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殯(上)

揚州建安郡,東安縣。

盛夏的上午,驕陽似火,卻照不透籠罩陸府的一片陰霾。

陸府府門緊閉,門頭兩側掛着兩隻白底燈籠,黑色的“祭”字隨着燈籠微微晃動,黑白幡旗沿着石砌的道路從府門內排至陸府正堂門口。

而正堂已經佈置成了靈堂——香案供檯布置在北牆之前,只孤零零的豎着一個牌位,沒有任何祭品。

供桌前楠木棺槨裡躺着的,是陸府的主人,陸長安。

棺槨旁,一名少年披麻戴孝,跪坐在蒲團上,失魂落魄的向身前的火盆中,續着紙錢。

他父親的屍身躺在這裡已是第二天了。

沒有一個人來弔唁。

靈堂裡空蕩寂靜,只有少年身前的火盆裡發出微弱的燃燒聲。

盆中的火光同樣微弱,帶着燃盡的灰塵微微揚起,照映着少年蒼白的臉——他本生的劍眉星目,鼻樑飽滿挺拔,臉龐棱角分明,英武中又帶了幾分柔情——而此刻他雙眼紅腫,眼神呆滯,面頰上是已經乾涸的淚痕,早已沒了往日的風采。

突如其來的腳步聲踏碎了靈堂的寂靜,少年擡頭循着聲音看去,當他看清來人,胸中的怒意瞬間涌起,他咬着牙,臉頰不自主的顫抖着。

來人正是葬禮無人弔唁的始作俑者,陸家本家四大常事長老之一,陸克己。

只是陸克己像是看不到一臉怒容的少年,他風輕雲淡的走向靈臺,面如止水,對着棺槨淺淺的鞠了一躬。

隨後他轉身面向少年,也不在意少年不答禮,他問道:“陸久,昨日的事,你考慮的如何了。”

陸克己見少年不答,便繼續說道:“東安陸氏族長之位,沒有我的支持,你以爲你坐的穩?”

“如果我不答應呢?”陸久蹭地站起,兩步跨到陸克己身前,死死地盯着陸克己的眼睛。

陸克己雙手向身後背去,順勢轉身踱着步子,同時開口說道。

“不答應?不答應的話,不用到明天,這東安縣裡裡外外,都會知道你陸久是個不孝子,爲了謀求地位,害的亡父不能入土爲安。”

話說到這裡,陸克己停下腳步回身凝視陸久,語氣中的威脅毫不掩飾:“你可想好了!”

“吳國陸家三十二支,這東安一支本是末流,我父親嘔心瀝血二十幾年,去年歲末終評已經躋身陸氏第九位,本家家主親口稱讚‘論興族安家,這幾十年,無人可出陸長安之右。’並親口許諾要親自舉薦我父親入本家長老院。然而我父親積勞成疾,最後還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陸久佈滿血絲的眼睛裡悲怒交加,緊咬着牙關,卻止不住微微的顫抖,他擡起右手指着陸克己,一字一句像是不知對誰控訴陸克己的惡行。

“你竟然讓我父親領下常閒,帶鬼面下葬。”

常閒是陸家對那些宗族中最不成器的子弟的懲罰,是誅心的手段。

領了常閒的人,會被安置在特定的院中,此後終生不能出院,就算是有親人探望,也必須帶着鬼面具相見,死後也要帶着鬼面下葬,這樣祖宗就認不出,而常閒也就不再是陸家子弟,自然也進不了宗族祠堂。

生是囚徒,死是野鬼。

但這條規矩,更像是一種威懾,陸家百餘年的歷史中,還沒有出過一個。

陸克己看着指向自己的手指,眉頭驟然皺起,臉上頓時佈滿厭惡之色——陸久的右食指生的奇異,通體是淡淡的金銅交融的顏色,毫無紋理,光滑如玉。

“族長之位我不稀罕!但是想讓我父親領常閒,你休想!”

尋常百姓家中,遇到分家產分遺產的事情,也難免出現兄弟反目,更何況陸家這樣的世家豪族。

所謂人走茶涼,即使父親生前謙正仁和,頗有聲望,人走了,這一切也都隨之而去,族長之位,家產之爭,在所難免,這些陸久心中早有準備。

只是沒想到陸克己爲了將這一支陸家收入囊中,如此不擇手段。

這個年代蓋棺定論,入土爲安是天大的事情,即使是深仇大恨,最多不過你家發喪我家宴慶,那也是關上家門。去葬禮上發難的,聞所未聞。

陸久越想越怒,怒火蓋過了悲傷,他感覺到心臟在劇烈的跳動着,耳朵裡也漸漸被心跳聲塞滿。因爲憤怒,他的臉也沒了表情,看起來很是呆板,然而那雙怒極圓睜的眼睛,讓他的臉看起來很是猙獰。

“好!”得到了想要的結果,陸克己隨即開口:“那老夫也自退一步。念你孝心難能可貴,你父親的常閒就免了吧。”

說完他輕蔑一笑,他慢慢的擡起一隻手,手裡握着常閒鬼面,冷冷說道:“你,替父領罰如何?反正這十幾年來,你就一直被圈養在深宅之中,從未見人,這跟常閒就沒什麼區別,應該早就習慣了吧。”

語氣裡的戲謔,終究是挑斷了陸久最後一根理智的神經。

極致的憤怒如浪濤般吞沒了陸久,他的左眼已是血灌瞳仁,一滴血淚無聲滾落,在他的臉上留下一道殷紅的傷口。

陸久的母親死於難產,這麼多年只有父親陪在他身邊。雖然不知爲何,父親從不讓他離開那個院子,而那個院子裡也從不會有人來訪,就只有他父子二人,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父子情深。父親不在時,他就自行依照族傳秘籍,內修術法,外練筋骨,更多的是鑽研些機關工巧之術。

他在修煉方面資質平庸,即使勤勉刻苦,心無雜物,也只是在十八歲的年紀達到二品的水平,在普通的修煉者裡,也是墊底的。

在機關工巧方面卻是一日千里。東安陸家這些年得以蓬勃發展,靠的就是機關工巧之物,而這背後的研發,全是陸久獨立支撐,只是無人知曉罷了。

他每次問父親自己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這個院子,父親只會跟他說:“快了,孩子,快了。”

他忘不掉父親眼神裡的愧疚,也問不出不能離開的原因。

而今他終於等到了那個“快了。”

卻成了永別,甚至成了家族內鬥的籌碼和工具。

“老匹夫!你如此羞辱我父子,我跟你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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