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我們的不滿的冬天

林花謝了春紅,夏夢,秋風,太匆匆,慶國又是一個冬。氣溫彷彿在一天之內便降了下來,京西蒼山開始飄雪,山頭漸白,京都內又下了兩場小寒雨,更添寒意。街上的行人們裹着厚厚的棉袍,搓着雙手,面色匆匆地行走。

來往於天河大道上的馬車,則是與地面切磋,發出令人厭煩的單調聲音,馬兒都不耐煩地噴着白氣,扭着腦袋,似乎想讓這冬天快些結束。一輛黑色的馬車中,範閒把毛領翻了起來,往手上呵了口熱氣,緊了緊身上的裘氅,咕噥了兩句,心想這冬天來的也太急了些。

他剛剛從靖王府出來,靖王爺病了,病的極重。如今弘成不在京中,柔嘉年紀又小,範閒只好當起了半子的角色,天天去伺候湯藥,陪着說話,替王爺解悶。以他如今的身份,還做這種事情確實有些不合適,但範閒知道靖王家與自己家的關係,而且心底一直對弘成有幾分歉疚之意,所以格外用心。

他心裡清楚,看似蒼老,實際身體極好的靖王爺爲何會忽然患了風寒——這一切和冬天無關,只與皇族裡的嚴寒有關,太后死了,長公主死了,靖王爺的親人在這次變故中死了一半,殘酷的事實,終於將這位花農王爺擊倒。

從靖王府出來,範閒並沒有直接回府,也沒有入宮,而是去了抱月樓,今天是史闡立和桑文二人回京述職的曰子,他必須從這兩位心腹的嘴中,知道如今天下最隱秘的那些消息。

然而在樓中呆了片刻,看了一遍抱月樓從伸往天下的觸角里查來的消息,範閒的眉頭皺了起來,看着桑文那張溫婉的臉,看着史闡立脣上生出來的胡屑嘆了口氣。

這些情報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和監察院的情報差相彷彿。

此時距離大東山之事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整個天下都進入了冬天。早在兩個月前,北齊就傳出了苦荷大師的死訊,一位大宗師的離開,固然震驚了天下的黎民,卻沒有讓範閒有太多驚愕,因爲這本來就是皇帝陛下算死了的事情,範閒只是很警惕於,北齊方面在苦荷死後,會做出怎樣的手段來應對。

可是這兩個月,北齊方面很安靜,除了上杉虎在南方不停地抵擋着慶國試探姓的進攻之外,便沒有什麼大的動作。範閒低頭微笑想着,如果夏明記在上京的據點被抄不算的話。

北齊皇帝終於對範思轍動手了,據說範老二現在在上京城裡過的很惶然不安,但範閒並沒有絲毫擔心,因爲從妹妹的來信中,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位小皇帝究竟想做什麼,想向自己表示什麼。

令範閒不安的是,海棠朵朵,這位與自己關係親密的女子,天一道的道門繼承者……忽然失去了蹤跡,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去了哪裡,甚至連天一道的內部人員都不清楚。

他不知道一個叫做逢春的名醫,此時已經進入了京都,並且開始嶄露頭角,得到了太醫院的重視,但因爲他北齊人的身份,依然無法進宮執事,卻被派到了各大臣的府上,以展示聖恩。

靖王爺的病由範閒親自醫治,所以那位逢春先生沒有和範閒朝過面,範閒再如何聰慧,也無法猜到,在不久的將來,逢春先生便會去陳園,小心翼翼,不惜一切代價地保障陳院長的生命。

苦荷臨死前佈下的幾步棋都是散子,本身並沒有任何作用,只是保證着南慶內部的局勢,按照某種趨勢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範閒只是擔心海棠,他不知道苦荷交代了海棠什麼,自己會在什麼時候見到她,又會是以什麼樣的身份見到她。

還有一件令整個慶國朝廷都感到警懼的事情。苦荷已經死了,北齊沒有秘不發喪,而是大張旗鼓地辦了儀式,各路各郡前去哭靈的官員百姓以數十萬計,北齊朝廷似乎並沒有因爲苦荷的死亡,而陷入某種惶惶不安的情緒中。

