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帶回來一大包的禮物,各種貝殼、項鍊、熱帶水果,很開心與我分享。
“大海很美。”她說,“一定帶你去看一次。”我發現她變黑了變瘦了,不知道是不是愛情的滋潤,她看上去更年輕漂亮,還動不動就哼兩句小曲,搞得很八零後。她替我剝開一個芒果,忽然問起老鼠的事,我支支吾吾地說:“可能是眼花了?”
她一把把切好的芒果塞進我嘴裡:“這麼大了還冒冒失失,害我擔心了半天。”
我心想,要是她知道某隻“大老鼠”來過,恐怕就不只是“擔心”這麼簡單了。不過,我壓根沒打算講,我媽的被子被我重新鋪過了,地板也被我細心地擦過,冰箱裡少掉的東西,我已經按他所說“補貨完畢”,相信沒有人看得出任何端倪。至於他給我的錢,吸取上次的教訓,我沒再塞到枕頭下面,而是塞到了我一雙冬天穿的鞋的鞋墊下面。鞋再放進鞋盒,塞進牀底下,確保萬無一失。
只是一個人的時候,我老是想起那個夢,說起來那只是一個胡乩的夢罷了,不知道是不是夢裡的色彩太過斑斕,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反覆回想,並很無厘頭地去揣摩他把那隻貓留在麥田裡的真正原因。
可不幸的是,雖然那時我尚年少,卻早就已經明白一個道理,這世間有很多的事,不過就是一個夢罷了,風吹麥浪,雁渡寒譚,不可說,便不說。
那些錢也終於被我不露痕跡地慢慢地花掉,請同學吃飯,送別人生日禮物,買點自己喜歡的小東西。只剩下最後一百塊的時候,我沒捨得再花,而是把它夾在了我最喜愛的一個本子裡,連同他送我的那隻貓,那張紙條,那把早已經變得僵硬的小鑰匙,一起藏在抽屜的最深處。
怎麼說呢,算是紀念吧,只有這些,才能不時提醒我這樣一個神秘人物曾經真的出現過並留下痕跡。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我該上初中了,學校離現在的家比較遠,爲了不讓我住校,池振宸已經在物色新的房子給我們居住。我見過那個房子的宣傳冊,好大的一幢別墅,還有一個特別大的花園。我對新家充滿了嚮往,可是我媽的態度卻與我截然相反。那天我去樓下小超市買本子,剛回家就聽見他倆在爭吵。
我媽說:“你根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池振宸說:“你告訴我你要的到底是什麼不就完了!”
“我要的你永遠都給不了我!”我媽喊完這一句就看到了我,她閉了嘴,拿起沙發上的一件衣服,裝模作樣地疊起來。
“不管怎麼樣,這件事沒得商量!”池振宸說完,起身離開了我家。我媽並沒像往常一樣送他到門口,而是坐沙發上盤着腿繼續疊她的衣服。
“爲什麼不買房子?”池振宸走後,我問她。
“我沒錢。”她說。
“池伯伯有錢。”我說,“我想要新房子。”
“這世界上有很多好東西,你想要就能要的嗎?!”她猛地站起身,把那些疊好的衣服重新扯散了,一件一件扔回到沙發上,氣呼呼地對我說:“闕薇你給我聽好了,大人的亊你少管!”
“我長高了,需要更大的牀,需要更大的書櫃,我還要電腦、電腦桌,上初中後很多作業都要用電腦完成,你懂不懂?”
“至少有一點我懂,”她看着我,昂首挺胸地說,“人要靠自己!”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忽然就想起了去年夏天,某個闖入我家的少年,笑着對我說過差不多同樣的話。
可是,靠自己?那什麼纔算是真正意義上的“靠自己”呢?
那天晚上,我都睡了,我媽忽然敲門進來,坐在我牀邊對我說:“小薇,媽媽想跟你聊一聊。”
她很少這麼正式地跟我說話,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事情要發生,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
“你想不想去別的地方?”媽媽略有些神秘地問我,“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就我們兩個人。”
“爲什麼呢?”我揉了揉眼睛,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說,我們離開這裡,媽媽帶你去一個新的地方,我們重新開始。我向你保證,我們不會再缺吃少喝,我想,我們會過得很好,肯定比現在好!”
她一面說着這些話,一面用力地點着頭,好像是爲了向我保證她所說的話真實可信。
“可是我讀書的事怎麼辦呢?”我問。這竟然是我第一件想到的事,但我自知自己成績不算最好,池振宸把我弄進目前這所重點中學,其實也花了不少的錢和精力。
媽媽說:“小薇,我想你已經長大了,你應該知道,媽媽不能這樣過一輩子的。如果這次不走,我怕是沒有機會了。至於其他的事,你都交給我來安排。”
她說完,用力握住了我的手。不知道是不是緊張的緣故,她的手冰涼冰涼的。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我真愚蠢,一點沒看出來她那副柔弱的外表下根本就藏着一個強大而可怕的靈魂,誰也牽制不住!
“那什麼時候走?”我問她。
“明天。”她說。
明天!
“池伯伯知道嗎?”我問。
她豎起一根手指頭,放到脣邊。然後,她笑了。很多年以後,我都在琢磨那個微笑的意義,到底是因爲要離開而得到解脫,還是因爲要離開而強作歡顏?
