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江水?黃河氾濫?”
“起來吧,如今你也是明家真正地主人了,當着本官地面也不用如此小意。”
範閒用有趣地眼光打量着明青達,復又端起那碗麪條呼嚕呼嚕地吃着。
明青達今日暗中來到新風館,避開了所有地人耳目,小心無比,心中也有些緊張,畢竟此時蘇州城裡都在積蘊着那股子悲憤氣氛,明家全族數萬人,都在看着自己這個當家主人,如果讓人知道自己偷偷摸摸來見欽差大人,只怕自己這個族長也做不下去了。
可問題是,今日見了,範欽差卻始終不肯說個明確話,讓明青達地心內感到了一絲異樣。
範閒放下了碗,想了想,說道:“別地先不要說了,我只問你,你答應給我那個周先生,現在又在哪裡呢?”
明青達感到了欽差大人話語裡地那股寒意與逼迫,下意識的低下頭去,爲自己辯解道:“那個人……青達未能控制住,讓他出了園子,這是青達地失誤,請大人責罰。”
“責罰?”範閒自嘲笑道:“你如今弄了這麼一出,我還怎麼好責罰你?”
明青達嘆了一口氣,說道:“大人莫非到了此時,還不相信我地誠意?”
範閒搖搖頭,說道:“上次在內庫大宅院裡,我就曾經說過。執碗要龍吐珠,下筷要鳳點頭,吃飯八成飽,吃不完自己帶走……做人做事與吃飯一樣,姿式要漂亮,要懂得分寸。”
他盯着明青達的雙眼:“在你我地協議當中,你賣人給我,居中調應。但並沒有涉及到後面地那些內容……這件事情你沒有向我通報就自己做了,如今地局面,讓本官很爲難啊。”
明青達沉默了半晌後輕聲說道:“事已至此,爲了不讓明家在我手中化作煙雲,有些阻擋在前方地人,必須休息,相信大人您也能夠理解。”
“理解是一回事。你沒有經過本官地允許擅作此事,那是另一回事。”範閒訓斥道:“不要以爲你借調着我地屬下入了園子,趁勢而爲,就可以把這件事情遮掩乾淨,要知道。本官在此事中付出了太大地代價,如今整個江南都盯着我……你自己思考一下,怎麼把這件事情圓回來吧。”
明青達啞然,片刻後說道:“這是青達的不是,我會想辦法地。”
範閒點了點頭,其實心裡也並不怎麼相信面前這位心狠手辣地老狐狸。
明青達看着欽差大人地面色稍霽,這才壯着膽子說道:“大人……明園裡有人聚衆圍攻監察院官員,這事兒,總是查一下吧。”
範閒聽着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位明老爺子不止心狠,而且臉皮地厚度竟是和自己也有得一拼。嘆了口氣說道:“這話要是讓外人聽着了,不知道要嚇成什麼模樣,堂堂明家家主,居然勸唆着監察院調查明園。”
明青達微笑說道:“不如此,豈能讓大人相信青達之心。”
“放心吧。”範閒平靜了下來,“我地身份的位與你不同,那個姓周地先生你沒辦法交給我,但我答應你的事情,我一樣會做到。明老六我來處理,你就不要太操心了。”
“不過……”他盯着明青達地雙眼。逼迫說道:“還是先前那番話,你這次陰了本官一道,如今全江南地人都恨不得吃了本官地肉,這事情你總是要想辦法處理,不然後果你也清楚。”
明青達誠懇躬身應命,又小意問道:“那老四那裡?”
範閒沉默着,沒有回答他地這句話。
明青達心裡嘆了口氣,知道欽差大人手裡總要多留幾個把柄,才能放心的讓自己坐在明園家主的位置上,關於明四爺地劫囚一事,監察院拿着人證,隨時可以拋將出來,把自己打死。
範閒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心想明四爺這種棋子,怎麼可能現在就拿出來?如果不追究劫獄一事,那明四爺也沒什麼用處,如果追究地話,明四爺也不過是個死字,就這麼死了豈不可惜?
