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枕上書_第一卷 菩提往生

算起來時光如水已過了兩千七百年,其間發生了太多的事,很多記得,很多從前記得卻不怎麼願意主動想起,一來二去記得的也變得不記得了。

避世青丘的兩百多年算不上什麼清靜,但這兩百年裡倒是很難得再想起東華,來到九重天,卻是擡頭不見低頭見。

看東華的模樣,並未將她認出來,她真心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好。

她同東華,應的是那句佛語,說不得。說不得,多說是錯,說多是劫。

第一章

01

後來有一天,當太晨宮裡的菩提往生開遍整個宮圍,簇擁的花盞似浮雲般蔓過牆頭時,東華想起第一次見到鳳九。

那時,他對她是沒什麼印象的。太晨宮裡避世萬年的尊神,能引得他注意一二的,唯有四時之錯行,日月之代明,造化之劫功。

雖被天君三催四請地請出太晨宮爲太子夜華迎親,但他對這樁事,其實並不如何上心。理所當然地,也就不怎麼記得往生海上浮浪而來的少女,和她那一把清似初春細雨的好嗓子。也記不得那把好嗓子極力繃着笑,問一旁的司命:“那鍾壺山上的什麼什麼秦姬,真的喜歡我小叔啊?”

東華真正對鳳九有一些實在的印象,是在夜華的婚宴上。

天族太子的大婚,娶的又是四海八荒都要尊一聲姑姑的白淺上神,自然不比旁人。天上神仙共分九品,除天族之人,有幸入宴者不過五品之上的十來位真皇、真人並二三十來位靈仙。

紫清殿裡霞光明明,宴已行了大半。

這一代的天君好拿架子,無論何種宴會,一向酒過三巡便要尋不勝酒力的藉口離席,即便親孫子的婚宴,也沒有破這個先例。

而一身喜服的夜華君素來是酒量淺,今夜更是尤其地淺,酒還沒過三巡,已由小仙官吃力地摻回了洗梧宮。儘管東華見得,這位似乎下一刻便要醉得人事不省的太子,他行走之間的步履倒還頗有些章法。

那二位前腳剛踏出紫清殿不久,幾位真皇也相繼尋着因由一一遁了,一時,宴上拘謹氣氛活絡不少。東華轉着已空的酒杯,亦打算離席,好讓下面凝神端坐的小神仙們鬆一口氣自在暢飲。

正欲擱下杯子起身,擡眼卻瞟見殿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盆俱蘇摩花。嫩黃色的花簇後頭,隱隱躲了個白衣的少女,正低頭貓腰狀,一手拎着裙子一手拎着花盆,歪歪斜斜地貼着牆角柱子沿,妄圖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一點一點地朝送親那幾桌席面挪過去。

東華靠着扶臂,找了個更爲舒坦的姿勢又重新坐回紫金座上。

臺上舞姬一曲舞罷,白衣少女一路磕磕碰碰,終於移到送親席的一處空位上,探出頭謹慎地四下瞧瞧,瞅準了無人注意,極快速地從俱蘇摩花後頭鑽出來,趁着衆人遙望雲臺喝彩的間歇,一邊一派鎮定地坐下來若無其事地鼓掌叫好,一邊勾着腳將身後的俱蘇摩花絆倒往長几底下踢了踢。

沒藏好,又踢了踢。

還是沒藏好,再踢了踢。

最後一腳踢得太生猛,倒黴的俱蘇摩花連同花盆一道,擦着桌子腿直直飛出去,穿過舞姬雲集的高臺,定定砸向一念之差沒來得及起身離席的東華。

衆仙驚呼一聲,花盆停在東華額頭三寸處。

東華撐着腮伸出一隻手來握住半空的花盆,垂眼看向席上的始作俑者。

衆神的目光亦隨着東華齊齊聚過來。

始作俑者愣了一瞬,反應敏捷地立刻別過頭,誠懇而不失嚴肅地問身旁一個穿褐衣的男神仙:“迷谷你怎麼這麼調皮呀,怎麼能隨便把花盆踢到別人的腦門上去呢?”

宴後,東華身旁隨侍的仙官告訴他,這一身白衣頭簪白花的少女,叫做鳳九,就是青丘那位年紀輕輕便承君位的小帝姬。

夜華的大婚前前後後熱鬧了七日。

七日之後,又是由連宋君親手操持、一甲子才得一輪迴的千花盛典開典,是以,許多原本被請上天赴婚宴的神仙便乾脆暫居下來沒走。

以清潔神聖著稱的九重天一時沒落下幾個清靜地,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算是僅存的碩果之一。大約因池子就建在東華的寢宮太晨宮旁邊,也沒幾個神仙敢近前叨擾。

但所謂的“沒幾個神仙”裡,並不包括新嫁上天的白淺上神。

四月十七,天風和暖,白淺上神幫侄女兒鳳九安排的兩臺相親小宴,就正正地佈置在芬陀利池的池塘邊兒上。

白淺以十四萬歲的高齡嫁給夜華,一向以爲自己這個親結得最是適時,不免時時拿自己的標準計較旁人,一番衡量,覺得鳳九三萬多歲的年紀着實幼齒,非常不適合談婚論嫁,但受鳳九她爹、她哥哥白奕所託,又不好推辭,只得昧着良心給她辦了。

近日天上熱鬧,沒什麼合適的地方可順其自然地擺一場低調的相親宴,聽說東華帝君長居太晨宮,一般難得出一趟宮門,即便在太晨宮前殺人放火也沒什麼人來管,白淺思量半日,心安理得地將宴席安排到了太晨宮旁邊的芬陀利池旁。

且是兩個相親對象,前後兩場。

但今日大家都打錯了算盤。東華不僅出了宮,出來的距離還有點近。就在布好的小宴五十步開外,被一棵蓬鬆的垂柳擋着,腳下擱了管紫青竹的魚竿,臉上則搭了本經卷,安然地躺在竹椅裡一邊垂釣一邊閉目養神。

鳳九吃完早飯,喝了個早茶,一路磨磨蹭蹭地來到一十三天。

碧色的池水浮起朵朵睡蓮,花盞連綿至無窮處,似潔白的雲絮暗繡了一層蓮花紋。

小宴旁已施施然坐了位搖着扇子的青衣神君,見着她緩步而來,啪一聲收起扇子,彎着眼角笑了笑。

鳳九其實不大識得這位神君,只知是天族某個旁支的少主,清修於某一處凡世的某一座仙山,性子爽朗,人又和氣。要說有什麼缺點,就是微有點潔癖,且見不得人不知禮、不守時。爲此,她特地遲到了起碼一個半時辰。

宴是小宴,並無過多講究,二人寒暄一陣入席。

東華被那幾聲輕微的寒暄擾了清靜,擡手拾起蓋在臉上的經冊,隔着花痕樹影,正瞧見五十步開外,鳳九微微偏着頭,皺眉瞪着面前的扇形漆木托盤。

托盤裡格局緊湊,布了把東陵玉的酒壺並好幾道濃豔菜餚。

天上小宴自成規矩,一向是人手一隻托盤,布同一例菜色,按不同的品階配不同的酒品。

青衣神君收起扇子找話題:“可真是巧,小仙的家族在上古時管的正是神族禮儀修繕,此前有聽白淺上神談及,鳳九殿下於禮儀一途的造詣也是……”

“登峰造極”四個字還壓在舌尖沒落地,坐在對面的鳳九已經風捲殘雲地解決完一整盤醬肘子,一邊用竹筷刮盤子裡最後一點醬汁,一邊打着嗝問:“也是什麼?”

嘴角還沾着一塊醬汁。

知禮的青衣神君看着她發愣。

鳳九從袖子裡掏出面小鏡子,一面打開一面自言自語:“我臉上有東西?”

頓了頓:“啊,真的有東西。”

果斷擡起袖子往嘴角一抹。頃刻,白色的衣袖上印下一道明晰的油脂。

微有潔癖的青衣神君一張臉,略有些發青。

鳳九舉着鏡子又仔細照了照,照完後若無其事地揣進袖中,大約手上本有些油膩,紫檀木的鏡身上還留着好幾個油指印。

青衣神君的臉青得要紫了。

碰巧竹筷上兩滴醬汁滴下來,落在石桌上。

鳳九咬着筷子伸出指甲颳了刮,沒刮乾淨,擼起袖子一抹,乾淨了。

青衣神君遞絲巾的手僵在半空中。

兩人對視好半天,黑着臉的青衣神君啞着嗓子道:“殿下慢用,小仙還有些要事,先行一步,改日再同殿下小敘。”話落地幾乎是用跑的倉惶而去。

東華挪開臉上的經書,看到鳳九揮舞着竹筷依依不捨告別,一雙明亮的眼睛裡卻無半分不捨情緒,反而深藏戲謔笑意,聲音柔得幾乎是掐住嗓子:“那改日再敘,可別讓人家等太久喲~~~~”直到青衣神君遠遠消失在視野裡,才含着絲笑,慢悠悠從袖子裡取出一方繡着雨時花的白巾帕,從容地擦了擦手,順帶理了理方纔蹭着石桌被壓出褶痕來的袖子。

興許兩百年間這等場合見識得多了,青丘的鳳九殿下打發起人來可謂行雲流水遊刃有餘,第二位前來相親的神君也是一路興致勃勃前來,一路落花流水離開,唯留石桌上一應狼藉的杯盞,映着日光一派油光閃閃。

一個時辰不到連吃兩大盤醬肘子,鳳九有些撐,握了杯茶背對着芬陀利池,一邊欣賞太晨宮的威嚴輝煌,一邊消食。東華那處有兩條小魚上鉤,手中的經書也七七八八地翻到了最後一頁,擡眼看日頭越來越毒,收了書起身回宮,自然地路過池旁小宴。

鳳九正老太太似地捧着個茶杯發愣,聽到背後輕緩的腳步聲,以爲來人是近日越發老媽子的迷谷,回神搭話:“怎麼這麼早就來了,擔心我和他們大打出手麼,”往旁邊讓了讓:“姑姑近日的口味越發奇異了,挑的這兩個瞧着都病秧子似的,我都不忍心使拳頭揍他們,隨便誆了誆將二位細弱的大神誆走了,可累得我不輕。”抱着茶又頓了一頓:“你暫且陪我坐一坐,許久沒有在此地看過日升日落,竟還有些懷念。”

東華停下腳步,從善如流地應聲坐了,就坐在她的身後,將石桌上尚未收走的兩個茶壺挑揀一番,隨手倒了杯涼茶潤嗓。

鳳九靜了片刻,被半塘的白蓮觸發了一點感想,轉着茶杯有些唏噓:“他們說這芬陀利池裡的白蓮全是人心所化,我們識得的人裡頭雖沒幾個凡人,不過你說啊迷谷,像青緹那個樣子的,是不是就有自個兒的白蓮花?”似乎是想了一想:“如果有的話,你說會是哪一朵?”又老成地嘆了口氣:“他那樣的人。”配着這聲嘆息飲了口茶。

東華也垂頭飲了口茶,迷谷此人他隱約記得,似乎是鳳九身旁隨侍的一個地仙,看來她是認錯了人,青緹是誰,卻從來沒有聽說過。

樹影映下來,鳳九兩條腿搭在湖堤上,聲音含糊地道:“半月前,西海的蘇陌葉邀小叔飲酒,我賴着去了,騰雲時正好途徑那個凡世。”停了一會兒,才道:“原來瑨朝早已經覆滅,就在青緹故去後的第七年。”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道:“我早覺得這個朝代的命數不會太長久。”唏噓地嘆了一聲回頭添茶,嘴裡還嘟囔道:“話說蘇陌葉新制的那個茶,叫什麼來着,哦,碧浮春,倒還真是不錯,回頭你給我做個竹籮,下次再去西海我……”一擡頭,後面的話盡數咽在喉中,咽得狠了,帶得天翻地覆一陣嗆咳,咳完了保持着那個要添茶的姿勢,半晌沒有說得出什麼話。

東華修長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蓋上,亮晶晶的陽光底下,連指尖都在瑩瑩地發着光。沒什麼情緒的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她沾滿醬汁的衣袖上,緩緩移上去,看到她粉裡透着紅的一張臉此時嗆咳得緋紅,幾乎跟喜善天的紅葉樹一個顏色。

許是回過神來,鳳九的臉上緩緩地牽出一個笑,雖然有些不大自然,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個笑,客氣疏離地先他開口,客氣疏離地請了一聲安:“不知帝君在此,十分怠慢,青丘鳳九,見過帝君。”

東華聽了她這聲請安,擡眼打量她一陣,道了聲坐,待她垂着頭踱過來坐了,端着茶蓋浮了浮手裡的茶葉,不緊不慢地道:“你見着我,很吃驚?”

她方纔踱步過來還算是進退得宜,此時卻像真是受了一場驚,十分詫異地擡頭,嘴脣動了動,還是客氣疏離的一個笑:“頭回面見帝君,喜不自勝,倒讓帝君見笑了。”

東華點了點頭,算是承了她這個措辭,雖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那僵硬一笑裡頭着實難以看出這個喜不自勝。還擡手給她續了杯涼水。

兩人就這麼坐着,相顧無言,委實尷尬,少時,鳳九一杯水喝得見底,伸手握住茶壺柄,做出一副要給自己添茶的尋常模樣,東華擡眼一撇,正瞧見茶杯不知怎麼歪了一歪,剛倒滿的一杯熱茶正正地灑在她水白色的衣襟上,烙出鍋貼大一個印兒。

他手指搭在石桌上,目不轉睛瞧着她。

他原本只是興之所至,看她坐在此處一派懶散地瞅着十三天的日出瞅得津津有味,以爲這個位置會覺出什麼不同的風景,又聽她請他坐,是以這麼坐了一坐。此時卻突然真正覺得有趣,想她倒會演戲,或許以爲他也是來相親,又礙於他身份,不能像前兩位那樣隨意地打發,所以自作聰明地使出這麼一招苦肉計來,不惜將自己潑溼了尋藉口遁走,那茶水潑在她衣襟上還在冒煙,可見是滾的,難爲她真是狠心下了一番血本。

他撐着腮,尋思她下一步是不是遁走的打算,果然見她三兩下拂了拂身前的那個水印兒,意料之中地沒有拂得開,就有些爲難地、恭敬地、謙謹地、客氣疏離地又難掩喜悅地,同他請辭:“啊,一時不慎手滑,亂了儀容,且容鳳九先行告退,改日再同帝君請教佛理道法。”

白蓮清香逐風而來,他擡起眼簾,遞過一隻碩大的瓷壺,慢悠悠地:“僅一杯茶算得什麼,用這個,方纔過我手時,已將水涼了,再往身上倒一倒,才真正當得上亂了儀容。”

“……”

東華帝君閉世太晨宮太長久,年輕的神仙們沒什麼機緣領略他的毒舌,但老一輩的神仙們卻沒幾個敢忘了,帝君雖然一向話少,可說出來的話同他手中的劍,鋒利程度幾乎沒兩樣的。

相傳魔族的少主頑劣,在遠古史經上聽說東華的戰名,那一年勇闖九重天意欲找東華單挑。結果剛潛進太晨宮就被伏在四面八方的隨侍抓獲。

那時東華正在不遠的荷塘自己跟自己下棋。

少年年輕氣盛,被制服在地仍破口大罵,意欲激將。

東華收了棋攤子路過,少年叫囂得更加厲害,嚷什麼聽說天族一向以講道德著稱,想不到今日一見卻是如此做派,東華若還有點道德良知便該站出來和自己一對一打一場,而不是由着手下人以多欺少……

東華端着棋盒,走過去又退回來兩步,問地上的少年:“你說,道……什麼?”

少年咬着牙:“道德!”又重重強調:“我說道德!”

東華擡腳繼續往前走:“什麼東西,沒聽說過。”少年一口氣沒出來,當場就氣暈了過去。

鳳九是三天後想起的這個典故,彼時她正陪坐在慶雲殿中,看她姑姑如何教養兒子。

慶雲殿中住的是白淺同夜華的心肝兒,人稱糯米糰子的小天孫阿離。

一身明黃的小天孫就坐在她孃親跟前,見着大人們坐椅子都能夠雙腳着地四平八穩,他卻只能懸在半空,卯足了勁兒想要把腳夠到地上,但個子太小,椅子又太高,呲着牙努力了半天連個腳尖也沒夠着,悻悻作罷,正垂頭喪氣地耷拉着個小腦袋聽她孃親訓話。

白淺一本正經,語重心長:“孃親聽聞你父君十來歲就會背《大薩遮尼乾子所說經》,還會背《勝思惟梵天所問經》,還會背《底喱三味耶不動尊威怒王使者唸誦法》,卻怎麼把你慣得這樣,已經五百多歲了,連個《慧琳音義》也背不好,當然……背不好也不是什麼大事吧,但終歸你不能讓孃親和父君丟臉麼。”

糯米糰子很有道理地嘟着嘴反駁:“阿離也不想的啊,可是阿離在智慧這一項上面,遺傳的是孃親而不是父君啊!”

