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節

司馬懿手裡緊緊的篡着一張張鋒親自寫的請貼,篡得那麼緊,手心裡都流汗了。

雖然老闆對自己還是語氣那麼恭敬,而通往湖中心的那條小路還是那麼幽靜而略有些陰涼,可是司馬懿卻是大汗淋漓。

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些太自信了。

踩在竹橋上,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整個人有飄在半空,不自然的感覺,而遠處那張緊緊閉合的門,卻象是通向地獄的,隨時會張口一張還噴着臭氣的巨嘴,把自己一口吞下,永不超生。

雖然司馬懿自信從頭到尾自己都沒有『露』出過什麼馬腳,除了穆順,可是誰能保證,他能在受刑的時候不把自己供出來?

曹『操』對敵人的手段有多麼毒辣,這個司馬懿當然心裡清楚。

那一刻他甚至想逃走,逃得遠遠的,可是自己家族怎麼辦?不能因爲自己一個人,而害了整個家族。

再說逃走,逃去哪裡?

孫家?劉家?

現在天下沒人是曹『操』的對手了。何況現在曹氏勢力內部是空間的團結,沒了內患,就真是毫無弱點的強大!

可是張鋒是怎麼把自己給找出來的?

而且並沒有帶人來抓自己,只是輕輕鬆鬆一請貼而已?

可是自己跟張鋒根本沒什麼交往,如果不是因爲那件事,他爲什麼又會突然邀請自己?

想着想着,已經走到湖中的小樓前,司馬懿深深的吸了口氣,不管怎麼樣,該來的是跑不了的。於是輕輕叩了下門。

篤篤篤。

傳來一個男人爽朗的聲音,“仲達進來吧。門沒鎖。”

儘管門裡的人看不到,司馬懿還是輕輕施了個禮,這才把門伸手推開。

張鋒一身便裝,還是隨意的挽了個馬尾,白衣飄飄,恍如翩翩一公子,卻讓人難以想起這位是史上最年輕的大將軍。

掌握天下兵馬大權的大將軍!

“仲達,請坐。”

張鋒隨意的就象是在自己家一樣,伸了伸手。

司馬懿拱了拱手,眼睛四下一瞟。

張鋒笑了笑,聲音哄亮得讓司馬懿有些臉紅。

“沒有其他人,也沒有武器。”

確實,司馬懿就是四處打量這兩樣的。

桌上就只有簡簡單單的四樣菜,豬耳朵、順風、豬肘子、豬尾巴。

再就是一罈酒,兩個杯子,兩雙箸,僅此而已。

三面牆上的窗都打開了,陽光用力的鑽進明淨的房間裡,照在白玉石桌面上,又反『射』在在張鋒身上,整個人象是被鍍了一層高貴的光芒。

司馬懿現在終於發現爲什麼張鋒這個人有那麼大的人格魅力了,不僅那幫子大老粗的武將特別喜歡跟着他,就連一大半的文臣也喜歡和他交往。

如沐春風。

就連戲志才,荀氏叔侄,相當拘謹的幾個人,可是原來也喜歡和張鋒一起喝酒。

更別說郭嘉、劉曄這些行事本來就不爲大衆所看好的人。

他笑的時候,象陽光一樣燦爛,根本讓人毫無他在動心計的感覺。

偏偏他又是個相當聰明的人,能輕易的瞭解別人的想法。

自己一向很自信於謀略方面,可是他居然能夠把自己從重重『迷』霧中找出來!

甚至自己以爲,連穆順都不會被發現跟謀逆一事有關的!

他可以象鄙夫一樣一腳踩在凳子上跟人划拳喝酒,也可以安安靜靜的聽人拽文鬥詩,彷彿不論哪一種,都是他真正的興趣一樣,跟任何人都有共同的話題。

司馬懿突然生出一股自卑之心,在這個男人面前,自己不過是隻卑賤的螻蟻而已。

一股豁出去了的衝動讓司馬懿一把舉起桌的酒,對着張鋒笑笑的臉,一飲而盡。

剛入口只覺得一股悠長綿軟,而後一道極其強烈的後勁,有如一道烈陽般的灼熱,由腹而喉,嗆得司馬懿眼淚都流了出來。

“酒不是這麼喝的,要慢慢品,才能知道其中的滋味。”張鋒小口的把杯中酒抿了一下,笑着說道,“否則就會被酒的後勁給反噬。”

