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試一直到下午四點半,原本有五位演員預約了面試,但有一位似乎改變了主意,直接電話通知他不會過來了。
這臨時變卦的傢伙並沒有破壞陸澤的興致,因爲剩餘四位面試演員的各項指標都不差,最低也在七點五分,而環球兄弟的標準則在七分,也就說明,這四人都會在不久的未來都會收到一份合同。
收拾好簡歷,今日的工作正式結束,他打着哈欠起身,給米奇打了個電話,通知他結束手上的工作。
把樓下正給花澆水的王臻,三人一起上到三樓,敲了敲米奇辦公室的房門,走進去時,卻被米奇現在的狀態給嚇了一跳。
此時他正雙眼通紅,似乎是剛流過眼淚,垃圾桶裡稿紙團鋪了厚厚一層,似乎才過兩個小時,就有幾十種思路被否定。
而莊羽則咬着鉛筆,低頭沉默不語,直到王臻過去,輕輕揉搓着他的太陽穴,纔將他從思緒中帶離出來。
“怎麼?莊羽打你了?”
陸澤開了個玩笑,卻並未讓米奇露出笑容,只是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眼角,輕聲的嘟囔着:“沒,就是被感動到了,我現在慶幸我找對了人,把莊羽拉到了英國,要不然這個本子我估計是完不成了。”
“這麼快就寫完了?”
“哪兒有那麼快,就是有了想法。”
米奇一直都很感性,而不像他的作品中展現出的那般冷血,或許正是因爲能夠確切的感受黑暗面的無情,才能把殘酷的故事寫的逼真。
這點莊羽倒是跟他相反,他更理智,卻帶着對生活的期許,這讓他的風格與米奇產生了偏差,更爲寫實,塑造出了一個個真善·美的人物。
“行了行了,不是說晚上要吃火鍋麼?那就趕緊撤吧,我下了飛機到現在什麼都沒吃呢,就喝了兩杯咖啡,餓不行了。”
陸澤不太想讓房間中的氣氛搞的跟進了網抑雲似的,扒拉一下米奇的腦袋,好傢伙,應該挺長時間沒洗頭了,摸了陸澤一手的油,嫌棄的在米奇身上蹭了蹭,得到的是米奇一記轉身超人拳。
說到火鍋,大家都熱烈起來,米奇也不再哭哭唧唧的像個女人,反而起身比誰都快,催促大夥趕緊下樓離開。
到了樓下,陸澤才意識到,米奇那輛近三十年車齡的老福特已經被光榮退休了,而他的新座駕,被藏在了克沙的凱雷德身後,被凱雷德龐大的車體擋了個嚴嚴實實。
直到悅耳的發動機聲轟鳴傳來,一輛黑色的跑車緩緩從凱雷德的身後駛出,陸澤才意識到米奇這個敗家子到底買了個什麼玩意。
阿斯頓馬丁,One-77。
“Martini,shaken,not stirred。”
車窗放下,米奇叼着菸捲,微風吹過,他眯着眼睛,十分做作說了一句007的經典臺詞,要不是他那一頭秀髮在太陽底下都反光了,看着還真像那麼回事。
“所以你花了三百多萬鎊就爲了COS詹姆士·邦德?”
“不帥麼?”
“呵呵,我算是知道爲什麼你爸總打你了。”
錢是米奇的,他想怎麼花就怎麼花,但陸澤總歸是有些無語的,當年他就是這麼肆意揮霍才導致進監獄後直接破產,結果二度翻身了還沒長記性,也不知道是該說他有能力花纔有能力掙,還是該罵他一句敗家子。
帶着王梓萱上了保姆車,莊羽和王臻兩口子公司也給配了一輛沃爾沃XC90代步,兩口子現在的住所就在陸澤家隔壁,也不用誰帶路,大家輕車熟路的奔着目標地點前進。
到了家,他們先忙活着把備菜,陸澤則回了趟家看看自己養的那些花花草草,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花圃一直都是由專業的園丁來照料,養的還不錯,即便是三月份,也依舊盛開着,一打開玻璃門,便能聞到撲鼻的花香。
簡單的看了看後,他回到了莊羽家,因爲莊羽沒買到銅鍋,就只能用電火鍋來代替,陸澤一直覺得銅鍋和電火鍋煮出來的東西不是一個味道,但能在英國吃到華夏菜就已經算是難得。
食材倒是一樣不缺,羊肉和肉丸子一盆一盆的往外端,配料也都是從華人超市買的國內常見品牌,爲了照顧陸澤這不愛吃芝麻醬的刁嘴,莊羽還拿出了一袋神秘道具,讓陸澤高興許久,這他還是第一次在英國的餐桌上吃到草原紅太陽。
微辣的醬料倒進碗中,放些正沸騰冒泡的湯底進行稀釋,羊肉是好羊肉,直到熟了,湯上都沒那麼多的血沫,從鍋底浮出的點點黃油,逐漸凝聚在一起,爲涮羊肉的香氣做着自己的貢獻。
從鍋中撈出一大塊羊肉,微粉的色澤十分誘人,即便蘸上了料汁,放進嘴裡也帶着一股子熱氣兒,讓人不自覺的微微張開嘴脣呼吸,可依舊捨不得放棄咀嚼。
最重要的一點,必須得配上高度的白酒,不然肉到嘴裡邊都不帶香的,三月的利物浦雖然溫度不低,但降雨量卻是全年之最,喝些酒來去溼氣是最好的選擇,就連王梓萱也端起了酒杯,砸吧砸吧嘴就喝進肚二兩。
大夥兒都餓了,即便有很多話題想說,也都埋頭填着肚子,直到酒過三巡,大家才敞開了話匣子,聊起了這段時間發生的故事。
茼蒿熟了,被陸澤一筷子給清了鍋,大團的茼蒿在碗中蘸了蘸微紅的醬料,他吹了吹氣,裝作若無其事的插了話,緊接着將茼蒿塞進嘴裡,發出呼嚕呼嚕的吸吮聲響。
“老莊,怎麼想着往英國跑了?”
