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重逢

瞳究竟怎麼了?

薛紫夜跟着妙風穿行在玉樓金闕里,心急如焚。那些玉樹瓊花、朱閣繡戶急速地在往後掠去。她踏上連接冰川兩端的白玉長橋,望着橋下縈繞的雲霧和凝固奔流着的冰川,陡然有一種宛如夢幻的感覺。

——雪域絕頂上,居然還藏着如此龐大的世界!

而這個世界蘊藏着的,就是一直和中原鼎劍閣對抗的另一種力量吧?

“咦,”忽然間,聽到一線細細的聲音,柔媚入骨,“妙風使回來了?”

妙風停下了腳步,看着白玉長橋另一邊緩緩步來的藍色衣袂:“妙水使?”

在說話的時候,他下意識的往前一步,擋在薛紫夜身前,手停在離劍柄不到一尺的地方。這個女人實在是敵我莫測,即便是在宮中遇見,也是絲毫大意不得。

妙水由一名侍女打着傘,輕盈地來到了長橋中間,對着一行人展顏一笑,宛如百花怒放。

薛紫夜乍然一看這位藍衣女子,心裡便是一怔:這位異族女子有着暗金色的波浪長髮,寬寬的額頭,鼻樑高挺,嘴脣豐潤,一雙似嗔非嗔的眼睛顧盼生情——那種奪人的麗色,竟是比起中原第一美人秋水音來也不遑多讓。

“可算是回來了呀,”妙水掩口笑了起來,美目流轉,“教王可等你多時了。”

妙風不動聲色:“路上遇到修羅場的八駿,耽擱了一會。”

“哦?那妙風使沒有受傷吧。”妙水斜眼看了他一下,意味深長地點頭,“難怪在這幾日清洗修羅場的時候,我點數了好幾次,所有殺手裡,獨獨缺了八駿。”

妙風眼神微微一變:難道,在瞳叛變後的短短几日裡,修羅場已然被妙水接管?

“瞳怎麼了?”再也忍不住,薛紫夜搶身而出,追問。

妙水怔了一下,看着這個披着金色猞猁裘的紫衣女子,一瞬間眼裡彷彿探出了無形的觸手輕輕試探了一下。然而那無形的觸手卻是一閃即逝,她掩口笑了起來,轉身向妙風:“哎呀,妙風使,這位便是藥師谷的薛谷主麼?這一下,教王的病情可算無憂了。”

妙風閃電般看了妙水一眼——教王,居然將身負重傷的秘密都告訴妙水了?

這個來歷不明的樓蘭女人,一直以來不過是教王修煉用的藥鼎,華而不實的花瓶,竟突然就如此深獲信任?!然而,他隨即便又釋懷:這次連番的大亂裡,自己遠行在外,明力戰死,而眼前這個妙水卻在臨危之時助了教王一臂之力,也難怪教王另眼相看。

“薛谷主放心,瞳沒死——不僅沒死,還恢復了記憶。”妙水的眼神掃過一行兩人,柔媚的笑,將手中的短笛插入了腰帶,“還請妙風使帶貴客儘快前往大光明殿吧,教王等着呢。妾身受命暫時接掌修羅場,得去那邊照看了。”

妙風點點頭:“妙水使慢走。”

妙水帶着侍女飄然離去,在交錯而過的剎那,微微一低頭,微笑着耳語般地吐出了一句話——

“妙風使,真奇怪啊……你臉上的笑容,是被誰奪走了麼?”

不等妙風回答,她從白玉橋上飄然離去,足下白雪居然完好如初。

妙風站橋上,面無表情地望着橋下萬丈冰川,默然。

這個教王從藏邊帶回的女人,作爲“藥鼎”和教王雙修合歡之術多年,彷彿由內而外都透出柔糜的甜香來。然而這種魅惑的氣息裡,總是帶着一種讓人無法揣測的神秘,令人心驚。他們兩個各自身居五明子之列,但平日卻沒有什麼交情,但奇怪的是,自己每一次看到她,總是有隱隱的不自在感覺。

“快走吧!”薛紫夜打破了他的沉思,“我要見你們教王!”

瞳已經恢復記憶?是教王替他解掉了封腦金針?那麼……那麼如今他——她心急如焚,拋開了妙風,在雪地上奔跑,手裡握緊了那一面聖火令。

妙風一驚——這個女子,是要拿這面聖火令去換教王什麼樣的許諾?

莫非……是瞳的性命?

他一瞬間打了個寒顫。教王是何等樣人,怎麼會容許一個背叛者好端端的活下去!瞳這樣的危險人物,如若不殺,日後必然遺患無窮,於情於理教王都定然不會放過。

如果薛紫夜提出這種要求,即使教王當下答應了,日後也會是她殺身之禍的來源!

