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醉枕美人膝

1.深情豈若無情真

這次,李師師也頓爲之粉臉變色,情急地道:“他……他來了……怎地在今天也來……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他竟說來便來

她一面急,一面望着孫公蛭,眼裡流露出一片催色,令人哀憐,也令人愛憐。

孫公蛭神爭冷峻,冷曬道:“——你要我先行離開、是不?”

李師師楚楚動人的點了點頭。

孫公蛭一笑、抄起桌上的酒壺,也不倒酒,仰脖子一氣幹盡飲淨,然後崩的一聲,咬下了壺嘴,拋下一句話:

“好,你要我走我便走,我也不礙着你的事——反正,在這兒偷雞摸狗的,又豈止我一個!”

說罷,他撈起焦尾風琴,猛回首,往窗外盯了一眼。

戚少商機伶伶的打了一個突。

此際,他跟那人首次正式對望。

戚少商心下一粟,以爲對方必自窗口掠出,正要找地方迴避,忽聽孫公蛭冷哼一聲,一手挾着琴,一手打開了門,大步而出:原在門個候着的李姥,因爲門前一空,幾乎沒跌撞趴了進來。

戚少商只覺與那人一記對望、就似是大日如來遇上了不動明王,打了一個星火四濺的交鋒,但又似是同一家、同一門、同一血脈的脣亡齒寒,首尾呼應。

他極憎恨這個人。

——好像這人能做到他不能做到的事。

他也覺得此人甚爲親近。

——他和他之間,仿似沒有什麼分別!

這感覺很複雜,他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可是,孫公蛭仍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聽說皇帝來了,竟不從窗掠走,而大搖大擺的取道大門:

——莫非他不伯跟皇帝遇個正着!?

他這一走,才跨出大門,李姥幾乎跌將進來,同時,薰香閣中的綢簾急搖顫不已。

李姥慌忙的說:“……··妞,鸞鈴在龍頭殿搖響了……萬歲爺馬上就要一一”

話未說完,有人陰聲哈哈一笑,霍地拉開了多層雲布的綢簾,先是兩名力士、接着是四名侍衛,再來是三名太監,然後是六位宮娥,侍奉着一身着錦繡黃袍、鬚髮稀疏的人,行了出來。

戚少商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這閣裡有機關!

——敢情是皇帝在艮宮暗修潛道,乃直通李師師的薰香閣。

趙佶在上回遇弒之後,果然小心多、

——但他仍色膽包天,不是絕足不登,而是暗令民工,爲他挖一甬道,神不知、鬼不黨的直抵李師師香閨。

對趙佶而言,這可更方便了。

但要挖掘這一條通道,叉不知得花多少民脂民膏,傷了多少人心人力!

戚少商這一念及此,心裡有氣,卻聽趙佶笑道:“愛卿,可想煞朕不?朕明不上朝了,今兒就跟你顛三倒四來了,偏給你一個驚喜。”

師師這時已回覆鎮定,盈盈斂襖拜倒:“涉女子敢請萬歲爺福安。”

趙佶打發侍從離去,呵呵扶起師師笑道,“卿卿還跟我來這說着就笑茲茲的要跟師師親熱。

師師欲拒還迎,委婉相承,正要熟好之際,師師忽說:“妾身今日恰逢月信,精神4乏,陛下來得不湊巧,今晚恐未能待寢。陛下忽如其來,可把奴家嚇了一跳。”

趙佶神色一變,他本業如渴如飢,而今大爲掃興,只說:“這有何難,朕即命大醫院備下藥方,停了信期,不就行了?你怕的不是朕來的突然吧?”

李師師矯笑婉拒道:“這怎生使的。只怕這一停訊,淨了妾身子,但也使妾人老色衰,陛下就不再要妾身侍奉了。”

她只避開了皇帝說來就來的事不說。

趙佶笑着擰她:“哪有這樣的事……卿卿今晚不便,但朕就是興勃,不如你跟我……”

師師只嬌笑不依。

戚少商看得眼裡冒火,心裡發火,正想離去,忽爾,場中對話,卻有了變化。

許是李師師一再推拒,引起趙佶不快,只聽他冷哼一聲便道:

“師師,你也別大乘風得意飛得高,朕是憐你惜你,你的作爲,朕豈不知?”

師師整衿欲言,恭謹的間:“陛下龍顏蘊溫,不知所指何事?”

趙佶直問:“前時我召你入宮,冊封妃嬪,你爲何一再拒絕領旨,下怕欺君之罪麼!”

李師師幽怨的一嘆。

趙佶果問:“有話便說無妨。”

師師不敢擡頭:“我怕陛下一怒斬妾。”

趙佶笑道:“哪有這種事!你盡說無妨,朕豈如小氣婦人。”

師師仍是不敢擡眸:“妾不欲使陛下氣惱。”

趙佶嘿聲道,“朕若惱你,早惱下了。朕那日遇刺,暫退伏榻下,才知那是個隱蔽藏人好所在。”

師師心頭一震,強自鎮定的道:“陛下的意思是……”

趙佶道:“沒啥意思。朕那次匿於榻下,對你跟刺客交手護朕,很是感動,但卻令朕聯想起一首詞……”

師師便問:“什麼詞?”

趙佶信口唸道:“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城上已三更。向誰行宿?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師師這會臉色微白,強笑道:“那不是妾作《少年遊》?陛下當時聽了,還給妾身幾句勉勵,令委鼓舞萬分,迄今未忘,感恩不盡呢!這詞又出了什麼漏子了?”

趙佶冷笑道:“這詞就是寫的太好了,你隨意唱了,曲文卻記在朕心裡了。回宮一想尋思,那不像是你手筆,即景抒情,清新流暢,似出自男兒氣,跟女兒家手筆,是分明不同的。可是,那晚,朕爲愛卿送來潮州甜橙,卿用玉剪挑開,親手剝喂朕口,這等細節,正是詞中所述,莫非愛卿把與朕之恩愛細節,都一一說予人聽?還是詞風大變,辭貌大異,寫出另一番風格來?抑或是臥牀榻下,正好有人,朕與卿纏綿恩愛之時,讓人聽去不成?”

李師師聽得忙斟酒敬酒,趙佶不飲,卻一拍案,畢竟是龍顏大怒,天威莫測,師師唬得連酒也濫出來了,染溼了翠袖。

只聽趙佶臉下一沉,道:“那次你也推說正值娘娘華誕,勸朕理當夫妻恩愛一番……朕還誇你識大體,嘿!”

李師師只悽怨的說,“萬歲爺,您不信妾了。您要不信妾,妾身一頭撞死算了!”

