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節

烏鋼氣沖沖地走掉了,搞得安潔很狼狽。仔細回想一下,也好像是有點冤枉烏鋼。獎學金的事,是她主動提出來的,照片的日期她也沒注意,但不知怎麼那時就一心覺得烏鋼是爲了獎學金纔來殷勤她的。今天烏鋼等於是向她示愛了,她不接受就已經夠傷他心的了,還給他加這麼一個罪名,肯定把他肺氣炸了。

最糟糕的是,他可能會以爲她不愛他是因爲這事,那他就會爲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堅決不要這筆錢。如果烏鋼真的不要她姐夫那裡的獎學金了,那他只能回國去,那又是何必呢?

她想打個電話勸勸烏鋼,又怕他誤以爲她在求他,正在那裡焦灼,木亞華回來了。安潔想跟木亞華談談烏鋼的事,叫木亞華去勸勸烏鋼,勸他還是去D大讀書,別一時賭氣,把自己的前途丟了。但她還沒開口,木亞華就說:“今天倒黴,碰到鍾新那個混蛋了,沒想到他也會跑那種場合去——”

安潔關心地問:“他怎麼啦?找你麻煩了?”

“他對我說,學校一年一度的醫療保險計劃就要開始了,如果我還想他給我和小華買保險的話,就老老實實搬回去,不然的話,他就不給我們買保險了——”

“他不買保險有什麼了不起?你自己不會買嗎?”

“我自己當然會買,但價錢不一樣,他在學校買,是GROUP計劃,學校分擔了很大一部份的,如果自己買,就貴很多。我自己倒沒什麼,我可以參加用學校的國際學生醫療保險計劃,不算很貴的,但是小孩就不同了,醫療保險加上牙醫保險,好的計劃每個月要幾百塊的——”

安潔想,幾百塊?那也是太貴了,木亞華一個月獎學金才一千來塊,一個保險就花掉幾百,那就很吃緊了。

木亞華說:“你說他這人缺德不缺德?就算他不給我買,總該給自己的孩子買吧?如果他不聲不響地替我和小華把保險買了,我說不定還有回心轉意的那一天。現在他拿這個來威脅我,我就肯定不會怕他——,馬上就跟他上法庭打官司——”

“你不是說上法庭怕法官會給他探視權嗎?”

“探視就探視吧,等我以後畢業了,搬得遠遠的,看他到哪裡去探視——”

“但是小華見不到她爸爸,不難過嗎?”

木亞華有點不耐煩地說:“有什麼難過的?你們總是覺得離婚對小孩不好,你沒想想,一個吵吵鬧鬧的家庭,一個對小孩漠不關心的爸爸,一個在外面亂搞的爸爸,對小孩又有什麼好的影響?這些年來,鍾新很少關心小華,不管是生活還是學習,從來不過問,小華有他這個爸爸跟沒有爸爸一樣——”

安潔有點膽怯地望着木亞華,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把她搞火了。

木亞華大概也意識到了,緩和了口氣說:“對不起,我這通脾氣不是對你發的,而是對那些拿小孩子來勸我不離婚的人發的。今天在教會的時候,有好幾個人來勸我,都說離婚對孩子不好,能湊合就湊合下去。我真的不知道這個離婚對小孩子不好的說法有什麼根據,你覺得小華不跟她爸爸在一起過得不幸福嗎?”

安潔囁囁地說:“我不覺得——,我覺得小華過得挺好的。你也別太在意別人說什麼,自己覺得好就行了——”

“鍾新這種爸爸,可以說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自己不管孩子,還不讓你管,你做什麼他都要橫挑鼻子豎挑眼,加上他那個媽,可以說是從懷在肚子裡起就挑剔我。我生孩子比較晚,懷孕中期開始血壓就比較高,醫生一再囑咐要多休息。但是鍾新她媽的老觀點,說孕婦一定要多走動,要把骨頭走鬆了纔好生孩子,所以一天到晚逼着我走,叫鍾新別去買菜,別去買米,讓我去買,好讓我走動,搞得我最後血壓急劇升高,提前幾十天就住進了醫院——”

“他媽怎麼這麼沒知識?醫生的話也不聽?”

“就是啊,爲這事不知鬧了多少彆扭。生孩子的時候,又是一樣,堅決不讓剖腹,要自然生,我疼了十幾個小時,差點把命送了,最後還是我媽跟他們吵起來,他們才同意讓醫生給我做剖腹產,不然的話,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你那時——是不是疼昏了?你自己——不能要求醫生給你剖腹產嗎?”