鳳九撲哧一口茶噴出來,白淺眯着眼睛意味深長看向她,她一邊辛苦地憋笑一邊趕緊擺手解釋:“沒別的意思,最近消化系統不太好,你們繼續,繼續。”

待白淺轉了目光同糯米糰子算賬,不知怎的,她就突然想起了東華將魔族少主氣暈的那則傳聞。端着茶杯又喝了口茶,眼中不由自主地就帶了一點笑意,垂頭瞧着身上的白衣,笑意淡了淡,擡手拂了拂落在袖子上的一根髮絲兒。

人生的煩惱就如同這頭髮絲取之不盡,件件都去計較也不是她的行事。她漫無邊際地回想,算起來時光如水已過了兩千七百年,這其間發生了太多的事,很多記得,很多從前記得卻不怎麼願意主動想起,一來二去記得的也變得不記得了。避世青丘的兩百多年算不上什麼清靜,但這兩百年裡倒是很難得再想起東華,來到九重天,卻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看東華的模樣,並未將她認出來,她真心地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好。她同東華,應的是那句佛語,說不得。說不得,多說是錯,說多是劫。

02

今日是連宋君親手操持的千花盛典最後一日,按慣例,正是千花怒放爭奪花魁最爲精彩的一日。傳說西方梵境的幾位古佛也千里迢迢趕來赴會,帶來一些平日極難得一見的靈山的妙花,九重天一時萬人空巷,品階之上的神仙皆去捧場了。

鳳九對花花草草一向不太熱衷,巧的是爲賀天族太子的大婚,下界的某座仙山特在幾日前呈上來幾位會唱戲的歌姬,此時正由迷谷領着,在第七天的承天台排一出將軍佳人的摺子戲。

鳳九提了包瓜子拎了只拖油瓶跨過第七天的天門去看戲。

拖油瓶白白嫩嫩,正是她唯一的表弟,糯米糰子阿離。

第七天天門高高,濃蔭掩映後,只在千花盛典上露了個面便退席的東華帝君正獨坐在妙華鏡前煮茶看書。

妙華鏡是第七天的聖地之一,雖說是鏡,卻是一方瀑布,三千大千世界有十數億的凡世,倘若法力足夠,可在鏡中看到十數億凡世中任何一世的更迭興衰。

因瀑布的靈氣太盛,一般的神仙沒幾個受得住,就連幾位真皇待久了也要頭暈,是以多年來,將此地做休憩讀書釣魚用的,只東華一個。

鳳九領着糯米糰子一路走過七天門,囑咐糰子:“靠過來些,別太接近妙華鏡那邊,當心被靈氣灼傷。”

糯米糰子一邊聽話地挪過來一點,一邊氣呼呼地踢着小石頭抱怨:“父君最壞了,我明明記得昨晚是睡在孃親的長升殿的,可今早醒來卻是在我的慶雲殿,父君騙我說我是夢遊自己走回去的。”攤開雙手做出無奈的樣子:“明明是他想獨佔孃親才趁我睡着把我抱回去的,他居然連他自己的親兒子都欺騙,真是不擇手段啊。”

鳳九拋着手中的瓜子:“那你醒了就沒有第一時間跑去長升殿撓着門大哭一場給他們看?你太大意了。”

糯米糰子很是吃驚:“我聽說女人才會一哭二鬧三上吊。”結巴着道:“原、原來男孩子也可以麼?”

鳳九接住從半空中掉下來的瓜子包,看着他,鄭重道:“可以的,少年,這是全神仙界共享的法寶。”

東華撐着腮看着漸行漸遠的一對身影,攤在手邊的是本閒書,妙華鏡中風雲變色一派金戈鐵馬,已上演完一世興衰,石桌上的茶水也響起沸騰之聲。

自七天門至排戲的承天台,着實有長長的一段路要走。

行至一處假山,糰子嚷着歇腳。兩人剛坐定,便見到半空閃過一道極晃眼的銀光,銀光中隱約一輛馬車急馳而去,車輪碾壓過殘碎的雲朵,雲絮像棉花似地飄散開,風中傳來一段馥郁的山花香。

這樣的做派,多半是下界仙山的某位尊神上天來赴千花盛典。

馬車瞬息不見蹤影,似駛入第八天,假山後忽然響起人聲,聽來應是兩位侍女閒話。

一個道:“方纔那馬車裡,坐的可是東華帝君的義妹知鶴公主?”

另一個緩緩道:“這樣大的排場,倒是有些像,白駒過隙,算來這位公主也被謫往下界三百多年了啊。”

前一個又道:“說來,知鶴公主爲何會被天君貶謫,姐姐當年供職於一十三天,可明瞭其中的因由?”

後一個沉吟半晌,壓低聲音:“也不是特別清楚。不過,那年倒確是個多事之秋。說是魔族的長公主要嫁入太晨宮,卻因知鶴公主思慕着東華帝君從中作了梗,終沒嫁成,天君得知此事震怒,纔將這位公主貶謫往了下界。”

前一個震驚:“你是說,嫁入太晨宮?嫁給帝君?爲何天上竟無此傳聞?帝君不是一向都不沾這些染了紅塵味的事麼?”

後一個緩了緩:“魔族要同神族聯姻,放眼整個天族,除了連宋君也只帝君一人了。這些朝堂上的事,原本也不是你我能置喙的,再則帝君一向對天道之外的事都不甚在意的,也許並不覺娶個帝后能如何。”

前一個唏噓一陣,卻還未盡興,又轉了話題繼續:“對了,我記得三百多年前一次有幸謁得帝君,他身旁跟了只紅得似團火的小靈狐,聽太晨宮的幾位仙伯提及,帝君對這隻小靈狐別有不同,去哪兒都帶着的,可前幾日服侍太子殿下的婚宴再次謁得帝君,卻並未見到那隻小靈狐,不知又是爲何。”

後一個停頓良久,嘆道:“那隻靈狐,確是得帝君喜愛的,不過,在太晨宮盛傳帝君將迎娶帝后的那些時日,靈狐便不見了蹤跡,帝君曾派人於三十六天四處尋找,終是不得而知。”

鳳九貼着假山背,將裝了瓜子的油紙包拋起又接住,拋起又接住,來回了好幾次,最後一次太用力拋遠了,油紙包咚一聲掉進假山旁邊的小荷塘。兩個侍女一驚,一陣忙亂的腳步聲後漸無人聲,應是跑遠了。

糰子憋了許久憋得小臉都紅了,看着還在泛漣漪的荷塘,哭腔道:“一會兒看戲吃什麼啊?”

鳳九站起來理了理裙邊要走,糰子垂着頭有點生悶氣:“爲什麼天上有隻靈狐我卻不知道。”又很疑惑地自言自語:“那那隻靈狐後來去哪兒了呢?”

鳳九停住腳步等他。

正有晨曦自第七天的邊緣處露出一點金光,似給整個七天勝景勾了道金邊。

鳳九擡起手來在眉骨處搭了個涼棚,仰着頭看那一道刺眼的金光:“可能是回家了吧。”又回頭瞪着糰子:“我說,你這小短腿能不能跑快點啊。”

糰子堅貞地把頭扭向一邊:“不能!”

直到擡眼便可見承天台,鳳九才發現,方纔天邊的那道金光並非昴日星君鋪下的朝霞晨曦。

她站在承天台十丈開外,着實地愣了一愣。

近在咫尺之處,以千年寒玉打磨而成的百丈高臺不知爲何盡數淹沒在火海之中。若不是臺上的迷谷施了結界盡力支撐,烈火早已將臺子上一衆瑟瑟發抖的歌姬吞噬殆盡。方纔驚鴻一瞥的那輛馬車也停留在火事跟前,馬車四周是一道厚實結界,結界里正是一別三百餘年的知鶴公主,迷谷似在大聲地同她喊些什麼話,她的手緊緊握着馬車轅,微微側開的臉龐有些不知所措。

烈火之後突然傳來一聲高亢嘶吼。

鳳九眯起眼睛,終於搞清楚這場火事的起源:一頭赤焰獸正撲騰雙翼脫出火海,張開血盆大口逡巡盤旋,口中不時噴出烈焰,盤旋一陣又瞪着銅鈴似的眼重新衝入火海,狠狠撞擊迷谷的結界。那透明的結界已起了裂痕,重重火海後,舞姬們臉色一派驚恐,想必哀聲切切,因隔了仙障,未有半點聲音傳出。就像是一幕靜畫,卻更令人感到詭譎。

知鶴這一回上天,她的動機其實相當明確,明着是來赴連宋君的千花盛典,暗着卻是想偷偷地見一見她的義兄東華帝君。這個重返九重天的機會,全賴她前幾日投着白淺上神的喜好,在自個兒的仙山裡挑了幾位會唱戲的歌姬呈上來。因着這層緣由,也就打算順便地來看一看這些歌姬服侍白淺服侍得趁意不趁意。

卻不知爲何會這樣的倒黴,不知誰動了承天台下封印赤焰獸的封印,她驅着馬車趕過來,正趕上一場浩大的火事。

她其實當屬水神,從前還住在太晨宮時,認真算起來是在四海水君連宋神君手下當差,輔佐西荒行雲布雨之事,是天上非常難得的一個有用的女神仙,即便被貶謫下界,領的也是她那座仙山的布雨之職。

但她也曉得,以她那點微末的布雨本事,根本不是眼前這頭兇獸的對手。她想着要去尋個幫手,但結界中那褐衣的男神仙似乎在同她喊什麼話,他似乎有辦法,但他喊的是什麼,她全然聽不到。

踟躕之間,一抹白影卻驀然掠至她眼前,半空中白色的繡鞋輕輕點着氣浪,臂彎裡的沙羅被熱風吹起來,似一朵白蓮花迎風盛開。

她看着那雙繡鞋,目光沿着飄舞的紗裙一寸一寸移上去,啊地驚叫出聲。

記憶中也有這樣的一張臉,涼薄的脣,高挺的鼻樑,杏子般的眼,細長的眉。只是額間沒有那樣冷麗的一朵鳳羽花。

可記憶中的那個人不過是太晨宮最底層的奴婢,那時她不懂事,不是沒有嫉恨過一個奴婢也敢有那樣一幅傾城色,唯恐連東華見了也被迷惑,百般阻撓她見他的機會,私底下還給過她不少苦頭吃。有幾次,還是極大的苦頭。

她驚疑不定:“你是……”

對方卻先她一步開口,聲音極冷然:“既是水神,遇此火事爲何不祭出你的布雨之術?天族封你爲水神所爲何來,所爲何用?”

說完不及她開口反駁,已取出腰間長笛轉身直入火海之中。

多年以來,鳳九幹兩件事最是敬業,一件是做飯,另一件是打架。避世青丘兩百多年無架可打,她也有點寂寞。恍然看到赤焰獸造事於此,說不激動是騙人的。

茫茫火海之上,白紗翩舞,笛音繚繞。那其實是一曲招雨的笛音。

嫋嫋孤笛纏着烈火直衝上天,將天河喚醒,洶涌的天河之水自三十六天傾瀉而下,瞬間瓢潑。火勢略有延緩,卻引得赤焰獸大爲憤恨,不再將矛頭對準迷谷撐起的結界,口中的烈焰皆向鳳九襲來。

這也是鳳九一個調虎離山的計策,但,若不是爲救臺上的迷谷及一衆歌姬,依她的風格應是直接祭出陶鑄劍將這頭兇獸砍死拉倒,當然,鑑於對方是一頭勇猛的兇獸,這個砍死的過程將會有些漫長。可也不至於如現下這般被動。

鳳九悲切地覺得,自己一人也不能分飾兩角,既吹着笛子招雨又祭出神劍斬妖,知鶴是不能指望了,只能指望糰子一雙小短腿跑得快些,將他們家隨便哪一位搬來也是救兵。

她一邊想着,一邊靈敏地躲避着赤焰獸噴來的火球,吹着祈雨的笛子不能用仙氣護體,一身從頭到腳被淋得透溼。大雨傾盆,包圍承天台的火海終於被淋出一個缺角,赤焰獸一門心思地撲在鳳九身上,並未料到後方自個兒的領地已被刨出一個洞,獵物們一個接一個地都要逃走了。

這麼對峙了大半日,鳳九覺得體力已有些不濟,許久沒有打架,一出手居然還打輸了這是絕對不行的,回青丘要怎麼跟父老鄉親交代呢。她覺得差不多是時候收回笛子祭出陶鑄劍了,但,若是從它的正面進攻,多半是要被這傢伙躲開,可,若是從它的背後進攻,萬一它躲開了結果自己反而沒躲開被刺到又該怎麼辦呢……

在她縝密地思考着這些問題、但一直沒思考個結果出來的時候,背後一陣凌厲的劍風倏忽而至。

正對面的赤焰獸又噴來一柱熊熊烈火,她無暇它顧,正要躲開,誰的手卻將她輕輕一帶。

那劍風擦着她的衣袖,強大得具體出形狀來,似一面高大的鏡牆,狠狠地壓住舔向她的巨大火舌,一陣銀光過後,方纔還張牙舞爪的熊熊烈火竟向着赤焰獸反噬回去。

愣神之間,一襲紫袍兜頭罩下,她掙扎着從這一團乾衣服裡冒出來,見着青年執劍的背影,一襲紫衫清貴高華,皓皓銀髮似青丘凍雪。

那一雙修長的手,在太晨宮裡握的是道典佛經,在太晨宮外握的是神劍蒼何,無論握什麼,都很合襯。

承天台上一時血雨腥風,銀光之後看不清東華如何動作,赤焰獸的淒厲哀嚎卻直達天際,不過一兩招的時間,便重重地從空中墜下來,震得承天台結結實實搖晃了好一陣。

東華收劍回鞘,身上半絲血珠兒也沒沾。

知鶴公主仍是靠着馬車轅,面色一片慘白,像是想要靠近,卻又膽怯。

一衆的舞姬哪裡見過這樣大的場面,經歷瞭如此變故,個個驚魂未定,更有甚者按捺不住小聲抽泣。

迷谷服侍着鳳九坐在承天台下的石椅上壓驚,還不忘盡一個忠僕的本分數落:“你這樣太亂來了,今日若不是帝君及時趕到,也不知後果會如何,若是有個什麼萬一,我是萬死不足辭的,可怎麼跟姑姑交代。”

鳳九小聲嘟囔:“不是沒什麼事嗎?”

她心裡雖然也挺感激東華,但覺得若是今日東華不來她姑父姑姑也該來了,沒有什麼大的所謂,終歸是傷不了自己的性命。擡眼見東華提劍走過來,覺得他應該是去找知鶴,起身往旁邊一個桌子讓了讓,瞧見身上還披着他的衣裳,小聲探頭問迷谷:“把你外衣脫下來借我穿一會兒。”

迷谷打了個噴嚏,看着她身上的紫袍:“你身上不是有乾衣裳嗎?”愣了愣,又道:“有些事過去便過去了,我看這兩百多年,你也沒怎麼介懷了,何必這時候還來拘這些小節。”說着將自己身上的衣服緊了緊,明擺着不想借給她。

鳳九已將乾爽的外袍脫了下來,正自顧自地疊好準備物歸原主。

一擡頭,嚇得往後倒退一步。

東華已到她面前,手裡提着蒼何劍,眼神淡淡地,就那麼看着她。

她渾身是水,還有大滴大滴的水珠兒順着裙子不斷往下掉,腳底下不多時就凝成個小水坑,形容十分的狼狽。她一邊滴着水,一邊淡淡地看回去,氣勢上勉強打成了一個平手,心中卻有些五味雜陳。她覺得經前幾日同他偶遇的那麼一場驚嚇,自己最近其實還沒能夠適應得過來,還不太找得準自己的位置,該怎麼對他還是個未知之數,爲了免得不小心做出什麼差池,近日還是先躲他一躲好些,卻不曉得自她存了要躲的心思,怎麼時時都能碰得上他。

東華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在她疊得整整齊齊的他的紫袍上,嗓音平板地開口:“你對我的外衣,有什麼意見?”