趙佶見師師眼圈兒紅了,一副淒涼模樣,口氣是軟了,臉也緩了,但語鋒卻仍在的:

“你要我信你?你那晚吟了那曲兒後,不數日,坊間已唱了這段《少年遊》,說是開封府監撫周邦彥教的——難道信任予他、授予他,還是一不小心,給他偷學去了?那可是詞句一模一樣,就連曲調也相同!巧有這個巧法?妙有這個妙方?嗯?哼!”

當李師師慼慼垂淚,哀哀切切的道:“賤妾罪該萬死……萬歲爺明察秋毫,高炬獨照,任何細緻之處,都瞞不過聖上……”

地雙手揉揉看趙佶臂頸,柔柔的說:“不過,賤妾也把曲子唱予樓子裡的姊妹們聽,不知是讓誰個野丫子學去了,教與人唱,這就一一”

她是先讚了趙佶,大大地奉迎了一番、才說開脫的話兒。

趙佶一下於,連語調也緩和了下來,看來李師師那一千還是挺管用的。

“……朕倒不與美人計較,是朕好意三番四次催你人宮,你總推卻,這又有個什麼說法?”

師師淚痕未乾,又嫣然巧笑向皇帝要緊處推了一下,白了他那麼一眼,嬌妖媚聲的道:

“妾說哪,萬歲爺,你急什麼,豈不是什麼都給你佔去了嗎!到真個給你納入宮來,你又去尋花問柳去了,那時,只教妾身苦守空閨,方知深情豈若無情真了。”

2.今夏正好春衫薄

只聽趙佶給李師師揉得幾揉,聲也放軟了,也用手去摸李師師的嬌嫩處、只讚歎道:

“你這蹄子也真會耍朕……好,朕便不勉強你。反正,朕只要來看你,就有潛道可遁,也方便得緊,隨時可作醉枕美人膝,那就不妨了……今晚且就饒你則個吧!”

師師一聽,忙嬌呼細喘,“萬歲爺福安。萬歲爺萬萬歲。”

戚少商在外面卻聽得直是冷笑。

——雖說這趙佶皇帝居然從一曲詞中,發現猜度得出:李師師可能與周邦彥有曖昧,但堂堂一國之君,理當以處理萬民水深火熱之事爲要務,而他卻浸耽於這些小枝小節裡,以及男女情事上,哪還有心機理會國家大事,這到底是禍是福,是不長志氣而不是明鑑秋毫!

戚少商卻也並未想到,他這種想法,曾在數年前,王小石在愁石齋跟蔡京手下比拼一場後、匆匆留下一詞,卻引蔡京推測出,王小石此人志氣非凡,是十分近似的。

——可是,同樣,同理,堂堂一國之相,居然爲這種人事上的小鬥爭、文字上的小把忒費心,豈又能將心力置於改善人民生活的公事上?

一個宰相已經如此,而今皇帝也如斯,試間,這國家焉能不敗?豈可不亡?

國之將亡,妖孽必興,而慘苦的,一定是人民老百姓。

這點千古不易。

此劫不變。

變的是戚少商。

看到了房中的這一幕,他心頭直了波濤萬丈的撞擊:

他實在看不下去。

他扭頭就走。

可是他這一回頭,卻走不成了。

因爲他看見一個人,正在月下等着他。

這個人不是他自己。

而是那漢子:

一一孫公蛭。

他竟不知在何時已在月華之下。

屋脊之上。

戚少商的身後。

要不是他手上挽着一口似鐵非鐵的焦尾古琴,戚少商乍見還以爲又遇着了他自己。

不過,這次真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那個雙眉如劍、斜飛人鬢、脣薄如劍、眉揚如劍、目亮如劍、笑紋如劍、高瘦如劍、雪衣如劍的那桀驁不馴的漢子。

那漢子已到了他身後八尺之遙,整個人一如一把出了鞘的劍。

劍冷。

他的笑意也冷。

但那一雙冷傲的眼神,卻出奇的有點暖。

也不知怎的,戚少商見着這個人,忽然生起了一種:瞬歿剎亡一息間的感覺。

戚少商看見了這個人,到這地步,已明知那不是自己,但仍然覺得對方几乎就是自己,至少,很像是“自己”。

——他幾乎是看見了一個完全不是“自我”的“我”。

他看見了,有點恍惚,但沒有錯愕,好像那是一件早該發生了的事,只不過,他在這一剎之前還不知道何時會發生而他第一句就說:“你跟師師的活,可是說予我聽的。”

那漢子道:“我早知道你在外邊。”

戚少商道:“三天前,我也知道你在外面聽。”

孫公蛭道:“所以,今晚我再問一次,讓你也聽聽在背後師師是怎麼說你的。”

兩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少,小猖只有他們兩人在這月清風急的高處上才聽得見。

他們可不敢驚動,一旦驚動了下邊,護駕的人可蜂擁而出。那時,就算能全身而退,也必招惹一身麻煩。

所以他們繼續低聲疾語。

只說予對方聽。

只有對方纔聽得見、聽得懂、聽得明的話,在古都古舊的古屋脊羣上,他們如斯對白。

對峙。

一一也對着立。

孫公蛭的眼神轉註在戚少商手中的花:

“你要送給她?”

戚少商看了看手中的花,月白如鏡,夢似空華。

在他俯首看花的一剎,孫公蛭忽然覺得有些心寒,也有點心動,更有些心痛。

——不朽若夢。

月白風清。

他只覺眼前的人,像月一般的白,像月一般的亮,像月一般的冷,像月一般的做,也像月一般的溫和,卻又像月一般的淒厲和傷槍。

——那就像另一個“他”,在這子夜神秘的屋頂上,教他給逢着了、遇上了,邂逅在一起。

使他一時分不清:

是敵是友?

是對是錯?

——是我還是他?

——是過去還是將來?

是夢?是真?

是有?

是無?

今夏正好春衫薄。

這春夏交會之際的月圓之下,這兩人正好遏在古都的高檐上。

檐下萬家俱眠。

當朝皇帝和青樓紅粉當紅的行首行家正開始在房裡胡混,吹滅了燈。

燈熄。

月明。

花在他指間。

琴在他腋下。

這是個月夜。

有哀。

無夢。

戚少商忽道:“這花,不送了——要送,就送給你吧!”

孫公蛭笑了,“你送我花?”

戚少商道:“送你花是省你的事,你反正就是採花大盜。”

孫公蛭似在月夜微微一震。

他開始解開他那塊裹琴的絨布。

戚少商仍道:“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是誰。”

孫公蛭目中殺氣大盛,銳如劍芒,“那我是誰?”

