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你們倆要是來抓我的,我也只能束手就擒,再含淚吟一句‘明月照溝渠’了。”
劉世亨臉上笑着。他這麼說只是打趣,心裡其實一點都不慌。
要是一開始的情況,他偷跑了,韓青禹和溫繼飛突然找到他,劉世亨大概確實會有些個害怕,同時慚愧。
但是現在,在事情經歷了這麼多意外波折之後,他覺得既然青子和瘟雞能有空出來找他,那麼1777就肯定已經安全出來了。
這其中有他很大的功勞。他的作用至關重要。
把手上的煙扔嘴裡,咬住,劉世亨側一下身,喊:
“裡面那個,出來給劉少點菸。”
韓青禹扭頭看看他,把酥油茶喝完,把碗放下,出門從溫繼飛手裡拿了打火機,幫劉世亨把煙點上……最後擡手拍了拍他肩側,說:
“謝謝,世亨。”
這會兒不是計較逃兵事件的時候,那事對於他們幾個來說,也並不很意外。事實不管是從給1777報信還是眼前這件事情的角度,劉少爺都值得韓青禹幫忙點這根菸,說這聲謝謝。
他激動於終於找到一個,看到劉世亨完好無恙,就覺得是個好兆頭,心裡有些安慰,壓力也稍微少去一些。
韓青禹和溫繼飛找到這裡這件事,說起來有點兒巧合的成分,但是其實也很正常。這塊區域本身,人已經很少很少了,馬隊的動靜不小,很難不被注意到。
這些人就是破屋這些孩子族羣裡的青壯一輩。他們知道這裡,拼死回來救人。湊巧先被韓青禹和溫繼飛發現,說起來也是他們的運氣,否則他們應該到不了這裡。
一口煙美滋滋地吸進肺裡,劉世亨此時的感覺,徹底舒坦了。
他這一次,做英雄的心理有過,實際行動也有過,從此蔚藍生涯有故事可以說……到最後卻還不必真的去赴死,多麼好。
一邊在心底默默盤算着自己的下一步行動,一邊,劉世亨着叼煙,美美地又吸了一口,順嘴問:
“對了,小隊那邊都還好吧?”
他問完看過去,突然發現青子和瘟雞的神情有點不對,迅速把煙摘了,慌張急切說:
“怎麼了?!……沒,沒出來嗎?”
溫繼飛看着他,“出來了。但是連你和堂堂在內,少了7個。另外米拉小姐可能也受了重傷。”
劉世亨整個人僵住一下。
一直到溫繼飛把了解的全部情況說完,他才低低地“嗯”了一聲,而後沉默着轉身出去,找了塊石頭坐下,把頭低下去。
他在低聲的啜泣。這些天,劉少爺接近崩潰過好幾次,好幾次很想哭,但是最後都沒有哭出來。這會兒一下就整個人崩了。
“堂堂沒了。”
不管韓青禹和溫繼飛再怎麼說他們相信賀堂堂還活着,劉世亨都沒辦法擺脫自己的理性,他知道,賀堂堂沒了。那種情況他不可能生還。
腦海中一瞬間流轉過很多畫面……
因爲同是廢柴三人組的關係,劉世亨和賀堂堂、溫繼飛混在一起的時間其實相對更多,亂七八糟的相處回憶,也更多。
再加上這次,小團伙裡只有他和賀堂堂沒有回去參加全軍大會,留在了喜朗峰,那些天劉世亨因爲怕死,每天都死跟着賀堂堂,而小隊開拔參戰後,賀堂堂一路上也都很照顧他。
劉世亨想起來最後分別的場景。
那處山谷,他是逃兵,賀堂堂追出來很遠,拔刀攔人,跟他罵街……最後背對他不說話,冷着臉不看,放他走。卻又因爲擔心,捨不得當場收走他的裝備,叮囑他記得放在戰場外圍……
從當時整個小隊的情況來說,劉世亨覺得自己離開與否一點都不重要,但是現在回想,從他們這個小團伙的角度,他其實丟下了賀堂堂一個人。
然後,人就沒了。
韓青禹和溫繼飛在他身邊坐下來,一起沉默抽完手上那根菸,溫繼飛說:
“放心吧,鏽妹和吳恤在找他,我們倆等送你們出去,也會繼續去找。”
劉世亨猶豫了一下,點頭,能抱着一點希望總是好的,他說:“找不到的話,你們記得去殺人。”
“記得的。”韓青禹的語氣平淡,但是劉世亨從中聽出來他身上前所未有的冷冽和決然。
此時已是下午,午飯時間早就已經過了,也沒心思去吃,劉世亨用袖子抹了眼淚,站起來說:
“那我們走吧,附近的大尖好像正在做搜索清理……”
他把自己觀察到的情況說了一遍。當然,並不很擔心,因爲現在有韓青禹在呢。
大尖們大概率是要在這塊區域佈置牽引裝置了,韓青禹能判斷,但是暫時顧不上去找尋和阻止。
他現在的心態類似陳不餓,真要牽引來,那就來嘛,又不是沒砍過。沒有什麼東西,比眼前的和在等待中的生命更重要。
問題是……
“沒那麼容易的。”韓青禹扭頭示意了一下,意思這裡有那麼多平民,其中還有老人孩子,說:
“我們之前,是騎馬從側面繞進來的,就那樣也很不容易,這次大尖羣的縱深,其實很深。”
“另外可能更危險的一點是,在這一塊範圍出現這樣的動靜後……阿方斯家族的人,現在幾乎肯定在外圍等着我們。”
聽到這裡,劉世亨緊張一下,“那個疑似超級?!”
