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他把藥吃了
石英是在一次三人會議上知道陸既明就住在她原來家的對門的。那次會議上, 石英帶着寧檬和陸既明聊完正事後,不知道順着哪條因由就聊起了自家附近有什麼著名餐館。陸既明也附和着說了幾個,石英立刻發現那幾個餐館都在她原來的家的附近。
於是絲絲深入地聊下去,石英終於發現原來陸既明和她原來的房子及房子裡的寧檬在住對門。她不由大嘆世間真奇妙, 也彷彿除了覺得奇妙之外, 她並沒有什麼其他感慨。
但事後她是巧妙地問過寧檬的, 怎麼沒把和陸既明住對門的事告訴她。寧檬很斟酌地回答了她的這個問題, 說道:“我從既明資本辭職以後跟陸總就沒什麼必然的關聯性了, 所以對門住着他還是住着別人對我來說都是一回事, 沒有更特別的意義。正因爲這樣, 他搬到對門住這事我也就沒特意和您說,我怕說了之後, 會……惹起您的誤會。”
石英對於寧檬的這番回答, 給予的反應是莞爾一笑,以並沒有計較什麼的樣子,其實很隱秘地計較着自己被矇在鼓裡:“你什麼都不說我纔會有所誤會呢。”
寧檬趕緊說了聲抱歉石總下不爲例。
石英也立馬大氣地說了聲沒事沒事這都不算事。
在寧檬以爲這件事在有點尷尬的狀態中能就此翻篇的時候, 石英卻突然給她送來一記振聾發聵的心靈之聲。
石英對寧檬語重心長地說:“寧檬啊, 新事物我不如你有眼力,但生活歷練我應該比你多一點。我現在想以過來人的身份跟你說句話:有時候不想和一個人扯上關係, 光躲是沒有用的,而且有時越躲越會往一起纏。不如就順其自然,大大方方地相處,不該有關係的早晚自自然然地就散了, 而不該散的你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沒用,這就是人和人的宿命。記住, 不如順其自然。”
寧檬只有這一次,不覺得石英是想多了——反而這一次她覺得石英是想得太通太透了。
她說得對, 不管聚散離合,只要順其自然,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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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檬按了好久門鈴,陸既明纔過來把門打開。
寧檬看到陸既明的一剎那差點沒認出他。
那麼注重自己儀表的人,現在居然頂着一頭雞窩般的毛髮出現在她面前。
他的臉色有種不正常的緋紅,眼皮要死不活地耷拉着,眼皮下往日那對要麼處處點火要麼處處煽情的眼睛此時此刻如被瘟死的魚一般木訥無神。他整個人站在那裡,甚至還有點低頻率的微微搖晃。
這是寧檬從未見過的另一種樣子的陸既明。她很不理解都已經這個樣子的他,還着什麼急非要她來送資料,就好像她及時把資料給他送來了,他今天還有命看似的。
——他看樣子已經病得快沒掉半條命了。
但這些並不關寧檬的事,她的任務只是送資料,不包括考證對方是否有命看資料。
寧檬把文件交給了陸既明。
陸既明說了聲謝謝。
然後他們誰都沒動,互相對峙一般地站立着,隨着對峙的持續,尷尬在他們中間悄悄蔓延。
最後是寧檬忍不住,先開了口:“文件已經送到了,那麼陸總,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陸既明也開了口。
他平日好好說話時,聲音也是有種導航男播音員的動人質感的。可是此時此刻,他的聲帶卻像被砂紙摩擦過,每一個字從他聲帶裡彈出時,都帶着噪音一樣的嘶啞:“你看不出我都快病死了嗎?你還就這麼走?你還有禮貌有人性嗎?!”
寧檬:“……”
寧檬默默在心裡腹誹。
——不然呢?等到你病死嚥氣再走,這樣會顯得更有禮貌?其實就憑你還有這樣胡攪蠻纏亂譴責別人的力氣,可見你一時半會恐怕也是病不死的。
隨着陸既明噪音般的嘶吼,寧檬腦子裡忽然有一個閃念,她想求證一下這個閃念。
於是她問陸既明:“這材料你今天還看嗎?”
陸既明嗓音絲絲拉拉的:“看啊!”