戚少商道,“近日,江湖上出現了一位著名的殺手,也是惡名昭彰的淫魔,官府、朝廷、綠林、武林、黑白兩道的人都在找他算帳,但聽人傳他淫而無行,不過他所殺的所誅的,好像都是早已罪大惡極之人。”

孫公蛭笑。

笑意很孤,也很獨。

而且傲岸。

戚少商盯着他,道:“那淫魔聽說仍在到處活動,近日還屢在京裡現蹤,曾化名爲孫小惠、孫梨子、孫加伶、孫華倩然後他一字一頓的說。

“現在他正化名爲孫公蛭。”

如果說孫公蛭原本就像是一把劍的話,現在。他的劍已全然拔了出鞘。

劍淬厲。

那是一把驕傲的、一出鞘決不空回的劍。

他問:“那麼,我是誰?”

戚少商笑了。

他的笑很灑脫。

也很寂寞。

很寂的寞。

但不冷漠。

他說,只三個字:

“孫青霞——”

然後他就不再說下去了,但他的神態,就像狂月滿天。

他指間仍拈着花。

他的手很小。

很秀。

——像女人的手。

月亮正照在他指間的花瓣上。

花已半謝。

猶半開。

夜已過半。

——人呢?

爲誰風露立中宵?

說來絕塞看月明?

江水何年初映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3.瞬歿剎亡一息間

孫青霞的人雖然很高大,但他的手,也很乾淨,而且亦很秀氣。

他這秀氣的手,正放出了一把傲氣凌人的劍,他的劍直指上天,天心有月。

劍原就在琴裡。

拔劍的時候,劍意抹過琴絃,發出極爲好聽的奇鳴。

劍很冷清。

——這是一把沒有朋友的劍。

月華在劍鋒上只反映着:“孤做”兩個字。

他的臉色開始發青,但印堂卻綻出紅霞:“你既知我是淫魔孫青霞,便要如何?”

戚少商輕輕的道:“那我就要替天行道——”

他說的只有八個字。

說第一個字時,已在拔劍。

到第八個字時,他已拔盡了劍。

他拔劍的速度並不快。

但很審慎。

而且很疼惜。

——他對他的劍有一種如同對所愛女子的憐香惜玉。

他拔出了他的劍。劍鳴直動人心。

劍自腰畔抽出,然後幹腕齊胸,平指十尺左右的敵人的心,凝立不動。

他的眼神很好看,白多於黑,但明麗的白映襯着流而的黑,像有點幽怨,但十分寂寞。

月華在他掌中劍鋒也抹過這兩個淒冷的字。

寂寞。

——那是把寂寞之劍。

這時分,兩人都已撥出了他的劍。

一劍直指着夭,狂做不馴。

一劍平指敵心,寂寞無邊。

只聽孫青霞遙笑道:“聞說你也是落草盜寇,而且還是匪首龍頭,更曾大膽弒君。你不比我好到哪裡去。你還敢抓我?”

戚少商淡淡地道:“你如果真的是個淫賊,我就絕下讓你沾李師師。”

孫青霞冷然看他的劍:“李師師可不是你的。”

戚少商只道:“不是我的你也不能碰。”

孫青霞失笑地道:“爲什麼?你要爲那風流皇帝保住這青樓名妓的清白不成!?她真正喜歡的是你麼?你這樣做可感動得了她?”

戚少商道:“我愛一個女人,就算不能要得她,我也是希望她好。”

孫青霞默然了一陣,才黯然道:“看來,我剛纔予你的儆示,是全不生效的了。”

戚少商卻只去看他的劍:“你的敵人在身前,劍卻指天,你與天爲敵不成?”

孫青霞做然道:“我乃以天爲敵。”

戚少商冷笑道:“天敵?狂妄!”

孫青霞反問:“你的劍尖指着我,豈不是也把我視爲天敵?”

戚少商搖首道:“不。我的劍指着你心,但敵心就是我心。”

孫青霞目光收縮、瞳孔也開始縮窄:“你是以己心度故意?”

戚少商道:“我只是以心發劍。”

孫青霞幽然道:“好,我老早就想試一試你的‘心劍’。”

一說完,他在手腋下又挾着那尾古琴。

戚少商也道:“我就此領教聞名天下的‘天劍’!”

話一說完,兩人立即動手。

未動手,先動腳。

一動手,人就動。

不進先退。

孫青霞先行退走。

退得很快。

但無聲。

他往後退,比在前仿更瀟灑、更不羈、也更傲慢。

他連疾退也能做到灑脫利落、做岸孤僻。

也不見他施出什麼步法,他是把步子大步的往後跨。

跨得寬。快而大。

戚少商則向前逼進。

他右手平持着劍。

左手拇、食二指還拈着花。

一如孫青霞右手劍指天,左手仍挾着那尾古琴,只不過,一人是迫進,一人是疾退而已。

戚少商跟進得很急。

很輕巧。

步子就像“流水”一樣的,同時也在月下“流”出了一種寂寞來。

他是在追擊。

——很少人能在追殺中也能保持這樣一種寂寞和灑脫來。

一退。

一進。

在無聲無息中,已倒踩着月亮互擊,足足從相遇的地方進退間拉遠了五、六十丈外的距離來:也就是說,兩人仍相距約八至十尺,但離原來處身之地已數十丈遠。

他們駐足對峙的所在,恰好就是剛纔戚少商在瞬間離神幾乎走火入魔之處。

不過,他現在再也不“入魔”。

踏足於這片古礫舊瓦,他面對的就是他的“天魔”。

孫青霞也心無旁騖。

他眼裡只有一個人。

敵人。

——那是他的“天敵”。

儘管兩人已決心要一戰,但在交手之前,仍不想驚動保駕的高手。

——他們誰都不想透過官方的力量來對付他們心目中的大敵。

真正的敵人是應該受到自己最大的尊重,因爲他們的存在會使你發奮向上、自強不息—

——蔑視敵人,形同看不起自己的份量。

他們誰都決不容:那些只爲皇親國戚諛顏屈膝。恬不知恥的禁軍高手加一指於他們心目中“首敵”的身上。

決不。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原則。

武林人有武林人的規範。

高手自有高手的風範。

絕頂高手更有他的風骨。

以及他們爲人處事強烈的風格。

——只殺敵,不辱敵,也是他們一種共同的守則。

所以他們先退開,後決戰。

瞬歿。

剎亡。

——對高手而言,那也只不過是一息間的事。

誰也分不清:到底是戚少商先出劍,還是孫青霞先出劍?是孫青霞先出手,還是戚少商先出手?

但兩個人都一齊出了手,出了劍。

誰也弄不清楚爲何他們兩人一定要動手:有時候,他們之間有許多共同且相似之處,理應聯手結盟,而不應對立互峙纔是。

可是他們仍然在今夜的皇城,決戰、決牛、決一勝負。

大家甚至也不一定能分辨:到底是戚少商代表了正義,還是孫青霞等同於黑暗?究竟是孫青霞太好色,抑或是戚少商太好權?

