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進門, 遏必隆撣了撣箭袖,給皇上打了個千兒,“臣遏必隆, 給皇上請安。”聲音雖焦慮, 但畢竟是三朝老臣, 挺能磨得住性子, 心裡有事憋得慌, 還能不緊不慢先給皇上行禮。
皇上正坐在御案前,擡頭瞥了他一眼,隨即笑開, 下殿親手來扶,嘴裡道, “起喀吧, 天色已晚, 國丈不回府,怎麼還在宮中逗留?”
“皇上。”遏必隆朗聲道, “心中有事想請問皇上,若是不問明白了,老臣怎麼能安心回府?”
“哦?”皇上淡淡挑眉,隨口道,“不知國丈所問何事?”皇上也是擺明了故作不知。
“從年初皇后娘娘病倒, 到今日元宵, 老臣都未見過皇后娘娘, 派人送補品去坤寧宮, 也是補品留下了, 人卻被擋在宮門之外。回回都說是皇后娘娘需要靜養暫不召見,卻又不見娘娘隻言片語捎帶回家中, 福晉憂心娘娘是吃睡不香,老臣這心中也是焦慮萬分,還望皇上憐憫老臣一片思女之心。”遏必隆絕口不提那些風言風語,言下之意卻是叫皇上今日定要給他個說法才行。
“皇上愛女心切,朕當然能夠體會,只是……”皇上軟言道,在他身邊踱步,斟酌用句。
遏必隆翹首以待。
皇上回頭,安撫道,“朕若說了,國丈要節哀。”
“節哀?”
開口似十分艱難,皇上一字一句吐道,“皇后舊疾發作,迴天無力,第三天便已離世。”
身前“撲通”一聲,遏必隆跪倒在地,顫聲道,“皇上,老臣頭暈目眩,只覺整個乾清宮都在旋轉,請皇上說得明白些,什麼叫做舊疾發作?迴天無力?離世?”
皇上問道,“皇后有咯血病,國丈可知?”
“咯血病?那是什麼病症?跟娘娘又有什麼關係?老臣時常奉召入宮與娘娘相見,從未聽娘娘提起。”
皇上耐心道,“皇后入宮多年,她的事國丈又怎會盡知?平日不說,是怕國丈擔心。”
“請恕老臣直言,皇上的話,老臣不能相信,請皇上將娘娘身邊的敦兒叫來,她貼身服侍娘娘自是知道實情,老臣要當面問個清楚。”遏必隆一雙老目眼淚縱橫,氣勢洶洶的望着皇上,不肯讓步。
“國丈……”
“可憐我們的娘娘,年紀輕輕,竟然就這麼不明不白的去了,老臣不甘心,誓要找出真兇,爲娘娘報仇。”遏必隆痛心疾首,抹了把淚發下誓言。
“國丈。”皇上仍是軟言道,“國丈就非得這樣嗎?皇后的死,朕心裡也十分痛苦,該查的查了,什麼法子都想過了,皇后的確是因咯血病發作而離世。”
遏必隆頭高高仰起,卻不看着皇上,神態桀驁語氣咄咄逼人,“皇上查的,老臣不敢相信。皇上還是將敦兒叫來吧,當面問個清楚。”
“國丈!”皇上沉聲喝道,眉毛擰挑,自是不怒自威,他循的是先禮後兵,既然遏必隆不肯妥協,那麼……
皇上叫了一聲,突然又展眉一笑,自御案上抽出一封密信,丟至遏必隆腳前,雙手負背緩緩道,“聽說,國丈近段時間在和漠西的準噶爾部做交易?”
“皇上。”遏必隆一張老臉一驚一白,心急火燎的拾起地上信箋匆匆展開,越往下看,那神色越是驚慌,冷汗順着臉頰往下淌,脊背早已溼成一片卻渾然不知,拿着信的手抖了又抖,半晌卻吭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皇上……這……這是……”這般密中又密的事皇上都能得知,那……
皇上展顏,輕鬆笑問,“國丈莫非以爲朕年紀輕便好糊弄?”
“皇上……”遏必隆本就跪着,此時更是將頭深深俯了下去。
皇上挑眉,語重心長道,“國丈應該知道,準噶部的噶爾丹野心勃勃,坐擁他統治了漠西蒙古,再將實力擴大,於咱們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國丈匍匐在地,不敢擡頭,顫聲道,“臣有罪……”這廂,倒是不敢倚老賣老,在皇上面前直稱“老臣”了。
“國丈應該知道朕最厭惡的便是結黨營私,國丈往日揹着朕做了多少事朕心知肚明,不給予追究,是看在與皇后的情分上……”
“臣有罪啊!請皇上賜臣以死謝罪。”遏必隆在地上拜了又拜,究竟是真不懼生死還只是託辭,無從得知。
皇上見效果達到,這才一笑,上前將他扶起,道,“國丈只是一時糊塗,朕心裡明白,不知皇后的事,國丈準備怎麼辦?”
微微彎腰,仍是不敢擡頭直面皇上,遏必隆道,“全憑皇上作主。”他現在,哪還敢說個“不”字。
“國丈如此理解朕,朕甚欣慰。”皇上道,“皇后聰慧大氣,往日後宮有她掌管,朕也是放心的;相信朕今日不管做什麼決定,她也是能理解的。”
遏必隆此刻聲量氣勢都低了一截,道,“蒙皇上憐愛,老臣代娘娘謝過。”
“葬儀與仁孝皇后同,但今正值征討‘三藩’的關鍵時期,若令出征的將士委着喪服,朕於心不忍,所以欲下旨:但凡出征討賊之王公、貝勒及各官、平定地方效力行間,其穿孝服、摘耳環、散發,俱著免。國丈能理解朕嗎?”
“皇上仁義體民,臣欣慰不已,相信,娘娘在天之靈也是能夠理解的。”遏必隆說完又是深深俯了下去。
皇上又是一笑,“有國丈這句話,朕便放心了,皇后雖已離朕而去,但瓊珠還在,待到年後,朕欲封她溫妃,也算是對國丈的一個安慰。”
“臣待瓊珠娘娘,謝過皇上。”還能怎麼樣呢?皇后已經沒了,但幸好,還有一個。
遏必隆出得宮門,這才驚覺冷汗溼了一身,府中包衣奴才迎了上來,見他一頭大汗,不由大吃一驚,匆匆拿過乾淨棉布細細擦拭,這才小心問道,“大人,和皇上談得如何?”
遏必隆朝宮門口看了一眼,堪堪轉身,似自語似長嘆,“誰能算計得過皇上啊?”言罷又是朗聲一句,“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