“剖腹產要丈夫簽字才行的,鍾新不簽字,醫院就不願擔這個風險。”木亞華繼續控訴道,“孩子生下來後,又是他媽那老一套,產婦不能洗臉刷牙洗澡,孩子要捂着,家裡不能開窗開門,男人不能洗尿布倒尿罐。清規戒律,數不勝數。我媽提個不同意見,他們就跟我媽吵,搞得我煩死了——一個月子坐下來,人都差點氣死。”

“你那時——沒想過離婚?”

“怎麼沒想過?別人還不都是拿小孩子說事,勸我不離。那時也很怕國內那種壓力,就這麼拖下來了。”木亞華嘆口氣,“算了,不說了,說這些把你們小女孩嚇怕了,嚇得不敢結婚了。不過人生就是這麼回事,感情再好的人,到最後也被這些家庭矛盾磨得沒感情了,更莫說本來感情基礎就不牢固的人。”

安潔真的有點被嚇怕了,特別是生孩子簽字那一段,簡直就像是自己的命自己說了不算一樣,完全操縱在丈夫手裡。

木亞華看她目瞪口呆的樣子,笑了一下,說:“把你嚇怕了?其實也沒什麼,主要是婚前要張大眼睛,把人看清楚。你一定要吸取我的教訓:不光要看他能好到什麼程度,還要看他能壞到什麼程度。用我們老康的話來說,就是不光要看BESTCASESCENARIO,還要看看WORSTCASESCENARIO,要看看他爲人處世的LOWERBOUND是什麼。我以前就是隻想着前一條,忘了注意後一條。”

安潔聽木亞華提到“老康”,心思一下跳到DR.CANG那裡去了:不知道他最壞能壞到什麼程度?他的WORSTCASESCENARIO是什麼?

木亞華說:“以前總聽人說:不看朋友對我,只看朋友對人。可惜的是,鍾新這樣的人,對朋友看上去還是挺好的,所以那時覺得不管有沒有愛情,跟了他總不會很糟糕,就算他只把我當一般朋友,也應該不錯的吧?”

“他對朋友不好嗎?”

“看怎麼說吧,沒有很大的利害衝突的時候,當然還是可以的,真的遇到利害關係相沖突的時候,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所以我說不光要看他跟朋友處得好的時候是個什麼嘴臉,更要看他跟朋友處得不好的時候是個什麼嘴臉——”

“一家人總比朋友強一點吧?”

“兩個人在一起過久了,愛情就慢慢淡薄了,到後來甚至過出仇恨來了,如果遇到一個壞起來很壞的人,就該你吃虧了。”

安潔想,如果愛情都要走到這一步,好像也沒什麼吸引人的地方了。但是沒愛情又好像很孤獨一樣,雖然她現在還說不上有愛情,但她至少是認爲今後會有愛情的,心裡是有希望有憧憬的。如果到了木亞華這個地步,基本上就可以說是對今後死心了。她說:“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一生當中再不會有愛情了,怎麼活得下去?”

她生怕木亞華不懂她的意思,想解釋一下,但木亞華說:“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跟你一樣,覺得這一生無論何時何地,都得有個男生愛,自己才活得下去。剛開始跟鍾新鬧矛盾的時候,也是非常痛苦的,總覺得他不愛我,是我的恥辱。爲什麼別的女人就能得到丈夫的愛,爲什麼我就不行呢?但是經過了這些年,也慢慢習慣了,說穿了,哪對夫妻不是這樣?愛情早就過去了,剩下的只是過日子,只不過有的矛盾少一些,有的矛盾多一些罷了。”

安潔只顧幫木亞華生氣,忘了跟木亞華談烏鋼的事。半夜睡在牀上了,纔想起這事,但她安慰自己說,烏鋼肯定是一時生氣,發發脾氣,哪裡就真的把獎學金退了呢?沒那麼傻的人。結果第二天一大早,姐姐就打電話來了,問她是不是跟烏鋼鬧矛盾了。

她聲明說:“我跟烏鋼只是一般朋友,怎麼你總是不相信呢?總說什麼鬧矛盾鬧矛盾,好像我跟他是男女朋友一樣。”

姐姐說:“他給你姐夫發了一個電郵,說他不要那份RA的錢了。我看他還給電腦系也發了電郵,CC給你姐夫一份,都是一個意思,就是說很抱歉,他不能接受那個RA的位置。我給他打了個電話,問他怎麼回事,他好像很委屈一樣,說是不想讓你誤會他——”

安潔有點不快:“你打電話給他幹什麼?搞不好他還以爲我們家都在求他做那個RA呢。”

“不是求他,只是覺得他突然改變主意,肯定是有什麼原因的,我怕是你們中間起了誤會,問問清楚——”

“算了,你別管這事了,我會跟他談清楚的。”

她掛了電話,有點生氣地跟烏鋼打個電話過去,問他爲什麼把D大那邊的RA退了。烏鋼聲音有點嘶啞地說:“沒什麼,只是不想被你誤會——”

“你說清楚就行了,爲什麼非得賭這個氣?”