或許什麼都不是。

他們只是一對兒、兩個人。

兩人生下來便會有一場相遇。

既然相遇就得要決戰。

——有些人生下來便是脣齒相依,也脣亡齒寒:

例如劉備、關羽、張飛如是,伯樂與千里馬、鍾子期與伯牙亦然。

——也有些人天生便是死對頭,決不兩立,生於世上,不拼個優勝劣敗,也寧可鬧個玉石俱焚,以免此消彼長:

譬如劉邦與項羽,或如諸葛亮與周瑜,又如王安石之與司馬光。

——也有本來是敵,後成了同一陣線、生死相依之至交;或者原是共同進退的戰友,但到頭來卻成了誓不共戴夭的仇敵:其間當然經過了巧妙的轉變,人世的變遷,以及在共富貴同甘苦的試煉和演變:

就像漢高祖與大將韓信、軍師張良:又似越王勾踐和吳王夫差;也如宋大祖黃袍加身後對待昔日的諸部將。

有的化友成敵。

有的化敵爲友。

然而,戚少商與孫青霞呢?

他們,在高檐上,狂月下,已然拔劍,出招,決戰!

決戰只是他們兩個人的事。

他們不要任何人得悉。

不要其他人知道。

他們只要證實:

他們之間誰高誰低?

——誰比較高明?

還是一個高、一個明?

或許,戚少商只是一個把義氣看得重些、將權力抓得緊些的孫青霞:而孫青霞正是一個把美色放得吃緊些、將情慾放縱一些的戚少商。

也許,戚少商難以忍耐孫青霞的,便是他輕名權而縱情聲色。

同樣,孫孫青霞所蔑視戚少商的,正是他重權名而太癡情。

——如果,他們兩人,都確切有以上缺點的話。

4.紅顏未老恩先斷

戚少商跟孫青霞已退離到遠處交手,在深夜古都古宅高樓的飛檐上,他們盡力/盡情/盡意/盡心一決。

他們不想有人騷擾。

他們以爲這場決鬥誰也看不見。

但卻還是有人看見的。

瞧見了。

第一個瞧見的人,可能連戚少商和孫青霞都會大感意外的:

那是皇帝趙佶。

原來趙佶雖正與李師師蜜意情濃,胡天胡帝,但不知怎的,他感覺得有點不安。

不妥。

——可能是他曾在“薰香閣”遇過危吧,所以他特別警省。

而且,因爲他精通韻律之故,他也有一雙比常人靈敏的耳朵。

——他的聽覺甚佳。

他原來沉醉於溫香綺玉之中,正要與李師師同袁共枕,攜赴巫山,但他卻不知怎的,在滅燭捻燈之後,在黑暗裡,忽隱隱生起了好些不安的蠢動。

這很奇怪。

當大腦袋狂亂衝動的時候,小腦袋就特別享受歡快;當大腦袋清醒精明的時候,小腦袋就不見得也能酣暢淋漓了。

人就是這樣子:

彷彿回覆獸性,就會恣意歡暢些——但只像禽獸般縱慾放任,結果通常都是福不耐久、自食其果。

(自己貴爲九五之尊,也沒有例外嗎?)

奇異的是,今晚,摟着這樣一具軟玉溫香胴體的皇帝趙佶,居然在這一剎間,作了這樣(對他而言)不可思議的省惕,一時興合合、衝勃勃的情慾,也頓消滅了過半。

許是在黑暗之中吧,趙佶懷裡擁着絕色,心裡卻想起前些時候遇狙匿入牀底的折辱,一時間,那帝王意態、英雄自況,也低落消沉,那話兒也一時不致鬥志激昂,而他眼前,卻忽爾出現了一個景象:

古城牆。

冰天雪地。

大地一片肅殺。

牆盡處,拐彎,即見一古寺。

寺前枯樹,石獅滄桑。

寺門邊,欄杆處,叉延伸着另一道曲折的圍牆,牆裡邊好像有兩個人,一前一後,意態落索,滿臉憂忿之色,好像在那幾已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了……

他們似在望鄉懷國,等着回家,只路遙歸夢難成。

那麼蒼涼的大地。

那麼悲傷的人。

——那人,怎麼那麼熟悉……!?

再細看:在後那人,豈不是他的一名特別寵愛的王子嗎?他——他怎麼變得如此鬱忿蒼老呢!?,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再看更爲畏怖:

原來另在前面眼望天的人,自發蒼蒼,憂戚布臉,渾身散發出一股蒼老無依、孤苦病愁之態的,竟是……

——自己!?

(怎麼回事!?)

(怎麼會出現那樣的情境!?)

他頓時一坐而起,汗流滿身,李師師忙揉揉着他肩背,關切慰問。

“聖上受驚了,是做夢吧?噩夢預兆着好事將臨呢!聖上兔驚,都是賤妾不好,服侍不周,才教聖上受驚一一”

李師師心中也是狐疑:怎麼這回兒這道君皇帝、興勃勃的來,而今卻似驚弓之鳥,且疲不能興,看來,不入宮的選擇,那是對的,不然,一旦恩寵不再,冷宮枯守,生死難主,向誰憑依?紅顏未老恩先斷,要美美麗麗的過一世,就得要會要情,而且還要懂得先引人多情,但自己得要無情、絕情、不動情。

——可是,自己,能嗎?

想到這兒,不禁心情一陣哀涼。

她竟連捨棄這皇帝也辦不到:不但身不由己,也心不由已。

她知道他對她好。

一一雖然那絕對不是天長地久、海枯石爛的好。

但這已足夠。

——一個女人,能夠有這樣尊貴的一個男人,曾待她那麼好過。

而且待她好的男人不只他一個。

——女人還能要求什麼?奢求什麼?

她對個個都感恩。

都有情。

——情能說斷便斷嗎?

要是不夠狠心斷情,那就得傷傷心心過一輩子了。

然而,傷心的應是自己呀,這一向只知胡天胡帝、自尋快樂不知愁的萬歲爺皇帝,而今怎麼神色那麼鬱郁傷悲起來呢?

她不明白。

也不解。

花不解語更嫵媚。

何況是而今暖玉滑香、雲鬢微亂、衣衾半露的她?

趙佶從下會不解風流。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何況他是皇帝。

可是,今夜,他卻忽見兩個這般熟悉的人(一個像是自己,一個像是自己的兒子!),好像給幽禁在北國蕭索的寒冬裡,這是夢?還是幻?是真?

抑或是空?

