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桌邊的兩個人,又針對卡拉的真實身份做了幾句深入的交談。
多是些論文上提及過的話題。
安娜提一些問題,顧爲經做出回答。
偶爾會反過來,顧爲經似是隱約察覺到了女人對於他們口中的“卡拉”,有一種不同於普通採訪者和被採訪對象之間的旺盛好奇心。
他會反問一些問題。
有些時候。
伊蓮娜小姐會用她的機敏巧妙的做出應對。
更多時候。
她只是輕輕抿着嘴,處於沉默不言和笑而不語之間,不是完全的沉默,笑容卻又淡的像是幻覺。
安娜只是靜靜的盯着顧爲經看,用咖啡廳背景的輕音樂,就把他抵擋在秘密的大門之外。
纖薄的黃金面具之下,躺着神秘的法老。
美是秘密的守門人。
隨着聊天的深入,女人從手提包裡拿出了手賬本和簽字筆,時不時的記錄一些提示,時不時又從以前寫好的頁面之上,劃掉一兩個句子。
顧爲經猜測她手中本子上的,大概就是幾日後對談會上《油畫》雜誌團隊的採訪提綱,他的目光裝作不經意的落在伊蓮娜小姐的筆端,然後輕輕的出神。
那是德語。
除了A、O、U三個上面有浮點的變音字母以外,幾乎和英文毫無差異的文字編織成了一道顧爲經完全不懂的語言圍牆,將他驅逐出了伊蓮娜小姐的內心世界以外。
顧爲經看不懂伊蓮娜小姐在寫什麼。
他卻隱隱約約覺得這樣的文字,他曾經在哪裡見過。
它給人以朦朧的熟悉之感,不是對於語言的熟悉,而是對於圖畫的熟悉,把文字當成花紋式的熟悉。西方漢學家有一種鑑賞毛筆書法的流派,便是把毛筆的橫折彎勾,當成寫意的抽象書畫進行賞析。
他追索着這種回憶,輕輕的抿了一口手邊的紅茶。
於是。
那種熟悉感,和嘴裡微微的苦澀感,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
顧爲經從來沒有坐在萊佛士酒店的咖啡廳裡,拿着一套瑩潤的骨瓷茶具,像伊麗莎白泰勒一樣喝下午茶。
他不熟悉這裡的一切,但對口中的味道並不陌生。
他不熟悉女人所寫的語言,卻對那種纖瘦的字跡,似曾相識。
立頓紅茶是一種烘烤式的發酵茶包,口感很濃,初飲的時候,幾乎能帶來和咖啡一樣的強烈口感,但是回味又很淡,很快就從嘴裡散去了。
這種感覺也很淡。
在女人放下筆,擡起頭來的瞬間,奇妙的熟悉恍惚感,便又迅速的散去了。
……
安娜知道對面的男人正在看自己的手。
她早已學會了應該怎麼應對外人的目光,沒有任何的侷促或者不適。
“談個交易如何。”
她把手心上翻,細膩的指尖似是正撐託着聰明人才能看見的空氣砝碼。
“認真的回答我下面一個問題,你可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她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她的語氣卻竟然有一種年輕女孩式的截然不同的詼諧。
伊蓮娜小姐本就是一個年輕女孩。
顧爲經卻一直覺得,之前自己彷彿一直在和維多利亞女王說話,此間青春詼諧的感覺,不應該出現在如此具有威儀的人身上的。
一旦出現了。
哪怕只是短暫的一瞬間,便立刻會有一種難言的反差萌。
顧爲經思索了足足三秒鐘,才確認對方竟然真的在說的是他的目光。
很少有人能把“看我”說的像是“我出一百萬英鎊”一樣平淡和鄭重。
顧爲經沒有分清,對面的女人是在調侃自己,還是真的在“出價”。
他的臉紅了。
他曾直視着豪哥的眼睛,對他說如果你想殺了我,現在就可以動手了,語氣沒有任何的顫音。但此刻,顧爲經卻不好意思的尷尬移開了視線,裝作若無其事的瞧着牆壁上的招貼畫。
若非若無其事的哼哼歌或者吹着口哨,不僅無助於緩解尷尬,還顯得過於做賊心虛。
估計。
顧爲經此刻已經像是漫畫裡那些做了“錯事”不知所措的國中生一樣,吹起了不成韻的口哨了。
“呵。”
安娜的臉上的神情毫無變化,心中倒是輕笑個不停。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下意識的開了那個略顯親密的玩笑,乃至安娜都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個玩笑。
話說出口。
她心中也稍微有些介於奇怪和尷尬之間的情感,不過,顧爲經的這個更加尷尬的反應,卻是逗笑了她。