說完這些,她站起來,走出我的小屋,轉身拎進來一個小紅箱子,對我說道:“收拾一下你的東西。放滿就好了,我們不能帶太多的行李。你需要什麼,我再給你買就是。”
我環顧四周,我一屋子的東西,我的衣服,我的玩具,我的書本,怎麼可能一個小箱子能裝得下,虧她想得出!
她出去了,留下那個小紅箱子在角落裡。躺在小牀上耵着它看了一會兒。我冷不丁打了個寒顫直坐起來。
我禁不住想,我媽是不是瘋了?她到底要幹什麼?
真無法想象,當池振宸再來這裡,看到一夜之間競人去樓空,會是什麼感覺。我忽然覺得他好可憐,這些年,他爲我們付出了這麼多,可是我的媽媽,卻只是想着如何不打招呼地逃離他身邊。
還有那個池軒,聽說他就要來省城讀高中了,別墅裡有個房間,是留給他週末來住的。我其實還有很多的問題想問他,但我會不會這一輩子都見不着他了?
那一瞬間,我有個衝動——起牀給池振宸打個電話,通知他。我知道只要他肯挽留,我媽是不會走的,再說,我真的很害怕那種四處漂泊的生活,怕極了,如果再讓我回到堂子街那種地方,我怕是一天都活不下去。
過了一會兒,我媽又推門來催我收拾。我看着滿屋子的東西,全都想帶走。躊躇半天,最終還是胡亂撿了些東西放到箱子裡。我看了看抽屜裡我珍藏已久的早已經變色的禮物,終於決定不帶上它們。如果這是一個向過去告別的時刻,或許讓它們留在這個他曾短暫停留過的地方,與我的記憶一起,永永遠遠地留在這裡。
再見了,神秘人。
把門關好,我掏出手機想給池振宸發個信息,但是,我很快發現,我竟然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因爲這幾年,我從來就沒有給他打過一個電話或者是發過一個短信。我在他的生活裡,除了偷偷摸摸叫過他幾聲“爸爸”,根本就是一個路人,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如今,想要臨陣倒戈通風報信也顯得分外尷尬。夜深了,懷着絕望的心情,我躡手躡腳地爬起來,想看看我媽有沒有睡着,如果睡着了,我準備去偷看她的手機,找到我想要的號碼,就算要走,無論如何也應該打個招呼的,不是嗎?
沒想到我媽房間的燈還開着,我聽到她在裡面哭泣。一剎那我有種錯覺,我以爲池振宸在,但很快我就發現不是的,我媽是一個人在哭,她哭得好傷心,彷彿肝腸寸斷。透過門縫,我發現她在寫信,側對着我的身影微微顫抖着,看着都讓人覺得心痛。我在門口站着等了一會兒,看着她不時停下來掩面痛哭。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封信她一定是要寫到天亮了。
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飯,她又把家裡收拾了一遍。最後,她把那封給池振宸的信留在客廳的茶几上,接着對我說:“咱們走吧。”
“去哪裡?”我問她。
“瀋陽。”她說,“快點,誤車就麻煩了。”
“肚子好痛!”我捂住肚子說,“我想上廁所。”
“快去,給你五分鐘!”她看上去很生氣。
我在廁所裡廉了快十分鐘,她在外面敲門,催了我三次這十分鐘沒有改變我的命運,池振宸沒有出現,沒有如我所願地堵在門口說:“你們哪裡也不許去!”
臨走前,我只好使出最後一招,掏出早就藏口袋裡的鉛筆,在馬桶上方的牆上用力地劃下了兩個相粗的字:“瀋陽”。我很希望,池振宸,或者別的什麼人,能夠看得見。很多年以後,我看了一部電影,叫《肖申克的救,贖》我意外地發現,我媽真的和裡面那個男主角挺像像。那個男的是用了很多年的時間來越獄。而我媽或許從跟了池振宸的第一天起,就開始計劃着如何離幵他。這個計劃不知遒在她腦子裡復了多少遍,才讓她可以完成得如此完美,天衣無縫。
她不僅騙了他,還騙了我,我們根本沒有去瀋陽,在那灰色的開得遲緩得不能再遲緩的列車上,我睡睡醒醒最後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小站臺,我被她匆匆地拉下了車。
“瀋陽到了嗎?”我問。
“不去了,在這裡轉汽車。”她拖着大包行李和我的小箱子,一個人昂首走在我前面。我聞着站臺散發的惡臭氣味,目送那輛老舊的灰色列車哼哧哼哧地離開,彷彿是拖着我童年最後的一點兒幸福時光,慢慢慢慢離開了我的視線。
幾經周折,她終於把我帶到了一個南方小城。我們帶的東西很少,幾乎是重新開始。而她早就看好了這裡的房價,找到了房屋中介,迅速地買了一小套房子。房子的面積正好能解決我倆的戶口問題,於是我在開學的前一天也順利地進入了當地一所不錯的中學,擁有正規的學籍。而她自己,則在小區門口幵了一家小店,專門賣她自己做的衣服。衣服都是手工做的,只此一件,一口價,愛買不買,生意居然不錯。足以維持我倆的日常幵銷。
店名是我起的,她很中意。那個小小的招牌,掛在很不顯眼的地方,不認真你根本看不見,上面刻着兩個小小的字: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