然而在他微微一遲疑間,薛紫夜便已經沿着臺階奔了上去,直衝那座嵯峨的大光明聖殿。一路上無數教徒試圖阻攔,卻在看到她手裡的聖火令後如潮水一樣的退去。

“等一等!”妙風回過神來,點足在橋上一掠,飛身落到了大殿外,伸手想攔住那個女子。然而卻已經晚了一步,薛紫夜一腳跨入了門檻,直奔玉座而去!

大殿裡是觸目驚心的紅色,到處繪着火焰的紋章,彷彿火的海洋。無數風幔飄轉,幔角的玉鈴錚然作響——而在這個火之殿堂的最高處,高冠的老人斜斜靠着玉座,彷彿有些百無聊賴,伸出金杖去逗弄着系在座下的獒犬。

牛犢般大的獒犬忽然間站起,背上毛根根聳立,發出低低的嗚聲。

老人一驚,瞬間回過頭,用冷厲的目光凝視着這個闖入的陌生女子。

她奔到了玉座前,氣息平甫,只是擡起頭望着玉座上的王者,平平舉起了右手,示意。

“薛谷主麼?”看到了她手裡的聖火令,教王的目光柔和起來,站起身來。

老人的聲音非常奇怪,聽似祥和寧靜,但氣息裡卻帶了三分急促。醫家望聞問切功夫極深,薛紫夜一聽便明白這個玉座上的王者此刻已然是怎樣的虛弱——然而即便如此,這個人身上卻依舊帶着極大的壓迫力,只是一眼看過來,便讓她在一瞬間站住了腳步!

“教王……”有些猶豫的,她開口。

玉座下的獒犬忽然咆哮起來,弓起了身子,頸下的金索繃得筆直,警惕地望着這個闖入的不速之客。它被金索系在玉座下的波斯地毯上,龐大如一隻灰色的牛犢。

“啊!!”她一眼望過去,忽然間失聲驚呼起來——

那裡,和獒犬鎖在一起的,居然還有一個人!

那個滿身是血的人同樣被金索繫住了脖子,鐵圈深深勒入頸中,無法擡起頭。雙手雙腳都被沉重的鐐銬鎖在地上,被迫匍匐在冰冷的石地面上,身上到處都是酷刑的痕跡。帶着白玉的面具,彷彿死去一樣一動也不動。

然而在她踏入房間的剎那,那個人卻彷彿觸電般的轉過了臉去,避開她的視線。

既便看不到他的臉,她卻還是一瞬間認出來了!

“明介!”她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大喊,“明介!”

她看到了面具後的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看到他全身關節裡流出的血——一眼望去,她便知道他遭受過怎樣的酷刑。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到一個月之前,在藥師谷裡的明介還是那樣冷酷高傲,出手凌厲心深如海。在短短的二十幾天後,居然成了這種樣子!

是誰……是誰將他毀了?是誰將他毀了!

那一瞬間,劇烈的心痛幾乎讓她窒息。薛紫夜不管不顧的飛奔過去。然而還未近到玉座前一丈,獒犬咆哮着撲了過來。雪域魔獸吞吐着殺戮的腥氣,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撲向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她卻根本沒有避讓,依舊不顧一切的撲向那個被系在地上的人。獒犬直接撲上了她的肩,將她惡狠狠的朝後按倒,利齒噬向她的咽喉。

“啊。”那個死去一樣靜默的人終於有了反應,脫口低低驚叫了一聲,掙扎着想站起來,然而頸中和手足的金索瞬地將他扯回地上,不能動彈絲毫。

就在獒犬即將咬斷她咽喉的瞬間,薛紫夜只覺得背後一緊,有一股力量將她橫裡飛速拉了開去。

她被那股柔和的力道送出三尺,平安落地。只覺得背心一麻,雙腿忽然間不能動彈。

“喀嚓”,獒犬咬了一個空,滿口尖利的白牙咬合,交擊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薛谷主,勿近神獸。”那個聲音輕輕道,將她放下。

“風,”教王看着那個無聲無息進來的人,臉上浮出了微笑,伸出手來,“我的孩子,你回來了?”

妙風走過去,低首在玉階前單膝跪下:“參見教王。”

“帶着藥師谷主按時返回了麼?真是個能幹的好孩子。”教王讚許地微笑起來,手落在妙風的頂心,輕輕撫摩,“風,我沒有養錯你——不像瞳這條毒蛇,時刻想着要反噬恩主。”

“……”妙風頓了一頓,卻只是沉默。

“放了明介!”被點了穴的薛紫夜開口,厲聲大喝,“馬上放了他!”