換成奧勒表弟,或者她以前見多了那種花花公子,情場浪子式的浪漫男人。
他們大概會就坡下驢,高舉雙手,做些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表態,或者雙手高舉,說些“我願意把這個世界都交給你,只爲了能夠凝視您”的高情商調情發言。
面前的顧爲經卻不知所措的扭過了頭去,彷彿是做錯事被抓了現行的小毛賊。
不是剛剛見面扭扭捏捏的那種。
而是更青澀,也更……可愛的那種。
一個能夠直視她的“劍鋒”的人,卻轉而被她一個簡單的玩笑逗弄的不知所措,倒是有趣。
好吧。
這傢伙的性格還是有讓人莞爾一笑的那一面的。
伊蓮娜小姐必須要說,有些時候魔術師在臺上手忙腳亂,把頭扭到一邊,不知怎麼收拾這個爛攤子的模樣,就算有些拙腳,也要遠比在那裡梗着脖子強撐着大喊“I am master of magic.”的樣子,來的可愛一些。
逗人開心、讓人親近的方式,從來都不是隻有一種。
伊蓮娜小姐也不戳穿對方。
她語氣平平淡淡的說道:“關於卡拉,我們剛剛聊了很多事情。傳教士的日誌、莫奈的書信,巴黎電報公司的聯繫人的檔案目錄……但這些東西,全部都是論文上已經寫過的事情,關於卡拉的身份,你還有什麼沒有寫在論文上的事情,想要和我說麼?”
顧爲經轉回了頭。
“您指的是什麼?”他的語氣顯得困惑。
“我指的是任何事情,有關那幅《雷雨天老教堂》創作者的,任何你覺得重要的事情,都可以和我說。身份、猜想、傳說,但凡關於她的都可以。”
“關於卡洛爾……”
“關於卡拉。”
雙方開始交談以來,安娜第一次做出大幅度變化的身體姿態。
女人身體前傾,雙手交叉相握,向着顧爲經靠近。
她漂亮的讓人沉默的臉逼近在顧爲經身前,眼神中卻是透露出懇切的光芒。
“哪怕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猜想也好,無所謂,顧先生。我不是很在意這一點,我不需要你有什麼確實的證據,我也不需要你爲此負責。你可以不把這當成什麼正式的採訪。我甚至可以向你承諾。我們現在的交談內容,會且只會存在於這間咖啡桌上,沒經過你的同意,它不會見諸於任何書面報道。”
安娜認真的說道。
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經常會流露出這樣的俯身凝望的體態。
女孩一個人坐在莊園的瞭望塔邊,手肘支撐在塔邊的石垛上,那些鑄成瞭望塔的灰色石料平均有接近600年的歷史,計算起來,幾乎和伊蓮娜這個家族姓氏能夠在歷史書上追溯的到的時光一樣的久遠。
它們被一代代的人和一代代的雨水,磨礫的又溼又滑,晴空萬里,太陽高懸的時候,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裡,依然有涼森森的冷意。石料和石料之間的縫隙中,長滿了青苔,皮膚觸摸上去,帶着玉石一般的質地。
她露出這樣懇切的姿態的時候,永遠能從長輩那裡,要到她想要的東西。
無論是缺席一天的鋼琴課,還是坐在熱氣球上飛躍奧地利的層層羣山。但安娜卻又極少會在大人面前,露出這樣的姿態。
她只喜歡一個人坐在莊園的最高處,身體前傾,望着萬里的青空與羣星璀璨。
在永恆的、龐大的無法被人理解的巨大未知之中,獲得永恆的、龐大的無法被人理解的巨大的慰藉。
隨着年齡的長大。
縱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安娜流露出這樣的姿態也變少了,她這樣的凝視也變少了。
未知不會因爲你的懇切而作出施捨般的回答。
從凝視青空中獲得寬慰,就像通過殘茶根與水晶球來解讀命運,卜算吉凶。
她會獲得寬慰,那是真實的寬慰,也是虛假的寬慰。
她變得越來越強大,也越來越明白,一個人不只有一個命運。
人需要的不是凝視,而是前行。
誰把巨大的慰藉寄託在如奧地利多變的的天氣一樣,虛無縹緲、撲朔迷離、難以預測的事物之上,是很危險的行爲,把巨大的的信任,寄託給別人,同樣也是。
可也許一生僅僅寥寥幾次的。
安娜厭煩了這個孤獨的猜來猜去的遊戲,她注視着顧爲經,直接了當的問道:“關於卡拉的身份,你有沒有提前知道什麼消息。你可以向我保證,不是有人讓你這麼寫的麼?”
