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清波門位於西湖東南,門通南山,因來自富陽、桐廬之地的薪柴多從此門而進,時人多稱“清波門外柴擔兒”,爲臨安十三門之一。
清波門旁又有暗門,稱爲水門,乃是引西湖水流入城。沿着那水道向上,支流漸多,其中一支繞入一座廢棄的宅邸中,有假山流水,有亭臺閣樓,但藤蘿遍地,野蔓繞牆,房樑頹倒,門窗破爛,已是多年無人居住。宅邸位於雙茶巷內,府門正對財神廟,時人稱爲仇王府,又有稱爲裘王府者,蓋日子久遠口音不辨之故。
依理說,京畿之地,天子腳下,本應該是寸土寸金之地,可這仇王府偌大一片荒地偏偏無人佔據,一荒就是數十年,着實有些奇怪。因此數年之中,早已有許多人和勢力打過這片宅院的主意,可是最後宅院無論落到誰的手中,那屋主不是橫生禍事,便是傾家蕩產,着實離奇的很。三番五次之後,便有高人說這宅院大門正衝財神廟,分明是個破財遭災的局,先前那仇王便是得罪了財神,才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世上本有東西南北中五位財神,仇王府對面財神廟裡供奉的正是北方玄壇趙財神。這位財神跨黑虎,執金鞭,雖說散財人間,但畢竟有幾分兇惡之氣,頂禮膜拜的也多是民間江湖道上的人物。譬如這間財神廟,前來燒香供奉最多的,便是人稱“插朵花”的西門宋二郎。
清波門是柴擔兒的聚集地,除了送往皇城貴府朱門大院的柴車,民間所需薪柴大多從這裡購買。虎有虎威,蛇行蛇道,賣柴的人多了,便有人圈起地方,把這裡當做自己的營生。“插朵花”宋二郎便是其中之一。
宋二郎原名宋虎,家中行二。之前落魄被叫做宋狗子,發跡後重又改回宋二,“插朵花”是他的諢號。只因他喜歡給看中的女子鬢角插朵花,日後總要想辦法撈摸過去。若是罵人,便道:“給你婆娘插朵花。”,旁人知道是他,怕他的潑皮無賴,手底下又有數十亡命徒,也只能強自忍了,遠遠地躲開便罷。
這宋二郎原本是臨安城裡的破落戶,傳到他這一代,除了吃喝嫖賭聚衆鬥毆,並不會一絲營生,連祖業都幾乎賣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前幾年冬天幾乎要餓死了,便大了膽子要趁夜去仇王府裡尋寶。
他想着畢竟稱爲王府,即便找出幾片銅皮賣了也能換個烙餅填肚子,結果還沒拐進仇王府,不知哪根筋錯了竟然先去財神廟裡燒了柱香,結果一覺睡了過去醒來後已經天光大亮,尋寶一事自然也就作罷。
不過自這天開始,他卻陡然間發跡起來,無論做什麼營生都能一本萬利,甚至空手也能套來錢財無數,重新買回了自己的宅子,又聚攏起最初的幾個伴當,收了數十個亡命之徒,在西門這塊地兒倒是呼風喚雨耀武揚威的很。
據他手下的人稱,這宋二郎正是那晚在財神廟燒香,夢見財神跨黑虎而來,把一大塊金元寶塞進他的懷中,這纔有了今天的財運。事情傳出來,倒是有不少夢想着發大財的人前去燒香,可惜再無一人有宋二郎那樣的運氣,天長日久,香火依舊難免地清淡下來,也只有宋二郎一幫人逢五逢十地去燒香才能維持。
這一日是臘月初五。到了傍晚,宋二郎吃過酒席,在手下人的簇擁之下前去財神廟燒香,因爲再過幾日便是竈神節,臘肉買了幾串,竈糖也稱了數斤,並有雞鴨魚肉滿滿當當地提了,一衆人吆喝着轟開街道,徑直踏着薄薄的碎雪往雙茶巷行來。
宋二郎燒香,歷來有些怪癖,比如說要關了廟門,熄了燈火,讓手下人等在外邊,只留他自己一人在財神像前磕頭禱告,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他手下那幫人羨慕不來,只能冷呵呵地插手等在廟外,卻見街對面的仇王府人影閃動,隱約有聲音傳來,登時便嚇了一跳。擦擦眼睛仔細看時,只見仇王府漆面脫落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有個身着白衣提着油紙傘的小姑娘走了出來,相貌清靈可人,朝街道左右瞅了瞅,又擡頭看看路對面的財神廟,這才返回身衝院內吩咐道:“反正附近也沒有什麼人,你們五個就暫時住在這裡吧,不過別鬧事驚擾了旁人就行。”
俗話說飽暖生yin欲,這幫閒漢剛吃過酒,又見那姑娘孤身到此,相貌氣質更非庸脂俗粉可比,一時起了淫心,有人便笑吟吟地湊過去,口裡喊道:“小娘子,這是準備往哪裡去?”
