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俠張大了口,喘着氣。這時,他聽到一個十分溫柔的聲音,像是從十分遙遠之處傳來,聽來有點空空洞洞,難以捉摸:“你錯了,她們都愛你。真的,她們都愛你!”
原振俠循聲看去,他視線模糊,也根本沒有看到什麼。那聲音又傳來:“只是你不愛她們!”
原振俠陡然震動了一下:“我……不愛她們?所以她們才離開我?黃絹、海棠,甚至生命中只能有我一個男人的瑪仙,就是爲了我不愛她們,才離開我?”
那聲音並沒有再回答他,原振俠叫了起來:“我不是不愛她們,只是我一直不懂得什麼是愛情,可是我已經開始學了!”
那聲音這才又傳過來:“是,而且你學得很快,學得很好!”
原振俠陡然一怔,這時,他已經把心中要說的話,都說了出來,情緒不再那麼激動。雖然仍是呼吸急促,但總比剛纔好多了。他循聲看去,看到水葒坐在沙發上,-着眼,手中也有一杯酒。水葒的上衣,在胸口上巧妙地打了一個結──曾經扯破之後的最好處理辦法。
她看來十分平靜,所以,看起來,也實實在在是一個小女孩。
她用一種很敬佩的眼光望着原振俠。原振俠回望了她片刻,吸了一口氣,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酒,喃喃地道:“我剛纔說了些什麼?”
水葒的聲音十分平淡:“沒有什麼大不了,只不過是你埋藏在心中很久的一些話,忽然叫了出來而已!”
水葒的俏臉上,閃過了一絲寂寞的神情,但是很快就消失。原振俠注意到了,可是故作不見,他道:“不單多謝你帶來了這塑像,也很多謝你……無意之中,解開了我心中的一些結!”
水葒笑了起來,卻真正笑得十分爽朗,雙手掩住了自己的臉:“我真的並不成熟!”
原振俠也笑:“誰要是這樣說,就是我的仇人!”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揮了揮手──他們兩人全聰明絕頂,自然不必多解釋什麼。剛纔發生的事,他們都不會忘記,但是也不會再提。因爲事情已經過去了,過去的事,可以不提的,何必再提
水葒一面笑着,一面自沙發上彈跳了起來:“我真想知道,康維會怎樣對付柳大姐!”
原振俠皺着眉:“已經快一個月了,你的組織沒有追問柳絮去了哪裡?”
水葒調皮地眨着眼:“我對組織報告說,任務正在進行中。組織仍以爲柳大姐是絕對忠心的,所以一點也沒有起疑,完全不知道她的處境!”
原振俠道:“這些日子來,我一直企圖和康維聯絡,可是卻音訊全無。留下了不少要他和我聯絡的訊息,他也不曾答覆!”
水葒駭然道:“會不會有什麼意外?柳大姐本身就是一枚核彈!”
原振俠也駭然,可是他卻搖着頭:“不會吧,若是希臘有一次小型的核武器爆炸,那早已是轟動全世界的大新聞了──最可能的是,柳絮還在昏迷狀態之中!”
水葒吸了一口氣:“昏迷了那麼久?”
原振俠道:“怎敢給她醒來?一醒來,若她腦部接收到組織的訊號,誰能預料她會有什麼行動?”
水葒搖頭:“康維不是說,可以改變她腦中裝置所發出的訊號嗎?”
原振俠咕噥了一句:“誰知道這個古怪的人在搗什麼鬼?”
原振俠說了這句話之後,頓了一頓,問:“你知道康維是何等樣人?”
水葒點頭:“知道,鷹對我說過,他是宇宙中的一種新生命形式。真是太奇妙了,怎麼看,也看不出他竟然不是真人!”
水葒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不免有點駭然,自然是因爲,她想起了康維古怪之極的身分之故。她側着頭,想了一想:“我打電話找他!”
原振俠向水葒投以疑惑的一瞥,水葒解釋:“上次我臨走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說是我不論何時打這個電話號碼,他都會接聽!”
原振俠還沒有再說什麼,水葒又道:“他說,他在地球上,沒有什麼親人,很喜歡我,希望我當他的小妹妹──”水葒說到這裡,咬了咬下脣:“什麼宇宙形式的生命,想法竟然和你們一樣!”
原振俠被水葒的神態,逗得哈哈大笑:“難道你希望成爲他的妻子?”
水葒居然認真想了一會,才駭然地伸了伸舌頭:“還是做他的小妹妹好!”
她一面說,一面走向電話。原振俠搖頭:“不必打了,一個月來,我試的就是這個電話號碼!”