“如果有任何顧慮,沒有關係,我會保護你,這是我承諾。來自伊蓮娜家族的承諾。”
做出這個結論之前,你有受到魔鬼的誘惑麼?
無論答案是什麼,我都想聽真話。
只要是真話,無論答案是什麼。
我都不怪你。
我都寬恕你。
你有我的十字架。
人應該有懺悔的機會,人也應該有坦白的機會,我可以完全揭過你的貪婪、功利乃至意圖不軌。
哪怕一生只有一次,伊蓮娜小姐依然給了他這個機會。
……
顧爲經察覺到了身前女人身上所涌動的那巨大的情感。
她期待着自己在做出什麼回答,她又恐懼着自己,做出什麼回答。
但那是顧爲經所完全無法理解的事情。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他不知道女人爲什麼要恐懼,他甚至不知道對方爲什麼要期待。
顧爲經最終只能理解爲,伊蓮娜小姐是在用一種古怪的方式,隱晦的暗示,他是否在論文的寫作中造了假。
“沒有。如果我知道有關卡拉女士的任何可能的額外信息,那麼,它已經被我寫在了論文中了,不是麼?”
等待了片刻。
在安娜的注視下,對面那個彷彿是奧地利的青空一樣,撲朔迷離,氣質多變的男人攤開雙手,做出了他的最終回答。
伊蓮娜小姐凝視着對方。
對方的神態中帶着玉石般的質地。
她想,若用手觸摸上去,會不會像是瞭望塔的石料一樣,觸手瑩潤清亮?
安娜靠回了身後的椅子上,低下頭,在本子上寫寫畫畫。
——
“那我們不談卡拉,談談《雷雨天的老教堂》作品本身吧。”
“顧先生,你的身份擁有雙重屬性,你不光是一位研究印象派的美術學者。你今天會坐在這裡,不久之後,會出現在濱海藝術中心的展廳裡和我們聊你的論文,主要源自於你的另一個身份。你是一位畫家,一位年僅十八歲的參展畫家。”
伊蓮娜小姐翻過她筆記本上的一頁。
“用文字和繪畫表達自我,哪一種方式,對你來說更直接?”
“繪畫吧,繪畫是人類共同的語言,跨越了年代,種族和文字。”顧爲經思考了一會兒,“就比如說現在,我看不懂你在筆記本上所寫的文字,但你能看懂我的作品,這種感覺很奇妙——”
“就像傳說中的巴別塔。傳說中,爲了不讓人間出現這座藐視神明的入雲高塔,於是天神爲人間創造了不同的語言。用來分隔彼此,從此,世界上的人們再也無法順暢的溝通,無法輕鬆的感受彼此內心的愛與恨。”
女人說道。
她在紙面上寫下了“Turmbau zu Babel(巴別塔)”這個詞語,並用簽字筆的筆尖在單詞的下面拉上了一行長長的下劃線。
藝術的共鳴,這倒是一個很宏大的畫題。
拋除開始見面時的小小的不愉快,整體的談話過程比想象的要讓安娜滿意。她基本上已經下定了決心,會親自主持接下來的對談會。
現在安娜所做的事情,便是在正式的採訪以前,做好先期準備,確定幾個話題的大方向。
“是的,這是一個很貼近的比喻。”顧爲經點頭。
“那麼做爲藝術家而非學者的你,對於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又有什麼看法呢?”安娜詢問到,“我猜,受限於論文的形式體裁與字數限制,很多過於感性的情感,是沒有辦法全部寫在其中的。”
安娜在論文的照片上,讀出了《雷雨天的老教堂》中所蘊含着的掙扎與反抗。
在她的心中——
燭光、雷雨和閃電,彷彿是存在在卡拉祖奶奶筆下的對於命運的隱喻。
作品上的光亮,不光只是一種帶有主觀情感的色彩處理方式,它更是藐視命運的普羅米修斯之火。
便是這個原因,才讓安娜看到那幅畫的瞬間,就主觀的傾向於相信它是卡拉的親筆作品。
美好的作品自會發聲,作品本身的重要性和說服力要甚於酒井勝子在播客節目上決絕的表態,以及筆跡鑑定結果。
酒井小姐對於那幅作品的解讀,更多是技法之上的分析。
安娜想聽聽顧爲經,論文的另外一幅寫作者,有沒有什麼感性上的見解。
“是的。”顧爲經點點頭。
“正如我之前所談及的,在我心中,卡拉不僅僅是一個人,她更是一種態度。人可能認對,可能認錯,凝固在作品的上的態度,她的畫筆所表達的情感,卻將永存於世。”
低頭在手賬本上做着記錄的安娜勾了勾嘴角。
“哦,怎麼說?”