鳳九揣摩着兩人捱得過近,那似有若無的白檀香撩得她頭暈,索性後退一步拉開一點距離,斟酌着僵笑了笑回答:“怎敢,只是若今次借了,還要將衣服洗乾淨歸還給帝君……豈不是需再見,不,需再叨擾帝君一次。”拿捏他的臉色,識時務地又補充一句:“很怕擾了帝君的清淨。”

蒼何劍擱在石桌上,嗒,一聲響。

迷谷咳了一聲,攏着衣袖道:“帝君別誤會,殿下這不是不想見帝君,帝君如此尊貴,殿下恨不得天天見到帝君……”被鳳九踩了一腳,還不露聲色地碾了一碾,痛得將剩下的話全憋了回去。

東華瞥了鳳九一眼,會意道:“既然如此,那就給你做紀念,不用歸還了。”

鳳九原本就很僵硬的笑徹底僵在臉上:“……不是這個意思。”

東華不緊不慢地坐下來:“那就洗乾淨,還給我。”

鳳九隻覺臉上的笑它即便是個僵硬得冰坨子一樣的笑,這個冰坨子她也快掛不住了,抽了抽嘴角道:“今日天氣和暖,我覺得並不太冷,”她原本是想直言直語地道:“不大想借這件衣裳了行不行。”但在心裡過了一遭,覺得語氣稍嫌生硬,愣是在這句話當中劈出一個句讀來,十分委婉地道:“不借這件衣服了,行不行呢?”話剛說完一陣冷風吹來,打了個冷顫。

東華接過迷谷不知從哪裡泡來的茶,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道:“不行。”

忍辱負重的冰坨子一樣的僵硬一笑終於從鳳九臉上跌下來,她一時不知作何表情,愣愣道:“爲什麼?”

東華放下茶杯,微微擡眼:“我救了你,滴水之恩當捨身相報,洗件衣服又如何了?”

鳳九覺得他從前並不是如此無賴的個性,但轉念一想,興許他也有這樣的時候,只是沒讓她瞧見,回神時已聽自己乾巴巴一笑,道:“帝君何必強人所難。”

東華撫着杯子,慢條斯理地回她:“除了這個,我也沒有什麼其他愛好了。”

鳳九這下不管是僵笑還是乾笑,一件都做不出來了,哭笑不得地道:“帝君這真是……”

東華放下茶杯,單手支頤,從容地看着她:“我怎麼?”看鳳九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沒什麼情緒的眼裡難得露出點極淡的笑意,又漫不經心地問她:“說來,爲什麼要救他們?”

其實,她方纔倒並不是被噎得說不出話,只是他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太過熟悉,是她印象十分深刻的一個模樣,令她有些發愣,等反應過來,話題已被他帶得老遠了,她聽清楚那個問題,說的是爲什麼要救他們,她從前也不是很明白,或不在意人命,但是有個人教會她一些東西。良久,她輕聲回道:“先夫教導鳳九,強者生來就是爲了保護弱者存在。若今次我不救他們,我就成爲了弱者,那我還有什麼資格保護我的臣民呢。”

許多年之後,東華一直沒能忘記鳳九的這一番話,其實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記着它們能有什麼意義。只是這個女孩子,總是讓他覺得有些親近,但他從不認識她。記憶中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青丘的往生海畔,她一頭黑髮溼潤得像海藻,踏着海波前來,他記不清那時她的模樣,就像記不住那時往生海畔開着的太陽花。

這一日的這一樁事,很快傳遍了九重天,並且有多種版本,將東華從三清幻境里拉入十丈紅塵。

一說承天台上赤焰獸起火事,東華正在一十三天太晨宮裡批註佛經,聽聞自己的義妹知鶴公主也被困火中,才急切地趕來相救,最終降服赤焰獸,可見東華對他這位義妹果真不是一般。另一說承天台起火,東華正巧路過,見到一位十分貌美的女仙同赤焰獸殊死相鬥,卻居於下風,有些不忍,故拔劍相救,天君一向評價帝君他是個無慾無求的仙,天君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云云。

連宋聽聞此事,拎着把扇子施施然跑去太晨宮找東華下棋喝酒,席間與他求證,道:“承天台的那一樁事,說你是見着個美人與那畜生纏鬥,一時不忍才施以援手我是不信的。”指間一枚白子落下,又道:“不過,若你有朝一日想通了要娶一位帝后雙修,知鶴倒也是不錯,不妨找個時日同我父君說一說,將知鶴重招回天上罷。”

東華轉着酒杯思忖棋路,聞言,答非所問地道:“美人?他們覺得她長得不錯?”

連宋道:“哈?”

東華從容落下一枚黑子,堵住白子的一個活眼:“他們的眼光倒還不錯。”

連宋愣了半天,回過神來,啪一聲收起扇子,頗驚訝:“你果真在承天台見到個美人?”

東華點了點棋盤:“你確是來找我下棋的?”

連宋打了個哈哈。

由此可見,關於承天台的這兩則流言,後一則連一向同東華交好的連宋君都不相信,更遑論九重天上的其他大小神仙。自是將其當作一個笑談,卻是對知鶴公主的前途做了一番光明猜測,以爲這位公主的苦日子終於要熬到頭了,不日便可重上九重天,不定還能與帝君成就一段好事。

九重天上有一條規矩,說是做神仙須得滅七情除六慾,但這一條,僅是爲那些生而非仙胎、卻有此機緣位列仙籙的靈物設置,因這樣的神仙是違了天地造化飛昇,總要付出一些代價酬祭天地。東華早在陰陽始判二儀初分之時,便化身於碧海之上蒼靈之墟,是正經天地所化的仙胎,原本便不列在滅情滅欲的戒律之內。娶一位帝后,乃是合情合理之事。

第二章

鳳九小的時候,因他阿爹阿孃妄想再過一些日子的二人世界,嫌棄她礙事,有很長的一段時日,都將她丟給她的姑姑白淺撫養。跟着這個姑姑,上樹捉鳥下河摸魚的事鳳九沒有少幹,有一回還趁着他小叔打盹,將他養的精衛鳥的羽毛撥得個精光。

考慮到她的這些作爲對比自己童年時乾的混賬事其實算不得什麼,白淺一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當白淺教養鳳九時,已是個深明大義法相莊嚴的神仙,見識也十分深遠,時常還教給她一些爲人處世的正確道理。比如,白淺曾經教導鳳九,做神仙最重要的是不怕丟臉,因不怕丟臉是一種勇氣,賜予一個人走出第一步的膽量,做一樁事,只要不怕丟臉,堅韌不屈,最終就能獲得成功。

後來,鳳九在鼓勵糰子與他父君爭奪她孃親陪寢權的過程中,信誓旦旦地將這道理傳給糰子:“做神仙,最重要就是不要臉了,不要臉的話,做什麼事都能成功的。”

當夜,糰子將這一番話原原本本地複述給了白淺聽,捏着小拳頭表示要請教一下她的孃親什麼叫做不要臉,以及,怎麼才能做到比他父君更加地不要臉。白淺放下要端去書房給夜華做夜宵的蓮子羹,在長升殿裡七翻八撿,挑出來幾捆厚厚的佛經,用一條木板車裝得結結實實,趁着朦朧的夜色擡去給了鳳九,閒閒地叮囑她,若是明日太陽落山前抄不完,便給她安排一場從傍晚直到天明的相親流水宴。

鳳九睡得昏昏然被白淺的侍女奈奈搖醒,緩了好一會兒神,瞪着眼前的經書,反應過來白日裡同團子胡說了些什麼,心裡悔恨的淚水直欲淌成一條長河。

第二日傍晚,鳳九是在重重佛經裡被仙侍們一路擡去的三十二天寶月光苑。

寶月光苑裡遍植無憂樹,高大的林木間結出種種妙花,原是太清境的道德天尊對弟子們傳道授業解惑之所。

四海八荒的青年神仙們三五成羣地點綴其間,打眼一望,百來十位總是該有。一些穩重的正小聲與同僚敘話,一些心急的已昂着頭直愣愣盯向苑門口。兩三個容易解決,四五個也還勉強,可這百來十個……鳳九心裡一陣發憷,饒是她一向膽大,腳挨着地時,也不由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再再退後了一步。不遠處白淺的聲音似笑非笑地響起,對着一旁恭謹的仙侍道:“唔,我看,乾脆把她給我綁起來罷,說什麼也得撐完這場宴會,可不能中途給逃了。”

鳳九心裡一咯噔,轉身撒腳丫子就開跑。

一路飛檐走壁,與身後的仙侍一番鬥智鬥勇,何時將他們甩脫的,卻連鳳九自己都不曉得,只曉得拐過相連的一雙枝繁葉茂的娑羅樹,枝幹一陣搖晃,灑下幾朵嫩黃色的小花在她頭髮上,身後已沒了勁風追襲聲。

她微微喘了口氣瞥向來時路,確實沒什麼人影,只見天河迢迢,在金色的夕暉下微微地泛着粼粼波光。

禍從口出,被這張嘴帶累得抄了一夜又一日的佛經,此時見着近在眼前的兩尊娑羅樹,腦中竟全是《長阿含》經中記載的什麼“爾時世尊在拘屍那揭羅城本所生處,娑羅園中雙樹間,臨將滅度”之類言語。

鳳九伸手拂開頭上的繁花,一邊連連嘆息連這麼難的經文都記住了,這一日一夜的佛經也算是沒有白抄,狠長了學問;一邊四處張望一番,思忖着逃了這麼久,一身又累又髒,極是睏乏,該不該寬衣解帶去娑羅雙樹後面的這汪天泉裡泡上一泡。

她思考了很久。

眼看明月東昇,雖升得不是十分地高,不若凡人們遙望着它感到那麼的詩意,但清寒的銀暉罩下來,也勉強能將眼前的山石花木鋪灑全了。幾步之外,碧色的池水籠了層繚繞的霧色,還漫出些許和暖的仙氣。鳳九謹慎地再往四下裡瞧了一瞧,料想着戌時已過,大約也不會再有什麼人來了,跑到泉邊先伸手探了探,才放心地解開外衣、中衣、裡衣,小心翼翼地踏入眼前這一汪清泉之中。

攀着池沿沉下去,溫熱的池水直沒到脖頸,鳳九舒服地嘆息一聲,瞧着手邊悠悠飄來幾朵娑羅花,一時觸及她隱忍許久的一顆玩心,正要取了來編成一個串子。忽聽得池中一方白色的巨石之後,嘩啦一陣水響。

鳳九伸出水面去取娑羅花的一截手臂,剎時僵在半空。

碧色的池水一陣動盪,攪碎一池的月光,巨石之後忽轉出一個白衣的身影。鳳九屏住氣,瞧見那白色的身影行在水中,越走越近。霧色中漸漸現出那人皓皓的銀髮,頎長的身姿,極清俊的眉目。

鳳九緊緊貼着池壁,即便一向臉皮其實有些厚,此時也覺得尷尬,臉色青白了好一陣。但好歹是青丘的女君,很快也就鎮定下來,甚至想要做得尋常,尋常到能從容地同對方打個招呼。

然這種場合,該怎麼打招呼,它也是一門學問。若是在賞花之處相遇,還能寒暄一句:“今日天氣甚好,帝君也來此處賞花?”此時總不能揮一揮光裸的手臂:“今日天氣甚好,帝君也來這裡洗澡啊?”

鳳九在心裡懊惱地思索着該怎麼來做這個開場白,卻見東華已從容行到斜對面的池沿,正要跨出天泉。整個過程中,目光未在她面上停留一絲半毫。

鳳九想着,他興許並未看到自己?那今次,也算不得在他面前丟了臉罷?

正要暗自地鬆一口氣,東華跨上岸的一隻腳卻頓了一下,霎時,外袍一滑對着她兜頭就蓋了下來。

與此同時,她聽到前方不遠處一個聲音響起,像是連宋神君,似乎極尷尬地打着哈哈:“呃,打擾了打擾了,我什麼也沒看見,這就出去。”

她愣愣地扯下頭上東華的白袍,目光所極之處,月亮門旁幾株無憂樹在月色下輕緩地招搖。

東華僅着中衣,立在池沿旁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好一會兒:“你在這裡做什麼?”

“洗澡。”她謹慎且誠實地回答,一張臉被熱騰騰的池水蒸得白裡透紅。

回答完才省起這一汪泉水雖是碧色,卻清澈得足可見底。紅雲騰地自臉頰處蔓開,頃刻間整個人都像是從沸水裡撈起來,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把眼睛閉上,不準看,不,你轉過去,快點轉過去。”

東華慢悠悠地再次從頭到腳打量她一番,頗有涵養地轉過身去。

鳳九慌忙地去夠方纔脫在池邊的衣杉,可脫的時候並未料到會落得這個境地,自外衫到裡衣,都擱得不是一般二般的遠。若要夠得着最近的那一件裡衣,大半個身子都須得從池水裡浮出來。

她不知如何是好,果真是慌亂得很,竟忘了自己原本是隻狐狸,若此時變化出原身來,東華自是半點便宜佔她不着。

她還在着急,就見到一隻手握着她的白裙子,堪堪地遞到她面前,手指修長,指甲圓潤。東華仍是側着身。她小心地瞄一眼他的臉,濃密的睫毛微闔着,還好,他的眼睛仍是閉上的。正要接過裙子,她又是一驚:“你怎麼知道我要穿衣服?”

她平日爲了不辱沒青丘女君的身份,一向裝得寬容又老成,此時露出這斤斤計較的小性子來,終於像是一個活潑的少年神女。

東華頓了頓,作勢將手中的衣衫收回來。她終究沒有嘴上講的那麼硬氣,差不多是用豹子撲羚羊的速度將裙子奪下,慌里慌張地就着半遮半掩的池水往身上套。窸窣一陣套好踏出池塘,只覺得丟臉丟得大發,告辭都懶得說一聲,就要循着原路跳牆離開這裡。

卻又被東華叫住:“喂,你少了個東西。”

她忍不住回頭,見到東華正俯身拾什麼。定睛一看,她覺得全身的血都衝到腦門兒上了。

東華撿起來的,是個肚兜。

藕荷色的肚兜。

她的肚兜。

東華的衣襟微微敞着,露出一點鎖骨,面無表情握着她的肚兜,很自然地遞給她。鳳九覺得真是天旋地轉,也不知是去接好,還是不接得好。

正僵持着,月亮門旁的無憂樹一陣大動,緊接着又出現連宋君翩翩的身影。看清他倆的情態,翩翩的身影一下子僵住,半晌,抽着嘴角道:“方纔……扇子掉這兒了,我折回來取,多有打擾,改日登門致歉,你們……繼續……”

鳳九簡直要哭了,捂着臉一把搶過肚兜轉身就跳牆跑了,帶起的微風拂開娑羅樹上的大片繁花。

連宋繼續抽着嘴角,看向東華:“你不去追?”轉瞬又道:“承天台上你遇到的那位美人原來是青丘的鳳九?”又道:“你可想清楚,你要娶她做帝后,將來可得尊稱夜華那小子做姑父……”

東華不緊不慢地理衣襟,聞言,道:“前幾日我聽說一個傳聞,說你對成玉元君有意思?”

連宋收起扇子,道:“這……”

他續道:“我打算過幾日收成玉當乾女兒,你意下如何?”

連宋:“……”

鳳九一向其實是個不大拘小節的神仙,但這樣的性子,偶爾拘了一回小節,這個小節卻生出了不小的毛病,會有多麼的受傷也就可想而知。

同東華的這樁事,令鳳九傷得十分的嚴重,在糰子的慶雲殿中足足頹了兩日才稍緩過來。但終歸是存了個心結,盼望誰能幫助她解開。白淺是不行的。

於是,鳳九踟躕地打了個比喻去問糰子,道:“倘使你曾經喜歡了一個姑娘,多年後你與這姑娘重逢。”她想了想,該用個什麼來做類比才足夠逼真,良久,肅然地道:“結果卻讓她知道你現在還在穿尿布,你會怎麼樣?”

糰子瞪着她反駁:“我已經不穿尿布很久了!”

