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個情開初的那一段,鳳九是曉得的,其時與姬蘅也還沒有什麼干係。

三百多年前那一日,當葳蕤仙光破開符禹之巔,東華施施然自十惡蓮花境中出來時,做的第一樁事並不是去教訓燕池悟,而是揣着她先回了一趟太晨宮。茫茫十三天,桫欏傾城之下,幾十個仙伯自太晨宮一路直跪到一十三天門,爲護鎖魂玉不周而前來請罪。東華踩着茫茫青雲陣陣佛音目不斜視地直入宮門,衆仙伯自感罪責深重恨不得以頭搶地。許多都是洪荒戰史中赫赫有名的戰將,她念學時從圖冊上看到過一些。

東華特地點了整個太晨宮最細心的掌案仙官重霖來照看她,但她不想被重霖照看,她覺得東華給她換換傷藥洗洗澡順順毛的就挺好,小爪子抓住他的衣襟不准他走。東華伸手將她拎得一臂遠,她的爪子短,在半空中撲騰許久也夠不着他,眼中流露出沮喪。

膽大點的兩個仙婢在一旁吃吃地笑,她覺得自尊受到傷害,憤怒地瞪了她們一眼。東華淡漠的眼底也難得泛出點兒笑意,將她放在軟榻上摸了摸她的頭,她覺得這是覺得她可愛的意思,眼瞅着這個空擋打算再無恥地竄上他的胸口,他卻已經在她身周畫了個圈,結起一道禁住她的結界,吩咐靜立的幾個奴僕:“小狐狸十分活潑,好好照看,別讓它亂跑,免得爪子上的傷更嚴重。”

她還是想跟着他,使出殺手鐗來嚶嚶嚶地假哭,還擡起爪子假模假樣地擦眼淚。大約哭得不夠真誠,擡眼瞄他時被抓個正着,她厚顏地揉着眼睛繼續哭,他靠在窗邊打量她:“我最喜歡把別人弄哭了,你再哭大聲點。”她的哭聲頓時啞在喉嚨口。見她不哭了,他才踱步過來,伸手又順了順她頭上的絨毛:“聽重霖的話,過幾天正事辦完我再到他手裡來領你。”她仰頭望着他,良久,屈服地、不情不願地點了個頭。

鳳九記得,那時東華俯身看着她的表情十分柔和。其實如今想來,同她姑姑看戲本子或者司命看命格薄子也沒有什麼兩樣,那確然是……瞧着寵物的神情。

鳳九嘆了口氣。都是些歷歷在目的往事,遙記這一別後足有三四天東華都未出現,最後是她等得不耐煩騙重霖解開了結界,待她偷溜出去尋找東華時,才半道在南天門遇到了他。此前她並不覺得這三四天裡頭能發生什麼大事,若干年後的此時聽燕池悟眉飛色舞一番言說,才曉得這幾天裡的事竟件件驚心動魄。

這是她、東華、姬蘅三個人的故事中,她不曉得的那後半截。

東華失蹤的那幾日,毫無懸念是去找小燕壯士單挑了,且毫無懸念地挑贏了。關於這一段,小燕壯士只是含糊地、有選擇地略提了提,末了揉着鼻子嘁聲道:“其實,按理說和老子打完了他就該打哪來滾哪去,老子想不通他爲什麼要晃去白水山。”

鳳九頂着一匹從山石旁採下來的半大樹葉,聊勝於無地遮擋頭頂毒辣的日頭,接口道:“大約打完架他覺得還有空,就順便去白水山尋一尋傳說中的那一對龍腦樹和青……”

這個說法刺痛了小燕壯士一顆敏感且不服輸的心,用憂鬱而憤怒的眼神將鳳九口中最後的那個“蓮”字生生逼退:“老子這麼個強健的體魄,看在你眼中竟是個弱不禁風的對手麼?他和老子打完架,竟還能悠閒地去遊遊山玩玩水賞賞花看看樹麼?”

鳳九默默無言地瞧他片刻,面無表情地正了正頭頂的樹葉:“當然不是,我是說,”她頓了頓:“他也許是去白水山找點草藥來給自己療傷。”

小燕壯士顯然比較欣賞這個說法,頷首語重心長地道:“你說得對,冰塊臉爲了給自己找一些療傷的草藥,於是,他瞎晃到了白水山。”他繼續講這個故事:“要不怎麼說老天不長眼,偏偏這個時候,姬蘅也跑去了白水山……”

誠如鳳九所言,東華轉去白水山,確然是爲尋傳說中的那兩件調香聖品。白潭中長了萬把年的青蓮和依青蓮而生的龍腦樹,是白水山的一道奇景。因兩件香植相依相傍而生,令蓮中生木香,木中藏花息,萬年來不知招了多少調香師前仆後繼。

這個僕字,乃是因白水山本身就很險峻,加之白潭中宿着一條猛蛟,稍沒些斤兩的調香師前來,一概葬身潭中成了猛蛟腹中的一頓飽餐。鳳九小的時候一直很想收服一條猛蛟當寵物,對這條名蛟有所聽聞,是以當東華那時甫回太晨宮,漫不經意從袖子裡取出烘乾的一包青蓮蕊和幾段龍腦樹脂時,她就曉得她曾經很中意的那條白水山的名蛟,它怕是倒黴了。

而姬蘅前去白水山這個事,卻涉及到赤之魔族他們一家子的一樁秘辛。

說姬蘅還很小的時候,她的哥哥赤之魔君煦暘就給她配了一個侍衛來照看她的周全。這個侍衛雖然出生不怎麼好,但從小就是一副聰明伶俐的長相,在叔伯姨嬸一輩中十分地吃得開,最得寡居深宮的王太后的喜愛。以至於當煦暘察覺配給姬蘅這麼個漂亮小童不大妥當,打算另給她擇個醜點的時,首當其衝地遭到了他們老孃的激烈反對。王太后一哭二鬧三上吊,還不大懂事的姬蘅也在一旁揉着眼睛瞎起鬨,叫做閔酥的小侍衛一臉天真地拽着他的袖子搖:“君上,你把太后弄哭了,快去哄哄她呀。”煦暘一個頭兩個大。煦暘敗了。煦暘從了。

後來小侍衛閩酥逐漸長開,越發出落得一表人才,煦暘看在眼中,就越發地覺得不妥。閩酥同他們一道用飯,沒動富含營養的芹菜和茄子,煦暘皺着眉,覺得不妥。閩酥穿了件月白袍子,水靈得跟段蔥似的,姬蘅讚賞地挨着他多說了兩句話,煦暘皺着眉,覺得不妥。閩酥半夜在小花園練劍,練劍就罷了,也不曉得在一旁備張帕子揩揩汗,受了寒如何能照顧好姬蘅,煦暘皺着眉,覺得不妥。閩酥的馬近日病了,出行不便,若姬蘅交給他一個長路的差使如何能利索辦好,煦暘皺着眉,覺得不妥。於是煦暘下了一道旨,大意分爲四點,第一,每個人每頓必須吃芹菜和茄子;第二,宮中不準拿月白的緞料做衣裳鞋襪;第三,出門練劍要準備一張帕子揩汗,沒準備的將重罰;第四,宮中建一個官用馬匹庫,誰的坐騎病了可以打個條子借來用。果然,這個官用馬匹庫建好纔剛把收來的馬放進去,閩酥就喜滋滋地跑來領了一匹走,且近日他因堅持吃芹菜和茄子,纖細的身子骨看來壯實許多,煦暘一邊覺得欣慰,一邊告訴自己,這都是爲了姬蘅。他感覺自己的用心很良苦。

身爲魔族的七君之一,煦暘的宮務向來多且雜,每日卻仍分着神來留心他妹妹和一表人才的小侍衛。今日閩酥同姬蘅說了幾句話?是不是比昨天多說了兩句?閩酥他挨姬蘅最近時隔了幾寸?是不是比昨天又挨近了一寸?一件一件,他都無微不至地關心着,憂心着。且只要有閩酥在的場合,他的眼神總要不由自主地朝他掃過去,瞧瞧他身上有沒有對姬蘅有非分之想的端倪。但是,直到同天族議完姬蘅的婚事,定下來要將她嫁進東華帝君的太晨宮了,他想象中他們倆有私情的苗頭也沒有出現過,他心中不知爲何,略有一絲淡淡的失望,但多年來倒是頭一回覺得閩酥妥當了,覺得他這個伶俐的模樣低眉順眼起來還是有幾分惹人憐愛,慢慢地,同他說話的聲調兒也不由自主比往常放柔了幾分。

不知怎的,自打這之後,煦暘就瞧見閩酥時常一個人坐在小花園中默默地發呆,他施施然地走到他面前,他也難得能發現他幾次,倘回過神來發現了他,不待他說上一兩句話,他兔子一樣蹭地一溜煙就跑了。有一回他實在好奇,待他又想遁時一把拎住了他的後衣領,誰成想他竟連金蟬脫殼這一招都用上了,硬生生從他手底下掙脫逃開,徒留下一件衣裳空蕩蕩落在他手裡,輕飄飄蕩在風中。他握着這件衣裳,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覺得有點奇怪。後頭好幾天,他都沒有再見過閩酥,或者遠遠瞧見一個衣角像是他的,定睛一看又沒了,煦暘疑心自己的眼睛最近不大好使。

煦暘從小其實很注意養生,一向有用過午飯去花園裡走一走的習慣,這一日,他走到池邊,遠遠瞧見荷塘邊伏着一個人影像是幾日不見的閩酥。他收聲走過去,發現果然是他,穿着一襲湖青衫子跟條絲瓜似的正提筆趴石案上塗塗寫寫什麼,神情專注又虔誠。煦暘曉得閩酥自小不愛舞文弄墨,長到這麼大能認得全的字不過幾百個,這樣的他能寫出點什麼來,他的心中着實有點好奇,沉吟半晌,隱身到閩酥身後隨意站了站。

池畔荷風微涼,軟宣上歪七豎八地已經躺了半篇或圖或字,連起來有幾句竟難得的頗具文采,像什麼“夜來風色好,思君到天明”,就很有意境。煦暘這麼多年雖一直不解風情,但也看出來,這是篇情詩,開篇沒有寫要贈給誰,不大好說到底是寫給誰的。

煦暘手一擡,將那半篇情信從石案上利落地抽了起來,閩酥正咬着筆頭苦苦沉思下一句,一擡頭瞧見是他,臉騰地緋紅,本能地劈手就要去搶,沒有搶到。

和風將紙邊吹得微微卷起,煦暘一個字一個字連蒙帶猜地費力掃完,沉吟唸了兩句:“牀前月光白,輾轉不得眠。”停下來問他:“寫給誰的?”

