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姨媽請來爲我教授十九世紀法語文學的維爾曼先生是巴爾扎克的粉絲,巴爾扎克的《高老頭》因爲行文中大量的動物類的比喻運用,被評論界稱之爲‘巴黎動物園’。維爾曼先生說,其實不止是《高老頭》,在巴爾扎克的任何一本書裡,都能看到類似的特點,他喜歡把國王、大臣、行政人員、教士、律師、商人、水手比喻成獅子、鹿、老虎、鯊魚、海豹、獵狗等等不同的動物。
作家認爲人從外表上來看,也許沒有區別,但是從內心來看,便如鹿和鯊魚一樣,擁有着難以跨越的壁壘,彷彿動物園裡不同籠子裡貼着不同物種銘牌的動物。
維爾曼先生還告訴我。
不光巴爾扎克的每一本書是一座動物園,如果跳出書籍和書籍之間的文字壁壘,那麼從宏觀的角度來看,他全部所寫的文字組合在一起,也是一座宏大的動物園。
巴爾扎克一生所寫了91部小說,塑造了2742個人物,共計一千一百萬字。它們彼此獨立又互有聯繫,合成一體,便構成了巴爾扎克筆下的全部文字世界,被冠以《人間喜劇》的名稱。
他筆下的每一個人物,每一個路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
而每一個主角都是動物園裡的一隻野獸。
當他們出現在自己的章節裡時,他們都躊躇滿志,雄視四方,風光無限,就像野獸在自己籠子裡踱步,在這小小的方寸之間,他們總能所向無敵。當一旦到了別人的故事裡,到了別人的視角敘述中,他們就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光環。
有的主角在前一部作品裡巧舌如簧,野心勃勃,機敏的能使得“惡鬼上當”,但在《高老頭》裡,他便瑟縮在一間破舊的公寓裡默默的看着窗外巴黎的悽風苦雨,接着狼狽的被人出賣入獄。到了《幻滅》和《交際花盛衰記》中,他又在別人的視角中,以神父甚至巴黎秘密警察廳廳長的身份出現。
當文字與文字的界限打破,籠子的柵欄升起,一千一百萬字的故事傾瀉而出,匯於一起。所有人便從聚光燈下的主角,變成了在風起雲涌的巴黎動物園裡,艱難生存的普通動物們。
他們不再是棗核裡的國王,領地的主宰。
他們都既是獵人,又是獵物。
當鉅變的大潮涌來的時候,每個人都在其中平等的掙扎起伏。
脫離了他們熟悉的環境,大家平等的脆弱,平等的狼狽。
長大以後成爲了《油畫》雜誌的編輯,當我開始嘗試撰寫藝術評論的時候,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世界是一部《人間喜劇》,我筆下的每一個名字,都是巴爾扎克故事裡的主角。
當藝術家們拿起畫筆時,他們就是畫布的主宰。
當他們呆在屬於自己畫室中的時候,他們就是自由意志的國王。
但當他們走出畫室,陽光穿透黑夜照在他們的臉上,耳邊聽見清晨公交車的喇叭聲的時候,他們又變回了普通人。
一隻普通的野獸。
表現主義大師阿梅代奧·莫迪利亞尼是意大利人民的驕傲,1910年,他考入維也納藝術學院,當時我的祖父的祖父正好在擔任維也納藝術學院的校董。他對莫迪利亞尼的評價是,‘擁有驚人的才華的同時,也在驚人的揮霍着自己的才華和金錢’,這是一個正確的評語。莫迪利亞尼生命中的前三十年在藝術領域取得了驚人的成就,卻在生活面前一敗塗地,並在36歲的時候,死於酒精和毒品的濫用。
就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而言,畢加索也許是古往今來最當的起“功成名就”這樣的讚譽的畫家。在整個藝術界裡,提到畢加索這個名字,大家都會在前面加以‘傑出的’、‘難以置信的’、‘光輝璀璨的’甚至是‘老奸巨猾的’這些的形容詞加以修飾。就是這樣一個老奸巨猾的長袖善舞的人,當德國的軍隊在1940年6月14日佔領巴黎的時候,他也只能默默的甚至是狼狽的縮進畫室,用抽象的畫筆,進行無聲的抗訴。
畢加索是少數選擇留在巴黎的畫家。
在戰前的年代,巴黎一直是西方藝術無可質疑的中心。當四十萬英法聯軍開始向着敦克爾克撤退,避免被德軍的圍殲的同時。成百上千的藝術家們也在倉皇的逃離着巴黎,他們中不乏出類拔萃的繪畫大師,在未來幾年,他們中的有些人會像畢加索一樣,在戰爭的洗禮中蛻變出更加深邃、傑出的藝術風格。
他們中也有很多人將死於逃難中疾病,死於轟炸,死於絕望的自殺,死於集中營的毒氣室或者被折磨的面目全非——就和千萬個死於戰爭的普通人一樣。
在畫室之內,大師們也許無所不能。
在畫室之外,他們本就是普通人。
一塊水晶的誕生,也許需要天造地化的靈秀,也許需要成百上千年的滋養。但摔碎它們,僅僅只需要輕輕一推就好了。
就像獵人們隨意將準心套獵物的眉心,然後扣下扳機。沒人在乎,那是不是世界上最後一隻旅鴿。
他們或許是藝術史上的豐碑,但當世界真正的惡意襲來的時候,他們和所有人一樣的無力。
可我又總是在想,如果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他們又會改變自己的選擇麼?