鳳九嚴謹地撫慰他:“我是說假如,假如。”

糰子想了一會兒,小臉一紅,難堪地將頭扭向一邊,不好意思地道:“太丟臉了,這麼的丟臉,只有鳳九你見着過去的心上人,結果卻把肚兜掉在對方面前那樣的事才比得上了。”繼續不好意思,又有點代入地掙扎:“那樣的話,一定會想找塊豆腐把自己撞死的啊。”

這之後,微有起色的鳳九又連着頹了三四天。

直到第四晚,白淺指派來的仙侍遞給鳳九一個話,說前幾日承天台上排戲的幾位歌姬已休整妥帖,夜裡將在合璧園開一場巾幗女英雄的新戲,邀她一同去賞。這纔將她從愁雲慘淡的慶雲殿中請出來。

合璧園中,新搭的戲臺上一團女將軍穿得花裡胡哨,伊咿呀呀哼唱得熱鬧。

白淺握着一把白綢扇,側身靠近鳳九,道:“近幾日,天上有樁有趣的傳聞謠傳得沸沸揚揚,不曉得你聽說沒有。”咳了一聲:“當然其實對這個事,我並不是特別的熱衷。”

鳳九興致勃勃地端着茶湊上去,頓了頓,有分寸地道:“看得出來你的確是不熱衷,其實我也不熱衷,但,你姑且一講。”

白淺點了點頭,緩緩道:“誠然,我們都不是好八卦他人之人,那麼你定是料想不到,從前我們一向認爲很是耿介的東華帝君,他原是個不可貌相的,你三百多年前同他斷了那趟緣法,我看也是天意維護你,當真斷得其所。”

鳳九肅然擡頭。

白淺剝開一隻核桃:“聽說,他竟一直在太晨宮裡儲了位沉魚落雁似的女仙,還對那女仙榮寵得很。”

鳳九鬆了手中的茶盞,半晌,垂眼道:“如此說,這許多年他未曾出太晨宮,竟是這個因由?”笑了一笑:“誠然,身旁有佳人陪伴,不出宮大約也感不到什麼寂寞。”

白淺將剝了一半的核桃遞給她:“你也無須介懷,終歸你同他已無甚干係,我將這樁事說來,也不是爲的使你憂心。”

鳳九打起精神,復端起茶杯,道:“也不知被他看上的是誰。”

白淺唔了一聲,道:“我同司命打聽了一遭,當然我也不是特意地打聽,我對這個事並不是特別地有興趣。只是,司命那處也沒得來什麼消息。私底下這些神仙之間雖傳得熱鬧,對那女仙也是各有猜測,但東華和風月這等事着實不搭,除了他的義妹知鶴公主,他們也猜不出還有誰。不過,先不說知鶴這些年都在下界服罪,依我看,不大可能是她。”

鳳九端着杯子,出神地聽着。

白淺喝了口茶潤嗓,又道:“關於那女仙,確切的事其實就只那麼一件,說六七日前東華攜着她一同在太晨宮裡泡溫泉時,正巧被連宋神君闖進去撞見了,這才漏出一星半點關於這個事的傳聞來。”

白淺的話剛落地,鳳九一頭就從石凳上栽了下去,扶着地道:“……泡溫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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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淺垂着頭詫異地看着她,得遇知音似地道:“你也覺得驚訝?我也驚訝得很。前日還有一個新的傳聞,說得條分縷析,也有一些可信。連宋君屬意的那位成玉元君,你識得吧?從前我不在糰子身旁時,還多虧了這位元君的照應。據說其實這位成玉元君,就是東華帝君和那女仙的一個私生女。”

鳳九撐着桌子沿剛剛爬起來,一頭又栽了下去。

白淺伸手將她拉起來,關切道:“你這個凳子是不是不太穩便啊?”

鳳九扶着桌沿,乾笑道:“是臺上的這個段子演得太好,令人心馳神往,情不自禁就有些失態。”面不改色地說完這一篇瞎話,趁機瞄了一眼戲臺,看清演的到底是什麼,眼角一抽。

明晃晃的戲臺上,正演到英武的女將軍不幸被敵國俘虜,栓在地牢的柱子上,諸般刑訓手段,被虐待得十分的悽慘。

白淺遙望戲臺,目光收回來神色複雜地看着鳳九:“原來……你好的竟然是這一口麼……”

“……”

鳳九對自己的定位一直都很明確:她是一個寡婦。

凡界有一句家喻戶曉的俗諺:寡婦門前是非多。鳳九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當了這麼多年的寡婦,門前沒染上半分的是非,並不是自己這個寡婦當得如何模範,而要歸功於青丘的八卦氛圍沒有九重天的濃厚。但今日這一場戲聽得她十分憂心,她覺得,似她這般已經當了寡婦的人,着實不好再被捲進這種染了桃色的傳聞。縱然是和東華的傳聞,趕在三百年前,是她想也想不來的好事。

鳳九有一個連白淺都比不上的優點。白淺是一遇上琢磨不透的事,不琢磨透不完事,她則是全憑本能行事。她覺得自己的優點最大的其實並不是廚藝,司命誇獎她執着時是真執着,放手時是真瀟灑,她一向也覺得自己的行事對得起這個名號。

前些時日是她沒有做好準備,但後來她想起了自己的一條座右銘。她活了這麼三萬年,身邊累起的座右銘何止成千上萬,是以這一條她刨了好些日子才重新刨出來,“不同和其他女人有牽扯的男人好,和其他男人有牽扯的男人也不行”。她曾經要死要活地喜歡過東華,那時是真執着,但是東華沒有看得上她,還很有可能看上了別人。她自降身份當他宮婢的時候,白在他宮裡掃地掃了幾百年,連句話也沒夠得上同他說一說。她覺得這個事兒,就當是從來沒有過罷,本來這個事兒,對東華而言可能就從未有過,如今她想得明白了,旁的仙如何對東華,她也如何對他,這個方是正道,當然能躲還是躲一躲,免得生些什麼不必要的枝節。

她認請這個事,就開始十分注意同他保持一個距離,但不曉得近來這個距離爲什麼越保持越近,她考慮了良久,覺得應該再採取一些手段,將他們倆的距離努一把力保持得更遠一些。

但她剛剛做下這個決定,就十分遲鈍地發現,右手上常戴着的葉青緹送她的那隻茶色的水晶鐲子不在了。那是十分要緊的一個鐲子。

她仔細地回想片刻,弄明白,應是那一夜掉在了東華太晨宮的後府。

在他們保持一個更加遙遠的距離之前,她還得主動去找他最後一次。

正是風口浪尖,行事更需得低調謹慎。但,欲不驚動旁人晤得東華一面,卻是件難辦之事。

鳳九一番思量,想到了五月初五,心中略有盤算。

東華身爲天族的尊神,如今雖已半隱居在一十三天,到底還有一些差事尚未卸給天君,比如,掌管仙者的名籍。有道是“着青裙,上天門,謝天地,拜東君”,每年的五月初五,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中因清修而飛昇的仙者們,皆需登上三十六大羅天,在大羅天的青雲殿中虔誠地拜謁一回東華帝君,求賜一個相宜的階品。

而一向的慣例是,待朝會結束,朝拜的衆仙散去,東華會順便檢視一下青雲殿中的連心鏡,再逗留個一時半刻。鳳九便是看中了這一時半刻。且,她自以爲計較得很是周密。

五月初五,鸞鳥合鳴,天雨曼陀羅花,無量世界生出六種震動,以示天門開啓迎八荒仙者的祥瑞。

鳳九原本做的是一大早去青雲殿外頭蹲點的打算,臨了被糰子纏住大半個早晨,好不容易甩掉近來益發聰明的糰子,一路急匆匆到得三十六天天門外,卻並未聽聞殿中傳出什麼朝拜之聲。

鳳九揣摩着,大約朝會已散了。抽出一張帕子做揩汗狀,掩了半張臉,問一個守門的小天將:“帝君他……一個人在裡頭?”

小天將是個結巴,卻是個很負責的結巴,攔在天門前道:“敢、敢問仙、仙者、者是、是何……”

鳳九捏着帕子,把臉全擋了,只露出個下巴尖兒來,道:“青丘,白淺。”

小天將一個恭謹大禮揖地:“回、回上神,帝君、確、確然、一人在、在裡頭……”

鳳九嘆了聲來得正是時候,道了聲謝,又囑咐:“對了,本上神尋他有些私事相商,暫勿放他人入內,回頭自會多謝。”話罷仍是捏着帕子,要拐過天門。

小天將不敢阻撓,卻也不願就這麼放行,抓耳撓腮地想說點什麼。

鳳九拐回來:“見到本上神,你很激動?”想了想,道:“你有沒有帕子,本上神可以給你籤個名。”

小天將撥浪鼓似地搖頭,比劃着道:“帝君、君他一人、在、在……”

鳳九頓了一陣,了悟點頭:“他一個人待着已有些時辰了?”又道:“你卻是個善解人意的,那我得趕緊着去了。”話罷果真十分趕緊地就去了。

直到鳳九的背影一路分花拂柳消失得無影無蹤,小天將快急哭了,終於從喉嚨裡憋出方纔沒能一氣呵成的後半句話:“一人、在殿裡、會、會見、衆、衆仙,不、不便、相、相擾啊。”

三十六天的青雲殿乃是九重天界唯一一處以青雲爲蓋,碧璽爲樑,紫晶爲牆的殿堂,素來貴且堂皇,但好在並不只金玉其外,倒很實用,隔聲兒的效果更是一等一的好。奈何鳳九並無這個見識,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行至殿門處,謹慎地貼着大門聽了好一會兒,未聽得人聲,便覺得裡頭確然只得東華一人。

鳳九幼時得白真言傳身教,討債的事,尤要戒寒暄一事,一旦寒暄了就不能成事,講究的惟三個字:快、準、狠。那鐲子確然是落在東華的後府,但不得不防着他拒不承認,如此,更要在一開始便釀足氣勢一口咬定,將這樁事妥帖地硬塞到他的頭上,纔好讓他給一個十全十美的交代。

鳳九醞釀了一時半刻,默唸了一遍白真教導的三字真言,快、準、狠,深吸了一口氣,既快且準又狠地……她本意是一腳踢開殿門,腳伸出去一半微覺不妥,又收回來換手去推,這麼一攪,醞釀了許久的氣勢頓時趨入虛頹之勢,唯一可取之處是聲兒挺大,挺清脆,響在高高的殿堂之上,道:“前幾日晚上,我的茶晶串子是不是落在你那兒……”最後一個疑問加質問的“了”字發音發了一半,硬生生折在了口中。

青雲殿中有人。

不只有人。有很多的人。

鳳九愣愣望着躬身伺立於殿堂兩側的長串仙者,都是些布衣布袍,顯見得還未冊封什麼仙位。跪在金鑾之下的一個仙者手持笏板,方纔許是正對着東華陳誦己身修仙時的種種功德。

此時這一長串的仙者定定地望住鳳九,震驚之色溢於言表。唯一沒有表現出異色的是高坐在金鑾之上的東華。他漫不經心地換了隻手,撐着鑾座的扶臂,居高臨下看着她。

鳳九怔了一瞬,半隻腳本能地退出大殿門檻,強自鎮定道:“夢遊,不小心走錯地方了。”說着另一隻腳也要退出朝堂,還伸出手來要體貼地幫諸位議事的仙者重新關好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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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過來:“那個鐲子,”頓了頓:“的確落在我這兒了。”

鳳九被殿門的門檻絆了一跤。

東華慢條斯理地從袖子裡取出一支盈盈生輝的白玉簪,淡淡道:“簪子你也忘了。”

殿中不知誰猛嚥了口唾沫,鳳九趴在地上裝死。

朝堂上一派寂靜,東華的聲音再次響起,冷靜地、從容地、緩緩地道:“還有這個,你掉在溫泉裡的簪花。”頓了頓,理所當然地道:“過來拿吧。”

鳳九捂着臉扶着門檻爬起來,對着一幫震驚得已不能自已的仙者,哭腔道:“我真的是夢遊,真的走錯地方了……”

東華撐着腮:“還有……”作勢又要拿出什麼東西。

鳳九收起哭腔,一改臉上的悲容,肅穆地:“啊,好像突然就醒過來,靈臺一片清明瞭呢。”

恍然大悟地:“應是虧了此處的靈光大盛罷。”

上前一揖,凜然地:“此番,確然是來找帝君取些物什的,沒走錯地方,勞煩帝君還替我收着。”

不好意思又不失靦腆地:“卻一時莽撞擾了衆位仙友的朝會,着實過意不去,改日要專程辦個道會同各位謝罪呢。”

這一串行雲流水的動作做下來,連她自己都十分地驚訝,十分地佩服自己,東華卻仍是沒反應,衆仙則是剋制着自己不能有反應。

鳳九咬了咬牙,三步並作兩步登上丹墀,東華撐着腮,擡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垂頭喪氣的一幅悲容,眼中閃過一絲極微弱的笑,立刻又淡下來,伸出右手,十指修長,手上放着一隻鐲子,一柄簪,一朵白簪花。

鳳九有點茫然。

東華慢悠悠地:“不自己拿,還要我送到你手裡?”

鳳九垂着頭飛快地一件一件接過,裝得鄭重,似接什麼要緊的詔書,接住後還不忘一番謙恭地退下,直退到殿門口。強撐過這一段,強壓抑住的丟臉之感突然反彈,臉上騰地一紅,一溜煙地就跑了。

青雲殿中衆仙肅穆而立,方纔一意通報自己功德的仙者抱着笏板跪在地上,瞧着鳳九遠去的背影發呆。虧得東華座下還有一個有定力的仙伯,未被半路殺出的鳳九亂了心神,殷切地提點跪地的仙者:“先前正說到百年前你同一頭惡蛟苦鬥,解救了中容國的公主,後來這公主要死要活地非嫁你不可,仍被你婉拒了,”興味盎然地傾身道:“那後來如何了?”被東華瞥了一眼,識趣地剎住話頭,咳了一聲,威嚴地沉聲道:“那……後事如何了,且續着方纔的罷。”

青雲殿散了朝會的這一夜,依行慣例,應是由天君賜宴寶月光苑。

新晉的這一堆小神仙們,除了寥寥幾個留下來在天上服侍的,大多是分封至各處的靈山仙谷,不知何日再有機緣上天來參拜,得遇天君親臨的御宴,自是着緊。

寶月光苑裡神仙扎堆,頭回上天,瞧着什麼都覺得驚奇,都覺得新鮮。

一株尚未開花的無憂樹下,有活潑的小神仙偷偷和同伴咬耳朵:“賢弟今日見了這許多天上的神仙,可曾見過青丘之國的神仙?”神秘地道:“聽說今夜可不得了,青丘之國的那位姑姑和她的侄女兒女君殿下皆會列席,傳說這二位,可是四海八荒挨着位列第一第二的絕色,連天上的仙子也是比她們不過。”

小神仙的這位同伴正是白日裡持笏跪地的那位仙者,歷數功德後被封了個真人,連着做凡人時的姓,喚作沈真人。

沈真人未語臉先紅了一半,文不對題地道:“……白日裡闖進青雲殿的那位仙子……她、她也會來麼?”

小神仙愣了一愣,半掩着嘴道:“愚兄打聽過了,那位女仙多半是帝君的義妹,要敬稱知鶴公主的,你看白日的形容,帝君他對這個義妹也是不一般。”吶吶道:“哎,長得可真是美,可真是美,連愚兄這個一向不大近女色的都看呆了。我真的都看呆了,但,”沉重地拍了拍沈真人的肩頭:“你我以凡人之軀昇仙,戒律裡頭一筆一筆寫得很清楚,即便帝君對這個義妹是一般的,沈兄還是莫想爲好。”

沈真人懨懨地垂了頭。

因三十二天寶月光苑比月亮豈止高出一大截,不大夠得上拿月色照明,是以,滿苑無憂樹間遍織夜明珠,將整個苑林照得亮如白晝。

九重天有個不大好的風氣,凡是那位高權重的仙,爲了撐架子,不管大宴小宴,總是抵着時辰到,裝作一副公務繁忙撥冗才得前來的大牌樣。好在,東華和連宋一向不做這個講究,凡遇着這等公宴,不是過早地到就是過遲地到,或者乾脆不到,抵着時辰到還從未有過……

這一回,離開宴還有好一些時辰,兩位瑞氣騰騰的神仙已低調地大駕前來。

侍宴的小仙娥善解人意地在一株繁茂古木後襬了兩椅一桌,請二位上神暫歇,也是爲了不讓前頭的小仙們見了他二人惶恐拘束。

沈真人同那小神仙敘話之時,倒黴摧地正立在古木的前頭。一番話一字不漏盡數落入了後面兩位大仙的耳中。

當是時,東華正拆了連宋帶給他的昊天塔研究賞玩。這塔是連宋近日做的一個神兵,能吸星換月降服一切妖魔的。連宋將這東西帶給他,原是想讓他看一看,怎麼來改造一下便能再添個降服仙神的功用,好排到神兵譜裡頭,將墨淵上神前些日子造的煉妖的九黎壺壓下去一頭。

連宋君收了扇子爲二人斟酒,笑道:“聽說你今日在青雲殿中,當着衆仙的面戲弄鳳九來着,你座下那個忠心又耿介的小仙官重霖可急得很,一心想着如何維護你的剛正端直之名,還跑來同我討教。”

東華端視着手中寶塔:“同你討教剛正端直?他沒睡醒嗎?”

連宋噎了一噎:“算了,同你計較什麼。”喝了一盞酒,兀然想起來:“今日原是有個要事要同你說,這麼一岔,倒忘了。”扇子擱在酒杯旁敲了敲:“南荒的魔族,近來又有些異動。”

東華仍在悉心地端視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昊天塔,道:“怎麼?”

