夜,深了,整個冀京一片死寂。
這座原本居住有二十萬戶百姓的大周王都,如今卻只剩下寥寥一兩萬戶,其餘的,皆在朝廷的號召下向古都朝歌遷移,這使得原本頗爲熱鬧的京師,如今看起來竟顯得有些蕭條。
尤其是皇宮,以往,皇宮可是冀京最具代表性的建築,而如今,儘管皇宮內依舊是燈火通明,但是人卻少了許許多多,除了北軍尚且按時按點來來回回巡邏外,竟再無以往忙碌的宮女與宦官。
而在皇宮太乾宮的正殿,大周天子李壽正負揹着雙手站在殿中,目視着殿內神龕上所供奉的李氏皇族歷代先祖皇帝,其中就包括他的父親,李暨。
望着先父的靈位,李壽長長嘆了口氣。
“陛下這是怎麼了?”
“這還用說?很明顯陛下這是有心事啊……”
“心事?莫非是城外……”
“噓噓……你不想活了?!”
在正殿外,一排太監排列整齊地在殿外恭候,期間不乏有人竊竊私語,但是在其他太監的低聲警告下,那竊竊私語聲不消片刻便消失了。
誰都知道,當今陛下這是爲了城外兵臨城下的北疆兵而煩惱,要不然,也不在黃昏前後北疆兵撤退後,便來到太乾宮這供奉李氏皇族列祖列宗的神龕前,一站就是數個時辰,連晚膳都耽擱了。
忽然,其中一名太監好似是注意到了什麼,一面不動聲色地提醒其他太監,一面尖着嗓子唱名道,“皇后娘娘駕到!”
“奴等恭迎皇后娘娘!”
一羣太監紛紛叩地跪拜,而這時,皇后王氏在一隊北軍的護衛下。帶着兩名宮女從遠處走了過來,聞言點了點頭,一擡手和顏悅色地說道。“都平身吧……”
“謝皇后娘娘!”衆太監又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頭,這才站起身來。弓着身子,恭敬皇后王氏。
“陛下……在裡面麼?”美眸望了一眼太乾宮殿堂內,王皇后輕聲問道。
其中一名太監拱手回道,“回稟皇后娘娘,陛下還在此太乾宮內……皇后娘娘可是來尋陛下的?”
“嗯!”王皇后輕輕點了點頭。
見此,那名太監恭敬說道,“恕奴等無法爲娘娘通報了。太乾宮可並非是奴等身份之人可踏足的……”
王皇后點了點頭亦不在意,畢竟太乾宮可是供奉大周曆代先祖皇帝神龕的神地,確實不是眼前這些身軀不全的太監可以踏足的地方,甚至於。連一般宮內的宮女、禁衛都沒有入內的資格,除非是直系皇親,比如說李壽的衆兄弟,或者說她這位爲大周李氏皇族誕下了直系皇儲的正宮皇后。
當然也有例外的,這不。來到太乾宮正門門檻外的王皇后,一眼就瞧見正殿內除了自家夫君、當今聖上李壽外,還有一人,那便是照顧了先帝李暨大半輩子的老太監,宮內唯一一位能夠自由出入任何違禁場所的總管大太監。王英。
似乎是注意到了王皇后的到來,總管大太監王英輕輕幾步迎上前來,躬身恭敬說道,“皇后娘娘可是來尋陛下的?”
王皇后輕輕點了點頭,溫柔地說道,“本宮見陛下久久不歸寢宮,且聽御膳房說陛下連晚膳都耽擱了,因此心下有些擔心,是故過來瞧瞧……”說着,她瞧了瞧殿內,小聲詢問道,“本宮可方便入內?”
老太監聞言微微一笑,恭敬說道,“娘娘言重了,這皇宮,豈有娘娘不可去之處?陛下正在殿內,娘娘請!至於……”說到這裡,他的目光望向了王皇后此行帶來的北軍侍衛以及宮女身上。
想來王皇后亦清楚太乾宮的規矩,見此轉身對隨行人員輕聲說道,“你等且在此等候吧。”
“是,皇后娘娘……”衆侍衛以及兩名宮女行禮點頭。
吩咐完畢,王皇后這才走入了殿內,因爲她已從老太監王英口中得知李壽正在殿內望着他李氏皇族歷代先祖皇帝的靈位發呆,因此她走得很注意,腳步聲非常驚,生怕驚動了此刻神遊天外的夫君。
可不知怎麼着,當她走到李壽身後不遠處時,李壽卻好似注意到了她的到來,輕聲問道,“是皇后麼?”
