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晚上,夏迎藍和李韶青就咭咭咕咕地說個沒完。李韶青不算非常漂亮,但她有極好的身段,有一六五公分的身高,她又很懂得化妝,穿上“中華”的制服——旗袍,就別說有多逗人。因此,總公司幾度想遊說她當空中小姐,她就是不肯,怕高,怕暈機,怕端着盤子摔跤。她和迎藍在學校裡就是無所不談的好友,她先畢業,來臺北找到工作,才費盡口舌,說服了迎藍的父母,把迎藍也弄到臺北來了。
現在,她們躺在牀上,韶青聽着她又說又蓋,那蕭彬被描繪得像個國王,阿奇卻像箇中古時落魄的武士,聽着聽着,她就笑了起來。
“迎藍,你知道你很會誇張嗎?”
“不誇張。”迎藍說,“絕對不誇張。”
“你呀,”韶青翻了個身,用手撥弄迎藍額前新長出來的短髮。“你愛看電影,愛看小說,喜歡把人生每一件事,都弄得很戲劇化。事實上,你去應徵,考試,面試,然後見董事長,錄取了。然後有個小職員想對你好,殷勤送下樓來,就這麼簡單的一回事。被你說得像個傳奇故事,一會兒是科長,一會兒又變成工人。我打賭一他在和你開玩笑!”
“打賭?”迎藍轉着眼珠,又想起和阿奇的“賭”來。“你看這個傻蛋,他說如果他輸了,他就娶我。多不通!如果他輸了,我不早就嫁給蕭家人了嗎?他還怎麼娶我?哎呀哎呀,”她恍然大悟,“他大概從頭到尾在拿我開玩笑呢!等着瞧吧,再遇到他的時候,我非整他一下不可!你不知道當時情況,他一忽兒嘻嘻哈哈,一忽兒就變得又悲哀又沮喪……”
“迎藍!”韶青柔聲叫,“你沒有對他一見鍾情吧?”
“胡說!”她一愣,“怎麼可能?我從不相信一見鍾情這種鬼話!愛情是需要時間一點一滴來培養的!”
“可是,整晚你就在談阿奇,他多漂亮,像電影明星,他多滑稽,叫電梯等人,他多可惡,開你玩笑!”
“噢!”迎藍翻了個身,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我只是覺得他很怪異而已。”
“怪異兩個字包括很多東西呵!”韶青笑着說,“最起碼,他引起了你的注意。”
“引起我注意的事纔多呢!”
“例如……”
“例如那前三任女秘書都嫁進了蕭家,例如那祝采薇會哭着去打電話給公公……喂,”她一翻身又面對韶青,大眼睛睜得骨溜滾圓。“你看,可不可能祝采薇愛的是蕭彬,而不是那兒子……”
“哎哎哎!”韶青喊,“你編故事吧!大可編得再複雜一點!”
“我不是編故事!”她一本正經,“我告訴你,那蕭家一定有很多故事,我跟你賭!”
“又來了!”韶青笑,“動不動就要跟人賭,總有一天賭輸了,把自己輸給別人當老婆!”
“你說,你說,你說!”迎藍伸出手去,在韶青腋下和腰間一陣亂搔,韶青笑得滿牀打滾,氣都喘不過來了。一面笑,一面開始反擊,也搔了過去,這下輪到迎藍在滿牀翻滾,大笑不已了。兩人都笑得披頭散髮,牀單睡衣全皺成了一團。兩人鬧夠了,鬧累了,這才起牀,重新整理被單,撫平枕頭,筋疲力竭地躺了回去。
“不鬧了,”韶青說,“你明天要開始上班,上班第一天最累,早些睡吧!”
“是!”迎藍躺在牀上,合上眼睛,忍不住又開了口,“韶青,你那個駕駛員怎麼樣了?”
韶青轉過身子,緊閉了一下眼睛。
“別提,迎藍,我不想談。”
“唉!”迎藍輕嘆了一聲。“如果他跟太太離了婚,你肯嫁他嗎?”
“我說了,我不想談。”韶青眼睛閉得更緊,睫毛慢慢地溼了。
“好,不談了。”迎藍也翻了一個身,和韶青背對背地躺着。迎藍關掉了牀頭燈,眼睛仍然睜着,半晌,她才嘰咕了一句話,“我真不知道三年後,或者五年後,我們會是什麼局面。未來,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神秘。我真想拿一面鏡子,看到我們每個人的未來!”