平時活潑得堪比一尾野猴子的閩酥用心地垂着頭,耳根緋紅,卻沒有答他這個話。

煦暘瞭然:“寫給姬蘅的?”

閩酥驚訝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頭去。

煦暘在他面前繼續站了一站,瞧着他這個神似默認的姿態,慢慢地,怒了。這個小侍衛居然還是喜歡上了他的妹妹,從前竟然沒有什麼苗頭。他思忖着,難道是因過去沒有遇到什麼波折來激一激他?而此回自己給姬蘅定下四海八荒一等一的一門好親,倒將他深埋多年未察的一腔情給激了出來?瞧這個模樣,他一定是已經不能壓抑對姬蘅的情了罷,才爲她寫出這麼一封情信來,當然,姬蘅是多麼惹人喜愛的一個孩子,無論如何是當得起這封情信的……煦暘煩亂地想了一陣,面上倒是沒有動什麼聲色,良久,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兩天後,燕池悟於符禹之巔同東華單挑的消息在寂寞很多年的南荒傳開,一來二去地傳到姬蘅耳朵裡。姬蘅的心中頓生愧疚,在一個茫茫的雨夜不辭而別,獨自跑去符禹山勸架了。姬蘅離家的後半夜,幾個侍衛闖進閩酥的房中,將和衣躺在牀上發呆的他三下五除二一捆一綁,擡着出了宮門。

煦暘在水鏡這頭自己同自己開了一盤棋,一面琢磨着棋路,一面心不在焉地關注鏡中的動向。他瞧見閩酥起初其實並未那麼呆傻地立着任侍衛們來拘,而是伶俐地一把取過牀頭劍擋在身前同衆人拉開陣勢,待侍衛長一臉難色地道出“是君上下令將你拿往白水山思過”這個話時,他手中的寶劍纔不穩地掉落在地上,哐地一聲,令在站的其他侍衛們得着時機蜂擁而來將他一頓五花大綁。在閩酥束手就擒的這個過程中,煦暘聽見他落寞地問侍衛長:“我曉得我犯了錯,但……君上他有沒有可能說的不是白水山?”侍衛長嘆了一口氣:“君上吩咐的確然是白水山。”聽到這個確認,閩酥垂着頭不再說話,煦暘從各個角度打量水鏡也打量不出他此刻的表情。只是在被押出姬蘅的寢宮時,煦暘瞧見他突然擡頭朝他平日議政的赤宏殿望了一望,一張臉白皙得難見人色,眼神倒是很平淡。

將閩酥暫且關起來,且關在白水山,做出這個決定,煦暘也是費了一番思量。說起來,四海八荒之間,最爲廣袤的土地就是魔族統領的南荒,次廣袤的乃是鬼族統領的西荒。像九尾白狐族統領的青丘之國,下轄的以東荒爲首的東南、東北、西南、西北五荒,總起來也不過就是一個南荒大。天族佔的地盤是要多一些,天上的三十六天、地上的東西南北四海並北荒大地都是他們轄制,不過天族的人口麼也的確是要多一些,且年年四海八荒神仙世界以外的凡世修仙,修得仙身之後皆是納入天族,他們的擔子也要沉一些。然而,雖然魔族承祖宗的德佔據了四海八荒之間最爲廣袤的一片大陸,方便統轄,但這塊大陸裡頭窮山惡水也着實不少,譬如白水山就是其中最爲險惡的一處。來了就跑不脫的一座山,是附近的村落對這座山的定位。此山山形之陡峻,可說壁立千仞四面斗絕,山中長年毒瘴繚繞,所生草木差不多件件含毒,長在其間的獸類因長年混跡在如此惡劣的自然環境中,脾性也變得十分暴躁兇殘。誰一旦進了這座山,不愁找不到一項合適自己的死法,實乃一片自殺的聖地。是以閩酥聽說煦暘要將他拘往白水山,臉色灰敗成那個模樣,也不是沒有原因。

其實思過這等事,在哪裡不是個思,煦暘千挑萬選出白水山,一來是將閩酥同姬蘅分開,他覺得倘若閩酥膽敢同姬蘅表這個白,姬蘅是個多麼純潔又善良的好孩子,指不定就應了他,做成這樁王族的醜聞。二來將閩酥發往白水山,就算姬蘅從符禹山回來曉得他被罰了,本着從小一起長到大的交情要去救一救他,也沒有什麼門路,大約會到自己面前來鬧一鬧,也不是什麼大不了之事,他本着一個拖字訣拖到她同東華大婚了再將閩酥放出來,這個做法很穩妥。再則閩酥自小的本領中最惹眼的就是天生百毒不侵,雖然白水山中猛獸挺多,但他身爲公主的貼身侍衛連幾頭猛獸都降服不了也不配當公主的侍衛。懷着這個打算,煦暘輕飄飄一紙令下,將閩酥逐出了宮。閩酥隔着水鏡最後望過來那一眼,望得他手中的棋子滑了一滑,沿着桌沿一路滾下地,他看出來他那雙平淡的眼睛裡其實有一些茫然。他撿起滑落的棋子想,他自小沒有出過他的丹泠宮,將他丟進白水山歷練歷練,也不是什麼壞事。但萬一閩酥回不來怎麼辦,他倒是沒有想過。

姬蘅從符禹山回來那一夜,南荒正下着一場滂沱的大雨,閩酥被罰思過之事自然傳到她的耳中。煦暘邊煮茶邊端坐在赤宏殿中等着她來興師問罪,連茶沫子都飲盡了,卻一直未見到她的人影。直至第二天一大早,服侍姬蘅的侍女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一路踉蹌到他的寢殿門口,他才曉得,姬蘅她失蹤了。當然,他也猜出來她是去了白水山搭救閩酥。他覺得此前的思量,倒是低估了他這個妹妹的義氣。

而這峰迴路轉的一段,正是姬蘅在白潭中碰到東華帝君的真正前因。

那幾日雨一直沒有停過,似天河被打翻,滾滾無根水直下南荒,令人倍感壓抑。所幸丹泠宮中四處栽種的紅蓮飽食甘霖,開出一些紅燈籠一樣的花盞來,瞧着喜慶些。侍衛派出去一撥又一撥,連深宮中的王太后都驚動了,卻始終沒有傳回來關於姬蘅的消息。王太后雖然上了年紀,哭功不減當年,每頓飯都準時到煦暘的跟前來哭一場,哭得他腦門一陣一陣的疼。就在整個王宮都爲姬蘅公主的失蹤急得團團亂轉,甚至煦暘已將他的坐騎單翼雪獅提出來,準備親自往白水山走一趟時,這一日午後,一身紫裳的東華帝君卻抱着昏迷的姬蘅出現在了丹泠宮的大門口。

許多魔族小弟其實這輩子也沒想過他們能窺見傳說裡曾經的天地共主,所以,那一幕他們至今都還記得很深。霧靄沉沉的虛空處,無根水紛紛退去,僅留一些線絲小雨,宮門前十里紅蓮鋪成一匹紅毯,紫光明明處,俊美威儀的銀髮青年御風而下。紅蓮魔性重,受不住他磅礴仙澤的威壓,緊緊收起盛開的花盞,裸出一條寬寬的青草地供他仙足履地,直通宮門。而姬蘅披散了長髮緊閉雙眼,臉色蒼白地躺在東華的懷中。她的模樣十分孱弱,雙手牢牢圈住他的脖子,身上似裹着他的外袍,露出一雙纖細幼白的腳踝,足踝上還掛着幾顆妖異鮮紅的血珠。

白水山中這一日兩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世上除了東華和姬蘅,頂多再算上白潭中那尾倒黴的猛蛟,大約再沒有人曉得。所知只是東華在丹泠宮中又待了一日,直等到姬蘅從傷中醒來,順帶供更多的魔族小弟瞻仰到他難得一見的仙容。姬蘅醒來後,如戀母的初生雛鳥,對東華很是親厚,卻半個字沒再提閩酥,煦暘看在眼裡,喜在心中,他還是覺得閩酥關在白水山無什麼大礙,他關他雖令姬蘅無故赴險,卻能催生出姬蘅同東華的情,這一步棋走得很妙。第三日東華離開丹泠宮時,煦暘請他去偏廳吃茶議事,一盞茶吃過,煦暘本着打鐵趁熱的意思,提議三月後的吉日便將姬蘅嫁入太晨宮,永結兩族之好,東華應了。

燕池悟將故事講到此處,唏噓地嘆了兩口氣,又絮叨地嘀咕了兩句,鳳九聽得真切,他大意正在嘀咕若那時他傷得不是那麼重,曉得姬蘅失蹤去了白水山一定半道上截住她,如此來必定沒有東華什麼事,該是他同姬蘅的佳緣一樁,老天爺一時瞎了眼如何如何。

鳳九頂在頭上的樹葉被烈陽炙得半焦,在葉子底下蔫耷耷地問燕池悟:“你怎麼曉得東華一定就喜歡上了姬蘅?說不定他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小燕將拳頭捏得嘎嘣響,從牙齒縫裡擠出來兩個字氣憤道:“他敢!”更加氣憤地道:“姬蘅多麼冰清玉潔蕙質蘭心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美不勝收啊,一個男人,喜歡上姬蘅這樣的美人居然還能說是難言之隱,”他露出森森的白牙:“他就不配被稱爲一個男人!”