司馬懿深身一震,張鋒話中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做人也是一樣的道理,我們老家那裡有一句話,叫作……”

張鋒親手給司馬懿斟滿了一杯,“有多大的頭,才戴多大的帽子。”

司馬懿自忖必死,也懶得作些勞什子的虛禮了,眼眶紅紅的看着張鋒給他倒滿酒,一動也不動。

“仲達死不足惜,只是兄長和弟輩皆是無辜,與此事無關,還請大將軍賜某一死,放過我的族人。”

司馬懿體內的酒勁上來,說話的聲音也大了幾分,死死的睜着張鋒,好象只要他說半個不字,就要撲上去把他掐死。

“大將軍要問,某知無不言。”

“應該是你有話要問我吧?”

張鋒還是雲淡風輕的笑笑,彷彿面前是一個多年不久的好友一般,而不是一個差點將他本人,岳父,還有弟子一齊謀害的兇手。

司馬懿一愣,端起杯子,這次也是小心的只抿了一口,那種灼熱的感覺卻沒有象上次一樣,只是暖了暖自己的味覺,然後一股清香慢慢的散入四肢。

果然是好酒!

“懿只是奇怪,大將軍是爲何會懷疑到我頭上?是什麼地方『露』了馬腳。”

這是司馬懿心頭唯一的一個疑問,不弄清楚,死也不瞑目。

整個計劃天衣無縫,甚至他本人連穆順都沒見過幾次,可是偏偏這個瘋子卻能找到自己頭上!

莫非,他真是神人?

或者,有神人相助?

“首先,仲達,你是個聰明人,否則我今天也不會請你來。”

張鋒兩條腿很隨意的伸長,象是覺得有一點疲勞。

“你到底對什麼不滿?一定要弄出件這麼大的事?”

這句話,象一根刺,深深刺入了司馬懿心裡最深處,那裡,被一層層自信,懷才不遇和一點點的恨自己生不逢時的各種情緒交錯在一起,象一團『亂』麻,怎麼也解不開。

司馬懿象被踩住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大聲的發泄道:“對!我是不滿,對自己不滿,也對整個天下不滿!”

“如今天下是魏王獨尊!江東孫權、荊州劉表、劉備、益州劉璋都不過是跳樑小醜!早晚魏王必奪天下,成就不世大業!大丈夫生世間,當提三尺劍,與羣雄爭霸,只可惜我司馬懿晚生了十幾年,否則我將必成大器!”

“可是如今魏王手下人才濟濟,就算死了個荀文若,可是郭奉孝、劉子揚、程仲德、賈文若,哪個也不比我差!”

“荀公達、『毛』孝先(『毛』玠)、陳登、田元皓、沮則注、鍾無常,也不是泛泛之輩!何時纔是我出頭之日?我絕不願一生空老於山泉之下!”

又一個自付懷才不遇的野心之輩!

張鋒哈哈大笑,將杯中餘酒一口飲盡,卻沒有象司馬懿那樣嗆得眼淚長流。

“大將軍!司馬懿賤命一條,可也不能如此嘲笑污辱!”

張鋒這才恢復那張標誌『性』的賤笑,指着司馬懿的鼻子笑道。

“我笑仲達還自覺謀略過人,不想如此淺見!”

“人不能擇其生,但可以擇其向。人生世間,或尋常百姓,或皇室貴胄。或其終老一生,或轟轟烈烈。但仲達生爲司馬公二子,又飽腹韜略,何以如此自輕?”

“仲達以爲無可用才之處?可笑可笑,你既知天下還有二劉、孫家,又何必急於一時?程仲德六旬,你當他還有多少日子可處?田元皓、沮則注現爲軍院教席,也是垂暮之年,荀公達是世之蕭何,卻不長於軍略,劉子揚雖正當壯年,卻因爲是帝氏宗族,不得魏王信任,你還有何可嘆之處?”

“就算當日漢武之輝煌,也不曾平定了北方,現在天下還未一統,仲達便在這裡怨天尤人?是否不知天下的外面,還有一個更大的天下?”