——哎,是不是該聽民憤,好好的懲戒罷黜長年在自己身邊阿諛奉迎的那幹大臣呢?

趙佶聰敏。他其實只好逸樂,並不胡塗。身邊的大權臣所爲所作,胡作非爲,他並非全皆懵懂,只不過,他們所做的正是他要做、想做、欲做而不便做的事,他們都爲他作了,他當然心底高興,難免重用、封賜這些人了。

可是,萬一寵信這些人會不利於自己,這又另當別論了。

——也許,到了時候,也該早些放手,不問國是(事),安排退隱當個道君皇帝,安靜無爲,終日遊山玩水,享受人間安樂吧!

(咦,剛纔在似夢非夢中所見的王兒,自己也一向寵愛,會不會是神明所示,立他繼承大位之意呢?那寺廟一片蕭索,只有他仍陪伴着自己,那是可以感覺得出來的相依爲命,可寄深重之血脈親情啊——可是,卻又怎地、王兒看自己背影的眼神,卻是如此怨毒抑忿的呢?

到底,那是怎麼回事?前生?還是來世?宋徽宗道君皇帝趙佶在絕代美人李師師的蘭房馥馨倚玉的幽暗中,一時也想不明白。

是以他輕輕推開李師師,像推開了心中的一片微愁,不經意的望向窗外:

這正好,恰望是一一

戚少商跟孫青霞在遠方月下的決鬥。

這時際,鄧兩大高手,已立定身影,已動劍、出手。

出於不言情。

因爲孫青霞還狩笑着在站定古檐後向戚少商說了一句話:

一句頗爲激怒戚少商的話。

“你的‘心劍’最好能贏我的‘天劍’,要不然,我這大色魔第一個就先奸了李師師。”

這句活絕對激怒戚少商。

和他的劍。

5.相受相憐相懷疑

他手上的劍,有個名字:

名爲“癡”。

只一字。

他拔出了他殺人的劍,同時也說了一句傷人的話。

“一個真正愛女人的人是不會強姦女人的。你大膽妄爲、狂放任性,我都可以不管,但你近兩個月來在京城至少幹過十一起姦殺案,我殺你以祭天,以奠紅顏,以泄公憤!你若干了這等事,就下配作武林人,也不能充好漢,更不配做人!”

他的臉白如雪。

衣白如雪。

劍白勝雪。

月也白似雪。

“雪”意陡然大盛。

劍意大熾。

劍攻孫青霞。

孫青霞一直盯着戚少商的手。

——不是看他的劍。

——也不是看他持劍的手。

而是看他拈着半謝花兒的手指。

他還說了一句甚爲張狂的話,“你說我做的我便做了,又如何!我奸盡天下美女,享盡人世之樂,快盡平生之活,你又待怎地!?”

他也還了一劍,就像還了一個情。

他的劍,也有名稱:

“錯”。

——他的劍名爲“錯”

哎,這世上,癡癡錯錯,又有誰知?誰分得清?

他們離開得遠,趙佶只望見兩個白衣人在月下屋脊上決戰,當然聽不見他們說的話。

他只發現有一個人的身影很有點熟稔。

他看了只覺心中一寒:

——這豈不是上次在薰香閣狙擊他的殺手嗎?

(怎麼今晚又出現了!?)

(怎會每次來這兒見李師師,都會遇上這等煞星。

(莫不是這些亡命之徒今晚又是衝着朕來的!?)

——如是,他們卻又怎會動起手來呢!?

說時遲,那時快、這兩人已出劍,已動手,已過了一招。

孫青霞的臉發青。

他所立處,青瓦如黛。

他的衣杉淡青。

劍發青。

彷彿連頭上那一輪也是青色的月亮。

“青”氣驟然大增。

劍芒大烈。

劍擊戚少商。

趙佶在窗裡幽黯處,只看到月下那幾,那邊,那上面,兩人手上一道白色銀光的如水,一道青色的綠芒似水,各幻化成兩條水龍,嗖地交擊了一下;瞬息間,兩條青龍自龍迅如急電的交錯了一下,立即又回到雙方的手上。

那廣剎間,常年浸沉於酒色的,皇帝趙佶也沒有說仔細;到底誰是青龍?準是白龍?是自龍回到白衣人手裡,青龍回到青衣人手裡?還是白龍落到青衣人手中;青龍落到白衣人手反正,青龍、白龍,還在屋頂那兒對峙着。

趙佶看不仔細。

也看不懂。

那不是詩。

也不是畫。

更不是韻律。

這些他不但懂,而且精通。

——這些都是斯文高雅的“而”不似在屋頂上那些草莽之徒拿刀拿劍打打殺殺那麼低侶。

可是,問題是,趙佶也隱隱知道,若沒有這些提劍拔刀的,他的江山早不保了;而且,若這些拿槍搭箭的都轉過針鋒對着他,他就連龍頭都保不住了。

他越想越心寒。

一旦心驚,就膽跳。

色膽子也就小了,

他難免想起在李師師這兒,一再受驚,一再受辱,況且這人兒雖美,也一樣懂得動刀動槍的,跟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也顯然有密切過人,這裡讓他不能不心驚提防。

他一向很愛這懷裡的人兒。

因爲她善解人意,

他一向都很憐惜她。

可是他現在也難免對她生了懷疑。

他今晚也不想招惹那屋頂上決戰的異人,由他們打下去吧,對這些江湖奇人異士,最好還是別沾的好。

——主要他們不是衝着自己而來,他也就不想/不須。不敢多追究下去了。

所以他再也待不下去。

他一提牀上鸞鈴。

侍從立即上來/進來/入來,

他匆勿就走了。

甚至沒有再與李師師溫存。

大家都不知道爲何皇上這回是興沖沖的來,卻急急腳的倒踩着走了李師師卻有些明白;因爲她從趙佶的視線望去:也發現了那兩個在城裡最高飛檐上決戰的身影。

——他們對上了!

(他們是爲何而戰?)

——爲聖上?爲正義?還是爲我……?