明介?教王一驚,目光裡陡然射出了冷亮的利劍,刺向那個手舉聖火令的女子。然而臉上的表情卻不變,緩緩起身,帶着溫和的笑:“薛谷主,你說什麼?”

“馬上放了他!”她無法挪動雙足,憤怒地擡起頭,毫不畏懼地瞪着教王,緊握着手裡的聖火令:“還要活命的話,就把他放了!否則你自己也別想活,我只會把你往死裡治!”

“……”教王默默吸了一口氣,沒有立刻回答,探詢的目光落在妙風身上。

然而妙風卻低下了頭去,避開了教王的眼光。

如果說出真像,以教王的性格,一定不會放過這個當年屠村時的漏網之魚吧?短短一瞬,他心裡天人交戰,第一次不敢對視教王的眼睛。

“不!不要給他治!”然而被金索繫住的瞳,卻驀然爆發出一聲厲喝,“這個魔鬼他——”

“喀”,白色的風在大殿裡一掠即回,手刀狠狠斬落在瞳的後背上,瞬間將其擊暈。

“敢對教王不敬!”妙風在千鈞一髮時截斷了瞳的話,一掠而出,手迅疾地斬落——絕不能讓瞳在此刻把真像說出來!否則,薛紫夜可能會不顧一切的復仇,不但自己會被逼得動手,而教王也從此無救。

“住手!”薛紫夜厲聲驚叫,看着瞳滿身是血的倒了下去,眼神裡充滿了憤怒。

他卻是漠然地回視着她的目光,垂下了手。

“風,在貴客面前動手,太冒昧了。”彷彿明白了什麼,教王的眼睛一瞬間亮如妖鬼,訓斥最信任的下屬——敢在沒有得到他命令的情況下忽然動手,勢必是爲了極重要的事吧?

教王望着瞳,冷笑:“來人,給我把這個叛徒先押回去!”

“不許殺他!”看到教徒上來解開金索拖走昏迷的人,薛紫夜再一次尖叫起來。

“薛谷主果然醫者父母心。”教王回頭微笑,慈祥有如聖者,“瞳這個叛徒試圖謀刺本座,本座清理門戶,也是理所應當——”

薛紫夜驀地一驚,明白過來:明介費盡了心思奪來龍血珠,原來竟是用來對付教王的?!

他……是因爲返回崑崙山後謀逆不成,纔會落到了如今這樣?

“但既然薛谷主爲他求情,不妨暫時饒他一命。”教王卻輕描淡寫地開口,承諾。

沒有料到教王如此好說話,薛紫夜一愣,繼而長長鬆了一口氣。反而覺得有些理虧:無論如何,人家處分教中叛徒都是理所應當,自己的要求實在不合理,難得教王還肯答允。

“教王這一念之仁,必當有厚報。”薛紫夜掙了幾下,卻站不起來。

“風。”教王蹙了蹙眉,“太失禮了,還不趕快解開薛谷主的穴?”

“是。”妙風俯身,解開了薛紫夜雙腿上的穴。

“薛谷主,你持聖火令來要我饒恕一個叛徒的性命——那麼,你將如願。”教王微笑着,眼神轉爲冷厲,一字一句的開口,“瞳本是我的奴隸,從此後他的性命便屬於你。但是,只有在你治癒了本座的病後,才能將他帶走。”

是要挾,還是交換?

薛紫夜脣角微微揚起,傲然回答:“好。一言爲定!”

“谷主好氣概,”教王微笑起來,“也不先診斷一下本座的病情?”

“紫夜自有把握。”她低了低頭,眼神驕傲。

“那麼,請先前往山頂樂園休息。明日便要勞煩谷主看診。”教王微笑,命令一旁的侍從將貴客帶走。然而在她剛踏出大殿時,老人再也無法支持地咳嗽了起來,感覺嘴裡又有衝上來的血的腥味——看來,內力已然再也壓不住傷勢了。如果這個女人不出手相救,多半自己會比瞳那個傢伙更早一步死吧?

所以,無論如何,目下不能拂逆這個女人的任何要求。

呵……不過七日之後,七星海棠之毒便從眼部深入腦髓,逐步侵蝕人的神智,到時候你這個神醫,就帶着這個天下無人能治的白癡離去吧——

我以明尊的名義發誓,你們兩個,絕不能活着離開這座崑崙山!

在侍從帶着薛紫夜離開後,大光明殿裡重新陷入了死寂。

“風,擡起頭,”教王坐回了玉座上,拄着金杖不住地喘息,冷冷開口,“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個女人,和瞳有什麼關係?”

