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鼤
清韻的鐘聲隨風傳遍青山,遠處的金陵城沐浴在火紅的晚霞中,透露出一股沉靜的美。
喧鬧了一整天的地母廟,也終於恢復了安寧,十幾個宮人拿着笤帚認真灑掃着地板、臺階,清除香客們留下的足跡。
一道身着利落藏青色長裙、烏黑的長髮挽了一個墮馬髻用一根樸素的銀簪固定在腦後的窈窕身影,獨自一人提着一個碩大的食盒,拾階而上。
灑掃廟宇的宮人們見了她,都放下笤帚上前揖手行禮,口稱“虞夫人”。
窈窕身影點着頭,一步一步的登上位於半山腰的主殿。
還未進門,她就聽到殿內有人聲傳出。
“聽說了嗎?咱家地母娘娘,不喜香客稱她地母娘娘,說若是稱地母娘娘,她老人家分不清是自家人還是外人,得稱皇后娘娘,只要稱皇后娘娘,她老人家就知道祈福的是自家人了,回頭就在小本本上給她記上那麼一筆,沒倆月她老人家就把大胖小子送家去了!”鼤
“嘁,你現在才知曉?咱好幾月前,就聽到過這個傳聞了,要我說啊,咱這地母廟乾脆改名叫皇后廟算了,地母娘娘又不喜歡這個名號、陛下也沒有另立皇后……”
兩個在殿內整理香爐的宮人嘀嘀咕咕的說着悄悄話,一人的餘光無意間往殿外一掃,看到了站在門邊聽得入神的窈窕身影,當時就嚇得臉都白了。
二人連滾帶爬的撲到窈窕身影前,捏掌一揖到底,磕磕巴巴的顫聲道:“小的,小的參見虞夫人!”
他們都是長寧宮內出來的宮人,當然認得面前這位貴人。
正因爲認得,他們才知道自己剛纔那些話,落入面前這位貴人的耳中,犯了大忌諱!
窈窕女子看着哆哆嗦嗦的二人,忍不住露了個笑臉,白生生的虎牙瞬間就將她身上的歲月感減輕了十歲。
但下一秒,她就收起臉上的笑意,努力板着臉說道:“怎麼,出了宮,就把宮裡的規矩全給忘了?”鼤
這話說得二人雙腿一軟,幾乎就要給她跪下了。
但就在這時候,她又接着說道:“下吏就下吏,什麼小的大的,要是讓陛下聽見了,又得罰你們的站!”
兩名宮人愣了愣,有些手足無措,回過神來,心頭就猛然涌出一股巨大的暖流……那樣站,他們就是罰一輩子,也甘之如飴啊!
窈窕女子見二人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突然又說道:“你們剛纔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二人又面色一緊,剛想認罪,就又聽到面前的貴人又說道:“我覺得你們說得很好,就是聲音小了些、也不該偷偷摸摸在無人處說,下回挑個人多的地方、大聲說,別怕,我覺得你們說得很有道理,陛下也會覺得你們說得很有道理的!”
說完,她就提着食盒跨過門檻,走入主殿內,擡頭望向上方那尊身穿玄色飛鳳的清麗女子塑像。
一個恍惚,石雕彩繪的塑像彷彿活了過來,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向她招手:“阿魚……”鼤
好一會兒後,她才突然笑出了聲,將手裡的食盒擱到供桌前打開,樂得見牙不見眼的“嘿嘿”笑道:“我都沒想到誒,你竟然還會生這種悶氣……真有你的,大姐!”
大殿內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但窈窕人影卻似乎又看到了那道清麗人影,她叉着腰站在陳縣陳家大院兒廳堂前的臺階上,得意洋洋的笑道:‘那是,你也不看看我是誰!’
她跟着一起傻樂,但樂着樂着雙眼就酸澀了起來,她低下頭,將食盒裡飯菜一疊一疊取出來:蒸餅、雞蛋麪、粟米飯、炒青菜、蘿蔔燉臘肉……
這些飯菜的賣相,都不怎麼好。
但卻都是她親手做的,也都是趙清以前最愛吃的。
“你別埋怨大兄,忌日都不來瞧你。”鼤
她憋着嘴,低低的開口道:“他覺得,你壓根就不在這裡……嗨,算了,你倆的事,你倆自己掰扯吧,我一個填房的,我得罪的起誰呢?”
她抱起了雙手,氣呼呼的擡頭看着上邊那尊一臉慈祥微笑的彩繪塑像,明明是孩子都已經十來歲的婦人家,眉眼間卻還有女兒家的嬌憨。
不過她才生了十幾息的悶氣後,又忍不住笑出了聲:“哎哎哎,大姐,送子娘娘這一茬兒,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怎麼以前沒發現你這麼聰明、這麼厲害呢?”