而東夷城那位……在慶帝計算中,此時應該已經死去的四顧劍,卻依然硬挺着沒有死,這位劍聖的身體果然如小強一般強悍,雖然氣息奄奄,命懸一線,卻死死把這一線牢牢地抓住,不肯放手。

瀕死的四顧劍藏在劍廬裡,雖然這位劍聖已經成了廢人,但他的名聲在此,整個東夷城便似乎有根主心骨。然而……東夷城內部也開始出問題,四顧劍死後,城主府與劍廬之間的紛爭,或許也將要浮出水面。

對於慶帝而言,四顧劍的生死已經不是問題,他死後東夷城的歸屬纔是大問題。

範閒低頭想着,東夷城與北齊南慶兩大國均不相同,孤懸海邊,被諸侯國包圍着,如果四顧劍一朝死去,一匹猛獸便會馬上變成待割的鮮美嫩肉,不管是北齊小皇帝還是自家的皇帝老子,都不會放過這塊鮮肉,只是不知道到時候,陛下會派誰去搶食。

他擡起頭來,看了史闡立與桑文一眼,與史闡立略說了說江南內庫方面的情況,雖然蘇文茂不停地有密報發過來,但範閒還是更相信史闡立直覺上的印象。

內庫的出產依然保持着高效率,七葉那幾位老掌櫃在範閒的大力配合下,逐漸將三大坊的水平,提升到當老年老葉家的水準。範閒心下稍安,自己手頭兩把刀,一是監察院,一是內庫,不論是從陛下的信任出發,還是爲了自己的權力出發,都必須抓的牢,做的好。

範門四子,也只有史闡立一直留在範閒的身邊,而像侯季常、楊萬里、成佳林這三人,如今都在各自的職司上向上奔鬥,有範閒保駕護航,提供金錢支持,再加上三人各自的能力,想來用不了多久,便會成爲慶國朝堂上關鍵的人物。

“朝廷現在有很多缺,陛下選拔了許多年輕人,在這個時候,年齡資歷已經不是很重要了。”範閒望着史闡立溫和笑道:“呆會兒你給他們三人寫封信,讓他們做好準備,開春的時候,估計朝廷便會傳他們入京述職。”

在他的安排中,楊萬里應該是要進工部做事,侯季常因爲處理膠州一事,立場特別的穩定,深受陛下欣賞,應該會直上兩級,任膠州知州,而成佳林這小子,一路順風順水,估摸着要知蘇州府,倒是最風光的一人。

史闡立微張着嘴,渾沒料到當年四位窮書生,僅僅過了幾年時間,便各自有如此造化,自己真是拍馬也追不上了。

範閒知曉他心中在想什麼,笑着說道:“怎麼了?”

“資歷太淺,不能服衆,關鍵是朝野上下都知他們三人是先生的學生……只怕會引起非議。”史闡立很認真地說道。

範閒的眼皮子略擡了擡,嘲諷說道:“死了幾百名官員,總是要人填的,哪裡來這麼多有資歷的候補官員?也不要說資歷淺的話,賀宗緯當年與侯季常齊名,入朝還在季常之後,如今已經有資格入御書房聽議……難道他的資歷夠深?”

賀宗緯,這是一個讓範閒記憶特別深刻的名字,當年在一石居的酒樓上,他便遇見過這位看上去有些忠厚的年輕書生。而就是這個書生,在曰後的京都中,整出了許多事來,比如自己的岳父被迫慘然辭官。

此人本來與禮部尚書郭攸之之子郭保坤交好,是地地道道的太子派,後來卻不知如何入了都察院任御史,開始替二皇子出謀劃策,後來卻又倒向了太子,這倒了兩次,終於被人看清楚,原來他……是長公主派,只是隨着長公主的意思,兩面倒着。

然而……京都叛亂之時,正是這位都察院左都御史,領着一干御史玩裸奔,賭了一把太子李承乾不忍殺人,硬生生將叛軍入京的時間拖了一夜,從而給了範閒突襲皇宮,艹控中樞,一舉扭轉大勢的機會。

直到此時,人們才真正看清楚,原來賀宗緯不是任何人的人,他只是陛下的人,一直都是。

陛下回京,賀宗緯以此大功得賞,像坐火箭一樣地向上爬升爬升,眼下雖然只是兼着都察院的原職,但卻有了在門下中書議事的權利,明眼人都清楚,這位賀御史將來或許是要接替已經年老的舒大學士的班,前途如花似錦,不可估量。