王皇后愣了愣,旋即加緊幾步走上前,輕聲說道,“回陛下話,正是臣妾……聽宮裡人說陛下自黃昏日落前後便站在此地,茶飯不思,亦不回寢宮,臣妾心中掛記,是故過來瞧瞧究竟,衝撞之處,望陛下莫要怪罪……”
李壽聞言微微一笑,轉過身用充滿愛意的目光凝視着王皇后,畢竟在他此刻可是在供奉着大周曆代先祖皇帝靈位的神龕前,就算心中有意將王皇后攬入懷中,礙於祖制也是不能夠做的。更何況,殿旁還站在老太監王英呢,這位老太監的身份可不同尋常。
“讓皇后掛念了,朕心中有愧……皇兒安歇了麼?”
“回稟陛下,臣妾方纔已哄着皇兒歇息了,眼下正由幾位奶媽守着呢……”
“那就好。”李壽聞言長長吐了口氣,旋即目光又落在面前那供奉着他李氏皇族歷代先祖皇帝靈位的神龕上,尤其是他的父親,即先帝李暨的靈位。
“朕……遠遠不如父皇,是麼?”凝視着先皇李暨的靈位良久,李壽長嘆一聲說道。
皇后王氏愣了愣,不解問道,“陛下爲何這麼說?”
只見李壽又長嘆了一口氣,搖頭說道,“父皇在位時,天下莫敢不從,北討蠻戎,西征羌夷,就連與我大周並存於世數百年的南唐,亦被父皇打了下來,將我大周的版圖整整擴大了一倍,可在朕繼位後,天下卻頻生諸多不安之事,天災屢屢,兵禍屢屢,可笑朕當年還在父皇臨故前狂妄言道。朕必定要成爲一位遠超父皇的皇帝,叫國家安泰,社稷安泰。萬民安泰……”
“陛下莫要妄自菲薄……”見李壽心情有些不大對勁,王皇后溫柔勸道。“臣妾不敢說陛下超過了先帝,可在臣妾看來,陛下在繼位後亦是一位有道明君,修繕水治、減低賦稅、掃滅叛黨,何以這不是明君?”
李壽聞言搖頭苦笑道,“皇后謬讚了!無論是修繕水治、減低賦稅,皆是八皇兄在朝中處力。鞠躬盡瘁所至。至於掃滅叛黨,那更是謝安那傢伙在外勤勞……你可知,那傢伙已經年逾未歸家了,他替朕在外征戰了整整一年有餘!——這些。能算是朕的功勳?”
王皇后聞言語氣一滯,待尋思了一番後,這才勸道,“難道這不是陛下魅力所至麼?謝大人正是因爲相信陛下能夠成爲一位明君,這才依附於陛下。輔佐於陛下,不是麼?”
“呵!”李壽輕笑了一聲,忽然又搖頭說道,“前陣日子的捷報,皇后想必無從得知吧?”
“是有關於江南的麼?”
“啊!”點了點頭。李壽好似稍微恢復了幾分底氣,頗有些自豪地說道,“那個傢伙,那個曾經連朕都打不過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傢伙,滅了秦王、楚王、韓王等三王,又滅了太平軍大半兵力,逼降了南唐公主劉晴,眼下正與八皇兄合兵攻江南的伍衡一黨……據捷報中所寫,伍衡所率的另一支太平軍賊子根基已被謝安那傢伙所挖空,相信不出幾日,那傢伙必定能平定江南!”
