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之中,空空蕩蕩,只夏侯楙與那名雙手拄拐的老頭坐在庭木上,低下頭來竊竊私語。
曹昂走進院內時,突然聞到一股藥香,便笑着問道:“你受傷了?”
夏侯楙擡起頭,望着曹昂,默默的應了一聲,“傷到了手臂,抓曹茂時落下的。”
曹昂見他受傷,長長的鬆了口氣,轉身在那名雙手拄拐的老頭身上掃了掃,問道:“他是誰?”
夏侯楙道:“他是幫華佗熬藥的僕從,半聾半啞,手腳也不靈便。”
曹昂聞言,心裡更加安定了。
他走過去,坐在夏侯楙左手三尺外,問道:“你是什麼時候去的宛城?”
夏侯楙啞然失笑一笑,眉眼之中,飽含苦意。
“大公子如此健忘?連我什麼時候去宛城都不記得了?”
曹昂微微皺眉,沒有接話。
夏侯楙繼續往下說道:“去年春夏相交之際,清河小姐與程家三公子大婚,就在那一天,我離開許都,遠走宛城。大公子,臨別之際,我還特意向你辭行,你莫非忘了?”
經過夏侯楙這麼一提醒,曹昂確實想了起來。
但,他當時根本就沒在意,只以爲夏侯楙想出去歷練歷練,從未將他的離開,與程陽清河大婚扯上關係。
夏侯楙面容苦澀,又帶着些許悲憤,擡頭望着藍田,語音不急不緩的道:“大公子,我知道你今天來,是要問我宛城的狀況。在你還沒開口之前,我有一個問題也要問問你。”
曹昂道:“有什麼事情,你直接說,不需要遮遮掩掩的。”
夏侯楙點了點頭,正色道:“當初,你與主公是不是打算把清河許配給我?”
曹昂眼皮猛的一跳,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他想了想,終於明白了。
難怪夏侯楙遠遁宛城,逢年過節都不回家。
難怪他跟了曹丕,死活要與許都作對。
實際上,夏侯楙恨的是程陽,曹丕恨的是自己加程陽。
他們兩個一拍即合,都將自己和程陽視爲了眼中釘、肉中刺。
曹昂悶悶的嘆了口氣,並未回答。
夏侯楙追問道:“是不是?當初,你們是不是打算把清河許配給我?”
“已經到了這一地步,子林,你又何苦……”
“我只要答案!是,或者不是!”
不等曹昂把話說完,夏侯楙直接吼道。
曹昂下意識的往後側了側身,嗯了一聲,面容惋惜的道:“是有這麼回事,不過,也只是幾個長輩私下裡唸叨唸叨而已。當時,有人勸誡家父,說你,說你不懂謀略,不懂政務,只會鑽研些買賣上的營生,配不上清河,因此,家父便打消了這個想法。”
夏侯楙忽然站了起來,盯着曹昂怒道:“有人勸誡主公?大公子,你還要瞞我多久?你當我不知道嗎?丕公子全都對我說了。”
“你在得知主公要將清河嫁給我時,一而再再而三的極力反對。並且當着丁夫人、卞夫人,曹丕、清河的面,說我夏侯楙是無能之輩,不能眼睜睜的看着清河往火坑裡跳,有這事沒有?”
曹昂的臉色漸漸變得陰冷,但,他還在剋制。
夏侯楙見他不答,豁然近前一步,衝着曹昂質問道:“有!還是沒有!”
“有!”
曹昂高聲叫道,“有!告狀的就是我!曹昂!但清河是我妹妹!我親妹妹!除了父親,她是我最親的家人,而我,是她唯一的依靠!懂嗎?你懂嗎?”
夏侯楙雙目赤紅,滿臉恨意,曹昂的那些理由,他根本就聽不進去。
他只是握緊拳頭,一邊在院子裡走來走去,一邊死不甘心的自語道:“我是火坑,我夏侯楙是火坑。清河,清河,你們明明要把清河嫁給我,爲什麼又,爲什麼又……”
說着說着,夏侯楙漸漸哽咽。
他又恨又氣,又怒又悲,轉眼之間,已是淚如雨下。
眼見曹昂唏噓感嘆,似乎十分不忍,夏侯楙突然靠近幾步,追問道:“大公子,我對清河,真的是,真的是……唉!我就直接說了,她哪怕嫁了人,我也願不離不棄。只要你能成全我,我夏侯楙從今往後,全都聽你的。我這條命都給你,行不行?”
