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林舞遙一回國,林家父母就在她面前提起了方琰的事。

兩家人殷切期盼着他們能成就一樁對兩家互利的“交易”。在她眼裡,那就是交易。

她的人生,就要交給兩家的事業,交給那兩幢高聳的大樓,以期從她的身上再飛出幾座新的大樓,摺合成存儲單上的數字,可以多冒出的好幾個零。

不忍心太過忤逆父母,她答應了見面的事。

至於將來,她能交的就交,不能交的,她留給自己。她有太漫長的人生,揹負不起太多。

父母的欣喜沒有維持幾天,方家那邊打來了道歉的電話,說是要取消見面,原因沒有詳說,好象那位玉樹臨風的方公子身體抱恙,不宜外出。

很明顯的拒絕,林父摔了電話,衝着下人發了通火,也算了結了此事。

至此,她該是和方琰劃清了界限。慶幸的同時,她想就算是出於禮貌,也該上門去探探病。

買了禮物,登門拜訪。方家給她的第一感覺是----清冷。

浮華的外表之下,人人臉上愁雲慘霧。

方母是個熱情的女人,林舞遙對她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似乎是曾經有一位漂亮的阿姨總會拿出各式各樣味美的蛋糕擺在她面前。有一個大眼睛,長得像洋娃娃的小男孩總圍在她身邊。

方母拉着她的手聊了好一會兒,直誇她乖巧懂事,兒時常來家裡玩,和他們琰兒扮家家酒時,常是扮作夫妻呢!

可如今----

一提到方琰,方母的表情瞬時轉變,前一秒的熱情緬懷消退,悲從中來。

“聽家母說方琰病了,我想應該看看他的。”

方母捂住嘴巴,背過身去,**的肩膀打消了林舞遙的懷疑。

想來是真的病了,並非藉口。

“伯母,方琰的病,不太樂觀,是嗎?”

方母擦去眼角淚,拉起她的手,“舞遙啊,我們琰兒沒那福氣,你這麼好的女孩,我是一直想着讓你們----唉!這就是命吧!”

察覺出方母不願詳談,林舞遙也沒再逼問,當下轉移了話題。

在那之後,她又陪母親去過幾次方家。

多次來往,漸漸熟悉起來。

有一天,方琰的大姑在場,隨意問她一句是幹什麼的。

“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哎,嫂子,正好讓她看看我們琰兒----”

方母瞪了她一眼,截斷她接下去的話。

大姑笑呵呵地打岔,“你看我這張嘴,胡說什麼呢!”

林舞遙感覺她們話裡有話,長了個心眼,趁四下沒人時,坐到方母身邊,“伯母,方琰,到底得的是什麼病?”

“沒什麼,就是,就是很普通的感冒。”

“伯母----我想,見見方琰。”

“舞遙,你----”

“伯母,我有分寸,哪些話,可以說,哪些話,不能說,我都明白。我只是希望,如果能做到的話,我想幫幫他。”

方母眼眶中淚霧矇矇,猶豫再三,終於帶她去見了方琰。

林舞遙第一次見到方琰時,根本不能把眼前的他和照片中那個英氣勃發,驕傲帥氣的男人相聯繫。

髒兮兮的單衣,蓬亂長髮,看不清面目的男人佝僂着瘦削的身子縮在牆角,一地的酒瓶。

這個人是,方琰?!

方母走上前兩步,試探地喊兩句,“琰兒,琰兒。”轉過頭來,“他可能睡着了。舞遙,你在這看一下,我進去拿條毯子。”

“伯母,不然我們把他架到牀上吧,在這裡睡着,會凍着的。”

方母苦笑一聲,“那樣就會把他吵醒了,有時候,我寧願他是睡着的。”

林舞遙不太能明白方母的話,剛上前一步,就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傳過來。

她不敢相信,方琰都變成什麼樣了,爲什麼方家的人就這樣不管不問,任由他在這自生自滅。

方母拿了毯子出來,“舞遙,你別介意,琰兒他又是好久沒有洗澡了。味道很不好聞吧!要不然,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在這待着就好。”

“伯母,您別這樣說。”她接過毯子,蓋在方琰身上。

很輕的動靜,卻仍是驚動了睡夢中的方琰,他身子微顫,慢慢擡起頭。

一張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臉,這是方琰給林舞遙的第一印象。

鬍子拉茬,黯淡無光的眼神,瘦削的臉像被刀子割去了所有的肉一般,只剩幾塊骨頭拼起來的輪廓,線條堅硬。油油的長髮粘在頭皮,街邊的流浪漢也不過如此。

“方、方琰……”林舞遙小聲喚他。

男人將視線集中在她精心裝扮過的臉龐上,漸漸地,他像認清了來人一般,蹙起眉頭,嘴脣微張,顫抖的聲音,淒涼悲切,“維……維雪……維雪……你哥……你哥是不是來了… …你哥他是不是也來了……維雪……他在哪……維雪……我要見他……他在哪……維葉在哪……”

林舞遙詫異的將目光轉向方母,後者傷心地彎下身,“琰兒,琰兒,她不是維雪,你看清楚,她是舞遙,林舞遙啊!”