望着李壽眼中那不可思議的自豪之色,王皇后會心一笑,附和說道,“此事臣妾聞言亦倍感驚訝呢,想不到謝大人竟有那般本事……”
“啊,謝安那小子確實頗有本事……”李壽輕嘆一聲,搖頭說道,“而相比之下,朕這邊的境況何其狼狽……今日白晝在守城時,朕身爲一國之君,明明已下定決心要將北疆兵阻擋在此,可當戰事爆發之際,朕心中竟然倍感惶恐,恨不得丟下這邊所有的一切,逃到朝歌去……”
“陛下……”
“甚至於,朕還不止一次地想到,若是謝安那傢伙在此就好了……他率領冀州兵在荊、揚等地連戰連勝,想必亦能替朕將北疆兵阻擋在此!——你說可笑麼?那傢伙明明正在江南爲朕征戰廝殺,可朕竟還不知足……”
“這說明陛下確實是極爲信任謝大人呀!”儘管在太乾宮內,王皇后不敢違背規矩,用肢體安撫夫君,但她還是朝着李壽微微靠了靠,輕聲說道,“事實上,今日陛下做得其實也不差呀……臣妾詢問過北池侯文大人,文大人說,今日陛下在城上重挫了燕王的氣焰,並且率領守城將士抵擋住了北疆兵兇猛的攻勢……”
“哪裡是朕所抵擋住的。”李壽聞言苦澀說道,“是樑丘公,是此老親自出馬,逼退了張齊與樂續那兩位北疆大將,迫使朕那位四皇兄不得不暫且休戰退兵,退後十餘里地休整一番……”
也難怪李壽會這麼說,畢竟今日白天那一場攻城戰,他李壽除了之前對燕王李茂喊出了一番激勵人心話,別的確實沒有什麼作爲。別說親自提劍斬殺一名北疆兵士卒,事實上,從始至終他都被衛尉寺卿荀正派重兵護着。說白了,他好比是從頭到尾觀摩了一場攻城戰,沒有任何可圈可點的英勇事蹟。
而這,正是李壽眼下心情極其不佳的原因,畢竟他的父皇李暨在他這個歲數時,那可是極爲勇武的,雖然比不過樑丘公,但是親自上陣殺敵,對於李暨而言那可是家常便飯,相比之下,他李壽確實是一位懦弱的君王,除了在陣前喊了一通話,什麼也沒做。
似乎是注意到了李壽臉上的疲倦,王皇后心疼地勸道,“陛下,時辰不早了,不如先回寢宮安歇吧,明日陛下還要親自登上城樓對付北疆兵,不是麼?”
王皇后本想借外敵兵臨城下的事在勸說李壽,卻沒想到,李壽輕嘆一聲,搖頭說道,“長夜漫漫,朕卻無心睡眠……就算朕多睡了一宿又能如何呢?若四皇兄明日能攻下這冀京,朕也只不過是多苟活一日罷了。——皇后先行回去安歇吧,容朕再在這裡靜一靜……”
說着。他盤腿坐了下來,雙目注視着其父皇、先帝李暨的靈位。
見此,王皇后心中明白自己就算再勸也是無用。微微嘆了口氣,告辭先回寢宮了。只留下李壽與老太監王英在殿內。
時辰一點一點地過去了,不一會便到了深夜,雖然李壽自己說是無心睡眠,可實際上呢?那隻不過是在回想到北疆兵的同時,被其強大的軍勢所嚇到了。
他不是不想休息,他只是不敢休息,他不敢想象自己一旦閉上雙目休息後。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面前所瞧見的是否是那些面露猙獰之色的北疆兵。或者說,連再次睜開雙眼的機會也沒有,直接在睡夢中便被殺死。
啊。這位大周的天子膽怯了。
或許曾經李壽與謝安算是半斤八兩,甚至於謝安還打不過李壽,可是呢,謝安在這一年中歷經了許多戰事,也歷經了諸多變故。膽氣、心境、氣魄都得以磨練,與當初斷然不可同日而語。就算今日叫他站在城樓上指揮兵馬,正面與燕王李茂交鋒,謝安也不會有半點膽怯。
畢竟,謝安這一年所面對的那些對手。樑丘皓、李慎、陣雷、伍衡,有幾個會比燕王李茂遜色?尤其是劉晴與樑丘皓、李慎與陣雷這兩對組合,那才叫強大得令人絕望,甚至於在事後,就連謝安也不敢想象自己究竟是怎麼才能打贏的。相比於樑丘皓與陣雷,燕王李茂這位號稱是大周李氏皇族第一勇士的天下豪傑,也就顯得不算什麼了。
但李壽可沒有謝安那等遭遇與經歷,理所當然會被燕王李茂的大軍所震懾,嚇得無心睡眠。
雖說是無心睡眠吧,可終歸李壽白晝間在城樓上親眼目睹了慘烈的戰事,身心都極爲疲勞,以至於隨着夜色越來越深,明明不想睡的他,竟也迷迷糊糊地陷入了睡夢。
直到有人喊他……
“小九,小九!”