連宋靠進椅子裡,眼中帶笑,慢條斯理地道:“還能有什麼。魔族七君之一的燕池悟,當年爲了魔族長公主同你聯姻而找你決鬥的那個,你還記得罷?”不緊不慢地道:“趁你不備用那個什麼鎖魂玉將你鎖入十惡蓮花境,搞得你狼狽不堪,這麼丟臉的一段,你也還記得罷?”幸災樂禍地道:“要不是那隻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小狐狸爲救你搭了把手,說不準你的修爲就要生生被蓮花境裡的妖魔們糟蹋一半去,你姑且還是記得的罷?”末了,不無遺憾地總結:“雖然最後叫你衝破了那牢籠,且將燕池悟他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修理得他爹媽都認不出來,不過身爲魔族七君之一,他又怎堪得如此羞辱,近日養好了神,一直想着同你再戰一場,一血先時之恥。”

東華眼中動了一動,面無表情道:“我等着他的戰書。”

連宋訝了一訝:“我以爲你近年已修身養性,殺氣漸退,十分淡泊了。”

皺了皺眉:“莫非,你仍覺得小狐狸是被他捉去了?不過,三百年前你不是親自前去魔族確認了一趟,並未看到那頭小狐狸麼?”

又感嘆:“說來也是,天大地大,竟再尋不到那樣一頭狐狸。”

一愣,又道:“青丘的鳳九也是一隻紅狐,雖是頭九尾的紅狐,同你的那頭狐長得很不同罷……不過,你該不會是因爲這個才覺得鳳九她……”

東華撐着腮,目光穿過古木的繁枝,道:“兩碼事。”

視線的終點,正停在跟着白淺後頭蹙眉跨進寶月光苑的鳳九身上。白衣白裙白簪花,神色有些冰冷。她不說話的時候,看着還是很端莊很有派頭。

白淺的眼睛從前不大好,鳳九跟着她時譬如她的另一雙眼睛,練就一副極好的眼力,約略一瞟,透過青葉重疊的繁枝,見着一株巨大無憂樹後,東華正靠着椅背望着她這一方。

鳳九倒退一步,握着白淺的手,誠懇道:“我覺得,身爲一個寡婦,我還是應該守一些婦道,不要這麼拋頭露面的好……”

白淺輕飄飄打斷她的話:“哦,原來你是覺得,陪着我來赴這宴會,不若陪着昨兒上天的折顏去馴服赤焰獸給四哥當新坐騎更好,那……”

鳳九抖了抖,更緊地握住白淺的手:“但,好在我們寡婦界規矩也不是那麼的嚴明,拋頭露面之事偶爲之一二,也是有益、有益……”益了半天,違心道:“有益身心健康。”

白淺笑眯眯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很對。”

青丘之國的兩位帝姬一前一後法相莊嚴地踏進寶月光苑,新晉的小神仙們未見過什麼世面,陡見這遠勝世間諸色相的兩幅容顏,全顧着發呆了,好在侍宴的仙者都是些機靈且見慣這二位的,頗有定力地引着姑侄二人坐上上座。無憂樹後頭,連宋握着那把破扇子又敲了敲石桌,對東華道:“你對她是個什麼意圖,覺得她不錯還是……”

東華收回目光,眼中笑意轉瞬即逝:“她挺有趣的。”

連宋用自己絕世情聖的思維解讀半天,半明不白地道:“有趣是……”便聽紫金座上小仙官的高聲唱喏:“天君駕到~~~~~”連宋嘆了一嘆,起身道:“那昊天塔你可收好了。”

寶月光苑賜宴,原是個便宴。

雖是便宴,卻並不輕鬆。

洪荒變換的年月裡,九重天亦有一些更迭,一代一代的天君歸來又羽化,羽化又歸來,唯有東華帝君堅守在三清幻境的頂上頭始終如一。

多年來,連天君過往的一些舊事都被諸神挑出來反覆當了好幾回的佐酒段子,卻一直未曾覓得東華的。此番破天荒地竟能得他一些傳聞,轟轟烈烈直如星火燎原,從第一天一路燒到第三十六天,直燒到天君的耳朵裡頭。

事主的其中一位自是東華,另一位,大家因實在缺乏想象力,安的是何其無辜的知鶴公主。但,也不知知鶴是如何做想,一些膽大的神仙言談裡隱約將此事提到她的跟前,她只是含笑沉默,並不否認。

這一代的天君一直對自己的誤會很大。

他覺得自己是個善解人意的仁君。

據傳言,東華對知鶴是十分的有意,既有天界的尊神中意,他判斷,知鶴也不必再留在凡間受罰了,需得早早提上來纔是,也是做給東華的一個人情。

這決定定出來多時,他自以爲在這個半嚴整不嚴整的便宴上頭提出來最好,遂特地打發了一句,令設宴的司部亦遞給尚未離開九重天的知鶴一張帖。

但這道赦令,需下得水到渠成,纔不至令滿朝文武覺得自己過於地偏袒東華,卻又不能太不露痕跡,要讓東華知恩。

他如許考量一番,聽說知鶴擅舞,想出一個辦法來,令十七八個仙娥陪襯着這個擅舞的知鶴在宴上跳了支她最最擅長的《鶴舞九天》。

知鶴是個聰明的仙,未辜負天君的一番心意,筵席之上,將一支鶴舞九天跳得直如鳳舞九天,還不是一隻鳳,而是一窩鳳,翩翩地飛舞在九天之上。

在坐在站的神仙們個個瞧得目不轉睛。

一曲舞罷,天君第一個合手拍了幾拍,帶得一陣掌聲雷動。雷動的掌聲裡頭,天君垂眼看向臺下,明知故問地道:“方纔獻舞的,可是三百年前被髮下齊麟山的知鶴仙子?”衆仙自然稱是。他便裝作一番思忖,再做出一副惜才的模樣,道:“想不到一個負罪的仙子竟還有這樣的才情,既在凡界思過有三百年,那想來也夠了,着日便重提回九重天罷。”又想起似地瞧一眼東華:“東華君以爲如何?”

一套戲做得很夠水準。

一身輕紗飄舞裝扮得如夢似幻的知鶴公主亦定定地望着她的這位義兄。

東華正第二遍拆解昊天塔,聞言掃了知鶴一眼,點頭道:“也好。”

語聲落地,斜對面喀嚓一聲響,打眼望過去,鳳九的茶杯碎成四瓣,正晾在案几上。東華愣了愣,連宋掩着扇子稍稍捱過來,擡了擡下巴道:“你看清沒有,那瓷杯可是被她一隻手捏碎的,嘖,好身手。”

鳳九確信,東華說“也好”兩個字的時候,知鶴彎起嘴角對着自己挑釁地笑了一笑。

她記得父君白奕曾語重心長地囑咐自己:你年紀輕輕便位高權重,記得少同低位的神仙們置氣,別讓人看了笑話,辱沒了你自己倒沒什麼,卻萬不可辱沒了這個身份。

三百年來,這些話她一句一句地記在心底,遇事已極少動怒,着實練就了一副廣博胸襟和高華氣度。但面對知鶴,這套虛禮她覺得可以暫時收了。這位太晨宮的公主,從前着實大大得罪了她,是她心頭的一塊疤。

這個從前,直可追溯到兩千多年前。

那時她年紀輕不懂事,獨自一人去南荒的琴堯山玩耍,不小心招惹了一頭虎精,要吃了她,幸虧被過路的東華帝君搭救一命。打那時候,她就對東華一心相許。爲了酬謝東華的恩情,她欠了司命一個大恩,特意混進一十三天太晨宮裡頭做婢女。她十分努力,但是運氣不好,遇到東華的義妹知鶴公主處處刁難阻撓。東華不理宮務,身邊也未得什麼帝后,太晨宮泰半是知鶴掌管,她的日子不大好過。

後來東華不意被仇敵匡進十惡蓮花境,總算是讓她盼着一個機緣。她從小就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爲了東華,不惜將容貌、聲音、變化之能和最爲寶貝的九條尾巴都出賣給魔族,化作一頭小狐狸拼了命相救。她其實也有私心,以爲施給東華這樣的大恩,他便能如同她喜歡上他一般地喜歡上自己,她努力了兩千多年,終歸會有一些回報。

只是世事十分難料。

傷好後她被默許跟在東華身旁日夜相陪,着實過了段自以爲開心的日子,雖然失卻變化之能,只是一頭紅色的小靈狐,她也很滿足,睡夢裡都覺得開心。

那一夜睡得尤其糊里糊塗,清晨雀鳥尋食啄了大開的窗櫺纔將她吵醒,見着枕旁東華的筆跡,寫的是若醒了便去中庭候着好餵給她吃食。她歡歡喜喜地跳下牀鋪,雀躍地一路搖着僅剩的一條尾巴興沖沖跑去中庭,卻見着花壇跟前知鶴不知何故正哭着同東華爭論什麼。她覺得這時候過去不大合宜,悄悄隱在一棵歪脖子棗樹後頭,因家中教養得好,不好意思偷聽他們說什麼,垂着頭用爪子捂住一向靈敏的耳朵。他們爭論了許久,大半是知鶴在說,一字半語地鑽進她兩隻小肉爪子沒法捂嚴實的小短耳中,嚷得她直犯暈。看着二人總算告一段落不再說話了,她撤下爪子來,卻聽到東華驀然低沉:“我既應允義父照看你,便不會不管你,你同一只寵物計較什麼?”

東華走了許久,她才從棗樹後頭鑽出來,知鶴笑眯眯地看着她:“你看,你不過是隻寵物,卻總是妄想着要得到義兄,不覺太可笑了麼?”

她有些傷心,但心態還是很堅強,覺得固然這個話親耳聽東華說出來有幾分傷人,但其實他也只是說了實情。追求東華的這條路,果然不是那麼好走的,自己還須更上進一些。豈料,這件事不過一條引線,此後的境況用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句詩正可形容。一連串不太想回憶的打擊重重敲醒她的美夢,樁樁件件都是傷心,雖然一向比同齡的其他小狐狸要勇敢許多,終歸還是年幼,覺得難過委屈,漸漸就感到心意灰了。

這一場較量裡頭,知鶴大獲全勝。她其實也沒覺得輸給知鶴怎麼了,只是想到無論如何也無法令東華喜歡的自己,有些可嘆可悲。可知鶴卻不知爲何那樣看不慣她,她已經打定主意要離開九重天,她還不願令她好過,挑着她要走的那一夜,特地穿了大紅的嫁衣來刺激她,裝作一派溫柔地撫着它的頭:“我同義兄在一起九萬年,我出生便是他一手帶大,今日終於要嫁給他,我很開心,你是隻善良的小狐狸,你也替我感到開心吧?”卻扯着它的耳朵將它提起來,似笑非笑地譏諷:“怎麼,你不開心麼?原來,你不開心啊。”

她記得那一夜的月亮又大又圓,踩在腳底下,就像踩着命運的河流,那條河很深,是圓的,要將她淹沒。

陳年舊事如煙雲一閃即過,鳳九凝望着雲臺上獻舞方畢的知鶴,覺得短短三百年,故人還是那個故人。

她從前受了知鶴一些欺凌,但出於對東華的執着,她笨拙地將這些欺凌都理解成爲老天爺對她的試煉,覺得知鶴可能是老天考驗她的一個工具。離開九重天后,這個事情上她終於有幾分清醒了,沉重地認識到知鶴其實就是一個單純的死對頭,她白白讓她欺負了好幾百年。但特地跑回九重天將以往受的委屈樁樁件件都還回去,又顯得自己不夠氣量。怎麼樣才能又報了仇又顯得自己有氣量呢,她慎重地考慮了很久,沒有考慮出來,於是這個事就此作罷了。但事隔三百多年,今日這個機緣倒是像老天揣摩透她的小心思特意安排的,既然這樣,怎麼好意思辜負老天爺的一番美意呢。且今次相見這個死對頭還敢這麼挑釁地對她一笑,她覺得,她不給她一點好看都對不起她笑得這麼好看。

隨侍的小仙娥遞過來一個結實的新杯子,知鶴眼中嘲諷的笑意更深,凝在眼角,稍稍挑高了,就有幾分得意的意思。

鳳九接過杯子,見着知鶴這更加挑釁的一個笑,彎起嘴角亦回了一笑。

身旁她姑姑白淺打着扇子瞥了雲臺上的知鶴一眼,又瞥了她一眼,一派寂靜端嚴中提着清亮的嗓音斥責狀向她道:“天君正同臣子們商議正事,你如今身爲青丘的女君,能面見天威親聆陛下的一些訓示,不靜心凝氣垂耳恭聽,滿面笑容是怎麼回事?”雖然看起來像是訓斥她那麼回事兒,但她和她姑姑搭戲唱雙簧唬她那個板正的老爹也不是一年兩年,頃刻意會地一拱手:“侄女不敢,侄女只是概嘆在我們青丘,倘若有一個仙犯了事被趕出去,非得立下天大的功德才能重列仙冊。近日聽姑父說南荒有些動向,侄女原本想着,知鶴公主是司雨的神,也是能戰的,還擔憂需派知鶴公主前去南荒立個甚麼功勳才能重返九重天,原來並不需罰得那麼重,其實跳個舞就可以了。侄女覺得白替知鶴公主擔心了一場,是以開初有一個放鬆的笑,侄女又覺得九重天的法度忒開明忒有人情味,是以後來又有欽佩的一個笑,但是突然侄女想到知鶴公主才藝雙全,犯了事固然能得幸赦免,但倘若一個無什麼才藝的仙者犯了事又該怎麼辦呢,於是再後來還有疑惑的一個笑。”

在座諸位仙者都聽出來青丘的這位帝姬一番話是在駁天君他老人家的面子,偏偏她駁得又很誠懇,很謙虛,很客氣。鳳九客客氣氣地同在座諸仙拱了拱手,繼續謙虛地道:“鄉野地方的漏見,惹各位仙僚見笑了。”坐下時還遙遙地、誠誠懇懇地朝高座上的天君又拱了拱手。連宋的扇子點了點東華手邊的昊天塔:“她說起刻薄話來,倒也頗有兩把刷子,今次這番話說得不輸你了,我父君看來倒要有些頭疼。”東華握着茶盞在手中轉了轉,瞧着遠遠裝模作樣坐得謙恭有禮的白家鳳九:“怎麼會,我比她簡潔多了。”

座上的天君着實沒料到會演上這麼一出,但不愧是做天君的人,翻臉比翻書快這門手藝練得爐火純青,威嚴的天眼往殿內一掃,瞬時已將利害得失判得明晰,沉聲道:“青丘的帝姬這個疑惑提得甚好,九重天的法度一向嚴明,知鶴若要上天,自然是要立一個功績的,”頓了一頓,天眼再次威嚴地掃視整個大殿,補充道:“這一向也是天上律條中寫得明明白白的規矩。”但,約是覺得法度太嚴明瞭,顯不得他是個仁君,停了一會兒,再次補充道:“不過,南荒的異動暫且不知形勢,這樁事且容後再議不遲。”

鳳九仍然不嫌累地保持着那副謙恭知禮的儀態,遙向臺上的知鶴春風化雨百川歸海地一笑。知鶴的臉白得似張紙,一雙大大的杏仁眼彷彿下一刻就要跳出火苗來,狠狠瞪着她。滿苑寂靜中,一個清冷的聲音卻突然淡淡響起:“由本君代勞了吧。”昊天塔的塔頂在東華指尖停了停,他微微擡眼:“若提她上天便要讓她上戰場的話。”知鶴猛地擡頭,雪白的臉色漸回紅意,自兩頰蔓開,眼中漸生一抹殷切之色,像是重新活了過來。

天君也愣了愣,不動聲色掃了眼列宴的仙者,除了東華便是白淺位高,正欲提聲問一問白淺的意見。她已打着扇子十分親切地笑道:“在青丘時便聽聞知鶴公主仙逝的雙親曾對帝君有過撫育之恩,帝君果然是個重情誼的。”算是贊同了。鳳九冷冷瞧了眼東華,再瞧了眼知鶴,臉上倒是一個真心實意的笑,附和她姑姑道:“帝君同公主實乃兄友妹恭。”便沒有再出聲的意思,自顧自地垂頭剝着幾顆瓜子,其他的仙者當然更沒有哪個有膽子敢駁東華的面子。天君習慣性地端了會兒架子,沉聲允了這樁事。

