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從家裡出來,一路上,王老頭總是心不在焉,死氣沉沉。
細細看去,他眼中還留有許多淚痕。
好好的人家,種了一輩子的地,本來快到頤養天年的時候了,結果,無端端引來這麼多麻煩。
尤其讓王老頭感到痛心的是,他是莊園裡管牲口管家禽的頭兒。
在諸多農夫之中,已經算是一個混的有聲有色的農夫了。
他的大兒子,跟着程家二公子在礦上採礦,算是攀上高枝了。
只需等到下一代,也就是他的孫兒,就有了入仕爲官的資本。
就有了進入府衙的條件。
可偏偏,遇到了這種事!
還有他的小兒子,眼下正跟着馬鈞在作坊裡學藝,只要再過幾年,必能成爲冶煉鑄造的骨幹。
前途不可限量。
可特麼的,竟然遇到這種事!
王老頭時而咬牙,時而切齒,時而在心裡咒罵,時而又自怨自憐。
但更多的,還是無助。
離莊園越近,他越無助。
終於,等跨進莊園那一步起,他的心再也沒什麼指望了。
此時的曹昂,依舊興致勃勃的來到田地中。
先跟着幾名農夫,看看地裡的旱情,又跑到河邊,看看流水的走勢。
最後,他還是支開衆人,單獨找到了王老頭。
“怎麼?今天一天都沒精神,你病了?”
王老頭嗯了一聲,“有些不舒服。”
曹昂笑了起來,打趣道:“你身子骨這麼壯實,也會有不舒服的時候?莫不是昨晚和老婆大戰了三百回合?”
王老頭沒心思開這些玩笑。
他突然擡起頭,盯着曹昂,問道:“大公子,你知道人彘嗎?”
曹昂頓時嚇了一跳。
看了看面前的老頭,雖然不知道他怎麼突然問這個,曹昂還是點了點頭,緩緩答道:“《史記》有載,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
“簡單來說,就是砍斷手足,挖取眼鏡,割掉耳朵,灌入啞藥,把她扔到了廁所裡,將其稱爲人豬。”
話還沒有說完,王老頭已經別過了臉,不敢讓曹昂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他已經忍不住哭了起來,尤其當聽到“戚夫人”三個字時,他就聯想到了自己尚未出閣的小女兒。
王老頭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酷刑?
好好的人,爲什麼就被弄成了人豬?
“老伯,你……”
“我沒事。”
王老頭急忙擦了擦眼,低下頭,接着問道:“那大公子知道如何扒皮灌灰嗎?人皮……”
曹昂心裡一咯噔,明顯感覺到不對勁。
但他還是如實答道:“你說的是剝皮吧?我曾聽說過一種酷刑。把活人埋在土裡,只露出一顆腦袋,用刀子在他頭頂上割個‘十’字,然後,一點一點的把頭皮往外拉。”
“拉開以後,往裡面灌上石灰,或者水銀。人不會立死,可頭上卻又癢又麻、又痛又刺。有些,會用手使勁的抓頭皮,活活把自己給撓死。有些,就會痛得不停的扭動,卻又無法掙脫。最後,整個人的身體,會從頭上的那個口子中鑽出來,土裡只會剩下一張皮……”
“生撕活剝,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他沒說一句,便向王老頭看上一眼,想要瞧瞧他爲什麼問這些問題。
誰知,王老頭早就趴在地上,嗚嗚的哭了起來。
不用說,人彘是留給他小女兒的,剝皮,自然是留給他剛剛會走路的小孫子的。
他實在無法想象,才止一歲半,整天咿咿呀呀、天真可愛的小孫子,被人埋到土裡,活活剝皮,到底是副什麼景象。
哪怕自己只是稍微的聯想一下,他都要氣得發瘋。
“老伯,你今天……”
正說話間,王老頭突然跳了起來,手持一把柴刀,指着曹昂,滿臉赤紅、聲嘶力竭的道:“是他們要殺你!不是我!大公子,是他們要殺你,不是我!”