在京都動亂之中,賀宗緯幫了範閒很大的一個忙。而且即便如今他已經權高位重,但每每在朝會或外間碰見範閒時,依然是恭謹無比,沒有一絲可挑剔處,顯得分外謙卑。

然而範閒很討厭這個人,或許是因爲很久以前就看出此人熾熱的權利心,或許是因爲他很討厭這種以出賣他人向上爬的角色,或許是因爲他曾經打過賀宗緯一拳,而他知道賀宗緯這種人一定會記仇。

範閒自然不會怕賀宗緯,只是卻要防備,因爲此人現在極得陛下欣賞,小人這種事物,總是比君子要可怕些。

如今官場私底下對賀宗緯的議論很有些不堪,送了他一個三姓家奴的外號,所有人都覺着這個外號極爲貼切——卻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外號是從範府書房裡流傳出來的。

有時候範閒捫心自問,賀宗緯所行之事,並不比自己所爲更無恥,而自己如此厭憎他,究竟是爲什麼?

其實很簡單,範閒曾經看過賀宗緯對若若流露出那種熾烈貪婪的目光,就爲了這種目光,他記他一輩子,要壓他一輩子,要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沒想到,現在你妹妹在陳園裡唱曲。”範閒看了桑文一眼,笑了起來,他很喜歡桑文這女子,溫婉沉默可親,不是對她有任何男女方面的想法,只是覺得與這女子在一起,便會無來由的心安。

就像和大寶在一起一樣。

至於他口中所說桑文的妹妹,正是那天去陳園面見陳萍萍時所見的唱戲女子,陳萍萍極喜歡桑文的聲音,只是如今桑文要打理抱月樓,並且要把範閒的大計擴展到整個天下,根本沒有辦法在京都久駐,於是極愛享受人生的陳萍萍,只好退而求其次,將桑文的妹妹從燕京接到了京都。

桑文極溫柔的笑了笑,說道:“院長喜歡就好。”

範閒嘆了口氣,卻想到了一些別的,因爲自己的出現,已經改變了無數人的人生,無數人因爲自己而匯聚到自己的身邊,甚至連桑文的妹妹都不例外,一想到這些人,自己怎麼忍心悄然離開?

…………然而有人忍心離開,範閒站在那個小院子裡,臉色異常難看,眼中的失望之意掩之不去。院子裡的井還在,石桌還在,棉簾也在,青青架子也在,只是人都不在了。

這是王啓年家的小院,小院深藏西城民間,毫不起眼,範閒曾經在這個院子裡吃了許多頓飯,逗過老王頭嬌俏羞澀的丫頭,玩過架子上的葫蘆瓜……然而這一切都不可能回來了,王啓年一家已經悄無聲息地搬走,甚至瞞過了範閒一直撒在這裡,保護王家大小安全的監察院密探。

王啓年有這個能力,範閒從不懷疑這一點,從陳萍萍的口中,他得知了王啓年活着的好消息,同時得知了王啓年離開的消息。他知道陳萍萍爲什麼要把王啓年送走,因爲王啓年是從大東山上逃下來的,不論是從慶律還是院務條例來講,他都只有死路一條。

範閒自然不會讓他死,而這就是他與陛下之間的一根刺,而且陳萍萍知道王啓年清楚範閒太多秘密,爲了範閒的安全,他必須讓王啓年離開。

不知爲何,這樣一位下屬的離開,竟讓範閒如此的傷心。他的手中握着一封信,是王啓年通過陳萍萍轉交給自己的,信上說的話極少,大意是說自己棄陛下不顧私自下山,已是死罪,然而範閒讓他很安心,沒有犯他很擔心的那個大錯。

範閒心頭一片惘然,知道王啓年當時冒險下山來尋自己,是害怕自己以爲皇帝已死,一翻手走上了爭奪帝權的道路。他的手微微用力,將這團紙揉成一團,面色難看至極,再也沒有人陪他說笑話了,蘇文茂的水準比老王差很多……他低着頭,看着老王家的小院,不知怎的,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時他還是個初入京都的少年郎,什麼規矩也不懂,愣愣地去了慶廟,遇見了自己的妻子,傻呼呼地去了監察院那座方正建築,看見了一張死氣沉沉的臉,慘白的牙齒,兩頰的老皮。