這一列陡生的變故,令一衆的仙者瞧得亢奮不已,但多半看個熱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是沒弄真切,只是有一點收穫:將從前在傳說中聽聞的這些上仙上神都對上了號,例如早晨青雲殿中東華一本正經戲弄的那個,原不是他的義妹知鶴公主,卻是久負盛名的青丘女君鳳九殿下。不過,倒也有一兩個明察秋毫的,看出一些門道來,因坐得離主席極遠,偷偷地咬着耳朵:“其實這個事,我這麼理解你看對不對啊,就是小姑子和嫂子爭寵的一個事,這個小姑子可能是有一些戀兄情節在裡頭,嫂子也是看不慣這個小姑子,於是……”後來這個明察秋毫的仙者,因爲理解能力特別好還難得的有邏輯,被撥給了譜世人命格本子的司命打下手,很得司命的器重,前途十分光明。

其實這一趟,白淺是代她夫君夜華來赴的這個宴會。

十里桃林的折顏上神昨日自正天門大駕,這位上神一向護白家兄妹的短,約是私下裡對夜華有個什麼提點訓誡,親點了他的名令他一路作陪。夜華的一些要緊公務,便只得白淺替他兼着。

白淺性嫌麻煩,不大喜歡應酬,眼見着酒過三巡,天君照常例遁了,便也遁了。原打算仗義地帶着鳳九一起遁,見她一個人自斟自酌酌得挺開心,想着她原該是個活潑的少女,成日同團子待在慶雲殿也不是個事,該出來多走動走動纔有些少年人的性子,便只囑咐了幾句,要她當心着。

她這個囑咐是白囑咐了,鳳九今夜喝酒豪邁得很,有來敬酒的仙者,皆是一杯飲盡,遇到看得順眼的,偶爾還回個一兩杯。衆仙心中皆是讚歎,有道是酒品顯人品,深以爲這位女君性格豪邁格局又大,令人欽佩。但這委實是場誤會。實因今夜夜宴上供的皆是花主釀的果蜜酒,此酒口味清淡,後勁卻彪悍,但鳳九哪裡曉得,以爲喝的乃是什麼果汁,覺得喝個果汁也這般矯情,實在不是她青丘鳳某人的風格……除此外還有一點,她隱約覺得今夜心火略有些旺盛,想借這果汁將它們澆一澆。

但澆着澆着,她就有些暈,有些記不清今夕何年,何人何事何地。只模糊覺得誰說了一句什麼類似散席的話,接着一串一串的神仙就過來同她打招呼,她已經開始犯糊塗,卻還是本能地裝得端莊鎮定,一一應了。

不多時,寶月光苑已寂無人聲,唯餘夜明珠還織在林間,無憂樹投下一些雜亂的樹影。

鳳九瞪着手中的酒杯,她的酒品其實是一等一的好,即便醉了也叫人看不大出來,只是反應慢一些,偶爾醉得狠了會停止反應。比如此時,她覺得腦子已是一片空茫,自己是誰,在這裡做什麼,面前這個小杯子裡又盛的是什麼東西,完全不曉得。

她試着舔了一口,覺得杯中的東西口味應該很安全,突然有些口渴,嫌酒杯太小,想了想,就要換個茶杯,又想了想,乾脆換個茶缸……突然慢半拍地聽到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伴隨着隱約的白檀香,腳步聲停在她的面前。

她好奇地擡頭,就看到去而復返的東華,微微垂着眼,目光停在她的手指上:“你還在這兒做什麼?”

一看到他,她一直沒反應的腦子竟然高速運轉起來,一下想起他是誰,也想起自己是誰。卻是三百年前的記憶作怪,三百年間的事她一件記不得,只覺得此時還是在太晨宮,這個俊美的、有着一雙深邃眼睛的銀髮青年是東華,而自己是喜歡着他、想盡種種辦法終於接近他的那隻小狐狸。

她遲鈍地望着他半天,舉起手裡的茶杯給他看:“喝果汁啊。”

東華俯身就着她舉起的杯子聞了一聞,擡頭看她:“這是酒。”

她又打量他半天,臉上出現困惑的表情,見他右手裡握着一隻寶塔形狀的法器,自動忽略了自己喝的到底是什麼的問題,猶疑地問他:“你是不是要去和人打架?”想了想道:“那你把我帶上,不給你惹麻煩。”卻忘了自己現在是個人,還以爲是那隻可以讓他隨便抱在懷裡的小靈狐,比劃着道:“我這麼一丁點大,你隨便把我揣在哪裡。”

頭上的簪花有些鬆動,啪嗒一聲落在桌子上。東華在她身旁坐下來,隨手撿起那朵簪花,遞給她:“你喝醉了。”

她盯着簪花良久,卻沒接,目光移開來,又想了大半天,很乖巧地點了點頭:“可能是有點。”又抱着頭道:“暈暈的。”大約是暈得很,身子不受控制地直往一邊倒。

東華伸手扶住她,將她扶正,見她坐直了,才道:“還能找到路?我送你回去。”

“騙人。”她端着杯子愣了一會兒,文不對題地道:“那時候你要去教訓那個……”呆了呆,捂着腦袋想了很久:“那個什麼來着。”委屈地道:“你讓我在原地等着你,然後你就沒有回來。”又指控道:“還是我自己去找你的。”

東華正研究着將簪花插入她的髮鬢,一邊比着最合適的位置,一邊疑惑道:“什麼時候的事?”

她垂着頭乖乖地讓東華擺弄自己的頭髮,聞言擡頭:“就是不久以前啊。”東華道了聲:“別亂動。”她就真的不再動,卻篤定地又道:“我不會記錯的。”又補了一句:“我記性很好。”再補了一句:“我們狐狸的記性都很好。”

東華將簪花端端正正地插入她的髮鬢,欣賞了一會兒,才道:“你又認錯人了?我是誰?”

“帝君啊。”她站起來,黑黝黝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想起什麼似地道:“東華,但是你特別壞。”

聽到她直呼他的名字,他有些詫異,又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爲什麼?”

她認真地道:“你說我只是個寵物。”眼中冒出一些水汽:“我走的時候,你也沒有挽留我。”

東華愣了愣,道:“我不記得我……”話沒說完,她卻迷迷瞪瞪地一個傾身倒下來,正落在他的懷中,原來是醉倒了。

東華垂着頭看她,方纔她的那些話自然是胡話,無須計較。夜明珠的光柔柔鋪在她臉上,他倒從不知她喝醉了是這樣,原來,她也有十分乖巧的時候。

他騰空將她抱起來,準備將她送回慶雲殿,見她無意識地將頭更埋進他懷裡,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拽着他的衣襟,額間的鳳羽花紅得十分冷麗妖嬈,粉色的臉上卻是一幅無辜表情,一點也不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女君。倒的確像是一個……她方纔說的什麼來着?他想了想,是了,寵物。

第三章

次日大早,鳳九揉着額角從慶雲殿的寢殿踱步出來,手裡還握着件男子的紫色長袍,抖開來迷迷糊糊地問糰子:“這是個什麼玩意兒?”

糰子正坐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同他的一雙爹孃共進早膳,聞言咬着勺子打量許久,右手的小拳頭猛地往左手裡一敲,恍然大悟地道:“那是東華哥哥的外衣嘛!”

他爹夜華君提着竹筷的右手頓了頓,挑眉道:“我小的時候,喚東華一聲叔叔。”

糰子張大嘴,又合上,垂着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着算輩分去了。

鳳九愣在那兒,看了看手中的紫袍,又踏出門檻仰頭去望殿門上頭書的是不是“慶雲殿”三個字,又將目光轉回糰子身上,結巴着道:“怎、怎麼回事?”

白淺正幫糰子盛第二碗粥,聞言安撫地道:“不是什麼大事,昨夜你喝醉了,東華他做好事將你送回來慶雲殿,但你醉得狠了握着他的衣襟不肯放手,又叫不醒,他沒法只好將外衫脫下來留在這兒。”

鳳九想了想,開明地道:“他約莫就是個順便,不是說不清的事,也還好,無損我的清譽,也無損他的清譽。”

白淺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沉吟道:“不過,你也曉得,東華不能留宿在慶雲殿,外衫脫給了你,他也不太方便,再則慶雲殿中也沒甚他可穿的衣物,糰子便來我這裡借夜華的。”

鳳九點頭道:“這也是沒錯的。”說着就要過來一同用膳。

白淺咳了一聲,續道:“我……睡得深了些,糰子在院子裡,嚷的聲兒略有些大,怕是整個洗梧宮都聽到了……”

鳳九停住腳步,轉回頭看向糰子:“你是怎麼嚷的?”

糰子嘟着嘴道:“就是實話實說啊。”

鳳九鬆了口氣。

糰子情景再現地道:“東華哥哥抱着鳳九姐姐回慶雲殿,鳳九姐姐拉着他不讓他回去,東華哥哥就陪了她一會兒,對了,還把衣裳脫了

,但是他沒有帶可以換穿的,我就來找父君借一借,孃親,父君他是不是又在你這裡~~~~~”攤了攤手道:“我就是這樣嚷的。”

鳳九直直地從殿門上摔了下去。

兩百多年來,自鳳九承了她姑姑白淺的君位,白奕上神嫁女的心便一日比一日切。爲人的君父,他擔憂鳳九年紀輕輕即爲女君,在四海八荒間鎮不住什麼場子,一心想給她相個厲害的夫君,好對她有一些幫襯。

白奕對九重天其實沒甚好感,只因她這個女兒在青丘已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不得已,才只好將挑選乘龍快婿的眼光放到天上來。由是趁着白淺的大婚,勒令了鳳九一路隨行,且要在天上住夠一個月,明裡是彰顯他們孃家人的殷勤,暗地裡卻是讓白淺照應照應這個侄女兒的紅鸞星。自以爲如此便能令鳳九多結識一些才俊,廣開她的姻緣。

鳳九在天上稀裡糊塗住了一月,紅鸞星依舊蒙塵,帶孩子的本事倒是有飛速長進。掰着指頭一算,還有三日便該回青丘,自覺不能虛度光陰,該趁着這僅有的幾日再將九重天好好地逛一逛。遂攜了糰子,一路殺去風景最好的三十三喜善天。

天門後的俱蘇摩花叢旁,正圍了一圈小神仙偷偷摸摸地開賭局,拜寶月光苑賜宴那夜糰子的一聲嚷,幾日來鳳九一直注意着躲是非,不大敢往人多的地兒扎堆,卻掩不住好奇,指使了糰子喬裝過去打探,自己則隱在一株沉香樹後頭揮了半匹絲絹納涼。

她納涼的這株樹乃是這片沉香林的王,已有萬萬年壽數,尤其的壯碩茂盛。

好巧不巧,正是東華帝君平日的一個休憩之所。

好巧不巧,今日東華正斜坐在樹冠的廕庇之處校注一本佛經。

好巧不巧,一陣和風吹過,拂來濃郁沉香,薰得鳳九打了個噴嚏,正提醒了曲膝斜翻經卷的東華,略將經書挪開一點,微微垂眼,目光就落在她的身上。她一向神經粗壯慣了,未有半分察覺,還在一心一意地等着糰子歸來。

不時,前去賭局打探的糰子蹭蹭蹭如一陣旋風奔回來,叉着小肥腰狠狠喘了兩口氣,急急道:“這回賭的是個長線,在賭東華帝君哥哥……呃,叔叔,呃,爺爺”對着稱呼好一陣糾結:“在賭他將來會娶你還是娶知鶴公主做帝后!”

鳳九一把扶住身後的沉香樹,抹了把額頭上驚出來的冷汗,故作鎮定:“你小小年紀,曉得長線是什麼?”

糰子苦悶地道:“我不曉得啊,但是我很好學的,就跟圍觀的一個小神仙哥哥請教了一下。結果他也沒有說出來什麼,只告訴我壓知鶴公主的已經有二十五注,壓你的卻僅有三注,還是他不小心壓錯了的。”繼續苦悶地道:“我還是沒有聽懂,但是很不忍心讓你久等,就悄悄地溜回來了。我溜的時候看到他還在同另一個哥哥理論,問可以不可以把他下的那三注調到知鶴公主的名字下頭。”

鳳九沉默許久,從袖子裡掏出個金袋子,倒出來一大堆明晃晃的紅寶石,從脖子上取下一塊雕工精緻的綠琳石掛件,又從腰帶上解下一隻碧綠碧綠的鳳紋玉佩,託孤似地一併遞給糰子,鄭重道:“你去給我買個兩百注。”頓了頓:“都買在我的名字下頭。”

糰子接過寶石看一陣,不能置信地道:“我還這麼小,你就教我作弊啊?”

鳳九瞥他一眼,深沉道:“但凡祭了青丘的名頭行事,你姐姐我就容不得居人之下的,這就是所謂君王氣度了,不信你回想看看。”

糰子連想都沒想:“我聽小舅舅說,你的課業就從沒拿過第一名,全部都是居人之下的,還有幾門是墊底的!”

鳳九一陣咳:“所謂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嘛,你的課業不也一樣。”

糰子嘟着嘴道:“胡說,我從來沒有考過最後一名。”

鳳九一副想起可怕回憶的模樣打了個哆嗦:“那是因爲你還沒有學到佛理課,你都不曉得那個有多難。”

糰子憂心忡忡地也打了個哆嗦:“有那麼難嗎?”又有點不願相信這麼殘酷的現實:“可是我看東華帝君哥哥,呃,叔叔,呃,爺爺,他都是拿一本佛理書邊釣魚邊看着玩兒!”

鳳九默了一默,由衷地讚歎:“……真是個變態啊……”話剛落地一縷清風拂來,又是一陣濃郁沉香,勾出她一個刁鑽的噴嚏,捂着鼻子順風跑了兩三步纔想起回頭囑咐糰子:“這個香我有些受不住,去前頭的小花林候你。”

沉香樹上,無所事事的連宋君提着打理好的蒼何劍給東華送來,正聽到鳳九最後撂下的那一句懇切點評。待樹下一雙姐弟走得遠了,搖着扇子對東華好一陣打量:“你把她怎麼了,她這麼誇你?”

東華合上佛經,不帶表情地道:“誇?成玉都是這麼誇你的?”

連宋摸了摸鼻子:“哦,她一向誇我是個無賴。”

今日甫一出門,鳳九就覺着不大順。

九重天原該是吉祥地,出慶雲殿的殿門時,卻讓她眼睜睜地瞧見兩隻烏鴉從自己頭頂上飛了過去,啪,還落下兩泡新鮮的鳥糞。當然,這等小事其實不足以打消她出遊的熱情。但緊接着,又在三十三天天門旁撞見一堆小神仙拿自己和知鶴打賭,自己還輸得不輕。當然,這還是不足以打消她出遊的熱情。但再接再厲的是,等她回頭想尋個清淨地歇歇腳,竟誤打誤撞地轉進一片沉香林,薰得她素來只對沉香過敏的一管鼻子現在還癢着,噴嚏不斷。

這一連串的徵兆似乎都說明今日不宜出行,但春光如此一派大好,打道回府未免有些吃虧。她費了一番力氣,摸索着拐進一處安全的、清幽的小花林,又想着雖然破了財,好歹讓糰子去賭桌上將自己的劣局掰了回來,這黴運也該到了盡頭,遂重新打點起精神來準備遊一遊春。驀然,卻聽得樹叢外頭傳來一陣和緩的人聲。

風一吹,那若有若無的說話聲直直灌進她耳朵裡,她心中阿彌陀佛地念了一句,覺得看這個勢頭,今日的黴運竟有點綿綿無絕期的模樣。

照她前些日子給自己定下的一個原則,近幾日在這九重天,爲了以防萬一,是要盡力躲着東華的,她已經十分注意,不料逛個小園子也能遇得到他,也不曉得是個什麼緣分。她木着臉皮叮囑了一聲糰子:“待會兒帝君要是路過問起,你就說你一人在這兒撲蝴蝶。”話畢已變作一方雪白的絲帕,靜靜地躺在南陽玉打成的白玉桌之上。

自一排娑羅樹後拐出來的二人確是東華和連宋。

鳳九雖已委屈自己變作一張帕子,但並不影響聽覺,聞得腳步聲漸進,他二人正閒閒攀談。

連宋調侃道:“聽說你前幾日接了燕池悟的戰帖,明日便要去符禹山赴戰,重霖還特地拿來蒼何劍請我打磨,怎麼我就沒看出來你這是即將要赴戰的模樣?”

東華漫不經心道:“我心態好。”

連宋沒討着什麼便宜,摸了摸鼻子乾乾一笑,轉移話題道:“說來,你當年打造蒼何時是怎麼想的?巴掌大的一塊地方,竟拿鋯英石切出一萬多個截面來,還鑿刻出五千多個深淺一致的孔洞,費了我不少心神修繕清理,該不會是做了什麼隱蔽的機括吧?”

