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我大吃一驚,手足無措。眼看罡風已靖,她老人家卻要生了。

“怎辦?”

“等生了再說。”

“許仙還搶不搶?”

“搶!要不我孩子沒有父親!”

她淚流滿面:“我要我孩子有父親。”

啊!枉她千織萬紡,如今只餘一根斷線,唯一的願望是“孩子有父親”。這人間虛妄而無奈的責任。

“小青,”她真心地說,“此刻我只有你!”

她終於覺悟了!

“姊姊,”我扶持着她,“我們索性把姓許的忘掉吧。——要一個‘父親’來幹啥?這只不過是凡俗人的習慣吧,算了,我們自己把孩子提攜。忘了他吧。”

她沒有答我。疼了一陣,也許是想了一陣,她低下頭來:

“回西湖去。”

然後她就一直沉默了。

女人連沉默也是撒謊。

我不管,鬧攘了一段日子,終又回到老家來。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御風乘雲,倉皇歸巢。你看,我們到底得到什麼?

又見那長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過了這蘇堤,經孤山繞道,重上白堤,一灣流水,半架石橋。是呀,我也曾在斷夢中,憶起過這斷橋。我對杭州的感情,對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來是那樣的牽腸掛肚。“江南好,風景曾舊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滿載一身傷痕,兩袖清風,我倆回到故地,相對悽然苦笑。——不要緊不要緊,改過自新,從頭做起。誰沒有絆過一做半跤,誰沒經歷一波三折,有什麼大不了?有些人鬱郁不得志,空有曠世才華,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終其一生,遇不上一個叫他心神顫動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倆纔不會死,頑強的生命力,叫我們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沒有比這更適當的事兒可做了。

素貞奔波市定,捧腹喘息。看樣子也是時候了,兵來將擋,水來上掩,發生了纔將就着應變便是。一邊撫慰。忽然,一陣熟悉的呼喚傳來,嚇了我一跳。

“娘子!”

素貞無端地激動起來。忘記了腹疼如絞,她支撐起來,循聲望去。

“相公!”

許仙氣急敗壞奔來,扶着她:“娘子你怎麼了?”

我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衝上前,把二人隔開。

“你這忘恩負義的狗東西,你來幹什麼?”

“小青,你讓我說,是我的不對!”

“滾!”

“小青,”素貞拄着,“聽他怎麼說。”

“不,你滾不滾?看我不取你狗命——”

一怒拔劍出鞘,不由分說,橫裡一刺,被他逃過了,我再奮力劈下,他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雙手亂搖,臉青脣白。我不肯罷手——但我沒有什麼壯舉,以上也許只是一種姿態。素貞撲過來,橫亙在中央,一手擋我利器,一手護住許仙,畫面演變爲一個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許仙充分發揮他的老弱斯文,他慌忙地爲自己辯護:

“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挾迫我依從,到了金山寺,還把我鎖在內堂,擇吉剃度,我聽得外面水聲鼎沸,只知是你來相救,心中又喜又憂,都是那法海

我罵道:

“我不恨法海。我只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劍,真無用:“你在此刻又來幹什麼呢?簡直冤魂不散。”

意猶未盡,嘆一聲:“冤摩!”

“相公,”素貞見我恨意稍減,便問:“你是怎樣來的?鎮江離杭州路程遙遠——”

“啊!莫不是法海派你來陷害?’”我道。這男人信不過,他已名譽掃地。

“不,請聽我說。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勢混亂之際,就在寺下一個洞逃出來的。那洞壁上有撰刻,寫着‘白龍洞’,我見一道很深的石縫,僅容一人側身而過,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聽過這樣的一條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個仙人所成,不知爲什麼原因,總之,他用了那捷徑,自鎮江閃身來了杭州。

爲什麼逃離法海魔掌?難道我不明白嗎?他這樣狗尾巴上的露水,經不起搖擺,說不定是以爲金山寺必遭沒頂,又趕來投奔素貞了。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記掛他一絲好處。變了心的女人,最是頑固,根本不肯回頭。現今叫我回頭看他一眼,沈腰潘鬢?我也不屑。

一個男人,好應該像磐石一樣,貫徹始終,任憑風風雨雨,不屈不撓,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麼可以拿敵人來作榜樣?真犯賤!

我把自己的靈魂招回來,對許仙喝道:

“不管你怎樣來,如今只要你走。我們都不打算再要你,就當作從來不認識吧。”

回頭問素貞““是這樣吧?”