寧檬:“可按你自己的話說,你都病得快死了,還有力氣看材料?”
陸既明:“……我臨死前看,死得其所,可以了嗎??”陸既明嘶啞的回答顯得特別嘴硬和沒底氣。
寧檬大膽推測:“你其實並不着急看這份資料吧?”
寧檬看到陸既明本來就顏色不正的面孔上,又浮現出了幾道青白交接的色彩。
她猜對了。
他其實根本就不着急看材料,但他願意通過要材料這個由頭折騰其他人。有一種人自己生了病就一定也不讓其他人好過。
寧檬看着一八五的陸既明,覺得他像個幾歲熊孩子一樣,在對人借病行兇。
寧檬默默嘆了口氣。想着石英說,躲着避着,不如順其自然着。她決定還是冷冰冰地關懷一下生病人吧。
“怎麼生病了?”
她像個不怎麼慈祥的惡婆婆硬邦邦地問了一句。
慈祥的角色輪不到她扮演,她太慈祥了容易造成彼此關係的錯位,容易被人當成女神的影子。
陸既明:“吹空調沒蓋被。”
寧檬:“發燒了?”
陸既明:“39度7,算髮燒嗎?”
寧檬:“……”
——你特嗎都快燒死了,你說算髮燒嗎。
寧檬:“吃藥了嗎?”
陸既明:“沒有藥。”
寧檬:“……”
——看你也像光有病沒有藥的二百五。
寧檬:“哦,祝你幸福。”
寧檬說完轉身回了對門自己家。她能預見被她拋之身後的陸既明,除了自身發燒的熱度以外,此時一定又在周身熊熊燃燒起一團更熾熱的怒火。
寧檬想如果現在去測陸既明的溫度,說不定會達到四十度以上。
寧檬回到房間後,有點坐立不安。她總感覺她的漠然要草菅掉一條暴躁的人命。
可是他生病,怎麼也輪不到她去照顧。他有他的夢。
寧檬在這種自己也參不透爲什麼的坐立不安中,鬼使神差地去了廚房,鬼使神差地找到了自己準備姨媽痛時熬姜水喝的生薑,鬼使神差地在自己姨媽沒來也不痛的當下點着火熬起了姜水。
水開鍋的時候,曾宇航打來電話。他在話筒裡急吼吼地拜託寧檬:“老鐵,你幫我去對門看看明明死了沒有啊?丫個大傻逼,昨天就開始發燒,卻說什麼都不肯吃藥,他這個傻逼有吃藥恐懼症,我和夢姐一起求他他都不吃,沒辦法我給他強灌了點熱水捂出了汗他纔好點。但今天一早我就出差了,現在外地呢,夢姐情況又有點特殊,需要被照顧而不怎麼能照顧人,所以明明今天就落單了。剛我問他怎麼樣了,丫個傻逼居然說他已經39度9了!艹!真是氣死我!你說他怎麼還不病死呢,省得讓我們跟着一起瞎操心!老鐵你去幫我看看他死了沒有,沒死你讓他快點死,別折磨我們了!多謝了!”
寧檬放下電話有點心驚了。
高燒了兩天不肯吃藥,他陸既明還真是個作死派的先鋒典範。
寧檬回到房間找出了感冒藥和退燒藥,又回廚房盛好姜水,再一次去敲了對面的門。
這次陸既明來開門的時候,整個臉都是紅的,像喝多了酒上了頭要一嘔方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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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檬發現自己之前和陸既明的一切抗爭,與誘哄他吃藥比起來,都是不值一提的。
想要他吃藥,簡直比殺了他再自殺還壯烈一百倍。
陸既明油鹽不進視死如歸,明明白白說:想要我吃藥,呵,沒門!我寧可直接病死!
寧檬不大明白他對藥丸的抵抗力爲什麼如此之大。
趁着陸既明躺在牀上燒得直哼哼,她發微信問曾宇航,陸既明爲什麼不肯吃藥。
她需要知道問題的癥結所在才能對症下藥。
曾宇航很快把答案回覆給她:他心理有病,他媽當年騙他吃了一片藥,吃完他就睡着了,他媽趁此機會脫的身,和他老外便宜爸爸一起飛出國了,從此明明這二逼就再也不肯吃一粒藥。我他媽這輩子什麼都不怕就怕丫個倔逼生病!!!