“我沒賭氣。我那麼想留在美國,也是因爲——你,既然你是這樣看待我的,我留在美國幹什麼?自討沒趣?”

她聽他這樣表白,心裡還是很感動的,當然如果這話是DR.CANG說的,她恐怕會更感動,但是即便是烏鋼說的,畢竟是一種愛的表白,不管是衝着自尊心還是感情,她心裡都有點舒服,也就更不願意把烏鋼搞回中國去了。她勸道:“我現在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了,你也沒必要退掉獎學金了。這樣吧,我給我姐夫打個電話,叫他到系裡去說一下,就說你——願意做他的RA?”

烏鋼毫不動搖:“這個RA我是堅決不會做了的,如果你願意我留在美國,我會想別的辦法,哪怕是黑了身份,我也會留在美國——”

這話又把安潔說怕了,她想,怎麼搞成是我願不願意你留在美國了呢?如果我現在說個“願意”,你以後在美國混得不好,豈不是要怪在我頭上?或者你留在美國,而我卻不願意做你的女朋友,你豈不是要大呼上當?她小心地解釋說:“我只是以一個一般朋友的身份勸勸你,你何去何從還是由你自己來做決定,別人願意不願意你留在美國都是——不相關的事。”

“我知道,你是以一個一般朋友的身份在關心我,我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爲你——是在捨不得我回中國,我只不過是要洗清自己的名聲,免得你以爲我是爲了錢才——追你的——”

她脫口問:“你追我了嗎?”

她聽烏鋼有點賭氣地說:“你感覺不到就算了——我知道我現在沒資格,所以我也沒想過現在對你說出來,我是準備功成名之後就再來說這些的——”

她沒想到他還有這麼遠大的計劃,心裡很有點感動,開玩笑說:“那如果你一輩子都是功不成名不就呢?”

“那就一輩子窩在心裡得了——”烏鋼好像是因爲終於把“窩”在心裡的話說出來,所以有點鬆了口氣一樣,大膽地說,“你別把我量死了,說不定我哪天就功成名就了,就怕那時你已經名花有主了——不過名花有主我也不怕,我會憑實力跟他爭個高低——”

這幾句話說得還比較中聽,她就喜歡有人爲了她你搶我奪的,她不知不覺地就跟烏鋼在電話上聊了半個小時,事後也想不起到底說了些什麼,就那麼唧唧呱呱地講來講去,她好像是提着一條魚逗小貓一樣,一時把魚放低,好讓小貓跳起來搶,一時又把手提高,讓小貓夠不着。就這麼逗呀逗的,烏鋼一點一點地表達他的感情,她就一時躲閃,一時慫恿,最後連自己也感覺太危險了,才匆匆掛了電話。

然後她給姐姐打了個電話,把烏鋼的意思說了一下,也把烏鋼追她的事講給姐姐聽了。姐姐笑着說:“說是一般朋友,怎麼別人一說追你,你還是這麼開心?”

她有點不好意思:“有人追,總是開心的嘛。”

姐姐說:“其實我覺得這個烏鋼挺不錯的,追也追得很誠心,人也挺聰明的,你非得把別人整回國去纔開心——”

“我哪裡有把他整回國去?他說了,只要我願意他留在美國,他把身份黑了都願意。”

“他把身份黑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沒什麼好處,但是可以證明他——愛我——”

姐姐哈哈大笑:“到底是小女孩,想問題都是這麼虛無縹緲,不切實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如果你不愛他,你這樣把他整回國去就太殘忍了;如果你還是愛他的,等到他回了國,就該你自己去享受兩地分居的滋味了——”

她沒把握地說:“你說要怎樣才知道你愛不愛一個人?本來我覺得我不愛他,但是他說到他喜歡我的時候,我又挺高興的,誰知道呢,也許我是愛他的?不然我怎麼不想一句話把他趕跑呢?”

“你想知道你愛不愛他?我告訴你幾條,你可以一條一條覈對,對上任何一條就是愛他:1、如果你不跟他在一起,你就很難受;而一旦跟他在一起,你就對最簡單平凡的事也變得興趣盎然,那你就是愛上他了。”

她想了一下,說:“NO。”

“2、如果你的理智告訴你,你不應該跟他在一起,但是你心裡還是想跟他在一起,那就是愛上他了。”

“NO。”

“3、如果爲了他,你願意放棄你最不願放棄的東西,願意做你本來不願意做的事,那就是愛上他了。”

她笑起來:“算了,我肯定是不愛他,你說的一條都對不上。”

姐姐說:“且慢,還有一條:你明知自己不愛他,但還是想把他拴在身邊,讓他愛你,那你就是——”

“愛上他了?”

“NO,那你就是一個虛榮的女孩,你在玩火,遲早要惹出麻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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