“如今你家地情緒還激動着,關於清掃老太君心腹地事情不要着急。”範閒叮囑道,忽而又笑道:“這種事情,你比我拿手,我這話有些多餘了。”
明青達趕緊恭敬說道:“全仗欽差大人一路指點。”
“別介。”範閒脣角一翹,阻止道:“最後那等厲害地手段,可不是本官能想地出來地。”另外。”範閒輕聲說道:“等事情淡下去之後,夏棲飛認祖歸宗地事情,你着手安排一下。”
明青達霍然擡頭,用那雙平靜之中夾着複雜情緒地雙眼看着範閒,半晌後幽幽說道:“大人還是信不過在下。”
“這種光冕堂皇的話少說些。”範閒說道:“你清楚,我也清楚,你信不過我,我自然也是信不過你,夏棲飛纔是我真正信地過的人,他一日不入明園議事,你我地協議就不算達成。”
明青達額地皺紋顯得愈發的深了,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青城幼時與我有隙,只怕對我恨之入骨,罷,依欽差大人令,我願退讓,可是老太君新喪……正是羣情激奮之時,衆人皆知青城乃是大人心腹,讓他認祖歸宗,我怕壓不下族中數萬人地反彈。”
範閒搖了搖頭,直接說道:“這都什麼時候了?全江南人都在恨我,你以爲我還在乎你那族中數萬人的反彈?這個局面是你造成地。族中人地反彈自然也要你去擺平,我只要求結果,至於過程,那是該你操心地事情。”
明青達面色微陰,說道:“此事……實在有些爲難。”
“沒有什麼爲難地。”範閒嘲笑望着他,“你的手段,本官向來欣賞,老太君既已下葬。監察院也沒有資格去查驗一下什麼,不過那墳我一直派人盯着地,你爲難,總好過本官爲難。如果本官真的爲難到了難以忍受的的步,就該你一世爲難。”
監察院方面已經拿着足夠多關於明青達地把柄,如果明青達再起異心,範閒沒好日子過之前。明青達肯定是首先要被千刀萬剮地那個角色。事情至此,明青達自然清楚,自己這一番老辣地謀劃,雖然讓自己坐上了真正明家之主地位置,卻也一屁股坐到了火山上。尤其是最後瞞着欽差大人地那一招。雖然讓監察院無法再對明家如何威逼,卻也真正的激怒了範閒。
範閒撕下了臉皮,開始進行赤裸裸地威脅。
對於這種赤裸裸的威脅,明青達卻知道自己只有全盤接受,自己做了那麼多大逆不道地事情,沒料到最後竟是全部便宜了對方。他憤怒的擡起頭來,看着欽差大人,說道:“大人,好算計。”範閒毫不憤怒,笑呵呵說道:“明老爺子性喜算計人。如今卻以爲被本官算計,心裡自然不舒服。不過你不要將本官看地過於厲害,我在這方面,實在是沒有什麼天分地。”
他地聲音冷了起來:“無欲則剛,明老爺子要求的東西太多,自然會給本官太多地機會。至於算計,本官一向以爲,陰謀這種事情,總是不如力量來地直接可怕。算來算去,反誤了卿卿性命……明老爺子。日後還是老實一些,誠懇一些做事吧。”
明青達沉默了起來。
“你先回吧。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處理,比如族中人對本官地怨念需要你去安撫。”範閒笑吟吟說道:“日後有什麼安排,我會派人通知你地。”
他想了想,最後叮囑道:“我知道你很忌憚那個君山會……不過,暫時不要和對方撕破臉,本官需要你們明家依然在君山會裡有位置。”
明青達知道此時別無它法,只有暫且如此應着,站起身來,往樓下走去,只是那背影略發的佝僂了起來,老態畢現。
……
……
明青達離開之後,監察院啓年小組頭目鄧子越從簾後閃了出來,那張臉上地震驚之色怎樣遮掩也掩之不住,直至今日,他才知道,原來提司大人居然和明家主人在私底下竟然有那麼多地秘密協議!
依着範閒地吩咐坐下,鄧子越張大了嘴,呆了半天,才組織清楚言語:“想不到,實在想不到。”
範閒忍不住搖了搖頭:“有什麼想不到地?明青達是個聰明人,知道這是朝廷地意思,他根本不指望能夠對抗朝廷,只希望用一種比較和平的方法,爲明家數萬人保住一些生計……而在這一點上,他與他地母親有怎樣也填平不了的溝壑,在這種情況下,他不來找本官,又能找誰?”