燕池悟一屆粗人,居然能一口氣連說出五個文雅的成語令鳳九感到十分的驚詫,考慮到姬蘅在他心中舉世無匹的地位,她原本要再張口半道又將話拉了回來,默默無言把頭上頂的半焦樹葉扶了扶,又扶了扶。

瞧着她這個欲言又止的模樣,燕池悟語重心長地嘆了一口氣:“老子其實曉得你是怎麼想的,你們婦道人家看上一個男人,一向覺得只有自己才最合適這個男人,其他人都是過眼浮雲。”他誠心誠意地道:“你覺得冰塊臉看不上姬蘅,老子也是可以理解,想當年老子也曾經覺得姬蘅看不上冰塊臉的。”他慘然地嘆一口長氣:“可他們獨處了一天兩夜,設身處地一想,噯,老子其實不願意想的,多少怨偶就是要麼掉進懸崖要麼流落荒島日久獨處出情來。”他頹然地又嘆一口氣:“退一萬步,冰塊臉要是果真對姬蘅沒意思,何必娶她,你們天族還有哪個有能耐拿這個婚事相逼逼到他的頭上去不成?”說完這一席話,將鳳九傷得落寞垂了眼,回頭來微一揣摩整套話的含義,自己也傷得不輕,啞口無言地忍着襲上心頭的陣陣心痛悵然若失地坐在地上。

鳳九覺得小燕一席話說得有道理,落寞地扶着葉子沉吟了片刻,想起一事來又偏頭去問燕池悟:“可我曉得,”她咳了一聲:“我聽說那回他們一同被困在那個什麼蓮花境,分手時姬蘅問東華討要一頭兩人同覓得的小靈狐來養,他不是沒有應她麼,若他果真很看承姬蘅就不該這麼小氣,這樁事有些……”

燕池悟打斷她的話:“你懂什麼,這是一種計策!”又循循善誘地向她:“就好比你中意冰塊臉,一定設法和他有所交集,那我問你,最自然的辦法是甚麼?”不等她回答,已斬釘截鐵地自問自答:“是借書!你借他的書看一看可見他一面,還他的書又可見一面,有借有還一來二往地就慢慢熟了,一旦熟了什麼事不好辦?東華他不將你說的那頭靈狐讓給姬蘅養,也是這個道理,依你的形容,姬蘅既然這樣喜愛那頭靈狐,以後爲了探看它必然常去他的太晨宮,這樣,不就給了他很多機會?”他皺着眉真心實意地一陣惆悵,又一陣嘆息:“冰塊臉這個人,機心很重啊!”

鳳九往深處一想,恍然又一次地覺得燕池悟說得很對。細一回憶,當時雖然不覺得,其實姬蘅進太晨宮後東華對她着實很不同。她那時是不曉得他二人還有白水山共患難一事,記憶仍停留在符禹山頭東華直拒姬蘅,是以平日相處中並未仔細留心二人之間有什麼非同尋常。如今想來,原來是她沒有看出深處的道理。

三百年前,太晨宮中的姬蘅是一個十分上進的少女,鳳九記得,當她伴在東華腳邊隨他在芬陀利池旁釣魚養神時,時常會遇到姬蘅捏着一本泛黃的古書跑來請教,此處該做何解,有什麼典故,東華也願意指點她一二。從她的眼裡看出去,彼時二人並沒有什麼逾矩之處,但姬蘅的上進着實激勵了她,東華偶爾會將自己剛校注完沒來得及派人送去西天還給佛祖的一些佛經借給姬蘅看。東華很優待她。

七月夏日虛閒,這一天,元極宮的連宋君拿了個小卷軸施施然來找東華帝君,顧左右言他半日,迂迴道出近日成玉元君做生辰,欣聞近日她愛上收集短刀,自己就繪了個圖,來託東華給她做個格外與衆不同的。

這個與衆不同,需這把短刀它在近身搏鬥時是把短刀,遠距離搏鬥又是把長劍,實力較對方懸殊太大時能生出暗器打出一些銀針之流致人立僕,當打獵時又能將它簡單一組合成爲一把鐵弓,除此外,進廚房切菜時還能將它改造成一把菜刀。連宋君風度翩翩地搖着扇子,其實打的是這樣的算盤:如此,成玉帶着它一件就相當於帶了短刀長劍暗器鐵弓菜刀林總五件,且什麼時候都能派上用場,有這樣的好處,她自然要將它日日貼身地帶在身邊。並且,連宋還細心地考慮到,這個東西絕不能使上法術來造,必須用一種自然的奇工做成才顯得新奇,送給成玉才能代表他連三殿下絕世無雙的這份心意。但連三殿下的問題在於他雖然常做神器,一向擅長的卻是以法力打造鐘鼎一類的伏妖大器,打一個如此精巧的小短刀就有些犯愁。他想來想去,覺得要徒手做出這種變態的東西只能找東華。

鳳九從東華懷中跳上攤開圖卷的書桌,躡手躡腳轉了一圈,發現這個圖設計得固然精妙,有幾個地方卻銜得略粗糙,拆組後可能留下一些痕跡,巧奪天工四個字必然被連累少一筆。連宋雖在四海八荒一向以風流善哄女人著稱,但難免難以細緻到這個程度,鳳九覺得心中怦怦直跳,今日正是蒼天開眼,叫她逮着一個可以顯擺自己才能的時機。她覺得,她將這個圖改一改,東華一定覺得她才氣縱橫不輸姬蘅,她想到這個前景頓時激動且開心,一邊默默地用爪子小心翼翼擋住圖捲上兩個銜接不當之處,唯恐連宋說着說着自己發現了。

她純粹多慮,連宋此時正力圖說動東華幫他此忙:“你一向對燒製陶瓷也有幾分興趣,前幾日我在北荒玄冥的地盤探到一處盛產瓷土之地,集結了海內八荒最好的土,卻被玄冥那老小子保護得極嚴密,你幫我打造這把短刀,我將這快地的位置畫給你,你找玄冥要,他不敢不給你。”

東華擡手慢悠悠地倒茶:“不如我也將打這把刀的材料找給你,你自己來打?”

連宋嘆氣道:“你也不是不曉得我同玄冥的過節,那年去他府上吃小宴,他的小夫人不幸瞧上我天天給我寫情詩,對這件事他一直鬱在心頭。”

東華漫不經心擱了茶壺:“我這個人一向不大欠他人的情,也不喜歡用威壓逼迫人,”一隻手給鳳九順了順毛,對連宋道:“你近日將府中瓷器一一換成金銀玉器,再漏些口風出去碰了瓷土瓷器全身過敏,越是上好的瓷你過敏得越厲害。今年你做生辰,玄冥他應該會上供不少他那處的上好瓷土給你。你再轉給我。”

連宋看他半晌。

東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擡眼看他:“有問題麼?”

連三殿下乾笑着搖頭:“沒有問題,沒有問題。”

連宋心情複雜地收起扇子離開時,已是近午,東華重撿了一個杯子倒上半杯茶放到鳳九嘴邊,她聽話地低頭啜了兩口,感到的確是好茶,東華總是好吃好喝地養她,若她果真是個寵物,他倒是難得的一位好主人。東華見她仍一動不動蹲在攤開的畫卷上,道:“我去選打短刀的材料,你同去麼?”見她很堅定地搖了搖頭,還趁機歪下去故作假寐,拍了拍她的頭,獨自走了。

東華前腳剛出門,鳳九後腳一骨碌爬起來,她已漸漸掌握用狐形完成一些高難度動作的要領,頭和爪子並用將圖卷費力地重新捲起來,嘴一叼甩到背上一路偷偷摸摸地跑出太晨宮,避開窩在花叢邊踢毽子的幾個小仙童,跑到了司命星君的府上。

她同司命不愧從小過命的交情,幾個簡單的爪勢他就曉得她要幹什麼,將圖冊從她背上摘下來依照她爪子指點的那兩處將就寫命格的筆各自修飾一番,修繕完畢正欲將畫冊捲起來,傳說中的成玉元君溜來司命府上小坐,探頭興致勃勃一瞧,頓時無限感嘆:“什麼樣的神經病才能設計出這麼變態的玩意兒啊!”鳳九慈悲地看了遠方一眼,覺得很同情連宋。

待頂着畫軸氣喘吁吁地重新回到書房,東華還沒有回來,鳳九抱着桌子腿爬上書桌,抖抖身子將畫軸抖下來攤開鋪勻,剛在心中默好怎麼用爪子同東華表示這畫她央朋友照她的意思修了一修,不知合不合東華的意。此時,響起兩聲敲門聲。頓了一頓,吱呀一聲門開了,探入姬蘅的半顆腦袋,看見她蹲在桌子上似乎很欣喜,三步並作兩步到得書桌前。鳳九眼尖,瞧得姬蘅的手中又拿了一冊頁面泛黃的古佛經。這麼喜愛讀佛經的魔族少女,她還是頭一回見到。

姬蘅前後找了一圈,回來摸摸她的額頭,笑眯眯地問她:“帝君不在?”