李壽的耳邊,響起一陣頗具威嚴的呼喚。
[這個聲音……有點熟悉……]
迷迷糊糊的李壽心下暗自思忖着,他感覺那個聲音頗爲熟悉。
“蠢兒!還不給朕醒來?!”
而就李壽暗暗猜測之際,那陣呼喚驟然間變做了一聲冷喝,驚得李壽雙目猛地一睜,登時就坐了起來。
環首望向四周,李壽發現自己依然還在太乾宮,但是老太監王英與殿外那一干小太監卻不知去了哪裡,甚至於,就連守在殿外的護衛們也失去了蹤跡。
就在李壽暗暗心驚之際,他忽然聽到面前傳來一聲冷笑。
“大敵當前,卻在太乾宮當着我大周曆代先祖皇帝酣睡,你倒是挺有膽子的!”
李壽聞言下意識地擡頭瞧了一眼,頓時驚得雙目瞪大,後背嚇得泛起陣陣涼意。
“父……父皇?!”
李壽瞠目結舌地望着殿內的燭臺旁,只見在那裡,有一抹若隱若現的身影浮現,身穿着他大周皇帝祭祀時所穿的黑龍皇袍,冷冷地望着他。
天吶,那竟是大周前任皇帝,也是大周曆代皇帝中最具宏才大略的君主,李暨。
只不過,並非是年過五旬、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李暨,此刻在站在李壽麪前的李暨,看起來只有二、三十歲,那凌厲而兇惡的眼神,竟叫李壽不敢擡頭直視。
見李壽一副心驚膽戰之色,看似是年輕時代的李暨冷笑說道,“想不到我李暨英明一世,竟然生出你這麼一個不成器的兒子,甚至於,竟然還叫你成爲了我大周君王……我李暨沒有你這種兒子!”
話音剛落,李暨的身影一晃,又有幾道人影浮現出來,在明亮的燭火下若隱若現。
“呵呵呵,父皇也莫要見怪,小九本來就不算是我李氏正統嘛……”
“哥哥所言極是!——果然哥哥纔是最佳的皇位人選……”
“小五這番話,將三哥我置於何地呀?”
聆聽着那幾道人影的對話,李壽驚地無以復加,要知道伴隨着先帝李暨出現在李壽跟前的,竟正是前太子李煒、秦王李慎以及安陵王李承三人。
“朕……你們爲何會在這裡?難道朕已經死了麼?”李壽麪色大變地喃喃說道,畢竟根據他的記憶,無論是李暨還是李煒、李煒、李承,眼下都已身死。
李壽這麼一說。李煒、李慎、李承等人哈哈大笑,就連李暨臉上亦露出了幾許莫名的笑容,淡淡說道。“眼下你倒是還活着,不過再過多久。那就不好說了……”
“什麼意思?”李壽皺眉問道。
李暨聞言冷笑一聲,嘲諷道,“北疆兵馬,早已兵臨城下了,不是麼?”
李壽麪色微微一變,咬牙說道,“那又如何?我既然能守住第一日。便能守住第二日!”
話音剛落,便見李暨冷笑說道,“真乃蠢兒!——你今日之所以能守住,無非就是依靠着冀京的城牆之助罷了。兼之,你四皇兄李茂並未親自出戰,待明日朕的四子親自出馬,朕看你如何抵擋!”
李壽啞口無言,他的確也是在爲這件事所煩惱。畢竟今日、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昨日白晝間,儘管他冀京一方的守兵在北疆兵面前明顯露出疲態,可事實上呢,李茂還未親自出馬。就好比沒有樑丘舞的東軍就不叫東軍,沒有樑丘皓的太平軍便不叫太平軍一樣。沒有李茂的北疆軍,那談得上是叫北方草原遊牧民族膽戰心驚的北疆雄師麼?
衆所周知,北疆的威名,有一半是建立在燕王李茂那可怕的武力上的。而昨日燕王李茂尚未親自出馬,冀京的防守便漏洞百出、岌岌可危,一旦李壽親自上陣,他李壽憑什麼來抵擋?
