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
陳勝頭頂樹枝編織而成的簡易草帽,趴在一塊馬車大的石礫之後,定定的眺望着東北方向的壕溝路盡頭。
陳刀坐在石礫下方的陰涼處,抱着腰刀閉門眼神。
忽而,他陡然睜開雙眼,目光銳利的望向後方,他張嘴,口中發出“布穀、布穀”的鳥鳴聲。
“唧唧唧唧。”
清脆的黃鸝鳥鳴,應聲從後方傳來。
陳刀銳利的眼神應聲一鬆,回頭道:“大郎,二哥他們到了!”
陳勝頭也不回的說:“請他過來。”
陳刀回過頭,再次“布穀、布穀”的叫了三聲。
不一會兒,一名幽州軍老卒就領着陳虎出現在了他的視界中。
聽到來人的腳步聲,陳勝轉身從石頭背上跳下來,看向按着腰刀的陳虎:“二伯,一路可還順利?”
陳虎應道:“還算順利。”
陳勝:“李仲他們人在何處?”
陳虎轉身給他指了指:“都在兩裡外的山林裡貓着喘息呢,只等你一聲令下,他們就殺過來……聽陳驥兄弟言,事有變化?”
他口中的陳驥,便是他身畔這個去接應他們的幽州軍老卒。
陳勝他們一行人在抵達這條壕溝路的邊緣之後,就沒敢再繼續深入,藏好馬,徒步從外圍繞到了此處。
然後便將隨行的九位幽州軍老卒,分作兩路全派了出去。
一路去接應陳虎他們,免得他們誤打誤撞的一頭撞進別人這批糧食佈下的陷阱。
一路去查探運糧隊的位置,以及昨夜在野外宿營的那夥人的位置。
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掌控此地的局勢。
……
陳勝三言兩語的便將他和陳刀一路上的發現告知了陳虎。
“醋布?戰馬?”
陳虎深深的擰起眉頭:“郡內飼有戰馬的人家兒不少,咱家不也有好幾匹?可醋布那玩意,就唯有郡兵之中有常備……怎麼,你懷疑那夥人也是衝着這批糧食來的?”
“郡兵?”
陳勝聽言,臉上沒路半分意外之色,反而像是證明了什麼一眼,徑直點頭:“那便沒錯了!”
“你是說……”
陳虎見了他的臉色,頓感吃驚:“是郡尉大人、或郡守大人?”
能調動郡兵的,這隻有兩位了。
陳勝點了點頭,面露思索之色。
他先就有些懷疑,是郡中三首在打這批糧食的主意。
因爲陳郡之內,有理由、有能力來動這批糧食的,唯有郡中三首。
別的人家,不是沒那個動機,就是沒那個實力!
他是例外。
是前世今生兩種天差地別的普世三觀劇烈衝突之下,推到此地的例外。
之所以先前無法確定,這夥人就是郡中三首的手筆。
是因他無法肯定,郡中三首會不會將事情做到這個地步。
這不應該是齊呂氏和楚熊氏他們那個層次的大貴族,該用的博弈玩法。
這就好像,傑克馬與南山必勝客那個層次的大商人博弈,再怎樣撕破臉,也不會使用諸如偷公章、掐網線這類不入流的小手段。
一是這種小手段,對於他們那個層次的大商人,除了噁心人之外毫無意義。
二是對於他們雙方的體量來說,誰都承擔不起突破下限的後果。
你能做得初一?
我不能做十五?
那種層次的博弈,一旦雙方開始不講規矩、不擇手段。
輸的人自是一敗塗地。
可贏的人也不見得會好過!
商業博弈是如此。
齊呂氏和楚熊氏這個層次的政治博弈,也是如此!
可無論陳勝有多不相信,當一條條證據擺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都不得不信。
這令他不由的懷疑,齊呂氏和楚熊氏之間的博弈背後,恐怕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亦或者是更大的佈局。
……
“那咱怎麼辦?”
陳虎也很難接受這個結果,但他沒有去質疑陳勝的判斷,而是直接詢問他解決的辦法。
“再看看吧……”
陳勝邊想邊回道:“有機會就動手,沒機會咱就撤!”