妙風猛然一震,肩背微微發抖,卻終不敢擡頭。

“看着我!”第一次看到心腹下屬沉默地抵抗,教王眼裡露出鋒銳的表情,重重頓了頓金杖,“她爲什麼知道瞳的本名?爲什麼你剛纔要阻攔?你知道了什麼?”

沉默許久,妙風忽地單膝跪倒:“求教王寬恕!”

“你說了,我就寬恕。”教王握緊了金杖,盯着白衣的年輕人。

“薛紫夜她……她……乃是當初摩迦村寨裡的唯一倖存者!”頓了許久,妙風終於還是吐出了一句話,臉色漸漸蒼白,“屬下怕瞳會將當初滅族真像泄露給她,所以冒昧動手。”

“摩迦村寨?……瞳的故鄉麼?”教王沉吟着,慢慢回憶那一場的年前的血案,冷笑起來:“果然……又是一條漏網之魚。斬草不除根啊……”

他拄着金杖,眼神裡慢慢透出了殺氣:“那麼,她目下尚未得知摩迦一族覆滅真像?”

“是。”妙風垂下頭。

“那麼,在她死之前再告訴她罷。”教王脣角露出冷酷的笑意,“那之前,她還有用。”

那樣的語調輕而冷,彷彿一把刀子緩慢地拔出,折射出冷酷的光。深知教王脾性,妙風瞬間一震,重重叩下首去:“教王……求您饒恕她!”

玉座上,那隻轉動着金杖的手忽地頓住了。

“風,”不可思議地看着階下長跪不起的弟子,教王眼神凝聚,“你說什麼?”

“屬下斗膽,請教王放她一條生路!”他俯身,額頭叩上了堅硬的玉階。

金杖閃電一樣探出,點在下頷,阻攔了他繼續叩首。玉座上的教王眯起了眼睛,審視着,不知是喜是怒:“風,你這是幹什麼?你竟然替她求情?從你一進來我就發現了——你臉上的笑容,被誰奪走了?”

妙風無言,微微低頭。

教王凝視着妙風蒼白的臉,咬牙切齒:“是那個女人,破了你的沐春風之術?”

“這一路上,她……她救了屬下很多次。”妙風彷彿不知如何措辭,有些不安,雙手握緊,“一直以來,除了教王,從來沒有人,從來沒有人……屬下只是不想看她死。”

“我明白了。”沒有再讓他說下去,教王放下了金杖,眼裡瞬間恢復了平靜,“這還是你第一次顧惜別人的死活——風,二十八年了,你從來沒有這樣過。”

妙風沒有說話,彷彿也不知道怎麼回答,臉色蒼白,沒有一絲笑容。

教王沉吟不語,只看着這個心腹弟子臉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種種表情:茫然、苦痛、尷尬、掙扎,懵懂和絕決。不由暗自心驚:不過短短一個月不見,這個孩子已經不一樣了……十幾年如一日的笑容消失了,而十幾年如一日的漠然卻被打破了。

他的眼裡,不再只有純粹、堅定的殺戮信念。

——終於是被折斷了啊……這把無想無念之劍!

“如果我執意要殺她,你——”教王用金杖點着他的下頷,冷然,“會怎樣?”

妙風的手無聲地握緊,眼裡掠過一陣混亂,身子顫了顫,垂下了眼簾,最終只是老老實實的回答:“屬下……也不知道自己會怎樣。”

那樣茫然的回答,在教王聽來卻不啻於某種威脅。

“……”他的眼神一變,金杖帶着怒意重重落下!

然而妙風沉默的低着頭,也不躲,任憑金杖擊落在背上,低哼了一聲,卻沒有動一分。

“竟敢這樣對我說話!”金杖接二連三的落下來,狂怒,幾乎要將他立斃杖下,“我把你當自己的孩子,你卻是這樣要挾我麼?你們這羣狼崽子!”

然而妙風只是低着頭,沉默地忍受。

“好罷。”終於,教王將金杖一扔,挫敗似地往後一靠,將身體埋入了玉座,頹然嘆息,“風,這是你二十年來對我提出的第一個要求,我答應你——那個女人,真是了不起。”

“多謝教王。”妙風眼裡透出了欣喜,深深俯首。

然而一開口便再也壓不住翻涌的血氣,一口血噴在玉座下。

教王同樣在劇烈地喘息,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修煉鐵馬冰河走火入魔以來,全身筋脈走岔,劇痛無比,身體已然是一日不如一日。在這種時候,無論如何不能捨棄這枚最聽話的棋子!

“這一次,暫且饒了你。”教王微微冷笑,“希望,你不會和瞳那個叛徒一樣。”

“屬下誓死追隨教王!”妙風斷然回答,毫不猶豫。

“那麼,替我盯着那個女人。你也該明白,她如果敢和我玩什麼花樣,死的就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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