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中說——
“你要長壽麼?那麼你就該清心寡慾,這樣就能免去一切痛苦,憂愁,避開一切嘔心瀝血的搏鬥和失敗的苦惱,然而你的生活也就無所謂歡樂,無所謂幸福,你想快樂嗎?你有慾望嗎?那麼就以你的生命爲代價去爭取吧!”
“真有才能的人總是善良的,坦白的,爽直的,決不矜持,堅定不移的。逆境,對於那些勇敢的野獸來說,不就是命運的試金石嗎?”
這就是我深愛他們的原因,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在胸中永遠養上一隻這樣的野獸。】
——欄目編輯安娜·伊蓮娜,節取自《油畫》
——
“天晴了,真是難得。”
顧爲經將畫室角落裡一張已經晾乾的練習版的《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從畫框中取下來,遞給酒井勝子。
酒井小姐則把它卷好,收進一邊的油畫筒中,準備和所有這段時間練習的油畫一起,打包帶走。
蔻蔻則在搞怪的把旁邊小咖啡桌上的黃色絲絨桌布,披在茉莉小姑娘的肩頭,提出各種建議,要把她打扮成“穿奧黛的越南少女”。
馬上就要去新加坡了,所以下午時分,他們一直都在收拾東西,把畫室裡需要帶走的東西整理一下,不需要帶走的東西比如咖啡機什麼的,就留給孤兒院的女院長。
顧爲經把畫架挪到窗邊,擡頭看去。
雨後的天際線像是洗過了一樣,呈現出深青色。
院子裡的樹木的葉子上沾着潤澤的水滴,連遠方那些工廠裡的大煙囪,此刻都顯的光滑而潔淨。
在近幾日連綿的暴雨之後。
仰光中終於出現了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嘀、嘀、嘀。
顧爲經放在窗臺上靜音的手機震動了起來,他探出頭去,瞧了一眼來電顯示的號碼。
“是我爺爺來的電話,大概是想問我,晚上回去吃不吃飯吧。”顧爲經對勝子說道。
“一起吧。我媽媽本來就想這兩天找機會請顧爺爺吃個飯,我爸爸正好也過來這邊了,兩家人一起慶祝一下我們畫展和論文的事情,不如就今天吧。”酒井勝子笑着提議道,“把你的嬸嬸表姐什麼的,也都叫上。”
顧爲經對勝子嗯了一聲,點點頭。
酒井勝子看見顧爲經神態輕鬆的拿起手機,按下接聽鍵,放到耳邊。
“爺爺,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顧爲經的話未說完,卡在了嘴中。
“爲經……你聽我說。”
電話裡傳來爺爺的聲音。
顧老頭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顧爲經在說什麼,對方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像是兩張沙紙打磨在一起的那麼艱澀。
“我和你……和你說一件事。”顧童祥艱難的喘息着,“你的姐姐,顧林,顧林她,失蹤了。”
酒井勝子看到。
幾乎是瞬間,顧爲經的臉色就變了。
——
二十分鐘後。
蔻蔻早就拍拍茉莉小姑娘的腦袋,把她推了出去,取而代之進門的則是阿萊大叔和酒井太太給女兒請的女保鏢。
大家都沒有說話。
空氣裡的氣氛的冷的像是冰一樣。
顧爲經沉默的低着頭,看着面前的手機。
事情本身並不複雜——
自己的堂姐顧林昨天晚上接到電話,被同學約出去玩,通宵都沒有回家。
大人一開始也沒有太在意。
緬甸雖然亂,但仰光還算是個相對較好的城市,再加上國際學校的同學基本上都居住在治安條件很好的富人區。
