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裡,斯冠羣正在開車,他仍然執意要將蘇瑞先送回去。
“你什麼都不用管。”他一再強調說。
蘇瑞也沒有繼續堅持什麼,她留在他的身邊,是她的選擇。而他決定獨自處理,則是因爲他的驕傲。
倘若繼續糾纏下去,蘇瑞自己都要覺得矯情了。
“那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有事要隨時找我。必須找我。”蘇瑞盯着斯冠羣,非常非常認真地說。
她不是在開玩笑,當然,更不是說那種想敷衍別人的場面客套話,她的真誠,斯冠羣是懂的,可是,斯冠羣只是微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頂,大手輕輕地揉了揉,“行了,沒事。”
蘇瑞這才放下心來,斯冠羣的笑容有種安定的力量。
她覺得,他真的可以處理。
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是斯冠羣無法處理的嗎?
他給她的感覺,一向那麼強大。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眼見着就要到居住的地方,蘇瑞突然轉過頭,小心翼翼地看着斯冠羣。
她心裡有一個疑惑,從剛纔開始,就一直堵在心裡,想了許久,蘇瑞還是決定將它問出來。
她與斯冠羣之間,實在沒有必要隱忍或者隱瞞,他們從一開始,就很直白地表明自己,從始至終。
斯冠羣稍微減緩了一下車速,轉頭望着她。
顯然是鼓勵她將問題問出來。
“斯傑的信,不是真的吧。”蘇瑞淡淡道:“可是,爲什麼你不揭穿他?是因爲……他是你的親人?”
判斷一封信的真僞,其實很簡單,斯冠羣如果當場讓斯傑下不了臺,這件事,或許根本不會鬧大。當然,從此以後,斯傑也不可能在這個圈子裡立足,沒有人會同情失敗者。
“信是假的。”斯冠羣的眼中劃過激賞,蘇瑞能發現信箋是僞造的,本身便有點了不起,只是——“可是,信裡的內容,卻是真的。”
蘇瑞怔了怔。
“所以,你……對你嫂子,還有你哥哥?”蘇瑞變得小心翼翼,她的心臟開始怦怦直跳,雖然Alex和斯傑,甚至安雅,全部在說他那些不堪的往事,可是,潛意識裡,蘇瑞其實未嘗沒有一點僥倖,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誤會。
她所認識的、所熟知的斯冠羣,固然冷酷無情,卻也有自己的原則,而他們所控訴的那些事,實則與禽獸無異了。
“你還記得我跟你提過,你是第二個讓我動心的女人嗎?”斯冠羣的神色很平靜,並沒有因爲蘇瑞的詫異,而改變自己的說辭,他緊握着方向盤,目視前方,言語淡淡。
“那個女人,是你嫂子?”蘇瑞有點艱難地問。
“是。”斯冠羣的回答是肯定的,握住方向盤的手,修長、有力,卻因爲太過用力,而泛出一層青白。“不過,我當時不知道她是我的嫂子,或者說,她即將是我的嫂子。”
蘇瑞沒有做聲,她等着他的後文。
“遇見她的時候,我才十八歲,在紐約,自己有一家公司。一家……什麼都會涉及的公司,她不過是個旅客,小巷,遇見搶匪,我剛好經過那裡,於是救了她,後來,才知道她在國內有個男友,而那個男友,很不巧,就是我哥哥。——在此之前,我與哥哥已經有三年多沒有聯繫了。”斯冠羣微微一笑,笑容有種雲淡風輕的苦澀。在當時發現這件事的時候,他一定很矛盾,可是,二十多年過去了,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再提起她,卻只能是記憶裡的苦澀了。
“她也喜歡你嗎?”蘇瑞問。
一個女孩在異國他鄉里旅遊,遇見危險,又被一個英俊如斯冠羣的男孩救了,怎麼可能會不動心?況且,斯冠羣一直是那種會讓女人動心不已的男人。
“她比我大,在遇見我的時候,她二十一歲。也許那個年紀的女孩更懂得審時度勢。她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喜歡我,但是,也從來沒有拒絕過我。所以……我們有了一段。”斯冠羣的語氣還是很平靜,平靜得彷彿在述說別人的故事,“然後,她消失了,等她再出現到我面前時,她已經變成了我嫂子。”
“爲什麼?”蘇瑞詫異地問。
如果那個女孩也喜歡斯冠羣,他們彼此中意,爲什麼不直接在一起呢?