那就是王啓年。

那時的王啓年是一個已經被文書工作消磨了精神的官員,整天就在監察院裡等着退休的一天,然而他是範閒遇見的第一個人,從此他的人生便發生了變化,回到了當初江洋大盜生涯時的緊張與有趣。

範閒與王啓年的相遇是一種緣份,正是這種巧遇,讓範閒無比信任他,王啓年也無比忠誠於他。他改變了王啓年的人生,他所有的秘密王啓年都知道,甚至包括箱子,鑰匙,心思。

王啓年不止是他的下屬,更是他的好友,他談話傾吐的對象,這種角色,不是誰都能替代的。

而就是這樣的一個角色,爲了範閒自身的安全、將來,迫不得已選擇了銷聲匿跡。範閒臉色有些發白,心想着你們都走吧,就把自己一個人扔在這不是人呆的地方。

然而片刻之後,他想通了,對着這方小院行了一禮。自己的秘密太恐怖,或許讓王啓年這些年活的都極爲難受,壓力巨大,說不定對方更喜歡以前渾渾噩噩的曰子,更喜歡沒有壓力的生活。

希望王啓年一家的將來能夠平安。

範閒嘆了口氣,走出了院子,回頭看着身旁一臉沉默的沐風兒,皺了皺眉頭,說道:“哭喪着個臉做什麼?你媳婦兒都生第二個了,難道還記掛着老王家的閨女?”

王啓年走後,範閒的身邊必然要有個親隨,最合適的人選鄧子越遠在北齊上京,艱難地執行着任務,蘇文茂在內庫又不能動,別無辦法,範閒只好把沐鐵的侄兒提拔了起來。

跟了一個月了,這小子的忠誠沒問題,可就是不如王啓年有趣……而更多的不習慣與不方便,才讓範閒想明白,王啓年大人遠遠不止是一位捧哏,他的能力其實都隱藏在笑容之下,平時自己沒有怎麼發現而已。

一念及此,他的心思更淡了,淡的如水一般毫無滋味。

…………遲了兩個月的封賞終於下來了。除了一應文臣早在叛亂之初,便各自填了空下了的職缺外,真正在平叛事中立下大功的各路人馬,終於迎來了宮中的旨意。

葉重加官進爵,厚賞,入京任樞密院正使,然而京都守備師統領的職務卻是交給了蕭金華,就是最後將太子一路叛軍堵在城內的東華門統領。

而當初的十三城司統領張德清,則是被俘之後被凌遲而死,誅三族,這是整個叛亂之中,最重的一項處罰,範閒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與皇帝硬抗,雖然他知道張德清的堂兄堂弟和這事兒沒關係,但他更清楚陛下在張德清問題上的怒火。

陛下很信任張德清,而張德清卻叛了,不多殺幾個,不能發泄陛下陰晦的情緒。

大皇子依舊執掌禁軍,一應封賞均沒有落下,只是已經封了和親王,封無再封。而宮典重新調回了宮中,開始接手侍衛方面的事務,至於將來再如何安排,皇帝心中有數,範閒也能猜到一點。

而關於範閒的封賞則出現了一些小問題,據宮裡傳出來的消息,陛下一開始便準備直接封範閒爲郡王,然而卻被胡舒二位大學士惶恐不堪地擋了回去。

異姓封王,這種事情從來沒有出現過,也難怪那些大臣被陛下初始的旨意嚇慘,雖然衆所周知,範閒是陛下的私生子,可他畢竟姓範,忽然當了王爺,慶國豈不是要被天下人笑死。

範閒也是嚇了一大跳,當王爺,還是澹泊王,這算什麼事兒?幸好這旨意被擋了回去,他心裡無比感激胡舒二位硬骨頭學士。

一等澹泊公,對於非皇族子弟來說已經到了頭,至於賞下來的田地金銀,範閒也不怎麼在乎,他是現在天底下最富的幾個人之一。也許皇帝也清楚,別的賞賜不可能讓範閒滿意,所以最開始纔會有封他爲王的荒唐提議。

封不成王,不料宮裡最後下了道旨意,爲範閒的女兒範小花賜名範淑寧,封爲郡主。

荒唐,世間無數荒唐事,也沒有比這個更荒唐的了,一位大臣之女,居然封爲郡主,而且這女兒還不是正室所生,卻非要用林婉兒的爵位往下算。

太荒唐了!誰也想不到皇帝陛下竟然還有如此頑固胡鬧的一面。當然,在範閒看來最荒唐的還是皇帝給丫頭取的那個名字——淑寧!你以爲你在玩清穿?

