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嶺上的青年,沉默的看着遠處的戰鬥,緊繃的面容,終於鬆緩了一些。他的鬆緩,並不是因爲他們這一方即將取勝,因爲他很清楚的知道,這一戰根本就是勝不了的。木不孤的精銳鐵騎,根本不可能這麼簡單的就被消滅。
但是,至少,現在還在戰。他用了這麼多的心思,甚至連宗師級的高手都派入了戰場,主要的目的不是殺敵,而是在戰鬥中大聲喊,讓己方的所有人都聽到,目的只是爲了防備最糟糕其實也是最大的可能性……一擊即潰。
不管他有多大的本事,哪怕是孫武再世、吳起復出,帶着這樣的一批殘兵敗將,如果士氣低落到跟敵人甫一接觸就直接崩潰,那再好的戰術、再厲害的後續手段也沒有意義。項羽可以用三萬人追着劉邦五十六萬人殺,謝玄可以用八萬人追着前秦百萬兵馬打,在這一個月,湟河以北就是在上演着這一幕幕看似奇事的奇事。
要敗,沒問題,至少也要打過一場再敗。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場根本不可能勝利的戰鬥。但是,要打,無論如何都要打上一場。
木不孤怒容滿面,實際上,他也已經看到了遠處山嶺上的青年,在他看來,那青年手搖羽扇,一副從容淡定的樣子,讓他厭惡到了極點。而眼前的這些華夏兵將,跟他這些日子裡遇到的那些,也有着極大的不同,很難說清這種不同到底是在怎麼地方,明明是一樣的羸弱而又毫無章法,但卻有一種莫名的氣氛,在推高着他們的士氣。
呼的一聲,一個罈子往他扔了過來,他鐵錘一甩,罈子爆裂開來,某種黑色的液體往另一邊潑去,灑在一名蠻兵身上,着起了火。在他後方,一夥華夏的盾牌兵突然分了開來,在他們的掩護下,一批武者扔出他們手中,點燃了火捻的油壇,嘭嘭嘭的炸裂聲中,烈火一波波的竄起,在猛火油的攻擊下,許多蠻族騎兵連人帶馬,在火中慘叫嘶鳴,又連累到了他們的同伴。
從未遇到過的火攻,讓蠻族的精銳也出現了混亂,同時更有猛火油車推上前來,朝着這些蠻兵噴出熊熊的火焰。毒辣的天氣下,黑煙滾滾,爲敵我雙方都造成了極大的麻煩,然而“殺了這些蠻子”、“大家上啊”這樣的吼聲,又讓那些幾乎崩潰的華夏兵將知道,身邊還有人在不斷的戰鬥。
“殺!”此刻的王克遠,身上滿是敵人的血,瀰漫而來的黑煙,又讓他臉上一片黝黑,精準而又凌厲的刺穿一名蠻兵的咽喉,他看向周圍,在他的身邊滿是屍體,其實更多的是自己的同伴,而身邊已經看不到己方的人。這一刻的他,其實有些心慌意亂,生出了逃跑的念頭,然而此起彼伏的、同伴的大喝聲,在一定程度上給了他安全感,讓他進一步堅持了下來,再一次衝向面前的敵人。
然而這名敵人,卻也是蠻族中的勇士,手中持着狼牙棒,呯呯嘭嘭的交擊聲中,原本就已累得夠嗆的王克遠手臂發麻,咣的一聲,面前精光震動,他左手再也握不住槍桿,長槍甩開,門戶在這一刻洞開,蠻族勇士的狼牙棒往他的胸膛砸了過來。