以斯冠羣的性格,他如果真心喜歡一個人,應該不至於始亂終棄的。
“她給了我解釋,她說,她想一輩子在我身邊,作爲一個極特殊的存在,可是,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一輩子是一件太難的事情,唯有變成我的家人,纔可以一直在一起。”斯冠羣現在說起那個解釋,仍然有種滑稽得想笑的感覺,他騰出一隻手,撐着車窗,手肘抵着窗弦,手背則靠着下頜。汽車在寬闊而寂寥的都市馬路上奔馳,此時的斯冠羣,迷惘得讓人心悸,“而事實的理由是,她與哥哥早有婚約。以斯家的勢力,她不可能悔婚,更加不可能爲了我這樣一個斯家棄子悔婚。”
蘇瑞怔了怔,“棄子?”
“你知道我爺爺死的時候,只給我留下什麼嗎?”斯冠羣的表情與語氣,仍然很平靜很平靜,平靜得就要融化在這片空氣裡,以至於蘇瑞想伸出手,緊緊地抓住他。
事實上,她也這樣做了,她將手擱在他的另一隻胳膊上,稍微用了用力,彷彿想將自己的力量借給他似的。
斯冠羣轉過頭,微笑地看着她,“沒關係。”他反而去寬慰她。
“他到底,留給你什麼了?”蘇瑞道。
關於斯冠羣的爺爺,她早有耳聞,她也知道,他爺爺將所有的東西,名譽,榮耀,財富,社會地位,全部留給了他的哥哥,斯冠羣則早早地離開了。她不知道,爲什麼他爺爺可以對兩名孫子如此厚此薄彼,就算不是同一位母親,可是,都是他兒子的孩子,不是嗎?
“一枚棋子,一枚殘缺的棋子。棋子上只刻着一個字,孤。孤獨的孤。他是想告訴我,其實,至始至終,我都是這個家裡的孤兒。什麼少帥,什麼斯家的人,都是假的。”斯冠羣仍然只是微笑,沒有一點勉強的意思,那麼多年後,這件事對他而言,不再是傷害,而只是一則如此輕薄的笑話。
突然有一天,他發現,原來他一直在努力爭取其注意力的爺爺,根本不曾將自己當家人看待。他一直是孤單地生活在那裡,既然如此,爲什麼他還要繼續留在斯家搖尾乞憐呢?
所以,他選擇了離開。
在爺爺的靈前站了一夜,那個碩大的、恢弘的靈堂,擺滿了數不清的花圈、留着數不清大人物悲痛的輓聯。卻沒有一句與他相關,第二天,斯冠羣離開了。他直接消失在衆人的視線裡,甚至連出關的信息都沒有,他在一條走私的船上打工,他在海上漂流了半個月,每夜每夜,看着天邊漸落的晚霞,斯冠羣抱膝而坐,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沒有歸屬,沒有思念,甚至沒有怨憤。
他只是孤子。
而他與之明爭暗鬥瞭如此久的哥哥,其實根本不屑於與他相鬥,他們甚至從來都不在一個起跑線上。斯冠羣的一切努力,學習也好,打架也好,趾高氣揚飛揚跋扈,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獨自演丑角戲。
“可是,爲什麼?”蘇瑞擡起頭,極困惑地望着斯冠羣。
一個小孩子,又能做錯什麼?
何況,斯冠羣父母雙亡,一直倚賴着他的爺爺,在一起生活的祖孫兩,又是何來的恨意?那麼強烈而冰冷的恨意,又是如何從一個瀕死的老將軍口中流出的?
“我父親的死,是因爲我母親。”斯冠羣的手指覆在脣瓣上,淡淡垂眸。夜風從窗外灌了進來,讓他的聲音顯得破碎,“他們是殉-情而死的。”
蘇瑞怔住,隨即瞭然。
在那個荒唐的年月,什麼都可能發生,斯冠羣爺爺地位崇高,想必父親的地位也是不低,只是……終於娶了一個不該娶的女人,也許從前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然而,在那個年代,這個身份,也將給她帶來致命的打擊。
“外公是一個很出名的企業家,當然,也在那個時代死於非命。”果然,斯冠羣只隨口解釋了一句。
蘇瑞默然。
剩下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多說了。
一個是紅色後代,一個是資本家的小姐,他不肯離婚,她不肯放手,最後,她終於害死了他。這不是一則愛情故事,在斯冠羣爺爺的心中,那只是一出悲劇,一個女人因爲自私,而帶走了他引以爲傲的兒子。而他的兒子,原本有着更爲光輝的前途。
所以,他無法愛斯冠羣,以及與他的母親長得太像的臉。
然而孩子又有什麼錯呢?