她將頭偏開不想讓她摸,縱身一躍到桌旁的花梨木椅子上,姬蘅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倒是沒怎麼和她計較,邊哼着一首輕快小曲邊從筆筒裡找出一隻毛筆來,瞧着鳳九像是同她打商量:“今日有一段經尤其難解,帝君又總是行蹤不定,你看我給他留個紙條兒可好?”鳳九將頭偏向一邊。

姬蘅方提筆蘸了墨,羊毫的墨汁兒還未落到她找出的那個小紙頭上,門吱呀一聲又開了。此回逆光站在門口的是書房的正主東華帝君。帝君手中把玩着一塊銀光閃閃的天然玄鐵,邊低頭行路邊推開了書房門,旁若無人地走到書桌旁,微垂眼瞧了瞧握着一隻筆的姬蘅和她身下連宋送來的畫卷。

半晌,乾脆將畫卷拿起來打量,鳳九一顆心糾結在喉嚨口。果然聽到東華沉吟對姬蘅道:“這兩處是你添的?添得不錯。”寡淡的語聲中難得帶了兩分欣賞:“我還以爲你只會讀書,想不到這個也會。”因難得碰上這方面的人才,還是個女子,又多誇了兩句:“能將連宋這幅圖看明白已不易,還能準確找出這兩處地方潤筆,你哥哥說你涉獵廣闊,果然不虛。”姬蘅仍是提着毛筆,表情有些茫然,但是被誇獎了本能地露出有些開心的神色,捱到東華身旁去探身查看那副畫軸。

鳳九愣愣地看她靠得極近,東華卻沒避開的意思,沒什麼所謂地將畫軸信手交給她:“你既然會這個,又感興趣,明日起我開爐鍛刀,你跟着我打下手吧。”姬蘅一向勤學上進,雖然前頭幾句東華說的她半明不白,後頭這一句倒是聽懂了,開心地道:“能給帝君打打下手,學一些新的東西,是奴的福分。”又有些擔憂:“但奴手腳笨,很惶恐會不會拖帝君的後腿。”東華看了眼遞給她的那副畫軸,語聲中仍殘存着幾分欣賞:“腦子不笨一切好說。”

鳳九心情複雜且悲憤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沒有剋制住自己,撲過去嗷地咬了一口姬蘅,姬蘅驚訝地痛呼一聲,東華一把撈住發怒的鳳九,看着她齜着牙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皺眉沉聲道:“怎麼隨便咬人?還是你的恩人?”她想說纔不是她的錯,姬蘅是個說謊精,那幅畫是她改的,纔不是姬蘅改的。但她說不出。她被東華提在手中面目相對,他提着她其實分明就是提一頭寵物,他們從來就不曾真正對等過。她突然覺得十分的難過,使勁掙脫他的手橫衝直撞地跑出書房,爪子跨出房門的一刻,眼淚啪嗒就掉了下來。一個不留神後腿被門檻絆了絆,她摔在地上痛得嗚咽了一聲,回頭時朦朧的眼睛裡卻只見到東華低頭查看姬蘅手臂上被她咬過的傷勢,他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留給負氣跑出來的她這頭小狐狸。她其實並沒有咬得那麼深,她就算生氣,也做不到真的對人那麼壞,也許是姬蘅分外怕疼,如果她早知道說不定會咬得輕一點。她忍着眼淚跑開,氣過了之後又覺得分外難過,一隻狐狸的傷心就不能算是傷心嗎?

其實,鳳九被玄之魔君聶初寅誆走本形,困頓在這頂沒什麼特點的紅狐狸皮中不好脫身,且在這樣的困境中還肩負追求東華的人生重任,着實很不易,她也明白處於如此險境中凡事了不得需要有一些忍讓,所謂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然,此次被姬蘅摻合的這樁烏龍卻着實過分,激發了她難得發作的小姐脾氣。

她覺得東華那個舉動明顯是在護着姬蘅,她和姬蘅發生衝突,東華選擇幫姬蘅不幫她,反而不分青紅皁白地先將她訓斥一頓,她覺得很委屈,落寞地耷着腦袋蜷在花叢中。

她本來打算蜷得遠一些,但又抱着一線希望覺得東華那麼聰明,入夜後說不定就會省起白日冤枉了她,要來尋她道歉?屆時萬一找不到她怎麼辦?那麼她還是蜷得近一些罷。她落寞地邁着步子將整個太晨宮逡巡一番,落寞地選定蜷在東華寢殿門口的俱蘇摩花叢中。爲了蜷得舒適一些,她又落寞地去附近的小花溪撿了些蓬鬆的吉祥草,落寞地給自己在花叢裡頭搭了一個窩。因爲傷了很多心,又費神又費力,她趴在窩中頹廢地打了幾個哈欠,上下眼皮象徵性地掙扎一番,漸漸膠合在一起了。

鳳九醒過來的時候,正有一股小風吹過,將她頭頂的俱蘇摩花帶得沙沙響動,她迷糊地探出腦袋,只見璀璨的星輝灑滿天際,明亮得近旁浮雲中的微塵都能看清,不遠處的菩提往生在幽靜的夜色裡發出點點脆弱藍光,像陡然長大好幾倍的螢火蟲無聲無息地棲在宮牆上。她躡手躡腳地跑出去想瞧瞧東華回來沒有,擡頭一望,果然看見數步之外的寢殿中已亮起燭火。但東華到底有沒有找過她,卻讓她感到很躊躇。她蹭蹭蹭爬上殿前的階梯,踮起前爪抱住高高的門檻,順着虛掩的殿門往殿中眺望,想看出一些端倪。僅那一眼,卻像是被釘在門檻上。

方纔仰望星空,主生的南鬥星已進入二十四天,據她那一點微末的星象知識,曉得這是亥時已過了。這個時辰,東華了無睡意地在他自己的寢殿中提支筆描個屏風之類無甚可說,可姬蘅爲甚也在他的房中,鳳九愣怔地貼着門檻,許久,沒有明白得過來。

琉璃樑上懸着的枝形燈將整個寢殿照得有如白晝,信步立在一盞素屏前的紫衣青年和俯在書桌上提筆描着什麼的白衣少女,遠遠看去竟像是一幅令人不忍驚動的絕色人物圖,且這人物圖還是出自她那個全四海八荒最擅丹青的老爹手裡。

一陣輕風灌進窗子,高掛的燭火半明半滅搖曳起來,其實要將這些白燭換成夜明珠,散出來的光自然穩得多,但東華近幾年似乎就愛這種撲朔不明的風味。

一片靜默中姬蘅突然擱了筆,微微偏着頭道:“此處將長劍收成一枚鐵盒,鐵盒中還需事先存一些梨花針在其中做成一管暗器,三殿下的圖固然繪得天衣無縫,但收勢這兩筆奴揣摩許久也不知他表的何意,帝君……”話中瞧見東華心無旁騖地握着筆爲屏風上幾朵栩栩如生的佛桑花勾邊,靜了一會兒,輕聲地改了稱呼:“老師……”聲音雖微弱得比蚊子哼哼強不了幾分,倒入了東華耳中。他停筆轉身瞧着她,沒有反對這個稱呼,給出一個字:“說。”

鳳九向來覺得自己的眼神好,燭火搖曳又兼隔了整個殿落,竟然看到姬蘅驀然垂頭時腮邊騰上來一抹微弱的霞紅。姬蘅的目光落在明晃晃的地面上:“奴是說,老師可否暫停筆先指點奴一二……”

鳳九總算弄明白她在畫什麼,東華打造這類神器一向並非事必躬親,冶鐵倒模之類不輕不重的活計多半由些擅冶鑄之術的仙伯代勞,此時姬蘅大約正臨摹連三殿下送過來的圖卷,將他們放大繪得簡單易懂,方便供這些仙伯們詳細參閱。

曉得此情此景是個什麼來由,鳳九的心中總算沒有那麼糾結,瞧見姬蘅這麼笨的手腳,一喜,喜意尚未發開,又是一悲。她喜的,是困擾姬蘅之處在她看來極其簡單,她比姬蘅厲害;她悲的,是這是她唯一比得過姬蘅之處,這個功卻還被姬蘅強了。她心中隱隱生出些許令人不齒的期待,姬蘅連這麼簡單的事也做不好,依照東華的夙性不知會不會狠狠嘲諷她幾句。她打起精神來期待地候着下文。

可出人意料的是東華竟什麼也沒說,只擡手接過姬蘅遞過去的筆,低頭在圖紙上勾了兩筆,勾完緩聲指點:“是個金屬閥門,撥下鐵片就能收回劍來,連宋畫得太簡了。”三兩句指點完又擡頭看向姬蘅:“懂了?”一番教導很有耐心。

鳳九沒什麼意識地張了張口,感到喉嚨處有些哽痛。她記得偶爾她發笨時,或者重霖有什麼事做得不盡如東華的意,他總是習慣性地傷害他們的自尊心。但他沒有傷害姬蘅的自尊心。他對姬蘅很溫柔。

幢幢燈影之下,姬蘅紅着臉點頭時,東華從墨盤中提起方纔作畫的筆,看了她一眼又道:“中午那兩處連宋也畫得簡,你改得不是很好?這兩處其實沒有那兩處難。”

姬蘅愣了一會兒,臉上的紅意有稍許褪色,許久,道:“……那兩處”,又頓了頓:“……想來是運氣罷。”勉強籌起臉上的笑容:“但從前只獨自看看書,所知只是皮毛,不及今夜跟着老師所學良多。”又有幾分微紅泛上臉來,沖淡了些許蒼白,靜寂中目光落在東華正繪着的屏風上,眼中亮了亮,輕聲道:“其實時辰有些晚了,但……奴想今夜把圖繪完,不至耽誤老師的工期,若奴今夜能畫得完,老師可否將這盞屏風贈奴算是給奴的獎勵?”