曹昂心中一凜,急忙向後退去。
然而,王老頭已經不要命了。
他知道,自己今天這麼做,無論如何,都活不下去了。
但他希望自己的小孫子能活下去,希望自己的小女兒能活下去。
甚而至於,她的小女兒哪怕要死,也要死的體面一點,最起碼不會被人做成豬。
最起碼不要受苦。
王老頭大吼着撲了過去,手中柴刀連揮,嗖嗖的響。
他壓在曹昂身上,一邊用盡全身力氣,一刀一刀的戳下去,一邊滿臉淚痕,顫顫巍巍、發了瘋的吼道:“他們要把我女兒做成豬,我女兒還沒出閣,他們要把我女兒做成豬。”
“他們要把我的小孫子埋進土裡,活活剝皮。我小孫子才一歲半,剛剛會走路……”
一刀接一刀,一刀接一刀,戳的王老頭人都麻了,可他還是不敢停止。
等到他終於力竭,擦乾了眼淚往下看時,卻發現曹昂身上的衣服,全都被自己砍爛了。
只留下一身軟甲,光閃閃明晃晃的呈現在眼前。
他砍了那麼多刀,大部分劈在了軟甲上,剩下的幾刀,全都曹昂躲了過去。
王老頭心裡一涼,急忙再次握緊柴刀,對準了曹昂咽喉,猛然向下刺去。
誰知,一道寒光閃過,他的右手已經被削斷了。
曹昂手持長劍,將王老頭從他身上推開,臉色陰冷,卻又充滿了憐憫。
他眯起眼睛,沉聲說道:“你放心的去吧,我會給你報仇。”
“我不要你報仇!我要我的孫子活着!我要我的女兒活着!我要我的兒子妻子,全都活着!”
右手齊腕斬斷,獻血汩汩而出,片刻功夫,已經染紅了大半邊草地。
不過,對於王老頭來說,已經無所謂了。
什麼都無所謂,只要能殺了曹昂,其他的都無所謂。
他側身彎腰,用左手撿起柴刀,歪歪斜斜,卻又義無反顧的向曹昂衝了過去。
曹昂微微一嘆,看也不看,長劍翻飛,削斷了王老頭的左手。
爲了不讓他再起歹心,也爲了給他一個痛快,曹昂走到他面前,對準了他的心窩,一劍刺了下去。
嗤的一聲,長劍如入無伍,切斷了王老頭的心脈。
他已經爬不起來了……
“你的孫子、女兒,活不了的。不管你殺不殺得了我,他們都活不了。”
“甚至,可能他們已經死了。在那些人找到你的時候,他們可能已經死了……”
草地上半死不活的身體,一聽到這幾句話,突然掙了幾掙。
王老頭已經動彈不得了,也沒有力氣再握刀。
他只是蜷縮在地上,一邊發出野獸般不甘的吼聲,一邊努力的想讓自己爬起來。
他用盡全身力氣,張大了眼睛,瞪視着面前被自己的鮮血浸染過的土地,瞪視着土地中自己深愛着的麥苗,瞪視着自己的眼淚一點一點的滾滾而落,拍打在泥土裡。
隨後,他嘶吼着、顫抖着,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得活着,我得去救我的小孫子,還有我的小女兒……”
吼聲越來越大,動作卻越來越小。
他已經不行了,心脈被刺,血流如注,換做其他人,早就已經死透了。
可他還是趴在地上,死死不肯閉眼,一邊掙扎着想要站起來,一邊聲嘶力竭的大吼。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不能死!我不能死!!!”
鮮血漫過臉頰,漫過嘴脣的時候,王老頭仍在怒吼。
他眼前一片昏黑,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可還是不願離開這個人世,還是一遍又一遍的喊道:
“我不能死!啊——,我的小孫子還在等着我,我的小女兒還在等着我,我不能死!”
“啊——,我不能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