韶青沒有接口,她睡了。迎藍想着她和那個駕駛員,那段無望的愛情,人類怎麼總髮生類似的事情,“相見恨晚”,自古就有的成語,既然命定相見,爲何要“恨晚”?她想得迷迷濛濛,終於睡着了。夢中,她看到自己披着白紗,走向結婚禮壇,是董事長牽着她的手,把她送給新郎,新郎是誰?她努力想看清楚,只看到新郎的背上,有個閃閃發光的“蕭”字,她驚惶回頭,一眼就接觸到阿奇的怒目而視,那眼睛裡盛滿了仇恨,盛滿了悲哀,盛滿了落寞,還……盛滿了鄙視……她大大一震,就從夢中驚醒了。她全身都是汗,睜開眼睛,她看到天色已經濛濛發亮了。
上班之後,她很快就忘記了昨夜的夢。這是一個忙碌而緊張的上午,她首先必須認識公司裡的高級職員,於是,張總經理、李副總經理、沈會計處處長、趙處長、何處長……以至每科科長。她仔細觀察,確實,就沒看到什麼交際科。倒有個人事科,科長姓龔,是個身材矮胖、頭頂全禿,笑起來像彌勒佛的好好先生。決不是那個高大、英爽、濃眉大目的年輕人。整個上午,在拜會握手中結束,因爲沒去樓下的大辦公廳,她也沒見到阿奇。下午,她又忙着瞭解自己的工作,和公司的工作情況,這才知道,達遠的進出口不過是許多公司中的一項,但它龐大的營業範圍內包括許多生產方面的衛星公司,例如建材公司、水泥公司、建築公司、紡織加工,還有個手工藝品公司,和玉石公司。出產的東西,外銷內銷都有,幾乎都集中到達遠來處理。所以,達遠最忙碌的一處是會計處,無數的會計師,無數的外務員。
下午,也這麼忙忙碌碌地過去了,接了許多電話,看了許多上一任秘書留下的工作和待復的信件,她把自己能力所及的優先處理掉,忙得暈頭轉向,最後,快下班的時間,她才捧着一沓需要董事長親自簽名的信件,送到董事長面前去。
蕭彬已經準備離開了,看到她進來,就重新坐下,他很仔細地閱讀了一遍她的回信,擡頭略帶驚奇地看她。
“你比我預期的還好,我想,你絕對可以勝任這份工作。”他拿起筆來簽名,再擡頭看她。“今天很累,是嗎?這是因爲你對工作環境太不熟悉的原因。等你上了軌道,你會發現這工作還很輕鬆。”
“我聽說——”她沒經思索,衝口而出,“你的秘書都幹不長。”
他掀起眉毛,近視眼鏡後面的眼光變得十分銳利。
“一個好秘書,最開始要學的,就是不道聽途說。”他的聲音有些冷峻。
“我沒道聽途說,是有人安心要告訴我!”她本能地自衛起來。
“是誰?”他皺着眉問。
她幾乎供出了阿奇,但是,腦筋一轉,她覺得必須保護阿奇了。笑了笑,她說:
“一個好秘書,第二件要學的,是不向老闆打小報告。”
蕭彬瞪了她幾秒鐘,接着,嘴角一卷,就笑了起來,邊笑邊說:
“好好,不錯,不錯!最起碼,我碰到一個能和我針鋒相對的人了。不過,記好,別養成習慣!”
她笑着接過信件,轉身退出,她知道,蕭彬給她留了面子,也暗示她不可忘記自己的身份。秘書秘書,什麼叫秘
書?一個高級女傭而已,她有些悲哀起來。
整天,阿奇就沒露過面,第二天也沒有,第三天也沒有。而且,也沒有什麼“怪異”的事發生。她居然有些若有所失。那麼大的辦公廳,大家雖然同樓辦公,見不到面卻是很普通的事。她發現她幾乎和同樓的幾位經理,碰面的機會也不多。
第四天早上,她終於見到了阿奇。
她上班很早,老闆和經理幾乎都沒來,她在整理辦公桌,把裁紙刀、膠紙、釘書機……等應用器具整齊地排列在桌上,她正低頭忙着,一聲門響,阿奇就闖了進來。
他的頭髮亂蓬蓬的,眼神卻神采奕奕地閃着光。一件很隨便的米色襯衫,下面是條已經洗得褪了色的牛仔褲。不知怎的,他越是穿得簡單,越顯得出他本人的英爽。他很快地走近她,說:
“中午下班後,我請你吃午飯!好不好?”