李師師瞥見皇帝在黑暗裡發亮的目光。

她沒想到這長年耽於聲色舞歌的皇帝,居然還有那麼睿智清亮的目色。

——尤其在這幽漆的黑暗中,份外清亮。

她一直都沒察覺他還有這一點。

她忽然覺得有點感動:這個平日荒淫萎糜的一國之君,卻在有人決戰的月夜裡亮着眸子在房裡陪伴她。

她爲這感動真不惜爲他死。

——只要他這時再叫她入宮,她就算是一入宮門深似海,她也一往無前、義無返顧。

可惜他沒叫。

也沒再召。

他走了。

只剩下了她。

在房中。

還有他勿勿行色竟留下一襲流黃色的內服,鋪在牀上。

衣上隱繡着一條龍。

張牙舞爪的龍,伏在牀上很安靜。

那是一條黃龍。

她就拿起那件內服,坐在牀沿。看了一會,放在鼻下,嗅了一嗅,放到口邊,對着龍頭,咬了一口。

在外面,戚少商、孫青霞交手各一招。

是第二招。

第一招,沒動劍,只挪移了身形,轉移了位置——轉到有利位置才動手,而且在挪轉的過程裡誰也沒讓敵手有可趁之機,也是一種過招、交手。

如今是第二招。

兩條劍龍、水龍自長空劃過。

又各自回到雙方手裡。

心中。

6.夢斷故國山川

皇帝回去了。

他不禁意興闌珊。

——不但惶驚不安,也帶着些微少許的傷感。

(……那兩個在北國寒冬、鬱鬱不樂、于思滿臉、愁懷憂抱的人,怎麼如此熟悉?

(一個似朕!)

(一個像是桓兒)

(這是怎麼一回事!?)

(路遙歸夢難成,夢斷故國山川——江山如此多豔,怎麼一下子就出現那麼零星落索的情景,令人感傷!)

(唉,但願是夢是幻。)

(哎,那不是真的。)

宋徽宗始忐忑不安。

於是意興索然,擺駕回宮。

他卻不知道,在這一夜裡,古老的月光下,蒼老的屋脊上。這一個神奇幽豔的時刻裡,發生了許多弔詭行異的事:

戚少商看京城上空竟在憂錯間,看見自己的前身,後世,以及俯視這城都的將來與未來。

然後他與孫青霞決鬥,就像跟自己作一死戰。

李師師卻因他黑裡望向窗外一雙發亮的眼神而不惜爲皇帝而死,但卻因他匆匆而去,只留下黑裡牀上一襲黃色龍服而立定主意:決不入宮爲妃。

皇帝呢?

趙佶卻看到他的不幸。

以及他所寵的太子趙桓的犧牲。

還有他們父子兩人的結局。

這京華之夜。

古都之月。

或許,人生裡總有哭時刻,出入時空,周遊夭地,上下無礙,進退自如的時候。

然而,戚少商與孫青霞的激戰未休。

他們出手一招,未是勝負。

於是他們攻出了第二招。

第二劍。

孫青霞長身而起。

猶如一隻白鶴,激起了他頂上的怒紅,如同竹葉,回到了他的青上。

他一劍劈下去。

直劈。

獨劈戚少商。

戚少商身形一伏,龍之騰也,必伏乃翔。

他是一個善於伏,故更擅於起的人;他的屈是爲了伸,他的退是爲了進,他的低低是爲了有天高高在上。

他的劍斜斜拋起。

劍抵孫青霞。

一劍自下而上。

一劍自上而下。

一月天下白。

衣白如月。

人白如衣。

劍白如雪。

猶勝於雪。

但血呢?

——要是在這月夜裡激迸的英雄血,是不是比血更血,比雪還雪,比血紅!?

然而,不止是趙佶一個人看到他倆的決戰。

趙佶是其中一個人。

在這京華之夜裡,有三個人,同時看到這一場決鬥。

道君皇帝是第一人。

他從中也獲得憬悟。

但他不是唯一的一個,也決不是惟有他能有頓悟。

發覺這一場劇戰的,還有兩人。

但不是李師師。

她無心觀戰。

她是女的。

她也習武,但不好武。

女人重情。

她只關心如何去愛,可是愛一個人,實在艱辛:她們有的只好去恨,不過恨一個人,也大過艱難。

情是最傷人傷自己的。

男人至忠心的是義氣,不是愛,義是他的情懷。

女人是活在氣氛中的。

所以女人鍾情於愛。

英雄就是一種傳說的氣氛,讓人錯覺自己纔是讓豪傑情有獨鍾的美人。

所以女人愛英雄。

其實她們不愛他們的決鬥:血肉橫飛的,那不好看。她們愛的是他們爲她而決鬥的感覺。

她們是希望爲她們決戰而她們又愛慕的人,能幹安無事而一定要凱旋勝利的歸來。

回到她們的懷抱裡。

然後對她們的話幹依百順.就像她一手生養成人的嬰孩。

這纔是她們心目中的男子雙。

——永遠肯爲她死而不是真正的送命,一直愛護她但又肯原諒她的,寸是她們深心裡的情人。

所以女人正常嫁給丈大。

丈夫沒有這種質素。

——而好多人,她們總是認爲:不是死光了,就是沒教她給遇上。

是的,李師師儘管是遇上了一場大決戰,她也關心這兩個人。兩位朋友,但她卻無心去觀賞、調解。

你苦無心我便休。

我若有意又如何?

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李師師心中有一種悽落、孤傷的感覺。

她只希望趙佶、戚少商、孫青霞他們都不要死。

——要不然,都打殺了算了。

要是一定得不到,她也什麼都不要了,乾脆毀了算了。

這一場決戰,毀了的卻不是李師師的鬥志——女人有的通常不是鬥志,而是死心眼。

然而它幾乎摧毀了一人的鬥志。

以及信心。

——他當然就是宮廷裡號稱國師真仙的黑光上人了!

7.細看濤生雲滅

其時道君皇帝趙佶篤信道教,十分重用道土、方士,以致道觀林立,道教興旺,道學流行,卻術士干政,妖道盛行,成了一股未世橫流,神仙異說,大行其道。禍亡無日,已早見其端。

趙佶原崇信佛教,惟嫌信佛對他好看極糜的諸般嗜好難免壓制,加上想永享富貴權勢,而又要求長生不老,故舍佛人道,以養生、採補、煉丹、靈異來滿足是他自命仙班、自欺欺人的想法。並異想天開,要在短而急迫的有生之年達成他昇仙水壽之慾,這使得不少方士如林靈素、王仔昔等以蠱感、淫巧之術。騙取他的信重,一時間,趙佶壓抑佛教,道教勢力,已達頂峰,豈之更甚。

詹別野原是佛門一名小沙彌,凡經修行,終升爲寺院副座。但適逢道教日盛,佛教消沉,他一咬牙,自封爲道教真人,創立“黑光法門”,自稱有呼風喚雨,知人心事之能。蔡京與交往,利用他的言語詭譎,假借天意,向趙佶求其所需,故他將之引薦趙情,趙估見他面演法術,能頃間將一杯冰水燃成火球,又能將一沸水瞬間結冰,更能把白紙變黑,黑夜早一個時辰到、不知這隻要有過人的內功,對時序逆攪的知識,以及加上一些騙人的小巧便能做到。對詹別野便深信不疑,見他崇黑好色,奉爲“黑光上人”,送美婦供其淫樂。

剛纔在這夤夜的京城裡,尚未熟睡,仍與婦人胡顛廝混的,便是這“黑光上人”詹別野。

他原本因受趙佶信重。趙佶既來“杏花樓”會李師師,他便也過來保駕,不過,趙佶既已跟白牡丹顛龍倒鳳去了,他也不甘後人,抱着個如花美女尋好夢去。

但他畢竟有過人之能。

他顛歸顛,卻聞得有異響。

他馬上警覺。

他翻身立起。

可是他胯下婦人意猶未足,不知他因何忽爾鳴金收兵,還要把他撐起的粗脖子摟倒在她低低的盆地裡。

黑光上人好色。

但他很精明。

精明的人,總是分得清楚:什麼時候該胡塗。

——這就是決不可以胡塗的時侯:

皇帝就在三棟屋宇外,“薰香閣”裡,但有高人卻在不遠處交手決戰,萬一出了事:他可擔待得起?