東華似乎有些詫異,答應得卻很痛快,落聲很簡潔,淡淡道了個好字,正巧筆尖點到繃緊的白紗上,寥寥幾筆勾出幾座隱在雲霧中的遠山。姬蘅擱下自個兒手中的筆,亦挨在屏風旁欣賞東華的筆法,片刻後卻終抵不住睏意,掩口打了個哈欠。東華運筆如飛間分神道:“困就先回去吧,圖明天再畫。”

姬蘅的手還掩在嘴邊,不及放下來道:“可這樣不就耽誤了老師的工期?”眼睛瞧着屏風,又有些羞怯:“奴原本還打算拼一拼繪完好將這個獎勵領回去……”

東華將手上的狼毫筆丟進筆洗,換了支小號的羊毫着色:“一日也不算什麼,至於這個屏風,畫好了我讓重霖送到你房中。”

其實直到如今,鳳九也沒鬧明白那個時候她是怎麼從東華的寢殿門口離開的。有些人遇到過大的打擊會主動選擇遺忘一些記憶,她估摸自己也屬此類。所記得的只是後來她似乎又回到白天搭的那個窩裡去看了會兒星星,她空白的腦子裡還計較着看樣子東華並沒有主動找過她,轉念又想到原來東華他也可以有求必應,怎麼對自己就不曾那樣過呢。

她曾經多次偷偷幻想若有一天她能以一個神女而不是一頭狐狸的模樣和東華來往,更甚至若東華喜歡上她,他們會是如何來相處。此前她總是不能想象,經歷了這麼一夜,瞧見他同姬蘅相處的種種,她覺得若真有一天他們能夠在一起,也不過,就是那樣罷。又省起姬蘅入太晨宮原本就是來做東華的妻子,做他身邊的那個人,只是她一直沒有去深想這個問題罷了。

自己和東華到底還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她第一次覺得這竟變成極其渺茫的一件事。她模糊地覺得自己放棄那麼多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九重天,一定不是爲了這樣一個結果,她剛來到這個地方時是多麼的躊躇滿志。可如今,該怎麼辦呢,下一步何去何從她沒有什麼概念,她只是感到有些疲憊,夜風吹過來也有點冷。擡頭望向漫天如雪的星光,四百多年來,她第一次感到很想念千萬裡外的青丘,想念被她拋在那裡的親人。

今夜天色這樣的好,她卻這樣的傷心。

東華不僅這一夜沒有來尋她,此後的幾日也沒有來找過她。鳳九頹廢地想,他往常做什麼都帶着她,是不是隻是覺得身邊太空,需要一個什麼東西陪着,這個東西是什麼其實沒有所謂。如今,既然有了姬蘅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學生,不僅可以幫他的忙還可以陪他說說話解個悶,他已經用不上她這個小狐狸了。

她越想越覺得是這麼一回事,心中涌起一陣頹廢難言的酸楚。

這幾日姬蘅確然同東華形影不離,雖然當他們一起的時候,鳳九總是遠遠地趴着將自己隱在草叢或是花叢中,但敏銳的耳力還是能大概捕捉到二人間一些言談。她發現,姬蘅的許多言語都頗能迎合東華的興趣。譬如說到燒製陶瓷這個事,鳳九覺得自己若能說話,倘東華將剛燒製成功的一盞精細白瓷酒具放在手中把玩,她一定只說得出這個東西看上去可以賣不少錢啊這樣的話。但姬蘅不同。姬蘅愛不釋手地撫摸了一會兒那隻瘦長的酒壺,溫婉地笑着對東華道:“老師若將赤紅的丹心石磨成粉和在瓷土中來燒製,不定這個酒具能燒出漂亮的霞紅色呢。”姬蘅話罷,東華雖沒什麼及時的反應,但是鳳九察言觀色地覺得,他對這樣的言論很欣賞。

鳳九躲在草叢中看了一陣,越看越感到礙眼,耷拉着尾巴打算溜達去別處轉一轉。蹲久了腿卻有些麻,歪歪扭扭地立起身子來時,被眼尖的姬蘅一眼看到,顛顛地跑過來還伸手似乎要抱起她。

鳳九欽佩地覺得她倒真是不記仇,眼看芊芊玉指離自己不過一段韭菜葉的距離,姬蘅也似乎終於記起手臂上齒痕猶在,那手就有幾分怯意地停在半空中。鳳九默默無言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隨姬蘅那陣小跑緩步過來的東華一眼,可恨腳還麻着跑不動,只好將圓圓的狐狸眼垂着,將頭扭向一邊。這幅模樣看上去竟然出乎意料地很溫良,給了姬蘅一種錯覺,原本怯在半空的手一撈就將她抱起來摟在懷中,一隻手還溫柔地試着去撓撓她頭頂沒有發育健全的絨毛。見她沒有反抗,撓得更加起勁了。

須知鳳九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四個爪子血脈不暢,此時一概麻着,沒有反抗的實力。同時又悲哀地聯想到當初符禹山頭姬蘅想要搶她回去養時,東華他拒絕得多麼冷酷而直接,此時自己被姬蘅這樣蹂躪,他卻視而不見,眼中瞧着這一幕似乎還覺得挺有趣的,果然他對姬蘅已經別有不同。

姬蘅滿足地撓了好一陣才罷手,將她的小腦袋擡起來問她:“明明十惡蓮花境中你那麼喜歡我啊,同我分手時不是還分外地不捨麼,唔,興許你也不捨老師,但最近我和老師可以共同來養你,小狐狸你不是應該很高興麼?”盯着她好一會兒不見她有什麼反應,乾脆抱起她來就向方纔同東華閒話的瓷窯走。

鳳九覺得身上的血脈漸漸通順了,想掙扎着跳下來,豈料姬蘅看着文弱,箍着她的懷抱卻緊實,到了一張石桌前才微微放鬆,探手拿過一個瓷土捏成尚未燒製的碗盆之類,含笑對她道:“這個是我同老師專爲你做的一個飯盆,本想要繪些什麼做專屬你的一個記號,方纔卻突然想到留下你的爪子印豈不是更有意思。”說着就要逮着她的右前爪朝土盆上按以留下她玉爪的小印。

鳳九在外頭晃盪了好幾天的自尊心一時突然歸位,姬蘅的聲音一向黃鶯唱歌似的好聽,可不知今日爲何聽着聽着便覺得刺耳,特別是那兩句“我和老師可以共同來養你;我同老師專爲你做了一個飯盆”。她究竟爲了什麼才化成這個模樣待在東華的身旁,而事到如今她努力那麼久也不過就是努力到一個寵物的位置上頭,她覺得自己很沒用。她原本是青丘之國最受寵愛的小神女,雖然他們青丘的王室在等級森嚴的九重天看來太不拘俗禮,有些不大像樣,但她用膳的餐具也不是一個飯盆,睡覺也不是睡一個窩。自尊心一時被無限地放大,加之姬蘅全忘了前幾天被她咬傷之事,仍興致勃勃地提着她的玉爪不知死活往飯盆上按,她驀然感到心煩意亂,反手就給了姬蘅一爪子。

爪子帶鉤,她忘記輕重,因姬蘅乃是半蹲地將她摟在懷中,那一爪竟重重掃到她的面頰,頃刻留下五道長長血印,最深的那兩道當場便滲出滴滴血珠子來。

這一回姬蘅卻沒有痛喊出聲,呆愣在原地表情一時很茫然,手中的飯盆摔在地上變了形。她臉上的血珠子越集越多,眼見着兩道血痕竟匯聚成兩條細流,汩汩沿着臉頰淌下來染紅了衣領。

鳳九眼巴巴地,有些懵了。

她隱約地覺得,這回,憑着一時的義氣,她似乎,闖禍了。

眼前一花,她瞧見東華一手拿着張雪白的帕子捂在姬蘅受傷的半邊臉上幫她止血,另一手拎着自己的後頸將她從姬蘅的腿上拎了下來。姬蘅似是終於反應過來,手顫抖着握住東華的袖子眼淚一滾:“我、我只是想同它親近親近,”抽噎着道:“它是不是很不喜歡我,它、它明明從前很喜歡我的。”東華皺着眉又遞給她一張帕子,鳳九愣愣地蹲在地上看到他這個動作,分神想他這個人有時候其實挺細心,那麼多的眼淚淌過姬蘅臉上的傷必定很疼罷,是應該遞一塊帕子給她擦擦淚。

身後悉索地傳來一陣腳步聲,她也忘記回頭去看看來人是誰,只聽到東華回頭淡聲吩咐:“它最近太頑劣,將它關一關。”直到重霖站到她身旁畢恭畢敬地垂首道了聲“是”,她才曉得,東華口中頑劣二字說的是誰。

鳳九發了許久的呆,醒神時東華和姬蘅皆已不在眼前,唯餘一旁的瓷窯中隱約燃着幾簇小火苗,小火苗一丈開外,重霖仙官似個立着的木頭樁子,見她眼裡夢遊似地出現一點神采,嘆了口氣,彎腰招呼她過來:“帝君下令將你關關,也不知關在何處,關到幾時,方纔你們鬧得血淚橫飛的模樣我也不好多問,”他又嘆了口氣:“先去我房中坐坐罷。”

從前她做錯了事,她父君要拿她祭鞭子時她一向跑得飛快。她若不願被關此時也可以輕鬆逃脫,但她沒有跑,她跟在重霖的身後茫然地走在花蔭濃密的小路上,覺得心中有些空蕩蕩,想要抓住點兒什麼,卻不知到底想要抓住什麼。一隻蝴蝶花枝招展地落到她面前晃了一圈,她恍惚地擡起爪子一巴掌將蝴蝶拍飛了。重霖回頭來瞧她,又嘆了一口氣。

她在重霖的房中也不知悶了多少天,悶得越來越沒有精神。重霖同她提了提姬蘅的傷勢,原來姬蘅公主是個從小不能見血的體質,又文弱,即便磕絆個小傷小口都能流上半盅血,遑論結實地捱了她狠狠一爪子,傷得頗重,折了東華好幾顆仙丹靈藥纔算是調養好,頗令人費了些神。