寧檬看着消息有點唏噓。從陸既明的外形看,小時候的他肯定也是個粉雕玉琢的可愛小男孩,他媽媽怎麼捨得那麼對待他。一份遲來的真愛居然能那麼輕易的就打敗了母愛。
寧檬繼續發信息問曾宇航:連夢女神也不能勸他吃藥?
曾宇航回:我以爲能,結果不能!完全不能!媽蛋的,實在不行的話,你就把他打暈把藥給他生灌下去吧!
寧檬說好的,收了手機。
她回到陸既明的臥室,一腳踹在陸既明身上,用力沒那麼重,但也沒那麼輕,力道剛剛好叫一個發燒的傻逼不樂意地張開眼哼哼着問:“你幹嘛踹我?”
寧檬覺得心病得用心藥醫,病越猛,藥就得越猛。於是她開門見山直接問:“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不吃一粒藥了?”
陸既明頂着雞窩頭窮橫:“關你什麼事?!”
寧檬把湯湯水水和藥丸擺在牀邊小几上,對陸既明決絕地說:“當然不關我事。但陸既明,你自己都不愛惜你自己的身體性命,憑什麼要求別人去愛你?別人都很賤嗎?你有心理創傷,誰沒有?你的心理創傷比別人的更高貴嗎?藥放在這,你愛吃不吃,不吃病死是你自己的事,等你出殯那天我肯定不會去給你號喪,因爲我覺得你這種死法說出來丟人。”
陸既明被她一段話刺激得騰一下從牀上坐了起來。
他臉紅得像只水煮蝦似的問:“你也有心理創傷?你什麼心理創傷?”
寧檬:“……”
這二百五這輩子都抓不住別人說話的重點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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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既明臨病死前百折不撓地要求聽一聽寧檬的心理創傷是什麼。寧檬百折不撓地不肯說。
最後陸既明炸了:“你到底怎麼才肯說?!”
寧檬很平靜:“你把藥吃了。”
陸既明衝動地抓起牀頭那把藥,往嘴裡胡亂一塞,就着水杯裡的水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往下嚥。
然後他把水杯往牀頭小几上一墩:“可以說了嗎?!”
寧檬:“……”
不會吧……
陸既明就這麼容易地把藥吃下去了??
寧檬半信半疑地檢查了陸既明的手心舌底,發現兩個地方都沒藏藥。
所以——
陸既明真的就這麼容易的把藥吃了……
寧檬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這個狀況。而陸既明已經在聲嘶力竭地催促:“我藥都吃了,你還不講?!你還是人嗎?人格呢??”
寧檬嘆口氣,然後遵守諾言地把自己人生中最大一段心理創傷講給陸既明聽了。
那段她暗戀蘇維然的酸溜溜苦澀澀的歲月。
隨着她的講述,她看到陸既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聽到最後他好像犯了心絞痛一般,整副面容都出現了接近猙獰的扭曲。
她連忙去翻藥物說明書查看是不是退燒藥的副作用裡包含一條會致人面目扭曲的症狀,但還好並沒有這一條。她於是問陸既明,怎麼了哪裡難受。陸既明說,心難受。
寧檬又低頭看說明書,發現有段文字描述證實了一部分人吃完藥以後會有不同程度的心悸反應。於是她寬慰陸既明:沒事,你總也不吃藥才這樣,等你以後吃啊吃啊吃習慣了就好了。
她看到她的寬慰放送出去之後,陸既明的臉色更猙獰更扭曲了。
不多久後,曾宇航發微信問寧檬:明明那個倔驢死了沒有呢?
寧檬回覆他:還沒有,可能一時半會都死不了了,剛把藥吃下去。
曾宇航立刻發來一條語音,這一整條語音裡都充斥着滿滿的驚歎和疑問:“啥?你說啥?你說他把藥吃了?是你說錯了還是我聽錯了?我和夢姐按他頭掰他牙都沒能把藥喂他嘴裡,你居然能讓他把藥吃了???他真的把藥吃了嗎???
寧檬回了兩個字過去: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