想到這裡,李壽的心頓時一沉。可在李暨面前,他卻怎麼也不想輕易認輸服軟。
“就算四皇兄親自出馬又如何?我冀京亦有樑丘公……”
“伯軒?”李暨聞言哈哈大笑,望着李壽擡頭說道,“伯軒雖然勇武,但總歸年勢已高,而朕四子正值壯年……蠢兒,你真以爲伯軒能應付地了?”
李壽默然不語,畢竟他親眼所見,樑丘公在城上廝殺時儘管還是勇武異常,但是這位老人卻支撐不了多久,在殺退了張齊與樂續兩位北疆軍的大將後,早已是氣喘吁吁,這份體力,如何與正值壯年的李茂交手?
“即便樑丘公不敵,我方還有樑丘……”
“樑丘舞是麼?炎虎姬樑丘舞?”李暨冷笑地望着李壽。
從旁,李煒亦哈哈笑道,“小九,你非但有樑丘舞,還有謝安與小八呢!只可惜,樑丘舞被困在博陵,而謝安與小八卻依舊在江南對付太平軍……很可惜呢,你倚重的猛將、賢臣皆不在身邊!”
“……”李壽張了張嘴,啞口無言。畢竟李煒一口道破了他心中痛處,在他看來,倘若謝安與樑丘舞夫婦此刻在冀京,八賢王李賢亦在,英勇善戰的冀州軍將士亦在,他冀京何以會在北疆軍的攻打下呈現岌岌可危之勢?
“看小九這神色,看來是難守了呢!”秦王李慎亦大笑道。
從旁,安陵王李承冷哼一聲,看着李壽淡淡說道,“本王始終認爲,你的才能遠不及太子哥哥,大周的皇帝之位,應該由太子哥哥來擔任。可既然事已至此,本王奉勸你幾句也無妨!——若是你心中尚存着要他人來替你解圍的念頭,你,是守不住這冀京的!”
“說得好!不愧是我李暨的兒子!”李暨笑着稱讚道。
李壽聞言心中一震,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畢竟他確實是將希望寄託在樑丘舞、謝安、李賢以及樑丘公、呂公、文欽、荀正等人身上,而未曾想過他自己能夠在這場戰事中發揮什麼作用。
啊,儘管他也糾結於沒能在昨日的守城中出一份力,但是他卻並仔細思考過他能做些什麼,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
想到這裡,李壽終於能靜下心思忖起來。
見此,李暨微微一笑,忽然沉聲說道,“小九,朕還記得,你曾經對朕說過,要做出一番比朕更宏偉的事業,隨後在朕的墓碑上,刻下最可笑的帝王等字麼?那麼,就去應付北疆兵看看吧!——倘若死在了這裡,那麼最可笑的帝王就並非是朕,而是口出狂言的你了!”
李壽聞言心中一震,望着父親說不出話來。
“天……已經亮了!”李暨擡手指了指殿外。李壽這才注意到方纔還大暗的天色,早已放亮。
“聽,北疆軍攻城的號角聲已經響起了……”瞥了一眼李壽。李暨微笑說道,“去吧。該是你履行身爲帝王職責的時候了,朕最小的兒子!——我李暨的兒子,絕沒有蠢材,更沒有懦夫!”
說罷,李暨一轉身從李壽身旁走過,在此之後,前太子李煒、秦王李慎與安陵王李承亦相繼從他身邊走過。消失在不遠處那盞燭臺所發出的光亮中。
“記住,你乃大周天子!”
耳邊迴盪着父親李暨在身影逐漸消失前所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李壽的雙眼猛地睜開,他這才發現。自己依舊好端端地盤坐在父親李暨的靈位前,看樣子不曾挪動絲毫。
“陛……陛下?”在李壽身前,老太監王英弓着腰一臉擔憂地望着這位年輕的君王。
朝着殿下瞧了一眼,李壽注意到了殿外那一干小太監,微微吐了口氣。他喃喃說道,“是……夢麼?”說罷,他詢問老太監王英道,“王公公,朕在此盤坐了多久?”