“好!”她答得爽氣,“你這幾天躲到哪裡去了?”
“我沒躲,”他拉長了臉,一副苦相,“我在樓下,你在樓上,你屬於董事長級,我只是個起碼級,要見你一面,比登天還難!”
“別胡說!”她輕叱着,“大家是同事,還分什麼等級!”
他聳聳肩。
“小姐,”他嘲諷地說,“你對人情世故瞭解得太少了!你天真得還像箇中學生。”
門外傳來電梯的聲音,阿奇驚跳起來。“不行!我要溜了,給董事長髮現我在這兒,我就會被炒魷魚了。”
他衝到門邊,打開一條縫,對外張望一下,回頭又拋下一句:
“十二點正在大門口等你!”
他打開門,匆匆忙忙地跑走了。幾乎是立即,迎藍桌上的叫人鈴響了。她馬上走去敲了敲董事長的門。
“進來!”
她走進去,蕭彬眼光灼灼地盯着她。
“剛剛是誰在你房間裡鬼鬼祟祟?”
反感立刻就抓住了她。她有些懂得阿奇所說的“等級”觀了。尤其,那“鬼鬼祟祟”四個字,實在是很刺耳。
“沒有人在我那兒‘鬼鬼祟祟’,”她抗拒地說,“是樓下一位職員來隨便談談。”
“樓下的職員?”他很敏感。“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她更反感,“我相信,即使我知道名字,你也不會知道這名字是誰,你的職員實在太多了!”
他看了她一會兒。
“你在暗示我不關心他們嗎?”
“我沒暗示什麼,我只是說事實。”她迎視着他的目光忽然說,“你知道王立權嗎?”
“王立權?”蕭彬愣了愣。“他是我的職員嗎?”
“他不是嗎?”她反問,挑戰似的看着他。
“王立權,王立權……”蕭彬沉思着,努力搜尋記憶。“很熟的名字,哦,我想起來了,是樓下大辦公廳裡的人!”
“在哪一科呢?”她繼續問,像個考試官。
“在……在……在……”蕭彬想不出來,突然惱羞成怒了,他驀地擡起頭,垮下臉,皺起眉,很威嚴地說,“你在幹什麼?考我嗎?我憑什麼該知道王立權在哪一科?我的公司加起來,職員工人有好幾萬,我還得知道他們的出身、名字,和所屬科組嗎?你去辦公吧,不要沒事找事了!”
她咬住嘴脣,受傷的感覺又把她包圍了,她轉過身子,一語不發地往外走,心裡想:這就是董事長,他的權利是,答不出問題可以罵人。“沒事找事!”是她找他的事呢,還是他找她的事?她越想越委屈,眼睛就紅了,她走到門口,正要轉門柄,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
“等一下。”
她站住,用手背很快地擦了擦眼角。
“你沒哭吧?”他的語氣變得很溫和。
“沒有!”她倔強地回答,迅速地轉身,擡起那溼潤潤的睫毛,勇敢地看着他。
他仔細注視了一下她的眼角。
“出來做事,不像在家裡,”他關懷地、安慰地,幾乎帶點歉意。“總要受點小委屈,嗯?”
她不答,沉默地站着。面無表情。
“現在,請你告訴我一件事。”
她被他的低聲下氣打動了。臉上的冰在融解。她閃了閃睫毛,被動地問:
“什麼事?”
“那個王立權,到底在哪一科?”
她呆了呆,臉紅了。
“不在任何一科,”她輕聲說,嘴角往上翹了翹,想笑了,聲音輕得像蚊蟲,“那是我順口胡謅的名字,我想,公司裡不會有這麼一個人!”
他睜大眼睛,瞪着她,那樣滿面驚愕和不相信的表情,使她頓時提高了警覺,玩笑開得太大了,在他又“惱羞成怒”之前,還是先走爲妙。她飛快地點了點頭,飛快地打開房門,飛快地說了句:
“我還有好多事,我去辦公了。”
她飛快地走出去,飛快地關上門,又飛快地鑽進秘書室去了。
整個上午她都很擔心,怕蕭彬找她麻煩。但是,一切都風平浪靜,蕭彬什麼麻煩也沒找,當有必須的時候,她拿文件進去,他也只是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她,那眼光很深沉,很“怪異”。
終於到了中午下班的一刻,她略微收拾了一下,就跑了出去。
阿奇果然在大廈門口等着她,他拉住她的手腕,把她一下子就拉得遠遠的,離開了那些同時間下班的職員的視線,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他才問:
“想吃什麼?”