這時分天色已擦黑,空中又星星點點地飄着碎雪,雙茶巷內本沒有行人,那姑娘被幾個大漢團團圍住,倒也未顯得如何驚慌,低頭撐開手中的油紙傘,站在臺階高處上下打量了一番衆人,撇了撇嘴,罵了一聲:“滾!”
這姑娘年紀不大脾氣不小,正是一隻鮮鮮亮亮的小辣椒,衆潑皮愣了一瞬,隨即轟然大笑起來。
仇王府破敗許久,這姑娘單身到此,來歷不明,說不定便是從哪家府上偷跑出來跟人幽會的丫環。這羣潑皮笑過之後,有人嘴裡不乾不淨地調戲着那姑娘,有人更是直接伸手撈摸了上去,準備下手捂住她的嘴巴,然後拖走任由擺佈——這種事情他們熟練的很。
白衣小姑娘原本準備發怒,但眼珠轉了轉,轉身又退回到門內,向外伸出一隻白生生的手掌,擺了擺:“有種的進來。”
“喲,這小娘們還喜歡這調調,行,哥哥們今天就在這鬼宅子裡跟你做一回露水夫妻。”
潑皮們見那姑娘閃身退進宅院,一時被撩撥得上火,嘻嘻哈哈地推門闖了進去,四周瞧了瞧,宅子裡荒廢如昔,卻絲毫不見那姑娘的人影,地上薄薄一層積雪,更是連個腳印都沒有。
冷風吹過,有人腹中的酒化作冷汗流了出來,酒醒了一半,腦子也漸漸靈光過來,強裝鎮定扯着嗓子喊道:“小娘們,趕緊跟哥哥們滾出來。”
“嘻嘻……咯咯……哈哈哈……嚯嚯……”
白衣小姑娘沒有現身,整片空蕩蕩的宅院中卻怪腔怪調地響起了笑聲,隨着吱呀呀一聲門響,衆人背後的大門無風自動地被緊緊地關了起來。
“鬼……”有人亡魂大冒地回身去拉門,然而那兩扇大門卻如同鐵鑄一般無論如何使力都紋絲不動。
片刻之後,有個細聲細氣的聲音在衆人耳邊道:“猜對了。”
呯!
有個潑皮的胳膊被無形的力量擡起,重重地打在另外一人的眼眶上,有人屁股上捱了一腳,歪歪斜斜地撲倒在雪地上,臘肉腸和竈糖撒了一地,還有人被高高地拋起,掛到了院中落葉的枯樹上……一時間,宅子中鬼哭狼嚎,偏偏連一絲聲音都無法傳到外面來。
而先前那身着白衣的小姑娘已經重新撐開油紙傘,溜溜達達地出了雙茶巷口,迎面一個身着青衫的青年男子從屋檐下直起身體,嘆了口氣:“你何苦去捉弄他們?”
“不然呢?殺了他們嗎?這裡可是京城。”白衣小姑娘擡起頭,秀美的臉蛋上有些滿不在乎的樣子,她看看青年男子身上的青衫,又道,“你今天剛回來麼?怎麼還穿這樣的衣服?”
“呃……習慣了。”
“這可不是你的習慣。”白衣小姑娘皺着鼻頭道,“自從夏天那次你一身傷回龍虎山的時候就穿青衫,到現在還是這身衣服,莫不是心裡一直記着她?”
“你也沒忘吧,我記得你第一次見她的時候,身上就是一身白哦。”
“她答應給追星去拿寒玉髓,結果到現在連人影都見不到,你說我能忘記?”白衣小姑娘故意咯吱咯吱地咬着牙,表示自己極爲痛恨。
青年笑了起來。
“她應該會回來的吧。”
“聽家裡人說,你這次回來,要在皇城任職了?”
“上次在汝南城發現邪神端倪,即便是山上那些對我不服氣的人也收斂了很多,因此只剩下在官場歷練幾年了,先讓我做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玩玩。”
“嗤,怎麼看你都是很得意的樣子……”
傘下的一對兒兄妹互相諷刺擠兌着朝東城崇新門附近的工部員外府走去,背後的雪花漸漸密集起來。
“呯!”
當最後一個潑皮被扔到仇王府外的臺階下,兩扇大門猛然間被關起來,依舊是連一個人影也見不到,四周只有那對兒石獅子咧着大嘴放佛在嘲笑。
宋二郎從財神廟裡出來後,見到的就是這樣一羣嚇得魂飛魄散屁滾尿流的手下。
“仇王府鬧鬼?”
他聽了一衆潑皮的敘說,擡頭望了望大門緊閉的宅院,又回頭看看重新關起廟門的的財神廟,不屑一顧地笑了起來:“恰好我認識一位專門降妖捉鬼的茅山道士,管他是什麼妖魔鬼怪,直接給它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