“一宿……”王英一臉擔憂地說道。
“明明感覺只有片刻。不想竟已有一宿麼?”李壽輕笑一聲,站起身來,抖了抖因爲坐姿而顯得褶皺的天子黃袍,轉頭望向西北方向的阜成門。
正如夢中的父親李暨所言,此刻天色早已大亮,北疆兵攻打冀京城池的號角聲也確實已經吹響了。
“陛下,今日也要親自去守城麼?”老太監一臉擔憂地問道。
“啊!”李壽笑了笑,說道,“朕乃……天子啊!——不過在此之前,朕要先去換一身衣服……穿着龍袍去守城,果然是不像話!”
“……”老太監張了張嘴,竟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只感覺今日的李壽與昨日消極的模樣判若兩人。
“哦,對了!”好似是想到了什麼,李壽在走到大殿門口時回頭望了一眼老太監王英,輕笑說道,“若當真有個萬一,還請王公公抱着朕年幼的皇兒投朝歌去……”
“陛……下?”老太監面色微微一變,他當然清楚李壽這句話意味着什麼。
“陛下非去不可麼?——老奴以爲,陛下萬金之軀,切不可身臨險地啊!”
“呵!朕非去不可啊,誰叫朕乃……大周天子呢!”
“……”老太監王英聞言爲之動容,不知爲何,他略顯渾濁的眼睛旁,微微有些溼潤。或許,他是從李壽身上瞧見了先帝李暨年輕時的影子吧。
“吾皇……萬歲!”從未向李壽伏地叩首的老太監一臉激動地跪拜下來,目送着李壽消失在大殿之外。
而與此同時,在冀京的西北方向城牆上,東國公樑丘公、南國公呂公、北池侯文欽以及衛尉寺卿荀正正立於城頭之上,一臉凝重地注視着城外的北疆兵。
或許是心理作用吧,休整了一宿的北疆兵看起來軍勢比昨日還要強大,儘管攻城戰尚未打響,但是那肅然的氣氛,卻隱隱襲向了城上的守兵。
“好……好強的氣勢!”眼瞅着城外聲勢浩大的北疆兵,呂公忍不住喃喃自語道。
話音剛落,便見樑丘公微微嘆了口氣,說道,“啊,比之昨日還要強啊……”說着,這位老人眼中流露出幾分複雜神色。
看樑丘公看來,他曾經的學生、如今的燕王李茂既然擺出這樣一副聲勢浩大的軍勢,那麼無疑是要對冀京展開正式的攻打,與昨日試探性的佯攻那可是截然不同的。
甚至於,燕王李茂本人或許也會親自出馬。
想到這裡,樑丘公微微嘆了口氣,因爲他不清楚年老的自己是否還能降服城下那位北方的霸主。
樑丘皓、樑丘舞、李茂……
曾經教授過武藝的三人,陸陸續續趕超了自己,這種滋味,在樑丘公看來可不怎麼好受。
說什麼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人一旦老去,儘管心中尚有雄心壯志又能如何?時代,永遠是屬於年輕一輩的!
“嗚嗚——!嗚嗚——!嗚嗚——!”
“殺!”
在又一番號角聲過後,城下的北疆兵驟然對冀京展開了攻勢,然而此時。李壽卻還未抵達城上。
“陛下呢?”
“北疆兵都開始攻城了,陛下怎麼還未到?”
“難道昨日被北疆兵嚇住了?”
在不遠處,幾名守城的士卒見李壽遲遲不到。竊竊私語起來。
“……”似乎注意到了那幾名士卒的竊竊私語,北池侯文欽微微皺了皺眉。厲聲喝道,“廝殺在即,休得私語!”
一通喝話,城上的竊竊私語聲果然被壓了下去,然而守城將士們那不安焦躁的心情,卻並未因此受到安撫。
甚至於有人開始暗暗懷疑,懷疑天子李壽是否是趁着昨日北疆兵撤軍時悄悄逃走了。
明明說要與冀京共存亡。在見識到了北疆兵的實力後,還不是逃之夭夭了?
儘管不敢直說,可衆守城將士的心中卻忍不住這樣想道。
“嘖!”北池侯文欽皺了皺眉,因爲他明顯感覺到了士卒們士氣上變化。
而就在這時。城牆上不知何處響起了“咚咚咚”的鼓聲。
怎麼回事?將軍們還未曾下令擂鼓助陣呀,究竟是何人膽敢不尊將令?
