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說的有關矛盾的故事,我當然是非常清楚的:
從前,有一個人在街頭做兵器生意,他所做的兵器當然不會是現代的槍炮,他賣的兵器有兩種,一種是古代用來殺人的矛,另一種是用來防守被矛所殺的盾。這個賣兵器的人先是拿起自己的矛向人們兜售,說他的矛如何鋒利,無堅不摧,世上沒有任何盾可以阻擋。盾被製造出來,本就是爲了阻攔矛的,而他有了沒有任何盾能夠阻擋的矛,可見其矛的確是鋒利無匹;但是,沒過多久,同是這個人,他又舉起了自己的盾在那裡說,他的盾堅硬無比,世上再鋒利的矛都無法穿透。
於是就有了一個問題:既然你的矛可以穿透世上任何盾,而你的盾又能夠阻擋世上任何矛,那麼,用你的矛攻你的盾,結果會怎樣?如果矛穿透了盾,說明你的後半截話是胡說,如果你的矛無法穿透你的盾,你的後半截話是對的,可前半截話卻是胡說。
由此而始,人世間建立了矛盾這樣一個概念。
不久以後,人們將這個概念引進現實生活中,卻發現,生活中有着太多的矛盾,別說矛和盾之間原本是相生相剋的,就是同一件事,也一樣相生相剋,處於一種兩難境地之中。
這種例子在我們的生活中非常容易見到。
例如,人奮鬥、努力是爲了什麼?一萬個人可能會有一萬個回答,但有一個總的回答,就是活着甚至活得更好,但活着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矛盾,你多活了一天,就離死亡近了一天,也就是說,你原是在追求活得更好,其實卻是在追求死得更快。所以民間有一種說法:吃一頓少一頓。
這所謂的矛盾,當然是對地球人而言,可是,對於骷髏星上的生命而言,他們並不存在生死,追求活得更好時,卻並沒有離死亡越來越近的矛盾。
裘矢在這時笑了笑,當然,這是一種非常無奈的苦笑:“其實也一樣有矛盾。”他說:“如果生命不死的話,一樣會有許多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那生命也就不像是生命了。”
他似乎一時找不到準確的語言來表達。
白素的反應一向非常迅速,所以就說:“你的意思是否說,就像某一種物質?比如說石頭什麼的?”
裘矢再次苦笑了一下:“這是因爲你們根本不可能理解到更深一層,因爲你們無法理解。衛夫人剛纔說到了石頭,其實,石頭也可以有風化,也就是說可以改變,而我們,卻根本是不可變的。不可變對於生命,或者可以說是一種……殘忍?你們地球人有一種說法,叫生命在於運動。這句話被你們地球人廣泛引用,但絕大多數地球人卻對這句話進行了狹義的解釋,認爲生命的關鍵在於鍛鍊。實際上,這句話的關鍵是動,動可以許多解釋,是一種特殊行爲狀態,動就是活的,不動就是死的。我們的生命是不動的,永遠都沒有任何變化,所以,我們活着也是死了,死了也是活着,根本沒有任何區別。”
他這樣說的時候,我當然想到了其他一些情形,比如人類一直都在追求的無慾無求、無生無死的形態,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形態?我以前似乎是能夠理解了,但現在經裘矢這麼一說,又覺得實在是太不理解。
跟裘矢在一起談話,有一個好處就是我根本就不需要說任何話,只要我想到了,他馬上就可以知道。所以,我的問題還沒有提出來,他就已經開始解答了。這次也一樣,我剛剛想到這種被人類認爲最佳境界的無慾無求無生無死,他馬上就說:“不,據我們的體驗,那絕對不能稱得上是一種最佳境界。相反,我們倒是認爲,地球人目前所有的境界,足夠讓我們……神往。”
白素馬上說:“地球上有一句話,叫做這山望着那山高。”
裘矢道:“地球上的確有着許多簡單而又極其深奧的哲理。不錯,對於你們來說,我們的生命形態是最佳的,但對於我們來說,你們的生命形態有着無比的優越性,最大特點就是我剛纔所說的動。你們的弱點在你們的生命個體,因爲不能長壽造成了智力資源的極大浪費,但你們的優勢正在於你們的整個生命形態,這是一種不斷更新充滿活力的生命形態。”
我的心中,原有許多疑問,到了這時候,可以說全都被他解答了,雖然有許多我還不明瞭的,但外星人的事,我作爲地球人,哪能知道得那麼多?十中能知其一,那就很不錯了。
在知道這一切之後,我當然就會想到一個最根本的問題,這個問題一直都在我的腦中,那就是他來找我,到底是爲了什麼?
剛纔他曾說過是想要我設法讓他死去,也就是說,他是來求死的。可一個明顯的問題是,我根本就無法讓他死。
我無法給他提供幫助,倒是他給了我許多知識和啓發。
“雖然你將你們星球的一切全都告訴了我。”我說:“但是,關於你所求我的事,我恐怕是無法幫你。”
裘矢顯得很不解:“爲什麼?我已經反覆試過,如果你不幫我,就再也沒有人能夠幫我了。”
我的心中又冒出了白素剛纔說過的那個詞:問道於盲,外星人不知要比地球人先進多少年,連他們自己都無法解決的問題,我能有辦法嗎?這情形就如一個人向瞎子問路,瞎子自己尚且不知該往何處去,又豈能告訴別人?