這個複雜變化,是他沒能料到的。
令他生出了退卻之心。
他能夠爲了的堅持付出代價,也願意去承擔自己的決定所造成的後果。
但他絕對不會拿身邊人的身家性命,去給自己的決定買單。
理想主義者與聖母婊之間的區別。
他分得很清楚。
不多時,又有“啾啾”的麻雀鳴叫聲傳來。
陳刀往鳥叫聲傳來的方向走了兩步,“布穀、布穀”的迴應了兩聲。
很快,就見到一個身披草葉的人影,出現在亂石之中。
“大公子、大哥!”
來人走到陳勝與陳刀面前一拱手,言簡意賅的說道:“人找到了,就在這條壕溝路的中部,確是三百來人,配有弓弩。”
“糧隊也到了,二百來人,最遲半個時辰,就會進入這段壕溝路。”
陳勝往東北方看了一眼:“埋伏的人,在那個部位?”
來人朝壕溝對面指了指:“就在山包對面!”
陳虎順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低聲道:“是打是走,大郎你要快些拿個主意了!”
“二伯莫慌,讓我想想。”
陳勝擰着眉頭眺望着那座距自己不過四五百米的小山包,心下總覺得哪裡不對頭!
可是哪裡不對頭,他一時之間又想不明白。
他對陳虎擺了擺手,坐到石礫的陰影中,雙手揉着太陽穴,腦力全開。
幾息之後,他忽然雙眼一亮,一拍大腿道:“對了!”
他猛地竄起來,急聲道:“刀叔,你親自走一趟,快馬沿着來路巡查二十里之內,看看咱們後方可還有埋伏!”
此言一出,在場的所有人心下皆是一驚!
陳刀沒有任何言語,左右給身旁的兩名幽州軍老卒各自遞了一個眼神,然後便按着刀快步走向藏馬之地。
陳勝轉身,就要再度爬上石礫,卻被陳虎抓着衣領子一把拉了回來:“大郎,你這話是何意?”
陳勝也不知怎麼與他解釋,想了想後說道:“我判斷不出,郡衙那三位大人爲什麼敢對這批糧食下手,這很正常,因爲咱家缺乏縱覽全局的信息渠道。”
“但那位呂大人,沒道理也判斷不出這一點,他既然知道了還敢拿這批糧食釣那三位大人出手,自然會備下後手應對,畢竟做賊拿髒,就算釘不死那三位大人,也能徹底將其推至郡中諸多世家大族的對立面!”
說道此處,他忍不住豎起一根大拇指感嘆道:“攻其必救、一舉成擒……好手段!”
“那咱們怎麼辦?”
陳虎聽不大明白這些心臟的陰謀詭計,只覺得這崽子的腦瓜子生得,的確和他們這些糙漢子不一樣。
“還能怎麼辦?”
陳勝無奈的聳了聳肩:“這已經不是咱家能摻合的了,安安心心看戲吧!”
陳虎這會放心了。
看戲好、看戲好啊!
然而陳勝爬上石礫還沒趴上一刻鐘,陳刀就回來了,手裡還拎着一個頭裹黃巾,昏死過去的黝黑漢子。
陳勝遠遠的見了那條黃不拉幾的頭巾,忍不住一愣,腦海中卻又有新的靈光閃過。
就像是拿着一張缺失的拼圖,找到了拼圖缺失的一角。
“哪來的?”
他跳下石礫問道。
陳刀:“抓來的。”
陳勝:“我是問您,在哪兒抓的?”
