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監斬的是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朱東山,另有諸司衙門的官員也奉旨前來觀看。
衆官員坐在蓬臺之下,看着雨中跪在木臺上的兵部犯人,多少有些不自在。
刑臺上待斬的犯官,都曾經是他們的同僚,甚至在同一樂坊快活過,也在同一張酒桌上共醉過,如今卻要眼睜睜地看着他們的腦袋被砍落下去。
雨水落在屋檐上,再沿着瓦片邊的水道往下彙集,集成一道由天而至的小瀑布。
刑場附近就是市集,樓房甚多,雨水從屋檐落下,噼裡啪啦擊打着青石地面。
秦逍看着刑臺上的官員,目光冷峻,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之色,此時甚至沒有太深的恨意,更多的只是內心深處的一種悲哀。
大理寺卿的實權沒有刑部侍郎朱東山重,不過此番是監斬官,百無聊懶地看着刑臺上的犯官,情緒沒有絲毫波動,直到坐在他身邊的刑部侍郎朱東山湊近低語兩句,大理寺卿臉上才露出一絲笑容,微微頷首,向朱東山也說了兩句。
朱東山起身來,手裡拿着旨意,高聲宣旨,只是這時候雨勢太大,噼裡啪啦的雨點聲干擾着他的聲音,除了靠近蓬臺的少數人,大部分人都聽不清楚朱東山在說什麼,只能遠遠望見他的嘴巴在動。
不過大家也並不在意朱東山說的是什麼,今天無數人冒雨前來,就是想看一羣-奸臣授首,直等到大理寺卿拿了一隻竹籤,起身大叫一個“斬”字,隨即丟出竹籤,圍觀的百姓們才興奮起來,一個個向前擁擠,希望這些官員人頭落地的時候,能夠看得更清晰一些。
更有人從懷裡掏出早就準備好的臭雞蛋,擠上前去,向臺上的犯官狠狠砸了過去,口中咆哮着,痛斥奸臣誤國。
於是更多的百姓紛紛向臺上砸去東西,沒有準備東西的,直接從地上抓起泥濘向臺上砸過去,羣情激奮,似乎要將臺上的官員們撕成碎片。
不久之前,臺上這些人都是高高在上,普通百姓莫說見上一面,便是靠近都幾乎不可能。
但這時候卻對面對着百姓跪在刑臺上。
百姓的辱罵和拋砸並沒有讓心如死灰的犯官們有絲毫的情緒波瀾,只是低着頭,面對已經註定的命運。
刑臺邊上的衛兵已經圍成一圈,挺起手中的長矛,將百姓們逼退。
木臺之上,範文正邊上的劊子手啐了一口唾沫,將刑刀背至身後,一腳向前,伸出左手輕輕摁了摁範文正的後頸,確認了骨節的位置,然後低喝一聲,刀光閃動。
刀落之時,像是利刀斬入豬肉一般發出聲悶響。
刷的一聲,鮮血從那無頭腔孔裡噴濺出來,範文正那顆頭顱頹然落在了木臺之上,似乎還在恐懼着劊子手手中的刑刀,咕隆咕隆地滾了起來,藉着雨水流勢,一直未停,滾到木臺邊上,落了下去。
也幾乎同時,其他的劊子手也已經將其餘的犯官俱都行刑,十幾顆頭顱在臺上滾動,除了範文正的腦袋,另有四五顆腦袋也滾落到了臺下。
先前興致勃勃的百姓瞧見幾顆頭顱在地上,都是嚇得往後退去。
頭顱滾動之處,留下的血痕被雨水一衝,迅疾淡去。
終於,百姓們都是喝起彩來,人羣中的秦逍擡頭看了看天空,大雨磅礴,圍觀的人們許多都沒有打傘,秦逍也是其中之一,雨水將秦逍全身上下都已經打溼,他只是心中默想,這十幾顆腦袋,是否真的能夠讓西陵之變的那些亡魂得到安息。
大理寺卿和朱東山交頭接耳幾句,兩人都笑起來,然後起身離開蓬臺。
兵部一案,最終以十四顆兵部官員人頭落地告一段落,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最好的結果。
西陵丟失的罪責,着落在了這羣兵部官員的身上,當衆將這十幾名官員處斬,也顯示了朝廷對丟失西陵的震怒,於是人們對丟失西陵的憤怒也得到了大大的緩解,至少在人們心中,聖人是英明的,追究了過失官員的罪責,即使是兵部尚書這樣的朝廷重臣,聖人依然治罪,沒有絲毫的包庇。
而刑部在這樁案子中,並沒有像早些年那些大案一樣,牽涉進入上百人之多,也算是處理得當。
盧俊忠爲首的刑部官員,查辦此案盡心盡力,功勞不小,聖人下旨,賜封盧俊忠爲清陽伯,賞邑百戶,而刑部其他的大小官員,也都各得賞賜。
盧俊忠在刑部尚書的位置坐了十幾年,穩若泰山,爲聖人辦了許多大案,但卻一直不曾被賜爵位,此番卻因爲兵部一案,得了個清陽伯爵的爵位,自然是許多人沒有想到的。