她含淚道:“是,你還是走吧。”

許仙手足無措:“娘子,別這樣。幹差萬錯,都是我不好。但說實話,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會像最初最初那樣愛你一

最初最初?可以嗎?誰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錯失萎敗都一筆勾銷?

“我要當孩子的好父親!娘子,我向你賠還不是!”

素貞淚流被面。她心軟了。

她徹底地原諒了一個不值得原諒的男人。女人就是這點犯錢!

許仙也懺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思,任憑他反覆地變卦,她又反覆地原諒——無論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頭來,她還是原諒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這就是緣。

太玄了,緣來,木相干的兩個人走在一起。她當初不過碰到什麼是什麼,誰曉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個男人……何以選中了他?是的,無論如何,人人都被動,做不了主。

許仙在素貞耳畔輕輕地撫慰:

“我們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軟語,一時間,整條斷橋整個西湖,都是他的軟語,在氛圍盪漾了,叫世間女子六神無主,一種含蓄的威脅。

回家。

——世上有許許多多的人,陪着回家的,只能有一個。

發生了任何大事,傳宗接代,生死攸關,也只能有一個。

只能仍是他。

素貞臉上蒼涼安靜。這是悽酸的一回事,究竟還有點渺茫。男人愛女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裡罷了。她不是不明白的。只因爲新鮮呀。

她最大的罪過是愛得太兇。我就比她冷靜——他決非從前的許仙。即使他假裝是那把異色影花藏香細扇,都沒可能了。

“哎——”素貞突然又疼起來。

“是時候了嗎?怎辦?怎辦?”

許仙團團亂轉。

我搶白:

“怎辦?枉你是開藥店的。到了緊要關頭就靠不住!”

經這番的驚喜交集,孩子終也到瓜熟蒂落的時候。

素貞強忍着,下脣給自己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子,冷汗津浦而下。

我把許仙趕過柳樹底,然後扶素貞到斷橋下。我從來不知道生孩子會那樣疼,只是見到素貞的掙扎,就像肚中的動物,在裡面翻天覆地似的搗亂着,把五臟六腑和花花腸子的地位都攪弄錯誤,分部割裂。她在呻吟:

“哎……哎……小青,我很疼!你會不會?

一聲緊似一聲。我用手按住那跳動的肚子,我不會,但基於本能,也許會。

真的,她如今只有我了。在她最虛弱的一刻,我非得最堅強不可,我是她的靠山,她的信仰。我怎麼也可以如此偉大?

噗略一聲,她倒下來,大腿無窮無盡地伸張着,拳頭換得好緊,彷彿要握着生命中的某項錯失,不肯放。血流成河。

見到孩子的頭了,我驚嚇得像個呆子。我們都在等他呢。他知道大夥在等,偏偏在那兒苦苦拖延,越趄着:好不好面世?

“我求求你!”心亂如麻,手足抖顫,又強裝鎮定,我對他說,“快點出來吧……”

素貞被無邊的痛楚折磨着,突然,全身挺直了,咬緊牙關,發出難聽的慘叫。

他出來了。怎辦?是手先出來!急急把它塞回去……

他在微微地抖動。

林中狂風捲過,樹葉紛飛,心焦如焚。

終於哇然一哭。

他全身血污。脆弱而疲憊,承受着重擔,不情不願。剛自前生逃過來,帶着不可告人的哀傷!誰知他前生有什麼莫名的愛恨呢?反正每個人都是如此九轉輪迴。

見到這紅通通的、柔弱乏力的物體,撲撲地跳動的腦囪,是的,我的心也軟了!

“姊姊,姊姊,是一個男孩!”

突然眼前黑影疾奔——

啊,正是法海!

他手持一蓋鉢,望素貞頭上直蓋。

那盂鉢精光四射,銀灰色,是那種萬念俱灰的顏色。素貞簡直措手不及,無法逃躲。渾身顫抖。

我抱着她的骨血,嬰兒啼哭。這是血淋淋的現實。

“孽畜,看你這番往哪裡跑?”

“師傅,”素貞掙扎道,“你聽,我兒子剛出生,哭得好慘,你老人家網開一面,饒了我吧!”

“你這蛇妖,我看你身懷文曲星,才讓你回來產了,現他骨下凡,你也劫數難逃了。許仙是我故意放來查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