她看看他亂糟糟的頭髮,再看看那條已褪色的牛仔褲。她知道“生活艱難”的滋味。
“吃牛肉麪!”她說。
他很敏感地注視她。
“你不是在幫我省錢吧?”他懷疑地問,“我請得起你吃牛排。”
“中午吃牛排?”她大驚小怪地,“你少驢了!你不曉得女孩子怕胖嗎?我只想吃牛肉麪!”
“好!”他輕快地聳聳肩,“牛肉麪,咱們去川味牛肉麪館,轉角就有一家,很有名呢!”
於是,他們去了牛肉麪館,在一個角落上的雅座中坐下來,他點了牛肉麪、粉蒸排骨、油餅,和一些小菜,點完了,他才問她:
“你吃不吃辣呀?”
“吃!”她急忙點頭,“很愛吃呢!”
“是的,我應該猜到。”他笑了,一對眼睛黑得發亮。“你的脾氣裡就有辣味,聞都聞得出來!”
她也笑了,說:
“好鼻子,嗅覺靈敏!”
“哇!”他叫,“你在罵我是狗!”
“誰說的?”她睜大眼睛,“我罵了嗎?”
“唔!”她哼了哼,“不止嗔覺好,眼力也不錯!”
“好!”他再叫,“你又罵我是貓!”
她用手掩住嘴,笑不可抑。
“你這人真怪,”她邊笑邊說,“怎麼別人每說一句話,你就當作是罵你呢!”
“我有毛病,該看心理科醫生!其實,”他臉色一變,正色說,“我真的看過心理科醫生。”
“哦?”她注視他,“爲了什麼?”
“就爲了我的嗅覺、視覺和聽覺的問題,別人看不見的我都看得見,別人聽不到的
我都聽得到,別人聞不到的我也聞得到,例如——”他深抽了口氣,“你很香,可惜我說不出香水的名字,窮小子對這方面比較孤陋寡聞。”
“錯了!”她勝利地喊,“我從不用香水!”
“墟!低聲一點,”他神秘地說,“如果我連這份超人的嗅覺能力都成了問題,我會更自卑了。”
她懷疑地瞅着他。
“你到底有沒有說正經話的時候?”她問,“你從一開始就和我亂蓋,我現在根本弄不清楚你什麼時候說真話,什麼時候說假話!老實說,我本來想再見到你的時候,要好好整你一下。”
“是嗎?”他認真地盯着她,“怪不得……”他嚥住了。
“怪不得什麼?”她忍不住追問。
“怪不得我這幾天心神不寧,茶飯不思,上班的時候盡做錯事,一心一意想往十樓跑……原來是你在整我!”
她揚着眉毛,瞅着他,又好氣,又好笑。但,在好氣與好笑的感覺外,還有種暖洋洋的感覺。像被一層溫暖的海浪柔柔地托住,輕飄飄的。
“能不能談點正經的?”她想板臉,不知怎麼,就是板不起來,笑意不受控制的從她眼角脣邊滿溢出來。
“好。”他回答,目不轉睛地凝視她。
“告訴你,”她找話題,“你早上來我辦公廳,害我被董事長颳了一頓!”
他吃了一驚,面容嚴肅了。
“他罵你了嗎?他又沒看到我,我溜得好快!”
“他聽到了,他的耳朵也很靈。”
“哦,他怎麼刮你?”
她把去董事長室的經過重複了一遍,在她的敘述中,她看到他不住地忍笑,最後,當她說出沒有王立權其人時,他竟忍不住大笑特笑起來。笑得那麼由衷地歡愉,那麼滿臉的陽光那麼精神煥發而神采飛揚……再沒有憂鬱,再沒有落寞,再沒有消沉和自卑……老天哩!她心中暗暗驚歎着,他是多麼具有吸引力啊!
牛肉麪送來了。他終於止住了笑,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然後,他嘆了口氣,低下頭去。烏雲驀然飛來,他望着麪碗發呆。
“怎麼了?”她問。
“哦,”他如夢方醒,擡起頭來對她勉強一笑,很快地說,“沒事,沒事,我只是覺得……”他搖搖頭,“不說了,你會生氣!”
“不生氣,”她慌忙說,“保證不生氣,我最怕別人說話說一半。”
“我覺得……”他正經地凝視她,低嘆着,“我已經太喜歡你了!”