終於還是結束了麼?王克遠的腦海中僅僅只是閃過這樣一個嘆息般的念頭,眼睜睜的看着狼牙棒帶着風聲劈來。呼的一響,一道刀光卻在這時橫斬而過,將那蠻族勇士斬了開來。蠻族勇士帶血拋退,狼牙棒在王克遠的胸前揮了個空。王克遠定睛看去,只見一名平民打扮的中年男子,手持寶刀站在了他的身邊,這一刻,他認出了這個人,他是江湖上有名的大俠……“淪落人”陳天涯。
陳天涯朝被他救下的這名武將點了點頭,他是混入被蠻兵驅趕的“百姓”的人員之一,在祖庭洞天的那幾個月裡,靠着九陰真經,他也修到了宗師級別。然而在這個戰場上,他卻是很清楚,這個他並不認識的年青將領,殺掉的敵人要比他多。雖然在他看來,這武將也就是堪堪進入一流的實力,然而身爲精修橫練的戰將,在持久力和韌性上,的確是要比他們這些內功高手更適合羣戰。
後方山崖上的青年,在這一刻揮起了手,噹噹噹噹噹,有人敲起了用於發號施令的金器。他已經看出,己方的兵馬正處在崩潰的邊緣,這些蠻族實在太強,之所以還能夠堅持下去,實際上是因爲戰場實在太亂,以及在猛火油的黑煙下,靠着此起彼伏的吶喊,造成了大家還能戰鬥的假象,所引發的集體效應。但是心理上的作用,終究還是無法真正的改變現實。
如果他再不鳴金,很快,己方的敗勢將不可避免,到時就是潰散的局面。因爲主帥鳴金收兵而選擇的“戰術性撤退”,跟打不過敵人而導致的潰敗,在後續的心理上顯然是很不一樣的。
這一次的戰場,離他們這一方的營寨原本就非常的近,聽到了鳴金的聲音,那些幾乎已經堅持不下去的兵將,齊齊的調頭往自家的陣地跑去。與此同時,一直都在後方看着的蕭章,帶着一批高手衝出接應。
憤怒的木不孤帶着蠻兵銜尾追殺,想要趁勢殺入峽中,在他們的衝擊下,沿途留下了衆多的屍體。眼看着,就要被他們衝入峽中,轟然間,幾團爆炸,掀起了飛揚的塵土,衝在最前方的騎兵和落在後頭的華夏兵將,全都被捲了進去。爆炸的衝擊聲,令得後方追殺的蠻兵蠻將,下意識的勒住了馬,原本就是混亂的衝殺,在這一刻,人仰馬翻,一片混亂。
緊接着,更多的箭矢射來,密密麻麻,與此同時,兩側的山嶺,高處的建築,涌出難以計數的人羣,他們大聲朝着這些蠻兵鬨然大笑,又有滾石、滾木等被推了下來。
木不孤急急勒住了馬,看着漫山遍野的華夏人,額頭的青筋都在抽動。眼看着,那些華夏兵將已經逃入了營寨,拒馬、猛火油車再次推出。雖然恨得想要就這般衝上去,但看到那聲勢驚人的吶喊,終究還是忍了下來,怒哼了一聲,帶着手下掉頭而去。
“蠻子逃了!”眼看着蠻兵撤退,蕭章一聲大喝,喝聲傳遍了山野。軍民立時間歡呼起來,連那些逃入寨中的人馬,亦是在艱難的喘息中,興奮的互相慶賀。羣情轟動,聲勢驚人。
“老爺,我們贏了!”扮成士兵的秦無顏,在搖着羽扇的青年身後興高采烈的說道。
“贏了?”青年卻是看着遠處滿地的屍體,露出淡淡的嘲弄,“其實只是……敗得很華麗罷了!”
是的,敗得很華麗……簡直就像贏了一樣!