陳刀朝着來路的方向指了指:“那邊抓來的。”
陳勝:……
……
“啪。”
一囊清水澆在了黝黑漢子的臉上。
昏死過去的黝黑漢子登時驚醒,張口就要大叫,卻發現自己的最被一塊臭烘烘的破布給塞住了。
一旁的陳虎,不自然的活動了一下光着的臭腳丫子。
陳勝見此人已經醒來,收起手中的黃符,一把拔出陳虎腰間的長刀:“我本想先砍掉你一條大腿再與你說話,但想到你若是肯如實交代,我問你什麼,你便答什麼,就能保住一條性命活下去,就不忍令你往後只能拄着柺杖行走……願意好好說話嗎?願意就點頭,不願意的話,那我就先砍掉你一條大腿,再問問你願不願意。”
黝黑漢子:……
見黝黑漢子不說話,陳勝揚起長刀,對準他一條大腿就劈了下去。
黝黑漢子見狀大驚,連忙拼命的點頭:“嗚嗚嗚嗚……”
陳勝見狀,落下的長刀猛然一頓,定在了黝黑漢子的褲腿上。
隔着褲子,黝黑漢子都能察覺到刀刃的鋒芒!
他膀胱一縮,險些沒尿出來。
陳勝一臉遺憾的收回長刀,對着陳虎點了點頭。
陳虎上前,從黝黑漢子的嘴裡取回自己的臭腳布。
黝黑漢子當即哀嚎出聲:“俺說、俺說,俺啥都說,貴人莫要砍俺的腿……”
陳勝一聽他開口,就不由的擰起了眉頭。
此人說的,不是陳縣周邊的口音。
與陳刀他們帶着點大碴子味兒的幽州口音,區別也極大。
倒是陳虎一聽了他的口音就樂了,笑呵呵用與他一樣的口音問道:“老弟青州人?”
黝黑漢子愣了愣:“大鍋你哪兒的?俺是章丘於家村兒的,救救俺啊!”
陳勝心頭有數兒了,輕輕推了陳虎一把:“您哪涼快哪待着去!”
他將腰刀搭到黝黑漢子的脖子上,惡聲惡氣的問道:“你們來了多少人?”
黝黑漢子像是尋找親人一樣可憐巴巴的望向陳虎。
陳虎笑了笑,指着陳勝用青州口音說道:“他問哪麼,你就答哪麼,不然大鍋也救不了你!”
“好內好內,俺說,俺哪麼都說!”
黝黑漢子僵着脖子迴應了幾聲,然後說道:“俺們來了有八千銀,來這兒的,有三千。”
“臥槽。”
陳勝驚得連刀都差點掉了:“三千?你若敢騙我,我可要殺了你!”
黝黑漢子急了:“大鍋,俺真沒騙你,俺們真來了三千人!”
陳勝:“來幹哈?你們渠帥叫啥?”
黝黑漢子:“俺們渠帥叫徐福,琅琊郡人,領俺們來這裡,說是要來殺個哪麼大官。”
陳勝默默的收起了長刀。
就憑你們老大叫徐福,你說的這事兒我就信了!
果然是緣,妙不可言啊!
他隨手將腰刀塞回陳虎手裡,“給他……”
“噗哧。”
陳勝話都還沒說完,陳虎已經麻利的一刀捅進黝黑漢子的心窩子,一絞。
黝黑漢子身體一僵,不敢置信的擡起頭看向他親愛的大鍋,張着嘴“呃呃呃”了半天,最終卻還是一個字都沒能吐出來。
陳勝驀地睜大了眼:“您幹嗎?我不是都說了,他只要老實交代,就留他一條性命嗎?”
陳虎一愣:“那你不早說,咱還以爲你讓咱了結他呢!哎,多好的漢子啊,耕田肯定是把好手,下次這種事一定記得早點說……”
陳勝:……
他無語的爬到石礫上,面朝馬道,左看看、右看看,只覺得這片平靜的天地,忽而殺機四伏、十面埋伏!
他不由的感嘆道:“好一盤局中局、好一羣老陰比啊!”
石礫下方的陳虎與陳刀茫然的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的問道:“那咱們怎麼辦?”
“我們怎麼辦?”
陳勝輕聲呢喃了一遍,胸中忽然升起萬千豪氣:“我們就按原計劃辦!”
先前看不清楚這一局是什麼局。
他自是不願意來趟這一灘渾水。
而今看清了!
自然就不用着急着撤了!
大家騎驢看唱本!
看誰纔是最終的大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