爺爺嬸嬸覺得大概堂姐是想借着出國前最後的空隙,好好的玩玩,誰也沒覺得會出什麼事情。
中午的時候。
嬸嬸給顧林發了條消息,叫她趕緊回家,把行李什麼的都歸總一下。
她等了一會卻發現消息沒有人回,打電話沒有人接聽,便開始有點擔心。
爺爺那邊先是聯繫同學,又聯繫老師,都沒有人知道顧林去了哪裡。
嬸嬸心中還抱着點僥倖的心理,自我安慰說女兒會不會在外面玩的太瘋,手機沒電了也不知道。
直到半個小時前。
顧童祥接到了一個電話,讓他加Telegram上的賬號,加了賬號後,對方發來了一個視頻。
視頻有兩分鐘左右的長度。
屏幕中顧林坐在一個封閉室內的凳子上,披頭散髮的,背後則擺放着一臺電視機,電視機上正無聲播放着中午時分的新聞節目。
她從外面看上去沒受什麼傷,只是很狼狽,臉色蒼白的也和死人差不多,肉眼可見已經恐懼到了骨頭裡。
至於堂姐恐懼的原因也是一目瞭然的。
視頻拍攝的鏡頭裡,正有一個看不見正臉的男人拿着手槍對着她的腦袋。
“念。”男人用緬語說道。
顧林嘴脣哆嗦的念着手中紙條上的文字。
內容大意是她現在很餓,已經很長時間沒吃飯,沒喝水了,她在外面欠了錢,希望家人能幫她把錢還上。
錢到賬,對面就放人。
“有報警了麼?”
女保鏢把酒井勝子從窗邊拉開,自己朝窗戶外張望了片刻,然後把窗簾拉緊,將手裡的泰瑟槍抽了出來放在桌上,順便問道。
顧爲經搖搖頭。
蔻蔻也搖搖頭。
顧爲經搖頭的意思是,家人暫時還沒有報警。
蔻蔻搖頭的意思是,報警也未必有用。
這種事情……懂得都懂。
如果她爸爸還是警界的高管,也許此刻報警還有些意義,但是現在,那就真的只是個純粹的心理安慰了。
距離顧林失蹤此刻已經超過一天一夜了,這麼長的時間,人還在不在仰光都說不定了,而在有些地方,就算她父親還是警督,照樣屁用不頂。
視頻裡。
對方連不要報警這事情提都沒提,擺明了人家根本就不在乎你報不報警。
隨意好了。
蔻蔻遞給顧爲經一杯熱咖啡,憂慮的看着他,什麼也沒有說。
“對方要多少錢?”酒井小姐聽不懂緬語,輕聲問道。
“一百萬。”
回答的是旁邊的女保鏢,她看了顧爲經一眼,然後又補充道:“美元。”
酒井勝子的心中稍稍鬆了一口氣。
一百萬美元當然是個非常大的數字,是普通緬甸人不吃不喝打工一千年也掙不到的錢,“大藝術家”顧老頭出去賣血賣腰子賣器官,都湊不到這個數。
但對酒井勝子來說,還在能夠接受的範圍內。
顧爲經的堂姐被綁架了當然是一件讓人分外擔心的事情,事情似乎也沒到完全無法解決的那幅田地。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所有辦法都試過了,真的找不到顧林。
一百萬美元的贖金,給了,其實也就給了。
都不說她爸爸媽媽。
酒井勝子和安娜比,那可能窮的都沒法看,然而以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財富觀來講,酒井小姐自己就是個富的流油的小富婆。
這些年她的零花錢,包括所籤的東京畫廊少年藝術家合同,每季度按時給她打的各種創作津貼,零零碎碎的全加起來,她私人賬戶裡起碼也有大幾十萬美元了。
“別擔心,會有辦法的。”
酒井勝子讓自己笑了,試圖安慰着顧爲經。
然而。
她發現。
畫室裡除了酒井勝子自己,其他人臉上都沒有任何的笑意,連故作輕鬆擠出來的強顏歡笑都沒有。
顧爲經沒笑。
阿萊大叔和女保鏢沒有笑。
連蔻蔻也沒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