他心裡清楚:他的華衣美食,僕從如雲,美婦愛妾,崇高地位,全是因受道君皇帝寵護而得來的。

——所以這皇帝的安危是他最重視的,事關他的成敗榮辱,也是他衣食父母。

所以這時候他再也不圖一時之娛。

他伸指駢點,封住了那躺在牀上:如同一條大蟒蛇般在翻涌折騰的白皙女人身上之穴道。

——說實在的,他也剛好有點疲不能興。

一胡天胡帝,還有的是時候、對象;但這皇帝老闆萬一有事,自己可是榮華富貴一場空了!

——輕忽不得!

他一竄身,到了窗前,露出一對眼睛,望到了那一場決戰:

這時候,戚少商/孫青霞恰好到了第二次出劍!

劍光是一剎。

驚雷響千秋。

他看到戚少商一劍向上撩去。

然後,那就不是劍光了:

而是火光

一團火。

———團生命之兒

這劍客竟把他生命的全部光芒,全盤注於這一劍上了!

他的武功原本也極高:他的“黑光神功”原本就聚合了天地蒼穹間一切黑暗無邊力量。

黑暗原就是無盡的。

他的內功也是無限的。

他一旦出於(尤其在黑夜),彷彿也跟黑暗結爲一體。

光明短促。

黑暗亙長。

所以他纔是勝利者,可以笑在最後。

——別人練的都是光明的武功:有的是以掌、拳、內功來修習,有的卻是用劍、刀、槍來修練。

那是光明的、強烈、莫以爭鋒的力量。

可惜,練這種仰仗光明之力的功夫愈高,功力愈是薄弱。

燭光總有燃盡的時候。

太陽也得將落山。

黑暗纔是真正的高人。

——惟獨他練的是“黑暗之力”。

所以他內蘊,而且強大無邊,像黑夜一樣無可抵禦。

可是他面今乍見:

那一劍。

——那不是劍。

而是生命。

——把生命燃成一團火的光芒!

他震驚。

他畏怖。

——要是那一劍是攻向他,他也不知自己能否抵消?

(可不可以接得了這一劍!?)

——光明來了,黑暗必將消散,且無所遁形。

(難道這就是邪不勝正?黑不如白?黑暗終將遭光明逐走!?)

他正懷疑之際,卻又見另一道劍光:

劍直向戚少商劈下來:

劍光成了火。

火焰。

——一把激情之火:

這劍手竟把他的全部情懷偶然,盡化作這一劍:

且一劍就斬了下來!

在這晚之前,黑光上人一直以爲光明難以久持,黑暗定必吞噬一切。

但現在他看了這一劍如火、那一劍似光之後,他的想法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原來光明真的可以戰勝黑暗。

可是他的力量卻來自黑暗。

這應說,他豈不是一個天生的失敗者?

現在再轉到光明那一邊去,還來得及嗎?

還是自己硬着頭皮,再強撐黑暗下去?

要是把黑暗練到最頂峰,是不是就可以消滅光明?

但他卻天生喜歡黑,老愛躲在暗處,他恨光!

他生來就不喜歡光亮,又教他如何站到光明的那一邊去?

既然他不能與光明爲伍,他就只好與光明對立了。

只不過,能取勝鳴?

——能。

這是他以前的答案。

可惜,他現在卻看了這如火如交的兩劍。

他改變了想法:

假如是一種光,那麼,黑暗也是一種光,只不過光的色澤不一樣而已。

——黑光。

要是邪終不勝正,光明終於能打敗黑暗,可是,只要“黑光“也是一種“光”,那就是以另一種“黑色的光”來取代”白色的光”,那就不能算是黑和白對立了。

也許這便能反敗爲勝也未定!

在這天晚上,詹別野目賭了戚少商與孫青霞這一戰,愣住他心中無限震驚,甚至動搖了他一直以來對黑暗的鐘情與堅持。

他甚至發生了徹底的轉移。

他從那兩劍交錯間發出的光明之美,因而頓悟了黑暗決不能勝過光明,除非——

黑暗也是一種美。

一種光。

——就像月亮一樣,阻柔也是一種光芒。

他的轉移是:

本來是黑,現在是自,那兩劍互拼成了他從黑暗裡步向光明之門。

他此際還見”黑”不是“黑”。

他看到的仿似山川大地,日月山河,他只細看濤生雲滅,然而,濤不是濤,雲不是雲,他已雲雨濤浪分不渭。

只濺得一身溼。

換了一陣驚。

——棄暗投明。

但目睹這場的卻不只有他和皇帝趙佶。

另外還有一個人,親睹這場午夜月下古檐上兩大高手的決戰。

這人卻不驚。

只悟。

頓悟。

經驗關不難得。

——一件事,做久了,自然就有經驗。

心得也不罕見。

——對一件熟悉的事有自己的看法就是心得。

但悟最難。

——悟是一種破解,對熟悉或陌生的事都有一種徹底的理解,這得要看機遇,淬啄同時。而且是直指人心,出情人性、如冷水澆背、滾湯澆雪的省思。

所以頓悟最是珍貴。

明白易。

瞭解從容。

澈悟最是不可多得。

8.滿座衣冠似雪

各攻一劍的戚少商和孫青霞,各不再攻,各收回他們的劍。

然後就是在這時候,孫青霞突然做了一件事;他做的是在這時候無疑十分奇詭,也非常不協調。

他居然左擰腰、右擰腰、沉左肩壓右馬、沉右肩壓左馬,然後,又站直身子,左擰頸,右擰頸再甩右肩右手指輕拍左肩右手拍打右背肝,用左肩右手輕拍右肩右手拍打在背押之後,叉站好身體,左擰腕、右擰腕、卻又聳左肩平右腕貼壓在腳眼,從右肩手左腕貼壓右腳眼,如此往返來回,做了數次。

誰都看得出來,他在做“五禽戲”。

“五禽戲”動作是先切內功的初步,一種動作與內息調勻的基本方法,一點也不足爲奇,不是罕見絕學。

奇的是孫青霞居然在這時候做。

——難道他忘了這時候正是跟戚少商決戰,而且正打得難捨、未定勝負!