裘矢顯然知道我心中所想,所以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想你也不一定有辦法,但我不甘心,還是想來找你試一試。我的同伴都勸我,說這是根本沒用的。但爲了我們的全體,我一定不能放棄努力。”
白素問道:“你已經進行過許多努力,事實證明不行,對不對?”
他答說:“是的,我什麼辦法都試過了。你們地球人嗜殺成性,製造了那麼多殺人的武器,我原以爲,你們這些武器殺起人來厲害無比,一定可以讓我死。用你們的話說,我本來就是一個實驗品。”
“實驗品?”聽他如此說,我和白素都大吃一驚,在我們的理解中,實驗品和實驗者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何況事涉生死大事,地球之上如果有誰拿人當實驗品的話,那是一件極不道德的行爲,是會引起全社會公憤的。
裘矢具有超人的能力,他立即就知道了我們心中所想:“你們地球上不是還有志願者這個詞嗎?我們就是志願者。”
我們又是一驚:“志願者?”
他道:“對,我們是志願者。當初,我們到地球上來的這個小組共有四十九個人,都是志願者。不過,我們這四十九個人的任務有些不同,雖然我們都是你們所說的科學家,但其中只有二十個主要是負責進行研究,另外二十九個主要任務就是實驗品,我們都是志願的。生命對於我們來說,是一件完全無意義的東西,如果我們之中有誰能夠死亡,那麼,就是對我們星球的巨大貢獻,我們都希望能成爲這種貢獻者。所以,在我們的星球開始這項計劃徵求志願者時,我們那裡的幾乎所有人全都報了名。而最後通過各種……篩選,剩下的僅僅就只有一千名。”
他這樣一說,我多少有些理解了:“你的意思是否說,你們在對那些瀕死的地球人進行實驗的同時,也在自己身上進行實驗?”
裘矢對此作了肯定的答覆:“是的,我們將我們的生命基因移植到地球人身上,同時也將地球人的基因移植到我們身上。我們向地球人身上移植基因後發現,每移植一次,他們的生命就可以延長五年,通常情況下,每一個地球人都可以移植八十次左右。”
白素臉上有了很興奮的表情:“剛纔你還說你們沒有任何進展,這簡直可以說是生命研究中的巨大突破,你們可以使地球人的生命延長四倍以上,難道還不能說是突破?”
裘矢卻是一副極其失望的神態,這種神態中還有着不甘心:“實際上沒有任何突破,這樣的移植並不是一件難事,如果你們能獲得我們的基因,你們一樣能做到。但做到這一點又怎麼樣呢?地球人雖然可以通過這種基因移植的方法延長四百年壽命,但卻從此失去了繁殖能力。如果將這種結果當作一種研究成果在地球上推行的話,地球生命就會在四百年後滅絕。”
他如此一說,我和白素暗吃了一驚,他們的研究如果成功的話,受益者就決不僅僅是他們的星球,而是整個宇宙。同時,他們如果覺得徹底失望,要讓整個宇宙中的高級生命毀滅的話,那也實在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只要向這些生命中移植他們的基因,使得其他的生命也像他們一樣失去繁殖能力。
這次,裘矢沒有沿着我們的思路說下去,而是繼續他剛纔的話題:“就像在地球人身上的實驗宣告徹底失敗一樣,在我們自己身上的實驗甚至更……糟,地球人的基因在我們身上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我們基因的排他性比地球人更強。”
白素很快跟上了他的思維節奏:“所以,你們就決定利用其他方式實驗,比如利用地球人的武器和自然災禍,對不對?”
裘矢道:“不是我們,應該說是我。這個計劃是我提出來的,但他們討論了……五百年,沒有任何結果,所以,我不再寄希望於他們,就自己行動了。”
他說他們對這樣一個計劃討論了五百年,而且沒有任何結果,這個數字讓我和白素驚異至極,如果我們地球人作出一個什麼決定需要五百年時間的話,那麼,我們永遠別想有任何進步。
“問題就在這裡。”裘矢續道:“時間對於我們來說,沒有任何實際意義,所以,我們無論討論什麼計劃,都會無限止地進行下去,什麼時候會有結果,那實在是一件極難說的事。關於我們這次研究活動,實際上先後提出了三個不同的計劃,這三個計劃全都是我提出來的。我提出的第一個計劃是與其他星球組織聯合研究小組。”
我當即表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設想,這種研究如果成功的話,對整個宇宙都有好處。”
裘矢接着所說的話讓我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可是,他們討論了……三千年以後,否決了這一計劃。”
我被他所說的這個數字嚇了一大跳:“三千年?僅僅只是爲了這個計劃,你們就討論了三千年?”
裘矢說:“三千年是個大概數字,不一定準確,可能還要長,也可能稍短,我們是沒有時間概念的。”
白素也問道:“他們否決的理由是什麼呢?”