更大的天下?

司馬懿忘記了自己此時便是一隻『性』命都掌握在張鋒手中的犯人,頗感興趣的問道:“懿實鄙陋,實不知還有何天下更大?但請大將軍爲我解疑。”

張鋒的地理知識非不算豐富,但是幾大洋還有幾大洲還是知道的。

從西伯利亞再到歐洲的多瑙河,越南泰國又說到馬六甲,然後還有更遠的北美的阿拉斯加,最後就是冰冷的兩極,還有非洲的長得象炭一樣的黑人土著……

司馬懿學識不錯,但是跟張鋒來說,他的那隻可憐的知識卻象是幼兒園大班的小朋友一樣,此時他就象一個孜孜的學子,好奇的瞪大眼睛聽着張鋒講到幾千後的AV、拉登、什麼什麼門……聽得津津有味。

張鋒把桌上的菜搬開,用手指黏着酒劃成一付粗糙的地圖,酒水乾了,司馬懿便憑着自己的記憶,也用酒水把原來的線條補上,居然八九不離十。

這一堂生動的地理及歷史課上完,兩人都是飢腸轆轆,不知不覺居然已經是日幕西山。

“好了,講了這麼多。”張鋒舉起酒罈搖了搖,裡面早就空空如也,早被兩個人在桌子上全畫完了。

“你覺得你還沒有用武之地麼?”

司馬懿這才清醒,想起自己此時的尷尬地位,對着張鋒跪下道:“司馬懿得大將軍指點『迷』津,當真是鼠目寸光,死不如惜!朝聞道,夕死可矣!懿就此請死!”

“你以爲我跟你講了這麼多,就是讓你死麼?”

張鋒哈哈大笑:“仲達,我給你一個機會,證明自己的機會!”

指着桌上的那付水印斑斑的“地圖”,指着西域那一帶,重重的點了點:“我會把這裡交給你,不打下來,不要再跟我提什麼懷才不遇!”

司馬懿兩眼淚水尤在,哽咽着說:“懿感大將軍知遇之恩,重罪之人,大恩不敢多言,此生命即是大將軍的了!但有驅使,雖死無憾!”

“只是一事不明,到底……”司馬懿到底還是年輕了,耿耿於懷的就是張鋒爲什麼能把他找出來。

“其實,我也沒有什麼確實的證據……”張鋒『摸』着頷下的鬍子,“你掩飾得非常好。只是爲什麼懷疑你,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問過店夥,老闆,有數次都是你先一人來,然後穆順就緊接着來了,並且就是你先呆過的那間房,我就懷疑,大概是你留下了什麼信件之類,待到穆順去取。”

“我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穆順是怎麼信任你的,並最終把你的辦法告訴了劉協,並且真的派了一個御醫吉平,就是斷了一隻小手指的,去刺殺魏王,然後又使得魏王二世子沉不住氣,象你預想中的一樣謀反……”

“其實,真的只差一點。”張鋒看着汗如雨下的司馬懿,“如果不是我,這下天下已經被你攪得天翻地覆了。”

“難道你的目的,只是想讓這天下『亂』一點,不要太太平了,這樣你纔有機會?”

司馬懿根本不敢看張鋒的眼睛,那會讓象覺得自己的靈魂似乎都被看穿似的:“懿慚愧!”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一將功成,必然也是踏着千萬人的枯骨而上的。仲達,有時,你也應該爲身邊那些弱小的,沒有自保能力的百姓想想。”

“就想你不怎麼看起得他們。可是你至少得有人給你種田,給你交稅,給你提供兵源。”

“他們……”張鋒走到窗邊,看着一輪暈紅的豔陽正緩緩的沉入西邊的地平線下,整個太陽看起來正不斷的扭曲、跳動,象一個躍動的火球。

“是可憐而又可悲,又可愛的人,沒有一個英雄,能真正的離開他們。”

司馬懿品味着張鋒的話,愣愣的看着張鋒的背影,斜陽從窗外『射』進來又被張鋒給擋住,整個人如同被披了一件鮮豔的紅『色』大氅。是那麼高大、讓人不可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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