但重霖沒有提過東華打算關她到什麼時候,也沒有提過爲什麼自關了她後他從不來看她,是不是關着關着就忘了將她關着這回事了,或者是他又淘到一個什麼毛絨油亮的寵物,便乾脆將她遺忘在了腦後。東華他,瞧着事事都能得他一段時日的青眼一點興趣,什麼釣魚、種茶、制香、燒陶,其實有時候她模糊地覺得,他對這些事並不是真正地上心。所以她也並沒有什麼把握,東華他是否曾經對自己這頭寵物,有過那麼一寸或是半點兒的心。

再幾日,鳳九自覺身上的毛已糾結得起了團團黴暈,重霖也像是瞧着她坐立難安的模樣有些不忍心,主動放她出去走走,但言語間切切叮囑她留神避着帝君些,以免讓帝君他老人家瞧見了,令他徒擔一個失職的罪名。鳳九蔫耷耷地點了點頭算是迴應重霖,蔫耷耷地邁到太陽底下,抖了抖身上被關得有些暗淡的毛皮。

東華常去的那些地方是去不得的,她腦中空空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逛到了什麼地方,耳中恍惚聽到幾個小仙童在猜石頭剪子布的拳法,一個同另一個道:“先說清,這一盤誰要輸了今午一定去喂那頭圓毛畜生,誰耍賴誰是王八烏龜!”另一個不情不願地道:“好罷,誰耍賴誰是王八烏龜。”又低聲地好奇道:“可這麼一頭兇猛的單翼雪獅,那位赤之魔君竟將它送來說從此給姬蘅公主當坐騎,你說姬蘅公主那麼一副文雅柔弱的模樣,她能騎得動這麼一頭雪獅麼?”前一個故做老成地道:“這種事也說不準的,不過我瞧着前日這頭畜生被送進宮來的時候,帝君他老人家倒是挺喜歡。”

鳳九聽折顏說起過,東華他喜歡圓毛,而且,東華他喜歡長相威猛一些的圓毛。她腦中空空地將仙童們這一席話譯了一譯:東華他另尋到了一個更加中意的寵物,如今連做他的寵物,她也沒有這個資格了。

這四百多年來,所有能盡的力,她都拼盡全力地盡了一盡,若今日還是這麼一個結果,是不是說明因緣薄子上早就寫清了她同東華原本就沒什麼緣分?

鳳九神思恍惚地沿着一條清清溪流直往前走,走了不久,瞧見一道木柵欄擋住去路,她愣了片刻,柵欄下方有一個剛夠她鑽過去的小豁口,她貓着身子鑽過去順着清清的溪流繼續往前走。走了三兩步,頓住了腳步。

旁邊有一株長勢鬱茂的杏子樹,她縮了縮身子藏在樹後,沉默了許久,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尖兒來,幽幽的目光定定望住遠處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的一頭僅長了一隻翅膀的雪獅子。

雪獅子跟前,站着好幾日不見的東華帝君。

園子裡漂浮着幾許七彩雲霧,昭示此地匯盛的靈氣。她這樣偷偷地藏在杏子樹後,偷偷地看着東華他長身玉立地閒立花旁,心中不是不委屈,但也很想念他。可她不敢跑出來讓他看見,她不小心傷了姬蘅,惹他動了怒,到現在也沒有消氣。雖然她覺得自己更加可憐一些,但現在是她追着東華,所以無論多麼委屈,都應該是她去哄着他而不是他來哄她,她對自己目前處的這個立場看得很透徹。

東華腳旁擱了只漆桶,蓋子掀開,漆桶中冒出幾朵泛着柔光的雪靈芝。鳳九曉得雪獅這種難得的珍奇猛獸只吃靈芝,但東華竟拿最上乘的雪靈芝來餵養它,這麼好的靈芝,連她都沒有吃過。她見他俯身挑了一朵,幾步開外的雪獅風一般旋過來,就着他的手一口吞掉,滿足地打了個嗝。她覺得有些刺眼,把頭偏向一邊,眼風裡卻瞧見這頭無恥的雪獅竟拿頭往東華手底下蹭了蹭。這一向是她的特權,她在心中握緊了拳頭,但東華只是頓了片刻,反而擡手趁勢順了順這頭雪獅油亮雪白的毛皮。就像她撒嬌時對她那樣。

鳳九覺得這幾日自己發呆的時刻越來越多,這一次神遊歸來時,東華又不見了,雪獅也不見了。她擡起爪子揉了揉眼睛,眼前只有七彩的雲霧。她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擡頭時卻撞到杏子樹的樹幹,正模糊地想若方纔是做夢那自己躲到這株老樹後頭做什麼,就聽到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喂,你就是太晨宮中從前最受帝君寵愛的那隻靈獸?”

鳳九感到“從前”這兩個字有一點刺耳,但她正在傷心和落寞中,沒有精力計較。她目光渙散地順着那語聲回過頭,驀地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立在她身後問她那句話的,正是方纔隔得老遠的單翼雪獅,它巨大的身形遮住頭頂的小片日光,將她覆在樹角草叢的陰影中。

雪獅垂着眼饒有興致地看着她,依然懶洋洋道:“我聽那些宮奴們私下議論,說帝君從前對你如何地寵愛,還以爲是頭多麼珍罕難見的狐,”哼笑了一聲:“原來,也不過就是這麼個模樣。”

鳳九的自尊心又被小小地刺激了一下,她垂頭瞧見自己的爪子,上面的絨毛果然亂糟糟的,再看雪獅的爪子,每一根毛都亮晶晶似乎還在風中微微地拂動,她難堪地縮了縮爪,突然又覺得自己果然已經淪落到和一頭真正的寵物爭寵的地步,心中頓時無限蕭瑟淒涼,掉頭就打算離開。

身前的雪獅卻旋風一般地封住她的退路,還擡起爪子推了她一把:“走那麼快做什麼。”她被推得一個趔趄,爬起來沉着眼看向擋住她路的放肆雪獅,但她忘了此時她是個狐,這樣一副威怒的模樣若是她人型時做出來確然威懾力十足,但這麼一頭小紅狐怒睜着圓圓的雙眼,效果着實有些勉強。

雪獅懶洋洋地眯着眼,又推了她一把:“怎麼,這樣就不服氣了?”見她掙扎着還要爬起來,乾脆一隻爪子壓在她心口將她訂在地上翻身不得,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我還聽說,你仗着帝君的寵愛侍寵生驕,不知好歹地傷了我的小主人姬蘅公主?”另一隻爪子伸過去按住她撲騰的兩隻前爪,抓了一把,她兩隻小爪子立時冒出血珠,它瞧着她這幅狼狽模樣挺開心地道:“我的小主人善良又大度,被你這頭劣等雜毛傷了也不計較,不過我卻不是那麼好打發的,今天算你倒黴碰上我。”

它後面的話鳳九沒有聽得太真切,只是感到繼爪子的刺痛後臉上又一熱,緊接着有什麼鋒利的東西刺進臉頰,一勾,撕裂般的刺痛瞬間蔓延半張臉。她痛得要喊出來,覺得自己像條魚似地拼命張開了嘴巴,但理所當然地沒有發出什麼聲音。

雪獅緩緩擡起的爪子上沾了不少血珠,滴落在她的眼皮上,她喘息着睜大眼,感到整個視野一片血紅,天邊的雲彩,遠處白色的佛鈴花,此時皆是一片緋色。眼前頂着紅色毛皮的漂亮獅子似乎有些驚訝,臉上卻綻出一個殘忍的笑來:“果然如他們所說,你是不會說話的呀。”

鳳九其實早聽說過單翼雪獅的勇猛,九重天有多少愛顯擺的小神仙老神仙想獵它們來當坐騎,這麼些年也不過天君的小兒子連宋君獵到一頭送給他侄子夜華君,但夜華君對坐騎之類不大有興趣,徒將一頭來之不易的靈獸鎖在老天君的獵苑中隨意拘着。鳳九看得清自己的斤兩,雖然自己的原身便是一頭狐形,但修煉的法術皆是以人身習得,譬如許多強大的法術需手指結出印伽才能引出,她目前這個模樣比起雪獅來實力着實太懸殊,不宜和它對着來。

雪獅拿爪子拍了拍她傷重的右臉,她叫不出聲來分擔,徒留入骨的疼痛鑽進心底,不知姬蘅當初是不是這麼疼,應該不會這麼的疼,她是無心,而且她的爪子遠沒有這頭雪獅的鋒利殘忍。

獅子像是玩上癮了,如同饜足的貓擺弄一隻垂死的耗子,又拍了拍她血肉模糊的右臉:“你是不是還妄想着帝君他會飛奔來救你?你就是裝得這麼一副可憐相,從前才得了帝君的垂青吧?不過你覺得有了我這樣的坐騎,帝君他還有可能恢復對你的寵愛麼?我上天以來帝君他日日陪着公主來看我,卻從沒在我的面前提起過你這頭小雜毛。我聽宮奴說他已經關了你許久,”它笑起來:“對了,據我所知帝君並沒有下令將你放出來,你是怎麼出來的?”