水葒卻不理會,撥了號碼。過了一會,就聽到了康維的聲音:“對不起,好朋友,我因爲有事,不能接聽你的電話──”
水葒叫了起來:“是你答應過,隨時會聽我電話的!”
靜了一會兒,自然是康維那邊,和電話有聯絡的計算機,已經分析出來那是水葒的聲音,所以有了康維的“回答”:“小水葒,真對不起,我實在是有事,不能聽你的電話──我根本不在家裡,你別生氣!”
這樣的回答,自然也是計算機一早就準備好的
水葒無可奈何,轉頭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向她作了一個鬼臉。水葒憤然放下電話,可是忽然之間,她提出了一個問題來:“康維神通廣大之極,有什麼事,是需要他行動一個月之久,仍然無法解決的?”
原振俠也正好想到了這一個問題,他緩緩搖着頭:“我想不出,當真不可思議之至!”
水葒皺着眉:“會不會和柳大姐有關?”
原振俠自然無法肯定,他只好道:“可以是任何事情!我想到的,倒是會不會與拯救愛神星的行動有關?”
水葒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怪手勢:“最好能由他去率領愛神星機械人,把你那個女巫之王替換回來!”
原振俠也不否認自己有這樣的想法,他嘰咕道:“物以類聚,新形式的生命,就應該和新形式的生命在一起!”
他這樣說之後,忽然想起,瑪仙也可以說是新形式的生命,所以黯然。
水葒像是可以看穿原振俠的心事一樣,只是望着原振俠笑,笑得原振俠焦躁起來,正想大聲斥責她,門鈴忽然響了起來。
水葒的動作快,身影一閃,就到了門口。她拉開門,就作了一個“請進”的手勢,也不去看來的是什麼人。她心想,那總是原振俠的熟人,所以此際,她的視線,是望向原振俠的。
原振俠望着門外,現出了驚訝莫名的神情。這使得水葒立即知道,出現在門口的那個人,一定有着說不出的怪異!她立時轉過視線去,看到了門口的那個人,-時間,她的那種驚訝莫名的神情,比原振俠更甚
門外那人,身型高大,蓄着濃髯,不是別人,正是一個多月來,音訊全無,他們竭力想與之聯絡的康維十七世。
康維十七世會突然在門口出現,還不足奇,他要是興之所至,一天之內,可以環繞地球十七、八圈。奇的是,康維的神情,失魂落魄之極,憔悴之極。他自然不會“消瘦”,可是他那種完全和地球人一樣的失意神情,卻叫人看了吃驚
但是水葒和原振俠兩人,一想到了他的身分,卻又不免想笑:一個機械人,怎麼會這樣失落呢?何況他還是一個神通廣大之極的機械人
一時之間,機敏如水葒和原振俠兩人,也不知如何纔好。而康維用十分茫然的眼光,望了他們一眼之後,自顧自走了進來。一進來,就走向一張安樂椅,頹然倒進了安樂椅之中,一動不動。
原振俠和水葒互望了一眼,一時之間,還真的不知該如何纔好。水葒問:“我們應該怎麼樣?”
原振俠並無意諷刺康維,可是他也不禁苦笑:“對我們這種舊形式的生命來說,這種情形之下,最需要的是一杯酒。不知道他這種新形式的生命,需要的是什麼?”
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就聽得康維有氣無力地道:“別廢話了,不管新形式、舊形式,生命總歸是生命!”
水葒立即清脆玲瓏地答應了一聲:“知道!”
然後她以極快的動作,在五秒鐘之內,就遞上了一杯酒給康維。康維一口把酒喝完──至於一杯烈酒,何以能在一個機械人的體內起作用,水葒再機靈聰明,也是絕對無法想象的了。
康維吁了一口氣,把空杯-向水葒,水葒再給了他一杯。在一口氣喝了三杯之後,康維才長嘆了一聲。
從康維的神情看來,他毫無疑問,是遭到了極大的困難──這也是最不可思議的事,以他的神通廣大,有什麼事可以難倒他的呢?
在通常的情形下,應該問:“有什麼可以幫助你的嗎?”可是原振俠和水葒都想到,若是康維都解決不了的事,他們當然也無能爲力,問了也是白問,所以都不出聲。
過了好一會,康維才長嘆一聲:“你們都找過我?”
水葒向電話一指:“信不信由你,五分鐘之前,還打過電話給你!”
康維舉起手來:“其實我可以收到訊號,也可以回答,但是由於心情不好,想辦的事沒有辦到,所以提不起精神來回電話。老朋友應該會原諒,小妹妹自然更不應該因此生氣!”