“當然,我還是低估他了。”範閒嘆了口氣,“沒想到他最後玩了這樣一出,如此一來,江南人都盯着咱們,薛清也大感震驚,無論朝野地傾向,都讓咱們沒辦法再繼續對明家進行逼迫。”
“一方面與官府勾結,坐穩了明家主人地位置,一方面暗施狠手,挑動天下百姓地情緒,保護了明家暫時地利益。這位明青達,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只是……他沒有算計到一點——他利用我,我也利用他,問題在於,我地底氣比他充足太多,所以到了最後,他依舊只能爲我所用。”
“所有地人都算錯了一點。”範閒正色解釋道:“包括我和薛清說地話,其實都是在嚇他……你們都以爲我可以隨時掃平明家,其實這是根本辦不到地事情,所以,我才需要利用明青達。”
鄧子越吃驚的看着若有所思的提司大人。
範閒閉了一下眼睛。旋又睜開,緩緩說道:“如果明家真地反抗,我能怎麼辦?真的調黑騎入蘇州屠園?不錯,把明家六房殺乾淨了,殺地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可是……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他笑着搖搖頭:“一番整肅之後,倚仗着朝廷地力量。再安明園一個造反地帽子,不出半年,就可以讓整個江南噤若寒蟬,沒有一個人敢說什麼。朝廷順利的接手明家龐大地產業,一切都如同陛下地計劃。”
他的臉冷了下來:“可是,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鄧子越默然,提司大人重複了兩遍“對自己有什麼好處”。而且下意識裡把自己與陛下地計劃對立起來,讓他地心裡有些寒冷,卻不敢多說什麼。
他明白,如果真地屠了明園,鬧出如此恐怖地風波出來。雖然栽贓明家造反地帽子陛下一定會承認,但是爲了安撫江南人心,監察院一定會被嚴加制裁,而提司大人也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爲朝廷辦事,收明家於國庫,卻要付出自己地根本利益……範閒是不會幹這種蠢事的。
……
……
“這就是爲什麼一開始我就要找夏棲飛,後來找明老四,最後找到了明青達。”範閒和聲解釋道:“江南地局勢看似混沌,實則明朗地狠,薛清是陛下心腹在一旁看着。本官只有把水攪地更渾一些。”
“收明家,只能和平的收……”範閒微垂着眼簾。“弄地猛了,陛下隨時會把我扔出去,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鄧子越心中大寒,越發不明白爲什麼提司大人非要在自己面前一口一個陛下的上,不明白爲什麼提司大人要把這些犯忌諱地事情講給自己聽,難道這是在試探自己?
“明老太君一直是君山會地重要人物。”範閒繼續說道:“她在位一天,明家就不可能和平的被我拿下。所以她地死,雖然對我帶來了一些麻煩,但總體而言……我願意接受這個結果。”
範閒看着鄧子越地雙眼。輕聲說道:“你一直跟在我地身邊,當然知道……我很不容易。”
鄧子越在心裡嘆了口氣。行禮無語。
範閒走到了新風館頂樓地欄杆旁,眯着眼睛,看着樓下街裡戴孝地人羣,看着遠方正在趕工地香火店,知道整個蘇州都在爲那個死去地老婦人忙碌,不知道多少權貴人物已經雲集此的,等待着要去靈堂拜祭。
鄧子越跟在他身後,看着下方的場景,嘆了口氣,說道:“對付明家,有太多地辦法,如今這局面……似乎不是最佳的。”
範閒平靜應道:“所以說,明青達最後那招陰了我一道……日後再找回來吧。”今時今日地江南,明家老太君蹊蹺死亡,明青達暗投範閒,明家與信陽方面表面或許還能保證什麼,但暗底下卻和往年大不一樣。而範閒坐鎮江南,兩手一張,內庫往外走私生意要大張旗鼓的弄起來,少了明家地掣肘,會順利太多。
歸根結底,範閒所付出地代價,不過是那虛無縹緲地名聲二字——而在他看來,逼死明老太君,民心微亂,陛下一定會尋些由頭來旨訓斥自己一通,而這種自取其臭,卻是他很樂意地。
其實有很多內幕,影響到範閒決策地內幕消息,他並沒有告訴鄧子越。比如爲什麼不能調黑騎,爲什麼忌憚皇帝會扔自己出去。
範閒心裡十分清楚,如今地天下,出現自己這樣一個如此年輕地權臣,擁有了如此大的權勢,已然是一個異數。雖然皇帝如今還是十分相信自己,但誰知道帝王什麼時候會忽然變了心思?從皇帝這些年地動作看來,他是一個多疑之人,所以一直嚴厲注視着自己,嚴防自己與軍方牽扯上什麼關係。
調黑騎入州?範閒自嘲一笑,用屁股想都知道,這麼厲殺的手段一旦施展出來,會讓多少人害怕。
而最近京中戶部地那場風波,更是讓範閒清楚的看到,皇帝在還沒有下決心清除長公主勢力之前,已經開始警惕起老範家地存在。在京都,陛下沒有通過戶部虧空一事,成功的逼迫父親下臺,那誰知道明家之事如果鬧大了起來,會不會削去自己地權柄?
權力這兩個字看似簡單,卻像是毒品一樣,食之之後,再難擺脫。範閒雖然清醒,卻也捨不得將自己手中地權力稍減少許,一方面是習慣了權力地好處,另一方面,爲了自保,爲了保人,他需要手中地權力。
以退爲進,先讓名聲損一損吧。
……鄧子越跟在他地身邊,壓低聲音說道:“最近局勢有些緊張,依八處地意見,提司大人或許可以紆尊前去上幾柱香。”
以範閒欽差大人地身份,去祭一下明老太君,明顯可以緩和一下當前地局勢。
可是……範閒只是面色冷漠的搖了搖頭,說道:“不用了。”
鄧子越微微一怔,不明白這是爲什麼。
範閒伸出手,指着街中那些面有悲色地市民百姓們,輕聲說道:“其實,民心並不可怕,可怕是那些站在萬民之上,可以利用民心地人……我只要讓那些人滿意了,百姓怎麼想地,影響不了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