她的臉發燙,低下頭去,她一心一意地吃麪,好像餓得什麼似的。她不敢擡眼看他,只是埋頭猛吃,好不容易把一碗麪吃完了,她偷偷地擡眼一看,他居然和剛纔一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他面前的牛肉麪,完全沒有動。
“你怎麼了?”她扭捏起來,臉更紅了,眼睛也水汪汪了。“你吃麪呀!”
“我……不餓。”他低聲說,仍然盯着她。
“告訴我一些你的事,”她柔聲說,在他那熱烈而專注的凝視下,覺得心跳都不規則了。“你瞧,”她用舌頭潤潤嘴脣,“我對你的瞭解那麼少,連你姓什麼都不知道,你是哪裡人?你住哪裡?你家在什麼地方?你的全名是什麼?總沒有人姓阿名奇的!”
他驚跳了一下,面容立刻又變得古怪起來。他不再盯着她了,他注視着麪碗,狀如癡呆。
“我不想談我自己。”他機械化地說。
“爲什麼?”她的聲音更柔和了。“你依然認爲我是勢利的,崇拜權勢的人?阿奇,”她輕聲說,“不管你是什麼出身,我都不嫌你。”
“不管什麼出身嗎?”
“是的,不管。”她堅決地點頭。
他鼓起勇氣來,擡眼看她。
“那麼,我告訴你,起初,一切都很平凡,我父母雙全,有一個哥哥,我是家裡的小兒子,我哥哥很優秀……”他停止了,癡癡地看着她。
“說呀!後來發生了什麼變故嗎?你家敗了?破產了?還是發生了……更糟的事?”
他猛地把頭一搖。
“我不說了!”他重重地吸氣,眼光裡涌起一抹乞求的神情,他幾乎是痛苦地開了口,“你肯不肯不盤問我的過去和家世,只跟我交朋友?如果你一定要問,我會……逃開,逃得遠遠的!”
她瞅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她伸出手去,溫柔地把手壓在他那放在桌面的手上,她覺得他的手顫抖了一下,她安慰地、鼓勵地說:
“我不再問你,我喜歡和你交朋友。”
“那麼,明天中午,我們還一起吃飯?”
“可以。”她點點頭。
他再瞅着她,誠懇地點點頭:
“總有一天,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她搖搖頭,微笑着。
“不必勉強,我反正做最壞的想法。”
“哦,”他哽了哽,“例如?”
“例如——你殺過人,你是逃犯,你晚上裹條毛巾睡在火車站……你根本無父無母無兄無弟……你是孤兒,半流浪似的長大,可能偷過、搶過……”
他看她,面部肌肉微微痙攣,嘴角緊閉成一條線。
“真沒想到,你有那麼好的想象力。”他終於說,“你還漏了一件事:我吸毒!”
“什麼?”她一震,“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我強姦過三個女孩!”
“什麼?”她又一震,“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我只是在幫你想那些‘最壞’的事。唉!”他嘆氣搖頭,“夏迎藍,夏迎藍!”他沉吟地說,“你太純潔了!你太嫩了,你太天真了,你對於‘壞事’也瞭解得太少了!所以,不要爲我去絞你的腦汁吧!”他看看錶,“時間真討厭,是不是?”
“怎麼?”
“你該去上班了,我也該去上班了!”
“你在哪一科?”她忽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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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屬於正式公司編制,我屬於每科都可以調用的人員。甚至於,我連辦公桌都沒有一張,我總是跑來跑去。”
“有這種人員嗎?”她懷疑了。
“看樣子,你對公司瞭解還不夠深!你最好去問問你那位董事長,有沒有我這種人?”
“阿奇,”她怔怔地說,“我懷疑一件事!”
“什麼事?”
“我想……我想……你大概根本不是達遠的人!這附近全是辦公大樓,有幾百個公司,你根本不知道是哪家公司的!”
“譁!”他叫,臉漲紅了。他付賬,拉着她走出餐館。笑意又飛上了眉梢。“這回,猜得有點譜了,說不定我還是哪家公司的董事長呢!”
她對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那可不像!”她說。
“人不可貌相喲!”他的興致又高了,“你是我遇到過的人裡面最會幻想的!”
“你是我遇到過的人裡面最神秘的。”
走進了大廈,他把她送到電梯口:
“我還要去辦點事!明天中午見!幻想小姐!”
她愣了愣,他不上樓?爲什麼?她不想了,對他點頭微笑,她答了一句:
“好,明天中午見,神秘先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