“他應該會在。”韓青禹說。
劉世亨看看青子,準確地說目前這裡真正能應對高手層面戰鬥的人,依然只有青子一個……有些擔心,他猶豫了一下,說:
“那能通知到吳恤和鏽妹嗎?要不咱們先等他們過來吧?”
溫繼飛搖了搖頭。這情況,就算通知得到,他們也未必有時間等,同時鏽妹和吳恤也未必能順利進來。
“那我們……”
“等到黃昏,直接突圍。”韓青禹說。
在這種情況下突圍,黃昏落日是最好的時間點。他們在那時出發,天還有光,能看得清路,看得到大尖的分佈和敵人的部署。
以夕陽爲標的,大家就算跑散了,也都有大概方向。
然後等他們殺出去,差不多正好入夜,面對外圍可能出現的追殺,好藏,好擺脫,不好追。
…………
時間在走。附近一整片暫時都還算安全,所以不需要怎麼隱蔽。
破屋後面,老人們在飲馬,喂草。用刀切割下來一塊一塊黑色的厚布。
女人們把鐵鍋從破屋裡搬出來,用石頭搭起來做晚飯的臨時竈臺,有從周邊拾來樹枝和乾草。
她們一會兒要做很多人的飯,讓男人們吃飽肚子去戰鬥。
食物不夠了,馬隊帶來了青稞面,一會兒煮麪,那要煮很久。
族羣的青壯年溪流邊在磨刀,他們自己民族的刀。
他們之前曾經用這樣的刀砍向過那些披着鐵甲的怪物,也許已經很清楚那沒有用,他們甚至還在路上,看到過溫繼飛槍的子彈被那些怪物阻擋。
但是他們還是這麼做了,很認真地,去把刀磨得更鋒利一些。
作爲族羣裡的青壯年,他們努力做着拔刀跟隨韓青禹三人去戰鬥的準備,也做着隨時犧牲自己,去帶走大尖羣的準備。
韓青禹沒有攔着。
劉世亨在跟着孩子們練習騎馬。
有韓青禹和沒有韓青禹的突圍戰,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情況,同時考慮到外圍後可能會遭遇的追截,後續擺脫的需要……他們將會選擇一個缺口,全部騎馬,殺出這裡。
以戰鬥人員計算,馬有多。
幸運的是,這裡幾乎每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也都能熟練的騎馬,快速地衝刺,老人和女人們也都一樣。
韓青禹和溫繼飛在路上就已經簡單學過了,以他們的身體素質,不求熟練,只求不做錯誤動作讓馬停下來或慢下來就好,要保證自己不從馬上摔下來,其實並不難。或者他們摔下來也不影響什麼。
現在就劉世亨還需要練習。
那個被孩子們叫做多吉叔叔的四十歲男人走過來,向劉世亨深深地鞠躬,表達感謝,然後爲他牽住繮繩,指導他騎馬。
“噠噠噠噠……籲!”
成了,劉世亨策馬跑了一圈回來,在孩子們的圍觀中跳下馬。
打了一圈招呼後,劉世亨突然才發現伽依娜不在,那個黃毛小丫頭似乎從他回來到現在,就一直都不在。
“伽依娜呢?”劉世亨轉頭緊張地朝多吉問道。
多吉黝黑而冷酷的臉上動容一下,“她,一直在哭。”
伽依娜的母親,前幾年去世了。父親暫時沒有再婚。他是這個族羣的領袖,在之前那場帶走大尖的戰鬥中,男人們犧牲了很多,他命令他們一兩個一兩個的,逐漸脫離出被怪物追殺的隊伍。
就是這樣,這個族羣保留下來面前這些活着的人……而伽依娜父親自己,作爲領袖堅持到了最後一個。
他沒能回來。
“嗯。”劉世亨低低地應了一聲,按孩子們的指導,走到裡屋,找到蜷縮在角落裡埋頭啜泣的伽依娜。
讓看護的人女人先離開,他在小丫頭身邊坐下來。
伽依娜擡頭看到是他,一下放聲大哭起來。
因爲聽到哭聲,韓青禹和溫繼飛也走進來。而後,族羣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們,也都暫時回到屋裡。
除了那個在哭泣的小女孩,沒有人出聲。
劉世亨在一旁的木櫃子上找到伽依娜的塑料琴,拿起來說:“鋼琴是爸爸送的禮物嗎?”
“嗯。”伽依娜癟着嘴,“我過生日,爸爸去了城裡。”
劉世亨擡手,揉了揉她的頭髮,找到塑料琴電池重新裝上。
然後一邊彈着,一邊小聲地哼唱: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對於經歷過這些的伽依娜來說,天空已經變得可怕了。因爲有可怕的怪物來自那裡,傷害他們和他們的親人。
爲了將來的孩子們看到星空,仍覺得寧靜和美好。看見星星,只是星星,而不是殺戮的惡魔,猙獰的面孔。這個世界,需要一些人,用他們的劍,去守護。
劉世亨沒想那麼多。
“你的爸爸做了很偉大的事情。”他說:“一會兒突圍的時候,伽依娜坐叔叔的馬吧,你不會再受到傷害了。”
…………
草原、溪流、破屋,天邊的夕陽開始逐漸沉落,地面開始變成金輝色。
水在鍋裡有熱氣,溫度不會很高,面需要煮得久一點,大概到最後也不會很熟,但是沒人會在意。
二十多匹馬全部被拴好在屋前的大石塊邊。
男人們坐着或站着,腰間有鋒利的刀。
溫繼飛出去折了樹枝當作筷子,回來分給韓青禹和劉世亨,牧民和老人、孩子。
劉世亨拿着比劃了一下,誇張說:“折你大爺的折這麼長?!”
溫繼飛說:“你懂個屁。吃麪的筷子,就得長。一口就是一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