原振俠和水葒連連點頭,原振俠道:“看來這件事困擾得你很厲害,可以問究竟是什麼事?”
康維道:“當然可以,我也正要向你來訴苦,小水葒在更好。一個人苦悶,實在受不了,總要找人訴說一下,心裡纔會好過些!”
原振俠心中苦笑,心想:這全是舊形式生命纔有的煩惱,他這個新形式生命,怎麼也會有這種糟糕的情形出現呢?還是正如他剛纔所說,不管什麼形式,生命總歸是生命?
原振俠知道康維的思想方式,是完全依照地球人的思想方式設計的,地球人的七情六慾,康維也全有。所以原振俠雖然覺得驚訝,但是還可以接受。
原振俠和水葒異口同聲:“請說!”
康維說得十分直截了當,他道:“我在找一個鬼,可是卻找不到!”
原振俠和水葒都瞪大了眼睛──康維的這句話,他們都聽得很清楚,可是他們真的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夠把這句話消化。
水葒先有了反應:“你在找一個鬼?”
康維點了點頭──原振俠第一個反應是以爲康維在開玩笑,但這時看了他那樣認真的神情,就知道康維不是在開玩笑,所以他道:“你在找一個鬼?這……可不容易找!上哪兒才能找到一個鬼?”
康維懊喪之至,咒罵道:“我要是知道,那倒好了,就是不知道,那個他媽的、該死的鬼在什麼地方!”
如果不是康維的神情真是沮喪之極,原振俠和水葒一定都會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媽的鬼”還有可說,“該死的鬼”那算是什麼話?
原振俠和水葒忍住了笑,也忍得相當辛苦,水葒轉過了身去,原振俠搓着胸口。
康維問:“通常,要找一個鬼,該上哪兒去找?”
原振俠看出康維問得十分認真,所以他也不敢怠慢:“那要看你是要找一個特定的鬼,還是隨便什麼鬼都可以?”
康維一瞪眼:“有什麼不同?”
原振俠道:“若是隨便找一個鬼就可以,理論上來說,自然簡單得多!”
康維苦笑了一下:“我要找的,是一個特定的鬼,應該如何着手?”
天知道,原振俠如何知道要找一個特定的鬼,應從何着手?他想了一想,只好反問:“你已經找了許久?你找了些什麼所在?”
康維長嘆一聲:“俗稱的‘陰司地獄’,那是最多鬼的所在──是一個奇特的空間,鬼會自然而然,聚集到那個空間去,當然不是所有的鬼都在,但卻超過半數。我找過了,可是沒有找到!”
原振俠和水葒互望了一眼,都感到一股寒意──像康維剛纔所說的那種話,他們其實並不陌生,目蓮爲了救母(當時他的母親是鬼),就在那個“奇特的空間”之中,放出了八百萬地獄的鬼魂來。那康維口中“奇特的空間”,也正是陰司地獄。
原振俠雖然對靈魂、地獄之類的怪異並不陌生──他自己的靈魂就曾離體,到達似乎比陰司地獄更神秘的“幽靈星座”,但是這時,聽得康維這樣說,他仍然不禁有種遍體生寒的感覺。
尤其他聯想到了“目蓮救母”的時候,那更令他駭然。傳說中目蓮的情形,和康維有點近似──都是要到“地獄”中,去找一個特定的鬼,而不是隨便找一個鬼就算。而結果是放出了八百萬個鬼魂。
傳說的下半部,是目蓮化身爲一個叫黃巢的人。這個人後來造反,殺了八百萬人(全是逃出來的鬼魂所化的),可怕得很。
康維到那“奇特的空間”去找一個鬼,不知道會不會也把許多鬼放出來?如果是的話,又會不會也要用殺戮的方法,拘他們回去?
原振俠一想到了目蓮救母,就說了一句:“這倒有點像是目蓮救母一樣──”
接着,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自己在迅速地聯想。當他胡思亂想的時候,神情不免有點古里古怪。
康維十七世的“腦”中,儲存的資料之豐富,當真無與倫比的,連“目蓮救母”這樣的冷門資料,他也一樣知道。所以一看到原振俠古怪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康維苦笑了一下,用力一揮他的大手:“當然不會放出別的鬼來!”
他說了之後,又發出了一聲長嘆,神情顯得愁苦。可見他的情緒,真正地受到了極度的困擾。
原振俠雖然知道康維是一個機械人,是一個活了的機械人,是宇宙生命中的一個新形式,也毫無疑問,他有着生命的七情六慾。可是,也是直到這時,他才知道,生命形式無分新舊,無分進步落後,一旦受起情緒困擾來,都是一樣的。
這時,水葒輕笑了一下,她顯然是故意說得輕鬆:“看你,那麼一個大個子,愁眉苦臉地,倒像是一個才受了責打的小孩子!”