“他們不相信宇宙之中還有能夠給我們幫助的力量存在。”他道:“在我們所知的星球中,沒有一個比我們更先進的。”
我認爲這個理由應該是很充分的,但爲了這樣一個結論,需要進行三千年的討論,時間拖得未免也太長了。
白素進一步問:“於是,你就提出了第二個計劃?”
裘矢答:“是的,我提出了向其他星球派出研究組的計劃,又經過了差不多三千年的討論和兩千年的組織,我們纔開始行動。算起來,這個計劃已經執行了差不多兩千年了,可是沒有任何進展。所以,我就提出了第三個計劃。”
這樣一說,我們就徹底明白過來,他的第三個計劃,如果讓他們來討論的話,又會是在三千年後纔可能有最後結果,他等不及了,所以決定獨立行動。實際上,這一行動,最後宣告是徹底失敗了。
他們經過了萬餘年的努力,最終仍然是毫無結果,這就又回到那個老問題上來了,他們尚且無法做到的事,我們能幫他什麼?這個問題被白素提了出來。“能。”他很肯定他說:“既然我決定獨立行動,所以,我就決定再次進行第一個計劃。爲了這些計劃,我們已經浪費了許多時間,而在這些時間裡,各個星球的科學進步速度極快,我相信,只要我們進行合作,一定會有結果。我也知道,如果我再次提出這個計劃,他們又需要幾千年的研究,而我實在已經活得不想再活了,我想死去。所以,我才決定獨立行動。”
我問:“你的意思是想通過我與勒曼醫院聯繫,由你與他們合作進行這項研究?”
裘矢再次作了肯定回答。
我一聽,原來想得極複雜的一件事,真要解決起來,竟是如此的簡單,這是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勒曼醫院的目標就是生命研究,如果裘矢與他們合作,他們一定樂意接受。
“這倒不是一件難辦的事。”我說:“你先稍候,我同他們聯繫一下。”
說過,我向樓上走去。
在我向樓上走的時候,白素問了一個在她的心中糾纏了很久的問題:“你設法約了衛先生去見你,他去了,你爲什麼又離開了?然後你留下五個字給他,我們原以爲你很快就會來的,卻一直等了你差不多半年。”
我當時就想,這個問題實在沒有必要問,因爲我們的壽命極短,所以非常看重時間,但時間對於他們來說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六個月實在已經是夠短了。但裘矢的回答卻是我完全沒料到的。
他道:“是的,我那時已經知道我的第三個計劃失敗了,所以決定見衛先生。但是,因爲我執行第三個計劃是沒有得到批准的,引起了基地的不滿,就在衛先生趕去見我的時候,他們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作出了一個決定,如果我再不歸隊的話,他們就會強行讓我歸隊,然後將我送回我們的星球。真是那樣的話,我就永遠都不可能有機會進行我的計劃了。所以,我不得不跟衛先生留言,然後歸隊。”
他果然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才匆忙離開的。我暗想着,進了書房,拿出勒曼醫院的電話。
世界上所有的電話中,勒曼醫院是最容易撥通的,很快我就找到了亮聲醫生,當我將這裡的事情告訴他時,他高興得幾乎是跳了起來。
“你一定留住他,我們馬上就來。”他說着,竟不作任何結束語,就掛斷了電話。
亮聲先生說馬上就到,也的確可以算是馬上,他們的辦事效率與骷髏星的效率比起來,實在是快得不可想象了。
裘矢和亮聲等離去後好一段時間,我和白素還坐在客廳之中,討論着有關骷髏星的事情,我們之間有一段對話,實在有必要記下來。
這次對話是我引起的:“許多年來,我一直都致力於生命研究,我原以爲,生命如果能超越生死的話,就可以算是達到頂點了。”
白素道:“這話也並不錯,達到頂點就再也沒有發展了,就是死了,骷髏星現在正是這種情形。”
我道:“那也實在太可怕了,生和死不再有區別,存在也就沒有意義了。”
白素想了想,她的思維一直都是非常獨特的:“不知像李宣宣、像我的母親他們成仙以後,是不是也是這種情形?如果是的話,人類一直執着地追求成仙,那其實是對生命的一種反叛,是使生命倒退。”
我想到的卻是另一個問題,“如果裘矢和勒曼醫院合作有了結果的話,這項結果不知可以使人類前進多少年?這實在可以說是一項偉大的研究。”
後來,我們將這件事告訴了紅綾和溫寶裕等人,他們聽到這裡,有好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是溫寶裕叫了起來:“人如果像骷髏人那樣,活成了老古懂,那可真是一件可怕至極的事情。人類還一直在追求長生不老,如果真讓他們長生不老了,我看他們不後悔得要死纔怪。”
而曹金福並沒有想這些,只是沉默了好一陣之後才問:“就這麼完了?總該有一個結束吧?”
溫寶裕不同意他的意見:“要怎樣纔算是結束?世界本來就是殘缺的。”
他的話雖然特別,卻也說明了一個道理,生命永遠都不可能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