並非是戳莊羽痛點,他往外走的原因絕對和陸澤不一樣,在國內導演圈,他仍然有着良好的口碑,深厚的資源,以及大量的粉絲,大批的金主揮舞着鈔票,只要他肯拍,不說開拍前就回本吧,開機儀式辦完就開始盈利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在國外,他也是各大電影節的寵兒,拿獎拿到手軟,每一部新作的話題度都非常高,像是去年的新作《駁論》就是在戛納進行的首映,狂攬四項大獎,按道理來講,他本可以在天橙當他的太上皇,老闆都得供着的大佛,壓根沒必要來英國討生活。
莊羽聽完沒什麼反應,這讓陸澤略微放心,他先沒說話,接過王臻遞來的紙巾擦了擦額頭的汗,將嘴裡的食物咀嚼嚥下後,才端起酒杯,搖頭泄氣一笑。
“嗨,不愛待了唄,走一個。”
大夥碰杯,他嚥了一大口,可能是辣到心了,皺眉許久才呼出口氣,他酒量不好,這麼多年也沒什麼長進,今天喝了點白的,上臉的速度更快了,臉色通紅的夾了一筷子羊肉扔進碗裡,他摟着陸澤的脖子,卻沒看陸澤,而是低着頭,扒拉着碗中的羊肉,低聲說了一句。
“我失望了。”
他說的是中文,不想讓更多的人聽見,他不想在國外說華夏娛樂行業的壞話,但米奇會中文,他也沒辦法。
“怎麼說?”
“我也喜歡錢,但我總歸有點理想,我也想一邊實現理想,一邊把錢掙咯,但沒辦法……”
他向陸澤解釋,但沒頭沒尾,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這話他很久沒跟別人說出口,因爲得罪人,只有在陸澤跟前,再加上喝點酒,他想說,不吐不快,所以接着自說自話。
“大家都想掙錢,不管是國內還是國外,但現在國內的風氣真的不好,你他嗎就不能談藝術這倆字,你說都招人笑話,就是掙錢,你幫大夥掙了錢,他們感恩戴德把你捧到天上去,但你要說你想玩藝術,那不好意思,那我們就不跟你摻和了,您自己玩去。”
“這點在國外一樣,電影……說白了不就是爲了掙錢麼?不掙錢誰還玩電影?風險不小,收益還得拆分,資金回攏還慢,甭管是我還是你,甭管是演員,還是導演,大家都得默認這個事實,電影是投資,隨後纔是藝術。”
“那不一樣~”
莊羽是真喝多了,慢吞吞把羊肉分幾次放進嘴裡,緩緩咀嚼,聽到陸澤的回答後,摟着陸澤的肩膀晃動着。
“你說的對陸兒,是,電影還是要以盈利爲主要目的,我也拍了十幾年電影了,我肯定懂啊,但……但我他嗎總得有塊遮羞布吧?你得給我個褲衩子讓我擋一擋吧?”