康維再發出一聲長嘆,向原振俠和水葒望來,神情無助之至──這樣一個上天入地,出神入化,幾乎無所不能,神通廣大之極的人,在他的臉上,居然會出現這樣的一種神情來,確然令人詫異。
原振俠和水葒互望了一眼,心中都陡然一動,他們同時都想到了點:除了愛情的困擾之外,不可能再有別的事,會令康維現出這樣的神情!他們一想到了這一點,自然想到了柳絮,想到了康維要去找一個鬼……所以他們異口同聲地叫了出來:“柳絮死了?”
康維陡然震動了一下,顯然“柳絮死了”這句話,給了他很大的刺激。但是他立時搖頭:“沒有,她……沒有死……我沒敢讓她醒來,可是她沒有死!”
柳絮竟一直昏迷到現在,而康維不處理她,卻離開去找鬼,他找的又是哪一個鬼呢?
由於康維一進來,就失魂落魄,說要找一個鬼,其間的來龍去脈,一點也沒有說。所以,原振俠和水葒又同聲道:“是不是可以從頭說起?”
康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可是卻又半晌不出聲,只是忽然向水葒使了一個十分古怪的眼色──而且,他在使這個眼色的時候,還似有意無意地,伸出手來,把原振俠的視線,擋了一擋。
那時,原振俠的視線,其實一開始,並不專注在他們兩人的身上。康維如果不伸手,原振俠或許根本不會注意,康維的計算機,竟然也會作出“弄巧反拙”的錯誤指示。原振俠後來常取笑他,康維解釋說是心情太惡劣之故。
總之,康維揚手的動作,反倒把原振俠的視線吸引了過來。所以以後的情形,他也就全看在眼裡。
他看到康維向水葒使了一個古怪的眼色,水葒顯然立即就知道這個眼色之中,包含了什麼訊號,所以立時也還了一個眼色。
兩個眼色,一來一去,只不過十分之一秒。之後,一切就恢復正常,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可是-那之間,原振俠的心中,卻十分氣惱──他並不是一個沒有氣量的人,但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感到不高興,是正常的反應。
因爲他也看出了,兩個眼色中想表達的訊號是什麼。而且,同樣的情形,已經是第二次出現了
上一次出現這樣的情形,是他帶着柳絮、水葒和曹金福去見康維的時候。康維高舉雙手,表示歡迎,就曾和水葒有過這樣的一次眼色交換。
當時原振俠看了,還問了一句:“啊,原來你們是早認識的!”
可是康維和水葒,都沒有回答,原振俠也沒有在意,就沒有再問下去。接下來,便是康維對柳絮身體的驚人發現,原振俠自然也不再記得追問那回事了
這時,由於是第二次出現這種情形,所以原振俠對第一次的記憶,也給勾了起來──兩次眼神想要表達的,顯然都是一樣的
康維是在問:“要不要說?”
水葒是在答:“不要!不要!”
原振俠自然不知道“要不要說”的內容是什麼,可是自然也知道,那一定是屬於康維和水葒兩人之間的秘密。這一來,本來三個人是融洽無間的,忽然之間,他有被排擠在外的感覺了
所以,他沉着聲,明顯地表示不高興:“要是你們兩位,有事要私下商量的話,我可以暫時避一避!”
水葒和康維都一怔,未曾想到原振俠的感覺,竟然如此敏銳。康維先道:“當然不是,而是我想到,等我把事情說了之後,我要請求幫助。有一個可能可以幫助我的人,水葒認識,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介意我牽涉到這個人,所以問她一問。”
康維的解釋,雖然聽了不是一下子就容易明白,但是他的誠意,毫無問題。水葒也忙道:“原醫生,對不起,那件事和那個人,我會詳細告訴你的!”
這一來,反倒是原振俠覺得不好意思了。他道:“我對別人的秘密,並不是一定要知道──”
水葒提高了聲音:“沒有什麼秘密,只是事情十分曲折複雜,說起來很費時間。我想先聽聽康維的敘述,講有關柳大姐的事!”
原振俠釋然,順口問了一句:“原來你們是早已認識的了!”
水葒調皮地笑:“是,就是爲了那個人,那件事,鷹帶我去見他的。”
水葒口中的“鷹”,自然就是羅開──“亞洲之鷹”。
而她所說的“那個人”、“那件事”,確然十分離奇,屬於“亞洲之鷹故事”之一,名爲《異人》。後來,水葒也把經過情形,詳細向原振俠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