方琰的眉頭皺得更緊,“不……不是維雪……不是……那……”他湊近林舞遙,看個仔細,“子凡……你是子凡……你是子凡……”他一把抓緊林舞遙手臂,力氣之大讓林舞遙吃 痛地皺起眉,“你是子凡對不對……子凡……子凡我錯了……我不該傷害你……我不該……子凡……你把維葉還給我……還給我吧……我給你下跪……我向你道歉……子凡…… ”他鬆開林舞遙,雙手撐地,朝着她不停磕頭,“子凡……求你了……我求你……把維葉還給我吧……子凡……維葉是愛我的……我不能沒有他……子凡……我求你了……把維葉 還給我……他是我的……是我的呀……”

方母捂起嘴巴,別過頭,嗚咽的聲音掩不住,聲聲傳進林舞遙耳中。

不知爲何,心突然好酸好酸,林舞遙雖然不太清楚方琰在說些什麼,卻仍是受到了不小的震動。

在回來的路上,林舞遙問方母,方琰怎麼會變成這樣。

方母長嘆一聲,打開了話匣,將她所知道的方琰的事一一告訴了林舞遙。

同性戀這種事對久居國外的林舞遙來說並不新鮮,她只是沒想到會發生在自己身邊。一次感情上的受挫,怎麼會讓他變成如此模樣。

“琰兒這孩子,也怪我們把他慣壞了,從小到大,什麼事都順着他。不管他想要什麼,喜歡什麼,我們都買給他,滿足他。方家的獨子,金貴之身,他爺爺,奶奶,叔伯姑姨,無 一不寵着他,護着他。他說對,沒人說那是錯的。雖然我也知道這種教育方法不好,可我若是說上一句,就有一大家子的指責等着我。琰兒成了家裡的小皇帝,他爺爺奶奶的掌中 寶,心頭肉。二十幾年的人生,一直都是順順當當,從沒有受過什麼挫折。就是出國留學那幾年,我們一大家子也就跟集體移了民似的,在他那兒一待就是大半年,沒讓他受過一 點屈。他爸有時候還怪我,冷落了他呢!哈哈……那個時候的他啊,就是要星星、月亮,我們全家也要摘來給他的。如果早知道會變成今天這樣,真應該當初讓他吃點苦頭纔好。唉!”

“伯母,爲什麼不帶他去看醫生呢!”

“我們也想帶他去,可他死活不肯走,說破了天也不離開那房子。嘴裡一直嚷着‘維葉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他走了,維葉就找不到他了’。我一聽,火就上來了,找了幾個 人,硬是要把他拉走。可是舞遙,你沒見過他那副樣子,他扒着門,指甲都翻了,也不肯鬆手,兩隻手都流着血,死命地掙扎,還不停地喊他的維葉會回來,一定會回來的。舞遙 啊,我該拿他怎麼辦,怎麼辦啊!”方母倚在林舞遙肩頭,放聲哭泣。她隱忍得太久太久,無處發泄。

林舞遙輕拍着她的背,“伯母,伯母,您別傷心了。”

“我也想過,他不願意去,那就讓醫生上門,可他還是不配合。好幾次打傷了醫生,沒辦法,我們就把他捆起來。可他抵抗得更厲害了,一分鐘都不肯停下來,活活要把他自己累 死不可的決心,繩子都能被他磨出血來,好幾次昏了過去。舞遙啊,我實在,實在看不下去了。我就把醫生趕走了,所有人都趕走,我抱着他哭了一整夜。可是舞遙,他醒過來, 居然問我是誰,你說,聽到這種話,我的心該有多痛。他已經連我也認不清了,他爸、他爺爺、奶奶,家裡的親戚都叫來,他卻一個都認不得了。對着男人他就喊維葉、寧叔,對 着女人他就喊維雪、子凡、寧嬸。我不知道這都是些天殺的什麼人,能把他折磨成這種樣子。他爸都快氣瘋了,說是要把那個叫龔維葉的男人綁來在琰兒面前親手殺了他。我哭着求他 ,求他不要,如果他真這麼做了,我怕我們琰兒連一秒都活不下去,不能再刺激他了,會把他逼得更快死去。他爸的氣我能理解,誰都不甘心琰兒被那個人害成這樣,他卻可以舒 舒服服的去過他的好日子。可是我跟他爸說,我們琰兒會好的,一定會好的,等琰兒治好了,再處置那個人也不遲。舞遙,這幾個月,我們全家過得都不像人過的日子啊!他爺爺 、奶奶都相繼病倒了。我和他爸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可我們不能倒啊,我們倒了,誰來照顧琰兒,誰來照顧他啊!舞遙,我不忍心,真的不忍心把他送去那種地方,我寧願他在 家裡,在家裡----瘋,也不想他去那種地方,做一個真正的----不行,我做不到啊!”

方母的哭聲震撼着林舞遙的心靈,她也說不清到底哪個地方出了問題,可就是做不到聽而不聞。她的心好像也跟着這悲傷絕望的哭聲一起一落,終於使她做了一個連自己也感到詫 異的決定----“我來照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