陸澤第一次見到莊羽時,他披着長髮,帶着黑框眼鏡,彈着鋼琴,不抽菸不喝酒,文質彬彬的一句髒話都沒說過,隨着時間一點點流逝,首先從他身上失去的是那頭長髮,不知不覺間又端起了酒杯,最後叼着菸捲在飯局上說話總帶着髒字兒作爲助詞,或許進了這個圈子,即便你潔身自好,也免不了染上一些惡習。
他對朋友仍然夠意思,帶着帝都人的局氣勁兒,但那個拿過攝影金獎的攝影師貌似已經越走越遠了,這些年,估計過的很煎熬,於是陸澤獨自抿了口酒,沒有說話。
“說真的陸兒,如果讓我選,一個是讓我打着赤膊做勞工,把拍電影當工作,就爲了掙錢養家餬口,一個是用藝術當幌子,給我件衣服穿,讓我帶着興趣去工作,還是爲了養家餬口,你說……我做哪個?肯定第二個啊!”
“所以你來了?”
“對唄,你說……媳婦你給我下點丸子,你說我一個劇本怎麼也得打磨個三年五載的,那邊還急着讓我掙錢,生怕我日子過苦了不夠花,我怎麼辦?我也得找個編劇啊,可是現在哪個編劇還他嗎自己寫劇本啊?有幾個編劇還正經寫劇本了?”
“黃四兒他們呢?”
“白扯。”
他說着話,掀起了衣服,露出了白皙且圓滾滾的肚皮,表情與言語中都透露出一股不屑,有故作小心翼翼的貼到陸澤耳邊,噓聲說着:“都他嗎幹工作室啦~都他嗎的養了一幫槍手啦~寫故事哪兒有當老闆來錢快呀~”
說罷,離陸澤耳朵遠了些,剛纔的鬼鬼祟祟重新變成了面無表情,摟着陸澤的胳膊也抽離,轉而搭在椅背上,身子也貼在椅背上,點了根菸,忽然間,猛的一拍桌子,碗碟都被震的蹦了起來,還把聽不明白中文的克沙嚇了一跳,端着蘸料碗不知所措的環視。
“找個剛畢業的小孩寫本子,給個三五千的,寫上他的名兒,轉手就賣五百萬,人家小孩也想多掙點啊,成天照電視抄啊改啊,一個月好不容易連寫帶抄弄出來三五個本子,想多換點銀子,填補填補家用,可不好意思,人家不收,一年就往外賣多說也就兩三個,就他嗎玩飢餓營銷,大夥還都搶着要,陸兒,你說離譜麼?”
“黃四麼?”
“是啊,對了,我忘了,你跟他關係也挺不錯,我原來也是,四哥四哥的叫着,但現在……不好意思,就不是朋友咯~我光着膀子嫌害臊,想弄件衣服穿,他光着腚,得意洋洋的露着把兒,註定玩兒不到一塊去。”
陸澤沉默着,沒說話,黃四幫他寫過劇本,在他還是乾世嘉藝人的時候,雖然本子他到最後沒演上,但他還是承了黃四的情,或許真的是錢比情懷重要吧,編劇丟了筆桿子居然比握着筆桿子掙的多,世道真奇怪了。
拿匙兒把飄在湯水錶面的黃油輕輕颳去,倒進廢料湯碗裡,剛放了羊棒骨的湯水變成了乳白色,正咕咚咕咚冒着泡,他盛了一勺湯,放在嘴邊,輕輕吹動,乳白色的湯在湯匙中輕微波動,一不小心,就流到了湯匙外邊,掉在廢料碗中,穿透黃油沉了底。
等吹涼了,陸澤喝了一口,卻並不鮮。
“現在華夏都這麼玩了麼?”
米奇腦袋都快杵鍋裡了,就爲了挑塊大點的羊肉片,好不容易挑出來塊滿意的,蘸了些醬塞進嘴裡,還沒嚥下去就含糊不清的說起了話。
“吃你的得了。”
“哦。”
這事說出來不好聽,讓米奇聽到更是丟人,但沒辦法,這就是實情,很多人看到一部好電影就認爲是國產電影崛起了,但接着又被一部爛片把心中的期待撲滅,反覆個幾次,也就認清了,哦,原來就是曇花一現,或許現在人們已經不期待所謂的崛起了,就他嗎盼着曇花什麼時候再開一回。
“來吧,杯中酒,我不行了,喝不下去了,了了底,抓緊把肉吃完,幹。”
又一次碰杯,這次莊羽一口喝的更多,直接喝了半杯,表情更加的痛苦,握着酒杯的右手都在發力,似乎羊肉在肚子裡復活了,想要從他的嗓子眼裡跑出來。
半晌,才把羊拆巴拆巴重新扔回肚子裡,他對面不紅氣不喘的陸澤三人笑了笑,用紙巾擦了擦汗,隨後捏成紙團,扔在桌上,直勾勾的看着紙團滾動,等到紙團停住,纔開口,像是說給陸澤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來了那麼一句。
“所以我這次來,不是爲了掙錢來了,也不是爲了追求理想,我來……就是爲了給自己穿件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