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墨愣住了,剛纔老陳的話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韓墨側目,又重新看向老陳。
這是一個比實際年齡更顯得蒼老的男人,臉上不滿細碎的周圍,眼角處的皮膚微微下垂,可墨色的瞳子卻格外有神,透過乾冷的空氣,向遠處望着,似乎在看着那羣已經走到末尾的人羣,似乎在望着市局的更深處,他的眼眸深邃,似乎充滿希望,又完全看不到希望。
老陳下意識的搓了搓不滿老繭的雙手,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此刻的老陳已經沉浸在自己當了協警後,給家人帶來的榮耀,協警也是警察,是執法者,在樸實的老陳看來是一樣的,只是薪資待遇不同。
韓墨忍不住問了句,“只是爲了這個?”
可能是韓墨的語氣太過驚訝,一直看着馬路對面的老陳側目看響了韓墨。
看到韓墨的那個瞬間,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到最初的狀態。
老陳笑了笑,臉上的皺紋因爲這絲笑意又加深了幾分。
“小夥子,一看你就沒有女兒,不懂得當爹的心情,我其實不在乎別人說我什麼職業,咱雖然是玩泥巴的,但也是玩泥巴中最牛X的。可是在孩子心裡不一樣,你以爲孩子們小就互相之間不比較了?”
老陳苦笑着搖搖頭,“我女兒四歲的時候,有一天突然跑回來問我,爲什麼別人家的爸爸都是醫生,老師,警察,而她的爸爸是個泥巴工。
我當時有點意外,我細心的給女兒解釋了我的工作,不是泥巴工,而是泥瓦工,是裝修中必不可少的一個工序,爸爸是手藝人,其他職業失業了不好找工作,可是爸爸不一樣,只要還在蓋房子,爸爸就有工作。
我儘量將自己的工作吹的很神,女兒年齡小,也好騙,那次她真的覺得自己爸爸的職業是最厲害的。可是過了兩天,女兒怒氣衝衝的回家,我問她怎麼了,看到的瞬間,原本還緊繃的小臉一下子就變成了委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她說,自己和小朋友們吵架了,因爲他們都說泥巴工就是每天活泥巴的,根本不是厲害的職業,是最髒最臭的職業。
可是我女兒不這樣認爲,她覺得爸爸不會騙她,爸爸說泥瓦工是非常厲害的,那就是非常厲害的,所以就跟嘲笑她的同學吵了起來,最後還被老師罰站。
我很想跟她說,以後不要因爲爸爸的職業跟別人吵架,可是我還沒有說出口,我的女兒就說,爸爸你放心,他們以後再也不敢說泥瓦工不厲害了,我說了,他們再說我就揍他們,他們怕了喲,我的爸爸是最厲害的。”
老陳的眼圈紅了,長長的嘆氣,“後來我才知道,她真的爲了我和小朋友打架了,我偷偷的自己去被打孩子家長家裡道歉。我不想帶着她去,我覺得打人不對,但是她是爲了捍衛父親的尊嚴,我不想讓她看到爸爸給別人道歉的樣子,我告訴她以後不許打人,但是不想別的家長當面指責她,我寧願別人說我。
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考協警的,我沒有文憑,其他職業我也不可能去,但是協警聽說門檻相對較低,好考些。可是就是這樣我也一直考不上,我真沒用。”
老陳的臉上露出愧疚的神情,他第一次跟人提起這些,可能是因爲韓墨剛好在此刻坐在他的身邊,也可能是因爲他太需要有一個人傾訴這些了。
老婆不理解他,朋友不瞭解他,以前的工友不理解他,連組織考試的市局同志也都不理解他。
他沒有人可以訴說這些,作爲陌生人的韓墨反而最爲合適了。
如果說起初韓墨還不能理解身旁的老陳的心情,此刻,同樣作爲父親,韓墨非常能體會老陳的不易。
韓墨知道,如果真的是沒有過孩子的人,在這個時候,可能最該勸說的話應該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職業沒有貴賤,每個崗位都需要傑出的人才,而且要教育孩子泥工雖然工作環境不好,雖然是體力勞動者,但是也是衆多職業中的一種,靠體力吃飯不丟人......
各種高大上的臺詞有很多,還有一肚子雞湯可以灌。
可是韓墨不是沒有生過孩子的人,韓墨同樣是女兒的父親。
作爲父親的他,同樣希望自己的女兒在小朋友們面前提起自己時,是驕傲的,是自豪的,是可以侃侃而談的。讓韓墨最爲驕傲的,從來不是別人誇他多麼全能,多麼了不起,而是萱萱仰着小腦袋,擡起小下巴,對着小夥伴得意洋洋替他吹着牛,口中神氣活現的說着,我爸爸怎樣怎樣......
這是虛榮心嗎?
是,他就是虛榮心。
可是他的這份虛榮心,只對小傢伙,他的虛榮心只源自他的父親身份。韓墨可以不在意作品是不是得獎,自己是不是受歡迎,甚至不在意別人對他的評價,可是他在乎萱萱。
他希望在女兒心裡,每每提到爸爸時,是可以高高揚起頭,自豪的,驕傲的。
他只在乎自己在萱萱心中的形象,其他都是無所謂的。
所以韓墨非常能理解老陳,爲什麼寧願自己去給別人賠禮道歉,被數落,也不想在女兒面前承認自己工作就是很髒很累的泥瓦工,他只是告訴女兒,打人是不對的。
韓墨更加能理解了,爲什麼老陳拼死拼活的也要考協警,寧願被所有人不瞭解也要一次次嘗試,卻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嘗試。
他只是想盡自己所能,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一份女兒在同學們面前可以擡得起頭的工作。
老陳粗糙的大手下意識的放在了膝蓋上,手背上佈滿一個個口子,有的是因爲凍瘡的裂痕,有的是擦碰留下來的傷口。
韓墨很想安慰安慰幾句,卻又發現其實對方根本不需要自己安慰,似乎業餘時間考協警已經是老陳的一個目標,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考上,會不會真的因爲年齡受限,永遠被拒之門外。
韓墨甚至有些擔心,如果真的再也不能考,老陳會怎麼樣。
他不由再次看向老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