鳳九深知,這種兇猛的靈獸其實愛看爪下的獵物服軟,越是掙扎反抗吃的苦頭說不定越多,依如今眼前這頭雪獅的殘忍和興頭,依着性子折騰死她也不是沒有可能。俗話說死有輕於鴻毛者有重於泰山者,白家的子息若今日以此種方式死在此種地方,死後連牌位都沒有資格祭在青丘的。

她奄奄地癱在草地上喘着氣,突然有點不明白自己好端端一個神女,爲什麼要跑到這人生地不熟的九重天來落難到這步境地。姬蘅受了委屈還有東華來護着她,還有一頭忠心護主的雪獅罩着她替她報仇,可她的委屈,遠在青丘的親人甚至都不曉得。

雪獅拍打她一陣,瞧她沒什麼反應,果然漸漸感到無趣,哼了一聲,用爪子扯下她頸間的一個小玩意慢悠悠地踱步走了。那東西是東華抱她回九重天后栓在她頸間的一塊白玉,很配她的毛色,她從前很喜歡,也將它看得很重,等閒人摸都不要想摸。此時,這塊白玉不僅被這頭雪獅摸了還被搶走了,她卻沒有太大的反應,她只是太疼了。三個多月前十惡蓮花境中她其實也受過重傷,但那時東華在她身邊,她並沒有覺得很疼。此時竟感到一種難言的痛苦,也說不清是身上還是心上,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她望着天上飄移的浮雲,眼睛漸漸有些乾澀,幾滴眼淚順着眼尾流下來,她忍着疼痛,擡起爪子小心翼翼地避開傷處擦了擦。愛這個東西,要得到它真是太艱難了。

鳳九在空曠的野地裡躺了許久,她疼得連動一動都沒什麼力氣,指望着路過的誰能懷着一顆慈悲心將她救回去塗點止疼的傷藥,但日影漸漸西移,已近薄暮時分,她沒有等到這個人,纔想起這其實是個偏僻之地,等閒沒有誰會逛到這個地方來。

九月秋涼,越是靈氣聚盛之地入夜越冷,瞧着此處這靈氣多得要漫出去的樣子,夜裡降一場霜凍下來指時可待。鳳九強撐着想爬起來,試了許久使出來一丁點勁,沒走兩步又歪下去,折騰許久不過走出去兩三丈遠,她乾脆匍匐狀一寸一寸向前爬行,雖然還是蹭得前爪的傷處一陣一陣疼,但沒有整個身子的負擔,是要快一些。

眼看暮色越來越濃,氣溫果然一點點降下來,鳳九身上一陣熱一陣冷,清明的頭腦也開始發昏,雖然痛覺開始麻木讓她能爬得快些,但天黑前還爬不出這個園子找到可避寒的屋舍,指不定今夜就要廢在此處,她心中也有些發急。但越急越不辨方向,也不知怎麼胡亂爬了一陣,撲通一聲就掉進附近的溪流,她撲騰着爪子嗆了幾口水,一股濃重的血腥猛地竄進喉嚨口,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據司命的說法,他老人家那日用過晚膳,剔了牙,泡了壺下界某座仙山他某個懂事的師妹進貢上來的新葉茶,搬了個馬紮,打算趁着幽靜的月色在自家府邸的後園小荷塘中釣一釣魚。魚杆剛放出去就有魚咬鉤,他老人家瞧這條魚咬鉤咬得這樣沉,興奮地以爲是條百年難遇的大魚,趕緊跳起來收杆,沒想到釣上來卻是個半死不活通共只剩一口氣的小狐狸。這個小狐狸當然就是鳳九。

鳳九在司命府上住了整三日,累司命在會煉丹煉藥的仙僚處欠下許多人情債討來各種療傷的聖藥,熬成粉兌在糖水中給她吃,她從小害怕吃苦司命他居然也還記得。託這些聖藥的福,她渾身的傷勢好得飛快,四五日後已能下地。司命捏着他寫命格的小本兒不陰不陽地不知來問過她多少次:“我誠心誠意地來請教你,作爲一個道行不淺的神女,你究竟是怎麼才能把自己搞到這麼慘一個境地的?”但她這幾日沒有什麼精神,懶得理他。

她時不時地窩在雲被中發呆,窗外浮雲朵朵仙鶴清嘯,她認真地思考着這兩千多年的執念是否已到了應該放棄的時候。

她真的已經很盡力。四百多年前,當司命還擔着幫天上各宮室採辦宮奴的差使時,她託他將她以宮女的名義弄進太晨宮,就是爲了能夠接近東華。怕她爹孃曉得她不惜自降身份去九重天當婢女,還特意求折顏設法將她額頭上的鳳羽胎記暫收掉,總之,做了十足的準備功夫。臨行前折顏還鼓勵她:“你這麼乖巧漂亮好廚藝,東華即便是個傳說很板正的神仙,能扛得過你的漂亮和乖巧,但一定扛不過你的廚藝,放心去吧,有我和你小叔同你做後盾。”她便滿心歡喜壯志凌雲地去了。但,四百多年一日日過一月月過一年年過,雖同在一個宮殿,東華卻並沒有注意到她,可見一切都講一個緣字。若果真兩人有緣,就該像姑姑珍藏的話本中所說,那些少年郎君和妙齡女子就算一個高居三十六天一個幽居十八層冥府,也能碰到比如天突然塌了恰巧塌掉少年郎君住的那一層使他正好掉在妙齡女子的面前這種事,絕不至於像她和東華這樣艱難。

後來她變成個狐狸,總算近到了東華的身旁。聶初寅誆走她的毛皮,提前將它們要回來雖艱難些,也不是不可能,託一託小叔白真或是折顏總能辦成。但東華似乎很喜歡她狐狸的模樣,他對那些來同她獻殷勤的神女或仙子的冷淡,她都看在眼中,私下裡她很有自知之明地覺得她同那些神女或仙子沒什麼不同,若是將毛皮要回來變成人形,也許東華就會將她推開,她再不能同他那麼的親近,那虛妄度過的四百多年不就是證明麼。當然,她不能永遠做他的靈寵,她要告訴他她是青丘的小神女鳳九,不過,須得再等一些時候,等他們更加親近、再更加親近一些的時候。可誰會料到這個時刻還沒有到來,卻半途殺出來一個姬蘅入了太晨宮。大約,這又是一個他們無緣的例證吧。

想到此處,正迎來司命日行一善地來給她換傷藥。

自她落魄以來,每每司命出現在她的眼前,總帶着一些不陰不陽怒其不幸恨其不爭的怪脾氣,今日卻像撞了什麼大邪轉了性,破天荒沒拿話來諷她,一張清俊的臉嚴肅得堪比她板正的父君,一貫滿含戲謔的丹鳳眼還配合地含了幾分幽幽之意。

她禁不住多看了他兩眼,看得一陣毛骨悚然,往被子裡縮了縮。

司命將內服的傷藥放進一個紫金鉢中拿藥杵搗碎了,又拿來一個勺子先在勺底鋪一層砂糖,將搗好的藥面勻在砂糖上,在藥面上再加蓋一層砂糖,放到她的嘴邊。

鳳九疑惑地看着他。

司命幽幽地回看她:“這種傷藥不能兌在糖水裡,服下一個時辰後方能飲水,”又從牀邊小几的琉璃盤中拿出個橘子剝了給她:“如果還是苦,吃個橘子解苦聽說沒有什麼大礙。”

鳳九伸出爪子來接過橘子,低頭去舔藥,聽到司命嘆了口氣,此回連語聲都是幽幽的:“我閒着也是閒着,去一十三天探了探你的事,聽說是傷了南荒的什麼公主被東華他關起來了?你這個傷,不是被那個什麼公主報復的吧?”

她舔藥的動作頓了頓,很輕地搖了搖頭。

司命又道:“兩日後東華大婚,聽說要娶的就是被你抓傷的那個什麼魔族的公主。你,打算怎麼辦?”

她看着爪子裡的橘子發怔,她知道他們會大婚,但是沒有想到這麼的快。她擡起頭疑惑地看向司命,有一些想問的事尚未出現在眼神中,司命卻好像已讀懂她的思緒:“沒有人找你,他們似乎都不知道你失蹤了。”

她低下頭去繼續看爪子中連白色的經絡都被剝得乾乾淨淨的橘子。

司命突然伸手撫上她的額頭,他這樣的動作其實有些逾矩,但撫着她冰冷額頭的手卻很溫暖,她眼中蓄起一些淚水,愣愣地望着他。

迷茫中她感到他的手輕輕地揉着她的額頭,像是在安撫她,然後聽到他問她:“殿下,你是不是想回青丘了?”

她點了點頭。

他又問她:“兩千年多年的執念,你真的放得下?”

她又點了點頭。

他還在問她:“那你想不想見他最後一面?”

她還是點了點頭。

她覺得司命的每一句都像是她自己在問着自己,像是另一個堅強的自己在強押着這個軟弱的自己同這段緣分做一個最後的了結。這段情她堅持到這一刻其實已經很不容易,從前她能堅持那麼久是因爲東華身邊沒有其他人,她喜歡着他是一種十分美好的固執。但既然他立刻便要成婚,變成他人的夫君,若她還是任由這段單相思拖泥帶水,只是徒讓一段美好感情變成令人生厭的糾纏,他們青丘的女子沒有誰能容忍自己這樣沒有自尊。儘管她還屬於年少可以輕狂的年紀,但既然已經到這個地步了,徒讓自己陷得更深,今後的人生說不定也會變得不幸。還有那麼長那麼長的人生,怎麼能讓它不幸呢。

她小心翼翼地剝開橘子肉分給司命一半,眼中黑白分明得已沒有淚痕。司命接過橘子,半晌,低聲道:“好,等你明天更好一些,我帶你去見見那個人。”

在鳳九的記憶中,她作爲小狐狸同東華最後的這次相見,是一個略有小風的陰天。說是相見其實有些辜負了這個“相”字,只是司命使了隱身術遁入太晨宮,將她抱在懷中容她遠遠地看上東華一眼。

是東華常去的小園林,荷塘中蓮葉田田,點綴了不少異色的蓮花,其上還坐落着專爲她乘涼造起來的白檀木六角亭,此時亭中伏坐的卻是多日不見的姬蘅同那頭單翼雪獅。

亭中的水晶桌上攤了張灑金宣,姬蘅正運筆抄寫什麼,那頭雪獅服帖地蹲在她兩步開外。鳳九打了個冷顫,如今她看到這頭獅子反射性就感到渾身疼。

姬蘅很快地抄完一張,招手讓雪獅靠近,這頭本性兇狠的獅子竟然很聽話,安靜待姬蘅將抄滿字的宣紙攤在它背上晾墨,又拿頭拱了拱姬蘅的手,大約拱得姬蘅有幾分癢意,咯咯笑着向亭外荷塘邊隨意把玩一柄短刀的東華道:“看樣子索縈許是餓了,雪靈芝在老師你那兒,雖然不到午飯,暫且先餵它一棵吧。”

鳳九在心中記下,原來這頭雪獅叫做索縈。東華的腳邊果然又放着一口漆桶,揭開來仍是一桶泛着柔光的靈芝。

索縈是頭好寵物,聽到姬蘅的吩咐,並沒像上回那樣風一般地竄到東華的跟前。它馱着背上的灑金宣步履優雅且緩慢地邁下六角亭的臺階,仰頭叼走東華手中的靈芝,惹得姬蘅又一次讚歎。

鳳九臥在司命的懷中,微擡眼看着不遠處這一幕。放下那些執着和不甘,客觀評價眼前的情景,俊美的男主人、美麗的女主人,還有一頭聽話的得兩人都喜愛的靈寵,連她都覺得這樣的場景如詩如畫,十分完滿和諧。

園子裡幾株佛鈴花樹正值花季,鈴鐺般的花盞綴滿枝頭,風一吹,搖搖墜落。鳳九在司命懷中動了動,他附在她耳邊輕聲道:“走了麼?”