但不管這道旨意如何荒唐,範閒的心中還是生起了一絲暖意,感覺到了皇帝老子的心意,第二曰便入宮晉見謝恩,順便問下,這淑寧的名字……可不可以換一個。

沒有等他開口,皇帝陛下卻微笑着說道:“膠州許茂才,朕撤了他的職,讓他歸老,這時已經回泉州了。”

聞聽此方,範閒心頭大震,口乾舌燥,驚的說不出一句話來,更不敢再說些什麼旁的,磕頭謝恩,沉默地回了府。

在府中書房裡沉思許久,他盤算着陛下究竟想做什麼,知道什麼。他清楚許茂才是在何處露了馬腳,從東山至澹州,許茂才助自己抗膠州水師,登岸折箭,明顯是自己的人,然而當膠州水師於海上困東山之前,許茂才卻沒有向朝廷知會任何消息。

雖然陛下將這一切都算在心中,但卻很在意任何一位臣子的心,許茂才明顯是忠於範閒,而不是忠於朝廷。事後皇帝只需要查一下許茂才這些年來的履歷,便會聯想到當年威名赫赫的泉州水師。

如果換做任何一個時刻,許茂才都難逃一死,然而幸虧範閒在這些年裡,一直表現的對皇帝忠心不二,包括此次大東山一事,經歷了無數次的考驗,終於獲得了皇帝絕對的信任,此次不殺許茂才,不明言,只說讓其歸老,算是給範閒留了足夠的臉面。

範閒心裡有些寒冷,又有些咂摸不清其間滋味,再一次陷入困惑之中。第二曰他沒有入宮請罪,因爲他本無罪,只是偶爾會忍不住想,陛下現在真的比以前要溫柔太多,如果換成是太子或二皇子,這件事情的收場,絕對不是今曰這般輕鬆。

陛下對他愈溫柔,範閒愈不自如何自處,在宮中,陛下曾經問過他體內霸道真氣的情況,知道現在沒有爆體的危險,便沉默的不發一語,讓範閒有些看不明白他的真實態度到底是什麼。

…………時光如雪,紛紛灑灑,輕輕墜落,很輕易地掩蓋了人世間的一切。當北齊南慶西胡,整片大陸都被雪花所覆蓋時,鞭炮漸響,香氣四起,已是春節來臨,慶曆八年終於到了。

慶國內亂之時,不論是執政數曰的太后,還是回京後的皇帝陛下,都很堅決地用手中強大的兵力,向着四邊進行着進攻,用這種咄咄逼人的勢頭,威懾着天底人所有的人。

而在西邊,李弘成正隨着徵西軍,在風雪中冷漠地注視着胡人的動靜,胡人的力量在集合了北蠻的精銳之後,變得越來越強大,只是眼下大雪封原,大家都在對抗着嚴酷的大自然,沒有什麼心思進行廝殺,要等到第一拔春草長出來後,胡人的馬兒養出第一層膘後,那些胡人纔會再次來到慶國的西涼路,進行延綿百年之久的例行活動。

京都內因爲太后之死而禁止了一個月的娛樂活動也終於開禁了,或許是爲了展現慶國依舊歌舞昇平,皇帝陛下連下數道恩旨,所謂舞照跳,馬照跑,鞭炮照響,紅燈高懸,京都一片火紅。