秦逍對盧俊忠獲得什麼封賞是沒有半點興趣,他現在只是希望能夠儘早見到韓雨農。
兵部一案已經結案,刑犯也都被處刑,按照道理來說,只是作爲一個證人存在的韓雨農應該早就可以離開刑部,根本用不着等行刑之後。
可是行刑過後,秦逍依然不見韓雨農歸來,跑了刑部一趟,還是朱東山出來接待,只說此案太大,雖然已經結案,但還有些收尾的事務要做,最多三日,韓雨農便可以離開刑部。
秦逍得到保證,心情也就好了許多。
三月初八行刑之日大雨傾盆,到了三月初十,京都又是春光燦爛,天氣也開始轉暖,而洪陵真人和範文正兩樁案子已經成爲過去,京都每天都會有新鮮事發生,過去的事情,也沒有多少人有興趣繼續談論。
西陵的丟失,在十幾顆人頭落地之後,對大多數人來說,似乎也已經變成了無關痛癢的事情。
平民百姓只覺得朝廷既然都已經因爲丟失西陵而斬殺了兵部堂官,那麼接下來自然會想辦法平定西陵的叛亂,這是國家大事,朝廷自由計較,小民百姓實在沒必要杞人憂天。
對秋娘來說,那些官員被砍,與她毫不相干。
她現在只想着能夠儘快買一艘遊船。
二月已開春,三月時節,正是河道兩邊楊柳依依之時,也是外地人進京最多的時候,每年的三月,那是遊船生意最好的時節。
對京都的船孃們來說,今年迎來了一個讓人歡欣鼓舞的好消息。
控制饒水和半條洛水的太平會忽然放出了消息,在太平會控制的河道撐船,船孃們可以免交河道費,而且一旦有遊客騷擾船孃,附近只要有太平會的人在,船孃只要喊一聲,太平會的人便要無條件爲船孃們出頭打抱不平。
誰也不知道太平會爲何會突然善心大發,但對船孃們來說,這當然是夢寐以求的事情。
而青衣堂那邊的船孃們知道這個消息之後,許多人開始向太平會的河道來,青衣堂當然無法阻攔船孃們的去向,一時間在太平會控制的河道上,遊船穿梭往來,絡繹不絕,比之青衣堂河道開始冷清起來,太平會的河道卻是熱鬧非常。
其他船孃每天都在忙忙碌碌,秋娘卻是心急如焚。
京都河道有數百條遊船,每一條遊船都有主。
想要幹這一行,有一條自己的遊船是必不可少,而遊船的獲取,方法其實並不多。
最直接的方法,是前往京都的船坊直接定製一艘,不過船坊定製的遊船價格不低,而且付了定金之後,沒有十條半個月也不可能拿到遊船。
相比而言,最實惠的方法,是從其他人手裡購買一條舊船。
舊船不但價格便宜,而且一手交錢一手交船,十分快捷。
往往有些船孃實在堅持不下去,將手中的遊船出手,又或者有人想要換一條新船,只能將舊船出手,如此便可撿漏,以最便宜的價錢買到遊船。
不過在這遊船旺季想要買到舊船本就不容易,更何況太平會免收河道費的消息一出,賣船的鳳毛麟角,倒是想要買條舊船做營生的不在少數,秋娘到處打聽,好不容易知道有人要賣船,等找到人時,舊船已經被別人搶走。
秋娘心中氣惱。
當初她那條船就是花了五兩銀子買來的舊船,用了快兩年,卻被青衣堂的人弄沉在洛水河中。
雖然秦逍強行從青衣堂的人手中拿了賠償,秋娘也收了五兩銀子作爲買船的錢,但一直找不到貨主,而一條新船差不多要十兩銀子,她手頭上卻是根本不夠。
要命的是這些日子一直沒有買到船,也就無法去做生意,家裡每天還要吃飯,五兩銀子的本錢都要動用,在這個時節即使有舊船賣,因爲情勢極好,舊船的價錢也是水漲船高,手頭上的銀子還未必能買到一艘船。
她有時候恨不得想將顧白衣滿屋子的書拉出去賣了,湊了銀子去買條船,但心裡卻也知道顧白衣別無所好,就是將那些書籍當做寶貝,要是賣了書,顧白衣只怕都活不下去。
幾天下來,船沒有買到,生意無法做,坐吃山空,秋娘心情煩悶,顧白衣每天回家也是看不到好臉色。
今天又跑了一上午,還真是打聽到有一艘舊船要賣,可是找上門,那條船比自己之前的船破舊許多,張口就要七兩銀子,討價還價,最後那邊咬死沒有六兩銀子絕不出手,秋娘無可奈何,只能悻悻而歸,一直回到家門口,嘴裡還在嘟囔着那人貪財如命,今年一定要倒大黴。
回到苦水巷的時候,已經是飯口,有些疲憊地回到院內,一眼便瞧見了那匹高頭大馬,還沒多想,就聽一個聲音笑道:“秋娘姐,你回來了?估摸着正是飯口,你應該會回來,我給你帶了點心。”從駿馬後面繞出一個人,擡起手臂,手上正拎着一包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