曹昂淡然苦笑,搖了搖頭,勸道:“他們現在很幸福,你,你就不要多想了。”
夏侯楙怔怔愣愣,瞬間噎住了。
幾息過後,他突然變得失魂落魄,難以自持。
熬藥的老者,也就是司馬懿,見他心神動盪,幾乎快要失了分寸,便敲了敲庭木,荷哧荷哧的笑道:“兒女情長,英雄志短。夏侯公子,雖然你一片癡情,可伊人已作他婦,春曉帳暖,每日每夜,免不了牀頭卿卿。你哪怕有再多不捨,再多恨意,可又能如何?”
“倒不如想一想,以後該怎麼辦。”
夏侯楙驀地一顫,情緒漸漸穩定下來,漫步走了回去,依舊坐在庭木上。
話到此處,曹昂原本打算問問曹丕的底細,可他見夏侯楙是這副樣子,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恍惚間,院落之中一片死寂。
過了約一刻鐘,陶罐裡的草藥慢慢煮沸了。
司馬懿俯身彎腰,用湯匙小心的撥弄了兩下,隨後便靜靜的暗示道:“公子,藥已熬好,可以用了。”
夏侯楙動了動嘴脣,盯着陶罐裡的藥湯,似乎仍有話要說。
他在內心深處極力掙扎,想了許久,等司馬懿再次催促時,便又騰地站了起來,望着曹昂,苦苦哀求道:“大公子,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能不能……”
曹昂直接拒絕道:“不可能!你不要癡心妄想了,這件事情,絕對不可能!”
夏侯楙目如寒蟬,面如死灰。
他對曹昂的最後一點念想,對許都的最後一點希望,也隨着曹昂的那句不可能,全都消散了。
他點了點頭,不再廢話,端起陶罐,放在庭木上。
隨後便走到裡屋,抽出一條白綾,藏在了袖子裡,拿着桌子上的大碗走了出來。
司馬懿端起陶罐,夏侯楙捧着大碗,二人彼此對視一眼,一邊裝作盛藥的樣子,一邊偷偷交換了一個眼神。
曹昂看了看,沒當回事,低下頭,正想着自己剛纔的話是不是太重了,要不要說兩句好聽的緩和緩和,突然之間,就見夏侯楙猛的跳了起來,跑到了自己身後。
他下意識的想要站起來,結果,夏侯楙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條白綾,緊緊的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對方出手太快,下手太狠,勒住自己的脖子後,又用膝蓋頂住了自己的後背。別說曹昂根本就沒有防範,他哪怕有所警覺,在白綾套住脖子的一瞬間,就已經無濟於事了。
掙扎了幾下,曹昂漸漸沒力氣了。
他眼前一片昏黑,視線也越來越模糊,想要憑藉最後一口氣,大喊呼救,可脖子上那道白綾,就像一條鐵箍,死死的鎖住了他的咽喉,任憑他如何呼喊,始終發不出一絲聲音。
只幾息時間,曹昂便雙腳一蹬,軟軟的癱在了庭木上。
夏侯楙剛要鬆手,司馬懿突然警覺的提示道:“沒死透!讓老夫來!”
他拿起柺杖,從中間往兩邊一折,抽出了藏在裡面的短劍,瞄準曹昂的咽喉,唰的刺了過去。
簡簡單單的一劍,曹昂的脖子,頓時血流如注。
顯然已經死透了。
夏侯楙鬆開白綾,緊閉雙眼,靜靜的站在曹昂身後,一言不發。
“司馬先生,如你所言,我們已經將大公子,將大公子他……,大公子既然已經沒了,丕公子他,他當真能繼承大統嗎?”
司馬懿雙目放光,尤其在親手殺了曹家子孫時,心裡更有說不盡道不完的暢爽。
他荷哧荷哧笑了一陣,拿起短劍,一邊享受着復仇帶來的快意,一邊衝着曹昂的身體開始鞭屍。
直到他累了,雙手揮不動了,司馬懿這才心滿意足的回過頭,對夏侯楙說道:“老大一死,老二自然要上位。夏侯小子,你放心,曹丕只要回到許都,曹操哪怕再恨,也不會對他下手。等他當了許都之主,清河那妮子還是你的。”
“至於你父親夏侯惇,他是曹營後軍的大元帥,通文通無,能力出衆,曹操不會對他怎麼樣的,反而還會因爲你的緣故,委以重用。咱們放心的走好了,不會怎麼樣的。”
夏侯楙眉頭舒展,終於露出來一絲微笑。
他拿出早已收拾好的細軟包裹,跑到後門,看看沒人,就要招呼司馬懿過去。
司馬懿收起短劍,依舊藏在柺杖裡,趁夏侯楙人在遠處,背過身子,蘸了點血水,在青石板上寫道:“黑山青冢,白虎作倀。不殺曹賊,天下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