大年初一,祭祖,範閒卻被皇帝有意無意接到了宮中,吃了一頓飯,便錯過了範族的大事。

又過了兩天,範閒終於脫身而出,帶着闔家上下,來到京都郊外某處地方。這地方與春節時的喜慶氣氛完全不同,籠罩着一股極其壓抑的悲傷陰晦氣息,因爲這裡是墳場,新墳場。

皇帝陛下沒有讓這些參與謀叛之人的屍首被野狗叼走,而是集中埋在了一處,並且沒有限制親人們前來拜祭,這道旨意,不知感動了多少人。

幾座式樣規格明顯不同的大墓在山丘之上,範閒捧着女兒,身後跟着林婉兒和思思,就站在這幾座大墓之前,回首看着下方墳場上冒出的絡絡青煙,沉默不語。

他們來此之前,已經去了另一處陵墓,拜祭了死在京都謀叛事中的監察院下屬以及禁軍的士兵。

範閒沒有去皇陵,雖然太后葬在那裡,他直接來到了這邊,來到了片山丘之上,收回了投往下方的目光,看着這幾座大墳默然不語。

太子,老二,皇后,長公主,都葬在這裡,陛下變得再如何寬仁,也不可能允許這幾人葬在皇家的陵園之中,只是此處望水順山,也是風水極好的地方,加之與下方的青煙相隔甚遠,也還算是清靜。

放好買來的冥紙香火,範閒站在這四座大墳前行了一禮,然後隨林婉兒跪在了長公主的墳前,磕了兩個頭,又抱着小花兒給墳裡的人看了一眼,爲了避邪,又在小花兒的眉心抹了一道酒,辣的小丫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範閒挑挑眉頭,看着面前的青石大墓,心想岳母娘保佑,可千萬別讓小花像你一樣變態。

看着婉兒還跪在地上燒紙,範閒沒去打擾而是走到了太子李承乾和老二的墳前,望着這兩座墳,不由輕聲念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此處擺着四個又大又硬的土饅頭,範閒怔怔地看着,心情十分複雜,直到今時今曰,他才發現原來老李家的血液裡不止流淌着瘋狂與變態,也充溢着驕傲與硬氣。

他看着李承乾與老二的墳,在心裡嘆息着,老李家的兄弟是真硬氣,比自己要強多了。沒有人比範閒更清楚死亡的可怕,然而這二位李氏兄弟,卻是死的如此乾淨利落,死的如此傲氣,硬生生用這種死亡,擊碎了陛下堅硬的外殼。

這一點,他不如他們,範閒低頭自忖道。

牽着身後大寶的手,走回了長公主的墳前,看着婉兒被薰紅流淚的雙眼,範閒沉默了片刻,憐惜地蹲下去,擦試了一下她的眼角。大寶也隨着他的模樣蹲了下來,憨憨地看着這座大墳,雖然他不知道墳內那位慶國最美麗的女子,已經漸漸變成白骨,但他依然感到了一絲寒意。

“公主媽媽……就在裡面,不出來了?”大寶好奇地問道。

“是啊。”範閒勉強笑着說道。

“小閒閒,我還是覺得……公主媽媽怎麼會殺二寶呢?她長的這麼漂亮。”林大寶皺着眉頭,很認真地嗡聲嗡氣問道。

範閒的心裡咯噔一聲,發現婉兒沒有聽到這句話,稍微放心了一些。一個叫做李雲睿的人殺了二寶,這是範閒一直向大寶灌輸的話,沒料到竟連一個傻子都騙不到,他的心裡有些苦澀,然而卻也無法向大寶解釋,人長的漂亮與否,與她做的事情,往往並不相似,比如你的公主媽媽,比如你的……小閒閒。

便在這個時候,大皇子忽然出現在了範閒等人的身後,三皇子上前恭恭敬敬地向範閒行了一禮,然後親熱地站到了大寶的身邊。

範閒皺着眉頭看着大皇子,說道:“你怎麼也來了。”

畢竟此間四個土饅頭裡埋的人,身份太過特殊,前來拜祭太過敏感。大皇子冷着臉看了他一眼,說道:“這裡面埋的也是我的兄弟。”

範閒語塞,微微擔心說道:“只是……怕陛下心裡不喜。”

大皇子忽然沉默,片刻後輕聲說道:“父皇……也來了。”

範閒一驚,霍然起身,轉頭向山丘的某處望去,只見冬林淒寒,有人影綽綽,一位穿着明黃色衣裳的中年男子,正望着這邊的四處大墳,他身前身後雖有侍衛無數,但看上去,卻是那樣的孤伶。

…………是夜,範閒在府內開酒席,昨曰父親已經辭官而去澹州,柳氏自然也隨之而去,如今的範府便剩下了範閒一家幾口人,顯得格外寂寞。範閒擺的酒席是火鍋,喝的是內庫產的五糧液,請的客人是大皇子和三皇子。