東華回憶一陣:“沒什麼機括,就是閒得沒事幹吧。”

連宋靜默片刻,笑道:“你這副鬼樣子也能被四海八荒數萬年如一日地稱頌,說是一派寧淨無爲板正耿介,還沒有一個人前來拆穿,重霖他也真是不大容易。”頓了頓道:“我特別疑惑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東華沉吟道:“你這麼一說,”

連宋好奇道:“如何?”

東華續道:“我也覺得他不太容易。”

連宋:“……”

鳳九玉體橫陳,直挺挺地躺在桌子上,聽到他二人的腳步聲已近得響在耳朵畔,心中其實有些糾結,她糾結着,自己怎麼就一時鬼迷心竅地變成一塊帕子了,即便要躲着他們,變張帕子也算不得周全,何況是這麼雪白的一張帕子,又躺在這麼雪白的一張桌子上,一定是有些突兀的罷,會不會一眼就被認出來呢。

糰子已在一旁給二位尊神見了兩個禮,乖巧地叫了聲帝君爺爺,又叫了聲三爺爺。連宋許久未在私底下見過這個侄孫,撫着糰子的頭趁勢關懷了幾句他近日的課業。糰子一條一條認真地回答完,擡頭正見鳳九變的那張帕子被東華握在手裡頭正反打量,頓時呆了。

連宋亦回頭,道:“這個是……”

東華面不改色:“我遺失的一方羅帕,找了好幾天了。”

糰子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想要嚴肅地反駁,卻記起鳳九的叮囑,張開嘴又閉上。看到東華不緊不慢地將他的鳳九姐姐疊起來,小臉皺成一團,肉痛地囁嚅道:“你、你輕一點啊,鳳……帕子她可能會覺得有點疼……”

連宋疑惑地拿扇子柄指向東華手中,道:“可這式樣,明明是女仙們用的,怎麼……”

東華氣定神閒地將疊好的帕子收起來放進袖中:“聽說我是個變態,變態有這麼一張女仙才用的帕子,有什麼好奇怪的?”

袖子裡的帕子猛抖了抖,連宋詫了一詫,又往他的袖中猛看一眼,回過味來,呵呵道:“不奇怪,哈哈,誠然沒什麼奇怪。”

被疊在東華袖子裡的鳳九,一路上感到十分地憋屈。

倘若時光倒回,她覺得自己一定更長腦子一些,至少變成棵樹,就算東華憑着非凡的修爲一眼看出她這個竭盡全力的障眼法,她就不信他還能將她拔起來再扛回去。

事已至此,要脫身着實是困難,除非她不顧青丘的面子,在他面前現出她青丘女君的原身來。但他十成十已看出她是個甚麼,如此作爲,多半是等着拿她的笑料。若是她一人做能一人當,丟個臉也怨不得什麼,反正她也挺習慣這種事,但她如今已承青丘的一個君位,樁樁作爲都繫着青丘的顏面,若這樁事傳出去被她父君曉得,定是逃不了一頓鞭子。她暗自地悔了一陣,暗自地惱了一陣,又暗自地掂量一陣,決意還是隱忍不發,死不承認自己是青丘的鳳某,扮作一張貨真價實的帕子,興許他得不着什麼趣味,便將她扔了也好。

諸事一一盤點穩妥,她一陣輕鬆,方纔爲了不被人瞧穿,特意封了五感中的四感,此時卻於辨位不便,遂分了一些術力出來,啓開天眼。

雙眼一眨,瞧清楚已到了東華的宮邸,許是後院,只見得滿牆的菩提往生長得枝枝蔓蔓,似一道油綠的畫屏半掛在牆垣上。嫋娜的綠藤晃了一晃,月亮門旁現出一個月白衫子的身影,卻是一向隱在十里桃林不怎麼搭理紅塵俗事的折顏上神,後頭還牽着個小旋風一般的糯米糰子。

鳳九一愣,回過味來,頓時感佩糰子的悟性,覺得他竟曉得去求仙格最高又護短的折顏來救她,而不是去招他那個一貫愛看她笑話的孃親,方纔真是小瞧了他對姊姊的情誼,對這個小表弟立時十分地愛憐。

折顏一番寒暄,讚賞了幾句東華的園子,又讚賞了幾句他手旁那個瑞獸香爐的做工,被糰子踮着腳狠狠扯了扯袖角,才曲折地、慢吞吞地將話題移到搭救鳳九的事由上來,道:“不瞞賢兄,今日來賢兄的府邸相擾,其實,是爲的一樁小事。”

將糰子從身後一提提到跟前來,又道:“這小猴崽子趁着愚弟午休,將愚弟特地帶給她孃親的一方繡帕偷出去玩耍,方纔耷拉着腦袋回來,一問才曉得是把帕子搞丟了,被賢兄拾了去。”

頓了頓,故做嘆息地道:“若是尋常的一塊帕子倒也沒什麼,卻因是小猴崽子云遊的姥姥特意繡給小猴崽子的娘,託我這一趟上天順便帶過來的,很有一些特別的意義,我才跑這一趟,也顧不得打擾了賢兄,來取一取這方帕子。”

鳳九原本擔心折顏不是東華的對手,若他一開口便客氣相問:“賢兄今日可曾見到一方繡花的羅帕?”,以此迂迴探聽,她敢保證東華十有八九會雲淡風輕地厚顏答他:“沒有見過”。但此時折顏的這一番話卻是齊整切斷東華矢口否認的後路。鳳九很佩服折顏,覺得他不愧是一口辣喉的老薑。

她一邊開心地從袖子裡探出來更多,一邊等着東華沒有辦法地取出她來雙手奉給折顏,果見得他修長手指探進袖中。但她顯然低估了東華的厚顏程度,修長手指一偏,與她擦身而過,一個晃眼,卻是在指間變化出另一張同她一模一樣的羅帕來。還是疊好的,伸手遞給折顏,淡淡道:“方纔喜善天拾到的正是這一方,不知是不是上神的。”一邊拿着香匙往香爐中添香,一邊又補充一句:“若不是,可去連宋君的元極宮問問,興許是他拾到了。”

折顏瞧着手裡真材實料的一張帕子,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未料得自己幾十萬年的上善修爲,今日竟出師未捷得如此徹底,恰巧糰子打了一個噴嚏,流出一點鼻水來,順勢將手裡據說很有些特別意義的帕子往他鼻頭上一摁,一擼,皮笑肉不笑地道:“一個帕子,還怕賢兄誆我強佔它不成,賢兄自是不會做那失仙格之事,這帕子自然該是真的。”

口頭上討了幾句便宜,領着糰子告辭了。

鳳九灰心地看着二人離去的背影,因素來耳聰目明,偶爾堪比千里眼順風耳,隱約間聽到糰子還在憤憤:“你爲什麼敗了,沒有將鳳九姐姐救出來,你沒有盡全力,我從今天開始不認識你了。”

折顏吊兒郎當地唔了一唔,道:“他又不是將你小舅舅劫了,我爲何要盡全力同他撕破臉?不過年前推演鳳九丫頭的命數,命盤裡瞧着倒是個有福相的,且看她自生自滅吧,不準又是另一番造化。”又自言自語地補了句:“不過,推演命盤這等事,我幾萬年沒做了,準不準另說。”頓了頓,驚訝地道:“咦,小阿離,我瞧着你這個命盤,你最近是不是陷入情網了啊?”

糰子沉默良久,疑惑道:“情網是什麼?”

鳳九默默地在心裡咬手指頭,看這樣子,信折顏推演的什麼鬼命盤,倒不如信自己來得可靠些。不由感嘆,做人做仙,大難臨頭果然還是隻能靠自己啊。

院中的白檀香愈盛,東華持了香箸俯身打整如雪的香灰,將它撥弄得高一些,好蓋住爐中的活火,卻突然道:“打算裝到幾時?”

鳳九心中一窒,想他果然曉得了,幸好方纔擬好了作戰計劃,此時才能沉穩以對。

於是,她十分沉穩地沒有回答他。

東華漫不經心地擱了香箸,取出她來,對着日光抖開,半晌,緩緩道:“原來,變作帕子,是你的興趣?”她心中覺得這推論十分荒謬可笑,卻還是撐着沒有回答他。

東華難得地笑了笑,雖只在眼角一閃,卻看得鳳九毛骨悚然,果然,就聽他道:“那正好,我正缺一方拭劍的羅帕,今後就勞煩你了。”

拭劍?揩拭位列上古十大神兵,以削玄鐵亦如腐泥之名而威震四海八荒的神劍蒼何?鳳九覺得自己的牙齒有點打顫,這一次是驚嚇得一時忘了如何說話而錯失了答話的好時機,就毫無懸念地被東華又折起來收進袖子裡頭了。

鳳九原本做的是個長久盤算,覺得以羅帕的身份被困在東華處,只需同他較量耐性,他總會有厭煩的一日將她放了,此種方式最溫和穩妥也不傷她的臉面。哪曉得東華要將她用來拭劍,她一向曉得他說到做到,本來八荒四海這些年挺清閒難得起甚麼戰事,他有這個打算也算不得愁人,入睡的前一刻卻突然想起他應了魔君燕池悟的戰帖,明日怕是要讓蒼何大開一場殺戒,頓時打了個哆嗦,一個猛子紮起來,翩翩地浮在花梨木大牀的半空。思考了半柱香的時間,她決意今夜一定要潛逃出去。

爲了不驚擾東華,鳳九謹慎地至始至終未現出人形。想要破帳而出,若是人形自然容易,奈何作爲一張羅帕卻太過柔軟,撞不開及地的紗帳。低頭瞧見東華散在玉枕上的銀髮,一牀薄薄的雲被攔腰蓋住,那一張臉無論多少年都是一樣的好看,重要的是,貌似睡得很沉。以羅帕的身姿,除了啓開自身五感,她是使不出什麼術法助自己逃脫的。辦法也不是沒有,比如變回原身的同時捏一個昏睡訣施給東華,但不被他發現也着實困難,倘若失敗又該如何是好。

她思考一陣,夜深人靜忽然膽子格外地大,想通覺得能不丟臉固然是好,但丟都丟了,傳出去頂多挨她父君一兩頓鞭子,長這麼大又不是沒有捱過鞭子,偶爾再挨一回,權當是回顧一番幼時的童趣。想到此處,胸中一時涌起豪情,一個轉身已是素衣少女模樣,指尖的印伽也正正地輕點在東華額間。他竟沒什麼反應。她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料不到竟然這樣就成功,果然凡間說的那一句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有些來由。

五月的天,入夜了還是有些幽涼,又是一向陰寒的太晨宮。鳳九撩開牀帳,回身再看一眼沉睡的東華,權當做好事地將他一雙手攏進雲被中,想了想,又爬過他腰際扯住雲被直拉到頸項底下牢牢蓋住。做完了起身,不料自己垂下來的長長黑髮卻同他的銀髮纏在一處,怎麼也拉不開,想着那術法也不知能維持多久,狠狠心變出一把剪子將那縷頭髮絞下來,不及細細梳理,已起身探出帳簾。但做久了羅帕,一時難得把握住身體的平衡,歪歪斜斜地竟帶倒牀前的屏風,唏哩嘩啦忒大一陣響動,東華卻還是沒有醒過來。鳳九提心吊膽一陣,又感覺自己法術很是精進,略有得意,繼續歪歪斜斜地拐出房門。

邁出門檻,忽然省起來一事,又鄭重地退後兩步,對着牀帳接二連三施了好幾個昏睡訣,直見到那些紫色的表示睡意的氣澤已漫出寶藍色的帳簾,連擺放在牀腳的一株吉祥草都有些懨懨欲困,才放心地收手關了房門,順着迴廊一拐,拐到平日東華最愛打發時間的一處小花園。

站在園林中間,鳳九長袖一拂,立時變化出一顆橙子大的夜明珠,藉着光輝匆匆尋找起當年種在園中的一簇寒石草來。

若非今夜因爲種種誤會進入太晨宮,她幾乎要忘記這棵珍貴的寒石草,根莖是忘憂的良藥,花朵又是頂級的涼菜作料。當年司命去西方梵境聽佛祖說法,回來的時候專程帶給她,說是靈山上尋出的四海八荒最後一粒種子了。可嘆那時她已同魔族做了交易,以一頭狐狸的模樣待在東華身旁,一屆狐狸身沒有什麼荷包兜帽來藏這種子,只能將它種在東華的園子裡頭。但還沒等寒石草開花結果她已自行同東華了斷因緣離開了九重天,今日想來當日傷懷得竟忘了將這寶貝帶回去,未免十分肉痛,於是亡羊補牢地特地趕過來取。

尋了許久,在一個小花壇底下找到它,挺不起眼地紮在一簇並蒂蓮的旁邊,她小心地儘量不傷着它根莖地將它挖出來,寶貝地包好擱進袖子裡,忙完了才擡頭好好打量一番眼前的園林。當年做侍女時,被知鶴的禁令框着,沒有半分的機會能入得東華御用的這個花園,雖然後來變成一頭靈狐,跟在東華身邊可以天天在這裡蹦躂撒歡兒,但是畢竟狐狸眼中的世界和人眼中的世界有些差別,那時的世界和此時又有些差別。

鳳九眯着眼睛來回打量這小園林。園林雖小卻別緻,對面立了一方丈高的水幕同別的院子隔開,另兩面磚砌的牆垣上依舊攀的菩提往生,平日裡瞧着同其他聖花並沒什麼不同,夜裡卻發出幽幽的光來,花苞形如一盞盞小小的燈籠,瞧着分外美麗,怪不得又有一個雅稱叫明月夜花。園林正中生了一株直欲刺破天穹的紅葉樹,旁邊座了方小荷塘,荷塘之上搭了頂白檀枝椏做成的六角亭。她嘆了一嘆,許多年過去,這裡竟然沒有什麼變化。偏偏,又是一個回憶很多的地方。

鳳九並不是一個什麼喜愛傷情的少女,雖然思慕東華的時候偶爾會喝個小酒遣懷排憂,但自從斷了心思後連個酒壺邊也沒沾過,連帶對東華的回憶也淡了許多。可今日既到了這麼一個夙緣深刻的地方,天上又頗情調地掛了幾顆星子,難免觸發一些關於舊日的懷念。鳳九有點出神地望着白檀木六角亭中的水晶桌子水晶凳,驚訝地發現雖然自己的記憶在對付道典佛經上勉勉強強,幾百年前的一些舊事卻記得分外清楚,簡直歷歷在目。

其實當鳳九剛從十惡蓮花境中出來,得以十二個時辰不拘地跟着東華時,這個園子裡頭還沒有這個六角亭。

彼時適逢盛夏,她一身的狐狸毛裹着熱得慌,愛在荷塘的孤船上頂兩片荷葉蔫巴巴地近水乘涼。東華瞧着她模樣很可憐,便在幾日後伐了兩株白檀樹特地在水上搭起頂亭子,下面鋪了一層冰冰涼涼的白水晶隔水,給她避暑乘涼。她四仰八叉躺在那上頭的時候,覺得十分的舒適,又覺得東華十分的能幹。後來發現東華的能幹遠不止此,整個太晨宮裡燃的香都是他親手調的,喝的茶是他親手種的,連平日飲用的一些酒具都是他親手燒製的,宮中的許多盞屏風也是他親手繪的。她在心裡頭默默地盤算,一方面覺得自己的眼光實在是好,很有些自豪,一方面覺得倘若能夠嫁給他,家用一定能省很多的開銷,十分划算,就更加地開心,並且更加地喜愛東華。

她的喜愛執着而盲目,覺得東華什麼都好,每當他新做出一個東西,總是第一個撲上去表達敬佩和喜愛之意,久而久之,也幫東華養成毛病,完成一個甚麼東西總是先找她這頭小狐狸來品評。因爲有無盡的時間,所以做什麼都能做得好,偶爾鳳九這麼想的時候,她覺得這麼多年,東華或許一直十分地寂寞。

那一日着實很稀疏平常,她翻着肚皮躺在六角亭中,一邊想着還可以做些什麼將東華騙到手,一邊有些憂鬱地餓着肚子看星星,越看越餓,越餓越憂鬱。頭上的星光一暗,她眨眨眼睛,東華手中端了只白瓷盤落座在她面前,瓷盤中一尾淋了小撮糖漿的糖醋魚,似有若無地飄着一些香氣。

東華擱了魚,瞟她一眼,卻不知爲何有些躊躇:“剛出鍋,我做的。”

此前,她一直髮愁將來和東華沒有什麼共同言語,因他濟的那些她全不濟,沒想到他連她擅長的廚藝都很濟,總算是找到同爲高人的一處交集,終於放下心。她有些感動地前爪一揖跳上他膝蓋,又騰上水晶桌,先用爪子勾起一點糖漿,想起不是人形,不能再是這麼個吃法,縮回爪子有些害羞地伸長舌頭,一口舔上這條肥魚的脊背。

舌頭剛觸到醬汁,她頓住了。

東華單手支頤很專注地看着她:“好吃麼?”