城上衆將士心下納悶,就連文欽心中亦有些不悅,四下張望着,試圖找到了那個不尊將令的傢伙。
終於。順着鼓聲傳來的方向,文欽找到了那個不尊自己將令私自擂鼓的傢伙,那是一個身穿着墨色鎧甲的年輕將領……
“咦?”
細細一瞅,文欽面色大變,他哪裡會認不出。那位身穿着鎧甲的年輕將軍,正是他們所效忠的大周皇帝,李壽。
“陛……下?”文欽喃喃自語出聲。
“什麼?是陛下?”
“陛下親自上陣替我等擂鼓助威?”
“陛下沒有拋棄我等……”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消片刻,城牆上的守兵都曉得了此事。
[特地換了一身衣服麼?]
遠遠注視着李壽,文欽眼眸閃過一絲驚訝與意外。儘管昨日他什麼也沒說,但是心底,他對於李壽身穿龍袍守城終歸還是有些芥蒂的,而如今,見李壽換上了一身將軍甲冑,文欽儘管還是沒說什麼,但是心中卻是極爲讚賞的。
“爾等都瞧見了麼?!”振臂高呼,文欽厲聲喝道,“陛下,親自爲我等擂鼓助威,若如此我等還不能將北疆兵阻擋在此,有何面目再見陛下?!”
城上衆將士聞言呆了呆,片刻過後,城上爆發出一股振奮人心的吶喊。
“喔喔——!”
即便遠在千丈之外的燕王李茂,亦聽地清清楚楚。
當即,李茂的面色沉了下來,因爲他意識到,或許他不能夠輕鬆地拿下冀京城了。
事實證明,李茂的預感成真了,在天子李壽不惜自身親自登樓參與守城之後,冀京城內守兵的士氣高漲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以至於北疆兵猛攻冀京十餘日,竟也攻不上城頭。
氣急敗壞的李茂終於還是忍不住下達了十日內攻克冀京的死命令,然而即便如此,北疆兵依舊還是無法打開局面。
其實這倒也怪不得北疆兵,畢竟冀京城內尚有南軍“陷陣”與北軍“背嵬”這兩支四鎮兵馬,而衆所周知,南軍陷陣營是最擅長防守的,當一明明南軍士卒身穿着重達數十斤的堅實鎧甲,手持着上百斤的一人高盾牌直接往城牆上那麼一站,那簡直就是一道堅不可摧的鋼鐵戰線。縱然北疆兵使勁全力用刀砍下,南軍士卒依舊傲然佇立,絲毫也不曾動搖。
而北軍背嵬雖沒有南軍那麼奢華的鎧甲,但終歸北軍是皇宮內的禁衛軍,撇開裝備上的差異不談,一名南軍士卒不見得能打得過一名北軍士卒,畢竟北軍是訓練最全面的輕甲步兵。
李茂恐怕是怎麼也沒想到冀京這塊硬骨頭竟然是這麼得難啃,以至於這場仗一直打到六月中旬,戰況卻對北疆軍越來越不利。
畢竟六月天氣轉暖,冀京城外的護城河冰層解凍,這意味着冀京除了高而堅實的城牆外,又多了一道屏障。
好在李茂也不是十足的莽夫,在見識過冀京城上士卒的強烈抵擋後,他終於拋下了無謂的自負,下令軍中士卒伐木打造大型攻城器械。
要知道,燕王李茂麾下兵馬中漁陽鐵騎佔了足足四萬,而這四萬騎兵卻無法用以攻城戰,頂多就是朝着冀京城方向騎射幾波箭矢,挫挫城上週軍的士氣,可惜的是,冀京方面因爲有天子李壽這面活旗幟在,李茂的這一招並不能起到什麼效果。
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轉眼便到了六月十七日,而這時,北疆軍中的大型攻城器械也陸續竣工。
在六月十七日這個天氣晴朗的日子,燕王李茂向全軍再次下達了攻城的命令。
然而就當北疆大軍陸續在城下結陣完畢,準備攻佔冀京城牆之際,只見在西南方,竟隱隱馳來一支軍隊。
爲首一員大將,竟正是冀州軍副帥之一,最擅長途遠襲的擅戰之將,馬聃!
“嘿!——咱果然是第一個……”
立馬遙遙眺望着即將對冀京展開攻城之戰的北疆大軍,馬聃嘴角揚起幾分莫名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