女人嘴裡則問道。
“我也是後來,慢慢的才理解的。”
顧爲經脣間輕輕吹着茶杯上的熱氣,“《雷雨天的老教堂》,我在這幅畫裡,讀出了掙扎和反抗。”
安娜的筆尖微頓。
顧爲經自姑自的說道:“在我心中——燭光、雷雨以及閃電,它們彷彿是存在在畫家筆下的關於命運的隱喻。作品上的光亮,它不僅只是一種帶有主觀情感的色彩處理方式,它還是燃燒着的,藐視命運的普羅米修斯之火。”
安娜的記錄徹底停了。
她並沒有擡頭,依然把目光隱藏在陰影中,聲音中聽不出態度情感。
她慢慢的問道。
“你是這麼想的?顧爲經。”
“是的。”
顧爲經忽視了安娜嘴裡稱呼的變化,繼續說道。
“很複雜的情感……很複雜。”女人緩緩的說道:“通常來說,印象派作品以筆觸充斥着畫家個人的主觀態度和對這個世界的呼喚而聞名於世,但縱然如此,想要在一幅畫上解讀出如此複雜雜糅的情感,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是不容易。”
顧爲經完全贊同對面女評論家的觀點。
既使他擁有書畫鑑定術做爲輔助,在一開始的時候,他也對那幅畫的理解遠遠沒有那般深入。
顧爲經是在論文已經交稿後的幾個月裡,隨着一幅又一幅的《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揣測與臨摹,直到他站在西河會館裡,太陽躍出地平線的那一刻,他才真正的,徹徹底底的領悟卡拉那幅畫的真意。
有些特殊的畫,它不是畫給所有人的,它是畫給特殊的人的。
畫給有共鳴的人的。
茫茫的宇宙中,在這一刻,能同時調到相同的電波頻段,心有靈犀的人。
它考驗一個人的藝術鑑賞能力。
它又於一個人的藝術鑑賞能力的高、低沒有任何關係。
它只與瞭解相關,與心相關。
——
“只有完全理解,才能學會傾聽。”——德·海德格爾——
想要真正理解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你需要的不光是看,你還需要臨摹,你需要的不只是臨摹,還又真正的體會過這一切,真正的知道這一切。
真正的……理解這一切。
一滴心血滴在畫布之上,初嘗只覺得腥甜。
終有一日。
經歷了七情六慾、愛恨離別之後,滋味纔會百轉千回。
“我找到這幅畫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了畫面之上的一切景物,佇立的教堂、翻滾的雷雲、跳躍的燭光,它們不光是景物本身,它們還擁有着豐富的象徵意味。”
顧爲經回想着那日,他的仰光的書畫公盤的角落,第一次對它使用書畫鑑定術時的感受。
“儘管那時的它還佈滿灰塵,可它始終都擁有着一種觸及人心的力量。我頓時就知道,它是與衆不同的。”
有了這一次的經歷。
顧爲經後來週末閒瑕的時候,也去了好幾次類似的書畫公盤,或者藝術品跳蚤市場。
珍貴的東西之所以珍貴,就在於難以遇見。
如今也不是幾十年前,顧童祥拿着家傳的小金魚四處倒騰各種十九世紀文玩的時候了,好東西通常都變賣的很快。
顧爲經偶爾也買過一兩幅作品,但像是《雷雨天的老教堂》那麼特殊的作品,終是沒有遇到。
“如何與衆不同,能說的更加詳細一點麼?畫家通常很難的完美在作品中百分之百的表達他們想要傳達的東西。觀衆更是很難百分之百的完全接受到。就像……《被託去解體的“無畏號”的最後一次航行》。”
安娜隨口舉了一個透納的例子,“如果只是畫面本身,一艘蒸汽拖船拖着一艘古老的風帆戰列艦在夕陽下遠行。這幅畫本身就情感充沛。然而,只有人完完全全的瞭解到大英帝國的海洋歷史,瞭解那種‘生’與‘死’的戲劇歷史,才能完完全全百分百的體會到爲什麼這幅畫戳中了英國人處於時代轉型期間的焦慮感,從而打動了整整一代的英國評論家。你有相似的體會麼。”
“體會?嗯,更準確的說法是,這幅畫傳達給了我一種創作者筆觸之中所蘊含的情感。就像一段拗口的詩詞,一開始我可能還不理解那是什麼,但等到有一天,這種情感在我的身上一一復甦,我就沒有任何阻礙的認識了它。”
“很感性的體會。”安娜點頭。
“藝術本來就是感性的。”顧爲經回答,“它是一種源自於思想上的默契,關於那幅畫——關於那幅畫的創作者,我能想到,她……”
“她怎麼了?”
“她被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