“聽說范增和韓非,都爲這事兒在晏清殿裡打起來了,韓非薅了范增好大一把鬍子!”
“那各地官府都吵着鬧着要給你立廟建祠,說要是朝廷不準,那今年的生育任務完不成,就不能再打他們的板子!”
“韓非死活不許,硬說是地母廟是咱陳家人的家廟,咱家人自己拜拜無妨,若是准許地方官府也建起地母廟,那豈不是官府在出面宣揚封建迷信……”
“范增你知道的哦,當場就跳出來跟韓非打對臺,說地母廟既是宗室家廟,也是天下百姓感念皇后恩德而建的族祠,地方老百姓爲自家族母建個祠、修個廟,怎麼就成了封建迷信,朝廷什麼時候說過反封建迷信連自家祖宗、親族都不要了……”鼤
“韓非當時就炸了,從輪椅蹦起來,就跟范增打成了一團,把范增的鬍子都扯了一大團下來……不過我覺得,這倆肯定是在演戲……”
風姿綽約的小婦人扯了個蒲團過來,盤腿兒坐下,就跟家裡話家常一樣,繪聲繪色的給上方塑像講述着前朝發生的趣事,就差手裡攥一把瓜子兒了。
嘴角含笑的彩繪塑像靜靜的平視着大門外,似乎是在認真傾聽。
……
地府混沌不記年。
“殺啊!”
一聲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喝,陳季扛着一杆獵獵招展的玄色戰旗,從無邊的愁雲慘霧之中跳出來。鼤
下一秒,數十萬雄壯的英魂大軍如同洪流般奔涌而出,朝着地面上那座平平無奇的山丘衝殺過去。
“嘭。”
山丘炸裂,一座佛光萬丈的“卐”字陣騰空而起,萬千羅漢比丘齊齊祭起降魔杵、袈裟、念珠、木魚等等法器,高頌“阿彌陀佛”。
只是“卍”字陣聲勢雖大,萬千羅漢比丘的“阿彌陀佛”聲給人一種半死不活、死氣沉沉的即視感。
與從天而降的那數十萬生龍活虎、氣勢磅礴的大漢英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就見數十萬英魂融匯而成的洪流,宛如黑龍搶珠那般,兇悍的一頭撞上了光芒萬丈的‘卐’字大陣,‘卐’字大陣當場動盪不已、光芒大減,無數念珠、木魚法器也應聲浮起一絲絲裂痕……
而被‘卐’字大陣震退的數十萬英魂大軍,卻只是撞昏了頭的野豬那樣,搖了搖腦袋,就再一次結陣衝了上來:“殺啊!”鼤
冥冥之中,無數羅漢比丘無聲無息的嘆了口氣。
這是他們第三百六十五次被這股英魂大軍抓住蹤跡。
這也是他們第三百六十五次被這支英魂大軍按在地上摩擦。
到今時今日,他們在這支英魂大軍的身上,仍然看不到一絲一毫疲憊、疲倦、麻木、厭惡的跡象!
一方面,是六道輪迴之主親自下場拉偏架,不斷暴露他們的位置。
一方面,是一支不知疲憊、永遠充滿熱情,且越戰越強、越戰越多的敵軍追逐。
這方天地他們而言,就如同一座沒有盡頭的修羅場!鼤
他們是出家人沒錯,可就算是他們再無慾無求,被這麼多龍精虎猛的大小夥子橫衝直撞的衝了三百六十五回,也受不了、吃不消、頂不住啊!
“請大漢忠武侯,現身一見!”
就在陳季雄赳赳、氣昂昂的領着英魂大軍再一次撲上來,要將這些禿驢按在地上摩擦之際,清俊的白衣僧人自‘卐’字大陣中走出,面色黯淡的雙手合十向英魂大軍行禮。
“止步!”
陳季反向揮動玄色戰旗,英魂大軍瞬間就止住了奔騰之勢,數十萬人的龐大戰陣如此靈活的切換陣形,都沒有絲毫混亂!
陳季扛着戰旗,昂首挺胸的大步走出戰陣,只見他面似金鐵,身高兩丈、腰帶十圍,身披漢軍將級軍官的制式玄鐵光明甲,周身鬼氣森森宛若熊熊烈焰。
白衣僧人凝視着這個氣息不遜自己半分的倖進之輩,心頭嫉妒得直欲生吞了陳季……身居幽冥,博採陰陽兩界之長,此子走的,分明就是他的路!鼤
“賊禿!”
陳季將戰旗猛地一拄,聲若霹靂的大喝道:“有何話說、速速道來,乃公的耐心,可有限的緊!”