——難道他眼裡“沒有”戚少商這號大敵!?

他難道已胸有成竹?

難道勝券在握!?

——還是他在出了那兩劍之後,馬上省覺當務之急便是;放鬆自己?

放鬆自己在這一刻間竟變得如許重要,莫非是在下一刻(或下一次出劍裡)是一場也放鬆不得的決戰,要聚集他平生的生死之力才能應付?

他忽然不攻了,卻在月下格上做出許多放鬆自己。舒筋活絡的動作來,顯得跟這場捨死忘生、驚天動地之戰。很不協調。

但更不協調的是戚少商。

他們交手已三招。

動劍兩次。

看情瓜他們必會有第三次駁劍。

可是。戚少商居然在這於鈞一發的時候,緩緩閉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慢饅吸氣,似享受空氣深入浸人在每一部分、分枝開叉肺泡裡,而且份外感受那種給氣膨脹、充實的每一部分,然後他才徐徐的吐出了那口用過了、可以廢置了的氣,他吸得那麼深,吐得那麼慢,彷彿依依不捨的在享用那一口氣的渣滓及其所有價值。

他在享受。

——看到他這樣呼息可以感受得到,能夠呼吸,是何等欣喜開心,簡直是天地同採!

突然他在運氣調息。

——而且還是閉上了眼睛!

更且值此時分!

這是他和大敵也是勁敵的孫青霞決一生死之際!

他竟敢閾上了眼睛!

——這時候閉上了眼睛!不但是形同把自己的性命交予敵手,更是對敵人最大的侮蔑與輕視!

他居然閉目、養神、運氣、調息、似乎還在尋思、冥想些什麼。

且似忽然想起了什麼事、眉一揚,脣邊抹過一絲相當冷峻、冷酷且冷豔的冷笑。

他在想些什麼?

爲問要瞑目?

他沒有看孫青霞便自然不知道孫青霞在看他。

孫青霞正在做一些柔軟的動作,也不算直視戚少商。

他看的是戚少商的手。

那一隻拈着花兒的手。

在飛檐下,有一漢子挑着兩桶“夜香”,恰好經過。

這夤夜挑糞的粗鄙漢子,忽然感覺到什麼似的,就擡起了頭。

擡頭就看見屋頂上、古檐間,有兩個白袍人、雪衣人,正在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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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脊上,原雕幾列順着瓦之勢斜排着的神獸仙禽,映着月光,坐落在那兒,端的是滿座衣冠似雪。

春將盡。

初夏涼。

挑糞雙子卻覺得一陣寒意:

彷彿,雪是不會下的,但只怕很快就要見血了。

月光下,屋頂上,那兒有一場生死決戰。

就在這時候,戚少商陡然睜開了眼。

孫青霞卻霍然做了一件事。

他一劍擲向戚少商!

這一劍幻化成千劍,像百宿青影,投向戚少商!

戚少商凝立不動。

看準了,覷準了,盯準了“一字劍法”中的“一笑視好”,人劍合一的發了出去;人沒笑。

人冷如冰。

劍卻笑。

劍發出像笑的嘯聲。

這一劍恰好挑在那一劍飛來的劍身中央。

不偏不倚。

正好正着。

他的劍尖只輕輕一觸,便一道銀光把那一道幻化成千道呼嘯旋轉而來的青光,呼的一聲,不知挑得劍到哪幾去!

這下孫青霞豈不是成了空手?

——然而孫青霞手中仍有劍!

這下豈不是勝負已定?

已?

孫青霞仍在發動了他的攻擊。

他這一次,主力不在劍。

而在琴。

他就在戚少商接劍的一剎那間解開了他的琴;不止是裹琴的絨布。

——而是把整口琴都瓦解了?拆開了。而又及時迅速熟悉飛快的重新組合起來:

而且還即時組合成一件很特殊的事物。

這事物是:

長形。彎曲。有道管子。有扳扣。匣帶子鑽有金色大花生米般的東西。

然後他把這中空管子對準了戚少商。

然而便發出了一種極爲奇特的聲響;

騰騰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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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天譴第九章 醒握天下權第五章 酒色財:棄第二章 散沙行動第四章 殺皇帝之夜第十章 天讎第七章 醉後各分散第十一章 公敵第九章 醒握天下權第九章 醒握天下權第七章 醉後各分散第九章 醒握天下權第十七章 天道無親第十七章 天道無親第六章 醒時同交歡第十六章 我若爲王第十八章 天若有情第八章 醉枕美人膝第十三章 天仇第五章 酒色財:棄第十章 天讎第六章 醒時同交歡第一章 飛行的腦袋第十三章 天仇第十八章 天若有情第九章 醒握天下權第一章 飛行的腦袋第一章 飛行的腦袋第十七章 天道無親第五章 酒色財:棄第一章 飛行的腦袋第十八章 天若有情第九章 醒握天下權第十四章 天譴第十七章 天道無親第十一章 公敵第十六章 我若爲王第十六章 我若爲王第四章 殺皇帝之夜第三章 這一場大殺第五章 酒色財:棄第五章 酒色財:棄第十一章 公敵第三章 這一場大殺第十五章 無意若何第三章 這一場大殺第十六章 我若爲王第七章 醉後各分散第七章 醉後各分散第七章 醉後各分散第十三章 天仇第二章 散沙行動第十六章 我若爲王第十章 天讎第十四章 天譴第十七章 天道無親第十三章 天仇第十二章 天人第十章 天讎第四章 殺皇帝之夜第二章 散沙行動第十五章 無意若何第八章 醉枕美人膝第二章 散沙行動第十六章 我若爲王第七章 醉後各分散第一章 飛行的腦袋第四章 殺皇帝之夜第二章 散沙行動第十七章 天道無親第十八章 天若有情第一章 飛行的腦袋第十六章 我若爲王第十八章 天若有情第六章 醒時同交歡第十一章 公敵第十七章 天道無親第十章 天讎第七章 醉後各分散第二章 散沙行動第十章 天讎第十四章 天譴第十三章 天仇第五章 酒色財:棄第四章 殺皇帝之夜第十八章 天若有情第十章 天讎第十八章 天若有情第九章 醒握天下權第二章 散沙行動第五章 酒色財:棄第九章 醒握天下權第十八章 天若有情第十六章 我若爲王第七章 醉後各分散第十五章 無意若何第五章 酒色財: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