斯冠羣在這樣的冷暴力中,顯得如此無辜而迷惘——這也是他不肯承諾給別人一輩子的原因嗎?因爲必須廝守的一輩子,帶着太多的謊言與傷害?
說話間,車已經停在了小區的樓下。蘇媽媽此時應該還在醫院,家裡應該沒有人。
“先回去休息,我會再打你電話。”他轉眸,重新望着她,目光如此深邃,讓她看不透,在最他眸底最深層的地方,到底藏着什麼。
“你真的會再給我打電話?”蘇瑞突然有點不確定地問。
她有一種很奇怪的預感:也許,他就要離開了。那個人,要麼把自己僞裝得完美無缺,一旦傷口暴露,他也不希望任何人來看着他舔舐傷口。
孤獨的人。
那枚刻着孤字的棋子。
“會。”斯冠羣直視着她,眉眼含笑,在那一瞬,溫柔得彷彿即將化掉的冰。
然而融化的冰,是不是很快就要蒸發成虛無呢?
蘇瑞心中一痛,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忙忙地低下頭,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斯冠羣並沒有馬上離開,暗夜裡,一簇火光耀了起來,他點燃了煙。
“少抽點菸。”蘇瑞頓了頓,然後,駐足,轉身,直接伸手拿掉斯冠羣脣邊的菸頭。“都說對肺不好,爲什麼不戒掉?”
態度親暱而隨意,就好像今晚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似的。
斯冠羣並沒有反抗,他任憑蘇瑞拿走香菸,然後微微苦笑,“我抽過一段時間大麻,後來,自己又戒掉了。可是,戒得並不徹底,所以,偶爾需要抽菸來抵制。抱歉,我會徹底改過來。”
他居然非常誠心誠意地解釋了。
蘇瑞簡直有點受寵若驚,她反而安慰道:“沒關係,慢慢來。”
不過,抽過大麻嗎?
他的過去,真的黑暗混亂到一團糟的地步。
話已至此,似乎也找不到其他的話題了,蘇瑞擡頭看了看黑烏烏的樓頂,不得不告辭道:“那我先上去了。”
“好。”斯冠羣點頭。
可是,當蘇瑞真正轉身的時候,他卻忍不住叫住了她,“蘇瑞!”
那麼急切的聲音,比即將分別,帶着更多的離意,蘇瑞聽得心中一堵,不知爲何,她有種喘不過氣來的難過。
蘇瑞轉身,露出此生最爲甜美的笑容,“什麼事?”
她眉眼嫵媚。
“沒事。”斯冠羣卻搖了搖頭,想了想,然後,道:“斯傑是我的兒子。”
蘇瑞怔住。
“他是我和那個女孩的兒子……就是我嫂子,我一直不知道,直到那件事發生之後,她才告訴我。”斯冠羣繼續道。
蘇瑞不知道該說什麼,可是想一想,又覺得事情本該如此。
那個女孩其實是個很貪心的人,戀着斯冠羣的人,卻又愛着斯家的權,她會留下斯冠羣的兒子,似乎……可以猜到。
“所以,無論斯傑做了什麼,你不要怪他。他也很無辜。”斯冠羣繼續道。
蘇瑞哂然,“你都不會怪他,我怎麼會怪呢?”
今天晚上的斯冠羣真的很奇怪,這樣的話語,換作從前,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說出來的。
而現在,他卻一再地解釋並且交代了。
實在……很怪異,很怪異。
“冠羣。”她下意識地叫着他,“你……真的沒事。”
“沒事。”
“那……”
“我愛你。”他突然冷不丁地打斷她的話,用三個字,將蘇瑞即將衝出口的所有話,都堵得嚴嚴實實。
“不是任何人的替身,只是因爲你是蘇瑞。我真的很慶幸,能遇見這樣的你。”斯冠羣又說。
——在最後的時光,遇見最美的情感。以及最值得的你。
蘇瑞點點頭,極乖巧地“嗯”了一聲。
“早點休息。”斯冠羣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然後,他啓動汽車,調轉了車頭,朝小區外駛了去。
蘇瑞一直站在那裡,目送着斯冠羣的離開,不知爲何,心底突然涌出一陣悽惶,那悽惶來得如此強烈,卻也,如此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