白衣僧人垂下眼瞼,遮擋住雙目直欲噴薄而出的妒火,躬身道:“啓稟侯爺,你我兩家爭執不下、攪亂六道輪迴已有數年之久,你我一日不息戰、六道輪迴便一日不能歸位,善不能賞、惡不能罰,衆生不得極樂、人道天道不得圓滿,貧僧於心不忍,願放棄入主六道輪迴之念,以吾西方教大神通另闢十八層地獄容身,與侯爺化干戈爲玉帛、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這……”
以陳季的智慧,哪裡知曉十八層地獄的重要性,一聽到對方說願意放棄入主六道輪迴的想法,心頭便大爲意動。
白衣僧人拿他們沒辦法。
他們又何嘗不是拿白衣僧人沒辦法?鼤
這些年,若不是有英烈祠的人道香火之力,以及源源不斷的王師英魂補充,他們早就壓制不住這羣西方教禿驢了!
西方教的力量,太剋制他們了!
就在陳季將要張口應下此事之時,他的耳邊忽然響起了一道熟悉的女子聲音:“老六,莫要與這賊禿多言,他是在欺你讀書少……”
陳季驀地瞪大了牛羊,本就因爲鬼氣侵染而變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兇惡面容,登時就越發的凶神惡煞了!
他猛的一招玄色大旗,指着對面的白衣僧人,暴怒的咆哮道:“賊禿,安敢欺你家六爺,二三子,隨我砍死他們!”
“殺啊!”
數十萬英魂應聲奔涌而出,鋪天蓋地的殺向對面的‘卐’字大陣。鼤
然而對面的白衣僧人,卻彷彿看不到撲面而來的黑壓壓英魂大軍。
他驚駭的猛然一擡頭,看向愁雲慘淡的灰濛濛天穹,口頭喃喃自語道:“怎、怎麼可能!”
六道輪迴之主,怎麼可能這麼快就重新凝聚起意識?
這不對!
這比他們預料中的,至少提前了一千年!
白衣僧人的臉色,迅速從驚駭,變成了面如死灰。
他一臉木然的望着近在眼前的黑壓壓大軍,滿腔的雄心壯志都在瞬間隨風而逝……鼤
六道輪迴之主爲什麼會這麼快就重新凝聚起意識,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一個有着自主意識的六道輪迴,怎麼可能再被旁人謀奪權柄?
這一局,他們西方教不只輸了面子,還丟了裡子!
真是虧到姥姥家了!
……
“啪。”
陳勝輕輕將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盤上。鼤
對面的韓非拈着幾枚白子,神念掃視着棋盤沉思了好一會兒後,輕輕的將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盤上。
然後就見幾枚黑子自動從棋盤上浮起來,落回了棋簍裡。
陳勝定睛一掃棋盤,頭疼的“嘖”的一聲。
韓非隨手將幾枚白子扔進了棋簍裡,似笑非笑道:“得了吧,你心思不在棋局,又何必執着勝負。”
“一時手臭叫你佔了上風而已!”
陳勝不爽的將手裡的幾枚黑子也扔進棋簍:“瞧瞧你這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再來,下一盤我定然殺得你片甲不留!”
他伸手去撿棋盤上的棋子,韓非卻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腕。鼤
陳勝擡頭看他。
韓非:“你有些年未動用過皇權干涉朝政了,怎麼,這回要破例嗎?”
陳勝笑了笑,輕聲道:“怎麼?不行嗎?”
韓非搖頭:“當然行,你陳勝要主宰朝政,天下誰人不擁戴、誰人不景從……問題是,爲什麼是此時、爲什麼是此事?”
陳勝慢慢的收回了手掌,沉聲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韓非擡起頭,用一張蒙着黑布的方正國字臉,很認真的看着他:“我想說些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做什麼!”
陳勝垂下眼瞼,沉默了許久,忽然笑道:“這不正是你所希望看到的嗎?”鼤
“嘭。”
韓非一巴掌拍在了棋案上,震得得棋子灑落一地,他支起上身,勃然大怒的看着陳勝,大聲道:“那是對別人,不是對你,你陳勝是誰?你是大漢開國之君、你是治世人皇,是你註定要做那千古一帝的絕代雄主,百家隨你掌控、歷史由你書寫、未來由你開創……你怎麼可以被區區法家精義所束縛!”
“哈哈哈……”
陳勝忍不住大笑,他支起上身,拍了拍韓非的肩頭,溫言道:“放輕鬆老友,有話好好說,天塌不下來的,別這麼激動!”
韓非面紅耳赤的跌坐回蒲團上,激動得渾身顫抖的說道:“我怎麼可能不激動,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陳勝看他委實太過於激動,便沒有急着搭腔,隨手端起身旁的茶碗慢慢的啜飲。
待到韓非的情緒平復了一些後,他才緩緩說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在陳縣,你傷愈之後,你我第二次相見,你都說了些什麼?”鼤
韓非彷彿知道他想說些什麼,賭氣的偏過頭去:“不記得!”
陳勝只是笑,攤手道:“你看,連你韓非,都是會變的……”
韓非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