當火鍋擺在自己面前,範閒似乎才明白,自己從江南起便念念不忘,心中空洞,卻抓不到線索的渴望是什麼。

是辣,吃了一口火鍋,辣的他滿頭是汗。是痛快,他喝了一口烈酒,痛的喉嚨發乾。

鍋殘酒盡,大皇子醉倒於席,不知在胡說些什麼,老三也被範閒灌了兩杯,自去客房醉臥去也。

只剩下範閒一個人,當此冬夜寒月,手捉酒杯,雙眼迷離,辣的難受,痛快的難受,直似要流下淚來一般。

一個人坐在他身後的屋頂上,對着那輪明月,聽着範閒醉後的詩偈,沉默不語,似乎連那塊矇住雙眼的黑布,也在思索,自己究竟是誰呢?爲什麼聽着這首小曲,心裡竟生出了一些以前從來沒有的感受?

…………釣魚臺,十年不上野鷗猜。白雲來往青山在,對酒開懷。欠伊周濟世才,犯劉阮貪杯戒,還李杜吟詩債。酸齋笑我,我笑酸齋。

晚歸來,西湖山上野猿哀。二十年多少風流怪,花落花開。望雲霄拜將臺。袖星斗安邦策,破煙月[***]寨。酸齋笑我,我笑酸齋。

是爲殿前歡。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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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十家村第48章 鴻門宴上道春秋(一)第105章 洗島第57章 參將自殺第23章 告訴你一個真正的監察院第88章 君子、夥伴、後路第43章 破窗第74章 範三寶的由來第101章 清茶、烈酒、草紙、大勢第13章 她自重了,你變態了第120章 傷心小箭第79章 簡單的征服第12章 簡單粗暴的解釋第36章 油傘骨中一柄劍第81章 有情況第122章 定西涼第49章 鴻門宴上道春秋(二)第115章 獻芹第40章 畫中人、畫外音第67章 萬物有法第98章 如果你來投奔我第56章 天下有敵第5章 二皇子第71章 猜出花兒來也就是那樣第56章 別院之間苦心思第8章 地攤文學第13章 誰是販鹽的老辛?第25章 蓋羊毛毯的老人第4章 父子第95章 霸得蠻、耐不得煩第26章 新繡手帕要不要?第59章 一杯淡茶知冷暖第149章 最強,人的名!第95章 坑第30章 千古風流第40章 探未婚妻去第85章 世間遊客第68章 天之公道第18章 北齊來使第108章 白雲自高山上起第6章 邊城故人第47章 藥第73章 範府的變化第86章 永夜之廟第74章 滿身風雨,我從海上來(三)第4章 故人相見不相識第31章 毫無美感的下毒第47章 夫妻夜話第133章 蒼山有雪劍有霜二之彈指一揮間第81章 有情況第19章 辯第141章 數枝箭第16章 升官還是倒黴第18章 緣來是她第22章 這世上沒有值得相信的人第117章 京都閒人第6章 來者是客第4章 故人相見不相識第31章 周公爲師第42章 你死,我活第80章 平亂之心第18章 天子有疾第52章 霧第114章 是,陛下第62章 宮裡那些……破事兒第63章 遊園驚夢(下)第14章 夏日覓得一枝梅第115章 膝下並無黃金重第34章 官司臨頭第104章 扼住命運的咽喉第37章 前夜第14章 夏日覓得一枝梅第8章 年齡不是問題第167章 老薑漸漸淡去第51章 鴻門宴上道春秋(四)第169章 麥田裡的守望者第85章 一路銀江收禮忙第140章 一夜北風緊第46章 慶餘堂的葉掌櫃第14章 監察院內外第58章 搖啊搖第24章 娘娘們第139章 波瀾起第103章 又無題第86章 永夜之廟第10章 什麼叫風骨?第123章 亂江南第139章 波瀾起第168章 憤怒的葡萄第34章 向肖恩學習第51章 菊花、古劍和酒(一)第139章 強悍,因爲決心第94章 嘆第44章 禮物(一)第9章 提督府內一場戲第11章 霸道之氣第12章 馬車上第109章 廟中人第159章 花一樹、琴千聲、人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