蠻兵的退走,讓整個營寨士氣大振,尤其是那些原本一路從湟河以北逃下來的人,對他們來說,這是蠻族入侵以來,他們第一次看到蠻兵的敗退。
那些沒有參戰的人們,加緊着對防禦工事的建造,與此同時,有更多的人趕來相助,被庇護在後方的城鎮,也運來了更多的物資。
當天晚上,在一處臨時搭建的木屋裡,寧江看着被他召集而來的將領,和蕭章、陳天涯等重要人物。這些將領,大多都是在這一戰中活下來、並擁有出色表現的,內中有兩個,甚至只是最底層的士兵。其中又有一名喚作王克用的低級武將,在這一次的戰鬥中,表現頗爲出色,此時也被召集了過來。
“我知道,這一次的勝仗讓大家很激動,”他嚴肅的看着衆人,“但我要說的是,實際上,我們根本不能算勝,的確,敵人敗退了,但我們的損失也很慘重,根據點算,這一次,我們一共殺死了大約兩千名敵人,而我們自己,卻犧牲了三千多名戰友,付出不可謂不大,如果要我說的話,實際上,這不過就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鬥,我們根本不能算勝。”
他一握拳頭,痛心疾首。然而那些武將,卻俱是興奮,以三千多人的代價,交換對方兩千多人,這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前所未有的大捷。在這一個多月裡,他們就只看到身邊的人死去,不斷的死去,幾萬人幾萬人的崩潰,都無法擋住那些蠻子南下的腳步。屍骸遍野,血流成河,換來的就是那些蠻兵不可戰勝的形象。
而現在,他們不但成功的阻止了敵人,還有效的將對方重創,這對他們來說,已經是不可想象的事。
寧江卻是在心裡無奈的想着:“不是三千換兩千,而是四千換七百。”
即便是成功的造成了敵人的混亂,最後清點戰果,在這一戰中戰死的蠻兵,最多也不過就是七百左右,而他們這一邊,至少戰死了四千人,其中還不包括那些被捲入了戰場的普通老百姓。當然,這四千多人,有相當大一部分是死於最後鳴金收兵時,被蠻兵的追殺。然而那個時候若不收兵,接下來就是毫無疑問的潰敗。
他用主動性的鳴金收兵,以及那些實際上根本不能參戰的民衆造成的聲勢,華麗地掩蓋了一場險到極點的敗仗。實際上,當時他們這一邊可以說已經無力再戰,如果木不孤沒有被突然出現的,滿山的“敵人”驚到,懷疑他們還有再戰之力,而是不顧一切的殺過來,他們根本就是守不住的。
但是對於這裡的絕大多數人來說,他們見多了幾乎是毫無理由的慘敗、大敗,敵人的強大和他們自身的羸弱,形成了強大的心理壓力。
這一次,他們面對的同樣是蠻族的精銳,而他們這一邊,即便人數更多,其實也只是勉勉強強聚合起來的烏合之衆,主帥不過是個以前沒有上過戰場的讀書人,身邊的戰友大多是都快要喪失鬥志的敗兵殘勇,在這種情況下,居然能夠擊退敵人,已經讓他們生出極大的自信。
更何況,這一次他們可是從正面跟那些蠻人以硬碰硬,打了一場真正的硬戰。而最後,在滿山的鬨笑中,敵人狼狽離去的畫面,也讓他們產生了極大的印象。
在這樣的戰場上,真正能夠通曉全盤的人並不太多,大多數人都只能看到最後的結果。那是讓每一個人都熱血沸騰的畫面。
此時,如果寧翰林大聲的高呼着勝利,以此鼓舞他們,他們或許還會懷疑戰果的真實。但是在他們面前,寧翰林卻是痛心疾首,給他們潑上冷水,雖然擊退了敵人,但是我方陣亡三千,只殺敵兩千,這樣的戰果實在是無法接受,我們根本就不能算是勝利,緊接着又自我檢討,表示了自己的失誤之處,認爲過錯在於自己誤判了形勢,如果遲點收兵,說不定還能夠更大的重創敵軍,沒有能夠取得戰果,是因爲我沒有能夠相信大家的實力。
雖然寧翰林始終表示無法接受這樣的戰果,但衆人事先對自己的預期實在太低,低到了甚至認爲只要不直接潰敗就已經算是勝利的地步,在知道這樣的戰果後,實際上是興奮的。興奮得恨不得把寧翰林高高的拋起來,畢竟,在寧翰林的帶領下,他們成功地證明了,其實敵人也沒有那麼可怕,只要敢幹,他們是能夠跟敵人真正的打上一場的。
會議結束後,寧江對這些人全都給予了提拔,己方的士氣也進一步高漲。
對於寧江來說,他清楚的知道,他的第一步算是成功的跨了出來,只要他們敢去打,他就有辦法可想。如果一看到敵人,就已經生出不可戰勝的念頭,那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幫不了他們。
當然,他也很清楚,今天的這一戰,對於木不孤來說,有損失,但損失並沒有大到不能承受,至少,他的精銳還是保存着的。用不了多久,木不孤的反撲,便會再一次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