一人一狐正欲轉身,一枚寒光閃電般擦過身旁的微風釘在附近的佛鈴花樹幹上。鳳九屏住呼吸,瞧見不遠處頎長的紫色身影在飄零的佛鈴花雨中緩步行來,那樣步步皆是威儀的姿態,她從前總是跟在他的身邊,並沒有像現在這樣認真地注意過。

她看到他移步靠近那株釘了長劍的佛鈴樹幹,擡手拾起劍身上一片被劈開的花瓣,對着暗淡的日光,眉眼中浮出探究的神態。她想起這柄劍方纔還是把短刀握在他手中,大約就是代連宋君打成的那把送給成玉元君的生辰賀禮。他這是在借佛鈴花試這把劍的重量和速度。若是劍太重速度太慢,帶起的劍風必然吹走小小的佛鈴花,更別說將它一劈爲二。他查看了一會兒,眉眼中的專注讓她覺得很熟悉,她一直覺得他這樣的表情才最好看。

他擡手將長劍自樹幹中取出來,又漾起一樹花雨,那瓣劈開的佛鈴花被他隨手一拂飄在風中。她伸出爪子來,小小的殘缺的花瓣竟落在她的爪子裡。她有些詫異,怔怔地注視手中殘損的花瓣,許久後擡頭,視野中只留下妙曼花雨中他漸遠的背影。

她想,她們曾經離得那樣近,他卻沒有看到她。

其實東華有什麼錯呢,他從不知道她是青丘的鳳九,從不知道她喜歡他,也從不知道爲了得到他她付出了怎樣的努力。只是他們之間沒有緣分。所謂愛,並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東西,她盡了這樣多的力還是沒有得到,已經能夠死心。雖然他們註定沒有什麼緣分,但她也可以再沒有遺憾了。

她的腦海中響起一問一答的兩個聲音,又是那個軟弱的自己和堅強的自己。司命揉了揉她的頭,嘆了口氣抱着她離開,她聽見腦中的那場對話私語似地停留在耳畔。

“離別很難過吧?”

“有什麼好難過的,總有一天還能再見到。”

“但是,下次再見的話,就不再是用這樣的心意看着他了。”

“應該珍惜的那些我都放進了回憶中,而失去了我對他的心意,難道不該是他的損失麼?此時難過的,應該是他啊。”

不知爲何,有眼淚自眼角滑落,滴在爪心的佛鈴花上,像是從殘花的缺口溢出來一段濃濃悲傷。她沒有忍住,再次回頭,朦朧視野中卻只看到花雨似瑞雪飄搖,天地都那麼靜。她擡起爪子來,許久,輕輕在司命手心中寫下她想問的一句話:“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吧?”她感到他停下腳步來,良久,手再次逾矩地撫上了她的額頭,回答她道:“是的,殿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第二日,九月十三,星相上說這一日宜嫁娶、祭祀、開光、掃舍,一十三天總算是迎來東華同姬蘅的大婚。這場想望中將辦得空前盛大的婚事卻行得十分低調,除了一十三天太晨宮中喜氣一些,其餘諸天皆沒什麼動靜,果然很合東華一向的風格。

鳳九原本便是打算在這一夜離開九重天,臨行前她借司命府中的竈頭烤了幾隻地瓜包起來,馱在背上悄悄往十三天走了一遭。她把包好的地瓜擱在太晨宮門口,算是給東華大婚送上的賀禮,即便了斷因緣,東華這幾個月對她的照拂,她卻牢牢記在心上。她沒有什麼好送他的,烤的這幾隻地瓜也不知最後能不能到他的手上,他看着它們,不知是不是能夠想得起她這隻小狐狸。不過,若是想不起也沒有什麼。明月高懸,她隱約聽到宮中傳來一些喜樂的絲竹聲,心中竟然平靜得既無悲也無喜,只是感到一種不可言明的情緒緩緩將她淹沒,就像上回在拴着單翼雪獅的園子裡不慎跌落園旁的小河流,卻不知這情緒到底是什麼。

三百多年後,再仔細將這些前事回憶一番,竟有一些恍惚不似真實之感。這也是三百年來她頭一回這麼細緻地回想這一段令人神傷的往事,才明白情緒是一種依附細節之物。一些事,若細想,就不是那麼回事,若不細想,不就是那麼回事?

至於燕池悟口中所述東華這幾十萬年唯一陷進去的一段情,爲什麼是一段倒黴的情,鳳九約莫也猜測出來一二。縱然東華喜歡姬蘅,甚而他二人離修成正果只還差那麼臨門的一步,但這臨門的一步終歸是走岔了。傳說中大婚當夜姬蘅不知所蹤,頂了姬蘅穿了身紅嫁衣搭個紅蓋頭坐在喜房中的是知鶴公主。此事如此的峰迴路轉,鳳九其實早所有人一步曉得,她去太晨宮送地瓜時已被一身紅衣的知鶴攔在宮牆邊說了一大頓的奚落話。彼時知鶴還用一些歪理讓她相信她同東華實乃有情人終成眷屬,意欲狠狠傷她一傷。鳳九記得有一個時刻她的確覺得此事很莫民奇妙,但終歸是東華的大婚,她那時還未確信東華對姬蘅有意這一層,覺得無論他是娶姬蘅還是娶知鶴,對她而言都沒有什麼分別,也談不上會不會更受傷之類。她那時,無論是身上還是心上,那些傷口雖還未復原,但也不知是這一番蛻變的經歷陣痛得太厲害以至於麻木還是什麼其他原因,反而再也感覺不到疼痛。

梵音谷中,烈日炙烤下偶爾可聞得幾聲清亮的蟬鳴,燕池悟在一旁越發說得有興致:“傳聞裡雖說的是新婚當夜姬蘅她不知所蹤了,但是老子從一個秘密的渠道里聽說,姬蘅她那一夜是和從小服侍她的那個小侍衛閩酥私奔了。”他哈哈大笑一陣:“洞房花燭夜,討的老婆卻跟別的男人跑了,這種事有幾個人扛得住,你說冰塊臉是不是挺倒黴的?”

鳳九訝了一陣,她那夜離開九重天后,便再未打聽過東華之事,聽到燕池悟談到姬蘅竟是如此離開,一時間倍覺訝異。但她對燕池悟所說還是有所懷疑,她尚在太晨宮時,見到姬蘅對東華的模樣,全是真心實意地欽佩崇拜,或許還有一些愛慕,並不像只將他當做一個幌子,此事或許另有蹊蹺也說不一定。

漸漸有些雲彩壓下來,日光倒是寸寸縮回去,這情形像是有雨的光景。鳳九一面看了看天,一面瞧見燕池悟仍是一副笑不可抑,與她此時回憶了傷感往事後的沉重心情不可同日而語,略感扎眼,忍不住打擊他一兩句:“英雄你既然也喜歡姬蘅公主,她同旁人私奔又不是同你私奔,何況她雖未同東華行圓房之禮,終歸二人同祭了天地,還是應算作夫妻,終歸比你要強上一些,何至於如此開心。”

燕池悟面色奇異地看向她:“同祭了天地?你不是東華府中的家眷麼,奇怪,你竟不知?”

鳳九愣了愣:“知道什麼?”

燕池悟撓了撓頭:“冰塊臉並沒有和姬蘅同祭天地啊,聽說他養了頭紅狐當做靈寵,祭天前忽然想起要瞧瞧這頭靈寵,命仙官們將它牽來,令旨吩咐下去,才發現這頭靈寵已不知失蹤多久了。”

鳳九站起來打斷他:“我去瞧瞧這個突出的扇形臺有沒有什麼路可上或可下,一直困在此處也不是辦法,燕壯士你講了許久興許也累了,我覺得咱們還是多想想如何自救。”

燕池悟在她身後嚷:“你不聽了麼?很好聽的。”兩三步趕上她,仍然絮絮叨叨:“後來冰塊臉急着去尋那頭靈狐了,也沒來得及和姬蘅行祭天禮。說來也真是不像話,他還跑來找過老子要那頭走丟的狐狸,以爲是老子拐了去,老子長得像是會拐一頭狐狸的模樣麼?要拐也是拐天上的宮娥仙女,他也忒看不起老子。不過聽說三百年來他一直在找也沒有找到,老子覺得,這頭狐狸多半是不在世上了罷,也不曉得是頭什麼樣的狐狸這麼得他喜愛。”

他絮絮叨叨說完,擡頭瞧見鳳九正單腳踏在懸崖邊朝下探望,踏腳的那塊石頭嵌在砂岩中,似有些鬆動。他慌忙提醒道:“小心!”陡然飆高的音量卻讓鳳九嚇了一跳,不留神一腳踏空。燕池悟額頭上蹭地冒出來兩顆冷汗,直直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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