她收回舌頭,保持着嘴貼魚背的姿勢,真心覺得,這個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地難吃啊。但突然記起從前姑姑講給她聽的一個故事,說一個不擅廚藝的新婚娘子,一日心血來潮爲丈夫洗手做羹湯,丈夫將滿桌筵席吃得精光後大讚其味,娘子洗杯盤時不放心,蘸了一些油腥來嘗,才曉得丈夫是誆她想博她開心,頓時十分地感動,夫妻之情彌堅,傳作一段佳話。

鳳九一閉眼一咬牙,滋溜溜半柱香不到將整條魚都吞了下去,一邊捧着肚子艱難地朝東華做出一個狐狸特有的滿足笑容來以示好吃,一邊指望他心細如髮地察覺出自己這個滿足笑容裡暗含的勉強,用指頭蘸一點湯汁來親自嚐嚐。

東華果然伸出手指,她微不可察地將盤子朝他的方向推了推,東華頓了頓,她又腆着肚子推了推,東華的手指落在她沾了湯汁的鼻頭上,看她半天:“這個是……還想再來一盤?今天沒有了,明天再做給你。”

她傻傻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猛力抱住他的手指往湯汁裡蘸,他終於理解到她的意思:“不用了,我剛纔嚐了,”他皺了皺眉:“很難吃。“看着她:“不過想着不同物種的口味可能不一樣,就拿來給你嚐嚐。”下結論道:“果然如此,你們狐狸的口味還真是不一般。”

鳳九愣了愣,嗷嗚一聲歪在水晶桌子上,東華擔憂地:“你就這麼想吃?”話畢轉身走了,不消片刻又拎了只盤子出現在她面前,這回的盤子是方纔兩個大,裡頭的魚也挑頂肥的擱了整一雙。鳳九圓睜着眼睛看着這一盤魚,嗷嗚一聲爬起來,又嗷嗚一聲地栽倒下去。

此後,每日一大早,東華都體貼地送過來一尾肥鯉魚,難得的是竟能一直保持那麼難吃的水準。鳳九心裡是這麼想的,她覺得東華向來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仙,若自己不吃,駁了他的面子,他面上雖瞧不出來,全悶在心裡成了一塊心病又委實愁人。但老是這麼吃下去也不是辦法,東華對她的誤會着實有點深。

一日泰山奶奶過來拜訪,碰巧她老人家也有隻靈寵是頭雪狐,鳳九很有機心地當着東華的面將一盤魚分給那雪狐一大半。小雪狐矜持地嚐了小半口,頓時伸長脖子哀嚎一聲,一雙小爪子拼命地撓喉嚨口,總算是將不小心嚥下去的半塊魚肉費力嘔出來。

鳳九憐憫地望着滿院子瘋跑找水涮腸子的小雪狐,眨巴眨巴眼睛看向東華,眼中流露出:“我們狐狸的口味其實也是很一般的,我每餐都吃下去,全是爲了你!”的強烈意味。座上添茶的東華握住茶壺柄許久,若有所思地看向她,恍然:“原來你的口味在狐狸中也算是特別。”鳳九擡起爪子正想往他的懷中蹭,傻了片刻,絕望地踉蹌兩步,經受不住打擊地緩緩軟倒在地。

又是幾日一晃而過,鳳九被東華的廚藝折騰得掉了許多毛,覺得指望他主動發現她的真心已實屬困難了,她需尋個法子自救。左右尋思,爲今除了和盤托出再沒什麼別的好辦法,已想好用什麼肢體語言來表述,這一日就要鼓起勇氣對東華的肥鯉魚慷慨相拒了。不經意路過書房,卻聽到無事過來坐坐的連宋君同東華聊起她。她並不是故意偷聽,只因身爲狐狸,着實多有不便,比如捂耳朵,不待她將兩隻前爪舉到頭頂,半掩的房門後幾句閒話已經輕飄飄鑽進她的耳中。

先是連宋:“從前沒有聽說你有養靈寵的興趣,怎的今日養了這麼一頭靈狐?”

再是東華:“它挺特別,我和它算是有緣。”

再是連宋:“你這是誆我罷,模樣更好的靈狐我不是沒見過,青丘白家的那幾位,狐形的原身都是一等一的幾位美人,你這頭小紅狐又有什麼特別?”

再是東華:“它覺得我做的糖醋魚很好吃。”

連宋默了一默:“……那它確實很特別。”

一番談話到此爲止,房門外,鳳九憂鬱地瞧着爪子上剛摸到的新掉下來的兩撮毫毛,有點傷感又有點甜蜜。雖然許多事都和最初設想不同,東華也完全沒有弄明白她的心意,但眼下這個情形,像是她對他廚藝的假裝認可,竟然博得了他的一些好感麼?那,若此時她跳出去告訴他一切都是騙他的……她打了個哆嗦,覺得無論如何,這是一個美好的誤會,不若就讓它繼續美好下去。雖然再堅持吃他做的鯉魚有可能全身的毛都掉光,又有什麼關係,就當是提前進入換毛季了吧。

沒想到,這一堅持,就堅持到她心灰意冷離開九重天的那一夜。

涼風襲人,一陣小風上頭,吹得鳳九幾分清醒。雖然三萬多歲在青丘着實只能算個小輩中的小輩,但經歷一些紅塵世情,她小小的年紀也了悟了一些法理,譬如在世爲仙,仙途漫漫,少不得幾多歡笑幾多遺憾,討自己開心的就記得長久一些,不開心的記恨個一陣子也就可以了,如此才能修得逍遙道,得自在法門。從前在太晨宮其實不開心時遠比開心多許多,此情此境,最終想起的都是那些令自己懷念之事,可見這個回憶大部分是好的,大部分是好的,那它就是好的。

兩三步躍到六角亭上,試了試那隻許久以前就想坐坐看的水晶凳,坐上去卻覺得也不是想象中那樣的舒適。她記得東華時常踞在此處修撰西天梵境佛陀處送過來的一些佛經,那時,她就偎在他的腳邊看星星。

九重天的星星比不得青丘有那美人含怯般的朦朧美態,孤零零掛在天邊與烙餅攤賣剩的涼餅也沒多少區分,其實並沒有什麼看頭。她不過藉着這個由頭裝一副乖巧樣同東華多待一些時辰,他的叔伯們是怎麼誆她的伯母和嬸嬸她清楚得很,想着等自己能夠說話了,也要效仿她兩個有出息的叔伯將東華他誆到青丘去,屆時她可以這麼說:“喂,你看這裡的星星這麼大,涼涼的一點不可愛,什麼時候,我帶你去我們青丘看星星啊。”一晃百年彈指一揮,這句有出息的話也終歸是沒有什麼機會說得出口。

夜到子時,不知何處傳來陣三清妙音,半天處捎上來一輪朗朗皎月,星子一應地沉入天河,她撐着腮望着天邊那一道泠泠的月光,輕聲地自言自語:“什麼時候,我帶你去我們青丘看星星啊。”回神來自己先怔了一怔,又搖搖頭笑了一笑,那句話被悠悠夜風帶散在碧色的荷塘裡,轉眼便沒影兒了,像是她坐在那裡,從沒有說過什麼。

幾株枝葉相覆的閻浮提樹將月亮門稀疏掩映,地上落了幾顆紫色的閻浮子,東華操着手懶洋洋靠在月亮門旁,身上着的是方纔入睡的白色絲袍,外頭鬆鬆搭了件長外衫。他原本是想瞧瞧她打算如何逃出去,才一路跟着她到得這園林,原以爲她是慌里慌張尋錯了路,誰成想她倒很有目標地挖了他一棵草藥,又將園中每一樣小景都端詳一番,表情一忽兒喜一忽兒悲的,像是在想着什麼心事。

東華擡眼,瞧見紫色的睡意從自己的房中漫出,片刻已籠了大半個太晨宮,似一片吉雲繚繞,煞是祥瑞。他覺得,這丫頭方纔施給他那幾個昏睡訣的時候,一定將吃奶的力都使出來了。東南方向若有似無的幾聲三清妙音也漸漸沉寂在紫色的睡意中,施法的人卻毫無察覺,大約想心事想得着實深。頃刻,過則睡倒一大片的紫氣漸漸漫進園林,漫過活水簾子,漫過高高聳立的紅葉樹,漫過白檀六角亭……東華在心中默數了三聲,啪,對着月亮想心事的姑娘她果然被輕鬆地放倒了……

撩開閻浮樹幾個枝椏,東華慢條斯理從月亮門後轉出來,園中所見皆靜,連菩提往生的幽光都較往常暗淡許多。到得亭中,千年白檀木的木香也像是沉澱在這一方小亭不得飄散。他低頭瞧她趴在白水晶桌子上睡得一派安詳,不禁好笑,被報應到自己施的術法上頭還如此無知無覺,普天之下,就數她了,難怪聽說她爹白奕上神日日都在尋思如何給她招個厲害郎君。

他伸手捏個小印朝她身上輕輕一拂,將她重新變做一張羅帕,揣進懷中從容地繞出這睡意盎然的小園林。

第四章

鳳九睡得胡天胡地醒將過來,聽得耳畔陣風急吼,覺得還在做夢,安然閉眼小寐。雙眼剛闔上,一個激靈登時又睜開。卯日星君駕着日向車將旭日金光灑得遍天,行得離他們近了,瞧見他老人家倉皇下車漸成一個小點遙相跪拜。

隱在雲團中的座座仙山自腳下飄閃而過,落進眼底些許青青山頭。鳳九愣了半天,運足氣顫抖地提手,一瞧,果然自己還是那張絲羅帕子。茫然四顧里弄明白爲何聽得這麼清晰的風聲,原來是被綁在蒼何劍的劍柄之處,佩在東華的腰間,隨他御風急行。

她混沌地回想昨夜應該是逃了出來,爲何卻出現在這裡,難不成後來又被抓了回去?但也沒有這方面的記憶。或者從頭到尾她就沒有逃出來過,東華換了中衣將她重納入袖中收拾入睡時,她也跟着睡着了,後來一切皆是發夢?她儘量穩重地固定住身形,越想越有道理,又覺得那是個好夢,有些潸然。

待符禹山出現在眼前,經慘然陰風一吹,鳳九才遲遲了悟,今日東華與魔族七君之一的燕池悟在此將有一場大戰,她原是稀裡糊塗被攜來了南荒。

說起東華同燕池悟的恩怨,掰着指頭可數到三百年前,傳說裡,還爲的是一個女人。當然這個傳說只是小規模傳傳罷了,知情者也大多覺得東華挺無辜。

說是那年魔族的赤之魔君煦暘,打算將親生的妹妹姬蘅公主嫁給神族聯姻,左挑右挑,挑上了宅在太晨宮裡頭的東華帝君。哪曉得他的拜把兄弟青之魔君燕池悟,早對這個素有魔界解語花之稱的姬蘅公主種下情根。然,姬蘅性喜傷春悲秋,一向比較中意能寫幾句酸詩撫幾聲閒琴的風流公子,可惜燕池悟有個全南荒魔界最風流的名字,實則是一屆莽夫粗人,姬蘅公主不是很中意他,欣賞他哥哥看上的品味超然的東華多些。甚而有幾回,還當着燕池悟的面誇讚了東華幾句。這一誇,自然誇出了問題,啪一聲敲碎了燕某人積蓄已久的醋罈子。姓燕的憋了一肚子閒氣不得紓解,又捨不得發到美人身上,氣勢洶洶地將戰帖下到太晨宮的正宮門,來找東華要求決鬥。彼時東華已隱入宮中多年不問世事,但對方已想方設法將戰書下到了家門口,也就接了。符禹山一場惡戰天地變色草木枯摧,最後因燕池悟耍詐,趁東華不備,用鎖魂玉將他鎖進了十惡蓮花境,才叫鳳九得着機會到東華身旁,相伴三月。

鳳九那時很感激燕池悟,覺得被他一攪,東華與魔族聯姻之事自然要黃,心下稍安。而且,看東華也着實沒有將聯姻這個事當做一樁事,漸漸放鬆警惕地覺得可高枕無憂矣。

哪曉得三個月後,太晨宮竟一夜繁花開,高掛燈籠喜結綵。藹藹的朝陽裡,一頂軟轎將一位大大的貴人擡進正宮門。這位大大的貴人,正是紅顏禍水的姬蘅。白玉橋上,佳人掀簾下轎,水蔥樣的手指攀上鳳紋的橋欄,丹脣皓齒,明眸善睞,溶溶湖水翠煙搖,高鬟照影碧波傾,只那麼款款一站,便是一道飄渺優美的風景。

鳳九靠在東華腳邊,都看傻了。

整個太晨宮,鳳九最後一個曉得白玉橋頭緣何會演上這麼一出,還是從知鶴的口中曉得,原來東華竟同意了此樁聯姻婚事,還應得挺痛快。幾句簡單的話,鑽進她後知後覺的耳朵裡,不啻一道晴天霹靂,轟隆隆打下來,她覺得天地登時灰了。

至於新婚當日,頂着大紅蓋頭的佳人娘子爲何又變作了知鶴,最後幾天她過得渾渾噩噩,沒有弄得十分明白,不過那時知鶴對着她倒是有一套說法。說凡界常有這樣的事,一些互有情意的青年男女年輕氣盛難以明白彼此心意,必定要等到某一方臨婚之時才能幡然醒悟,此乃有情人成就眷屬必經的一道坎,所以說婚姻實乃真情的一方試金石,她和東華正是如此。那時鳳九少經世事,這樣莫名奇妙的理由竟也全然地相信,十足單純,傷心得一塌糊塗,唯覺得不妥是東華的年紀大約已當不得青年二字,試金石的比喻大約也不是那個用法。

如今想來,應全是知鶴的胡謅,否則怎來後頭天君震怒罰她下界苦修以示懲戒。世情歷得多了,腦子不像從前那麼呆笨,後來她想明白東華看上知鶴的可能性着實很小。若他兜兜轉轉果然對這個浮誇的義妹動了真情,他也配不上她小小年紀就仰慕他多時的一片癡心。

到底真相如何,她有一個模糊的揣測,隱隱覺得事情大約是那個模樣,但是這等事,也找不出什麼地方求證。她只是覺得,當年東華竟點頭應了同姬蘅的婚事,說不定,倒是真心實意地很看得起姬蘅。其實,就她用諸般挑剔的眼光來揣摩,姬蘅公主也是四海八荒衆多女仙女妖中一條難得的三貞九烈純良女子。如何貌美不提,如何婦德賢良不提,如何恭儉謙孝不提,單是在十惡蓮花境中無私地搭手幫他們那幾回,便很有可圈可點之處。東華看上她理應水到渠成,縱然她鳳九當年也在十惡蓮花境中救了東華,但連她姑姑收藏的最離譜的戲本子也不是這個寫法,說翩翩公子被一個小姐和一個寵物同時搭救,這個公子後來喜歡上了寵物沒有喜歡上小姐。輸給姬衡,她的心裡很服氣。

符禹山頭陰風陣陣,眨眼間濃雲滾滾而來,茫茫漠漠倒是有幾分肅殺之意,很像個戰場的樣子。鳳九從往事中抽身,本有些懨懨,擡眼瞧見身前的景緻,突然高興起來。

她出生在一個和平年代,史冊所載的那幾場有名戰事她一場沒趕上,一直煩惱在這上頭沒積攢什麼見識,好不容易兩百年多前他姑父夜華君出馬大戰了一場鬼君擎蒼,據說場面很大,但她那時又倒黴摧地被困在一處凡世報恩。兩百年來,她每年生辰都虔誠地發願,盼望天上地下幾個有名的大神仙能窩裡鬥打起來,可老天許是沒長耳朵,反是讓他們的情分一年親厚過一年。她原本都對這個夢想不報什麼希望了,沒有料到,今日竟歪打正着地有幸能一飽眼福。她有點竊喜。

不管怎麼說,這個魔君是曾經將東華都算計成功了的,儘管有些卑鄙,但看得出來有兩把刷子,該是一個好對手。傳聞他性格豪爽不拘,想來該是一條粗豪壯漢,舞一雙宣花大斧,一跺腳地動山搖,一喝聲風雲色變。在鳳九的想象中,魔君燕池悟該是有這個分量。她一面想象,一面被自己的想象折服,屏住了呼吸,等着東華撥開重重霧色,讓她有幸見識見識這位豪放的英雄。

符禹山位於魔族轄制的南荒與白狐族轄制的東南荒交界之處,巍峨聳入雲端,在仙魔兩族都有一些名氣。

濃雲散開,符禹之巔卻並沒有什麼持着宣花斧的壯漢,唯見一個身量纖長的黑衣少年蹲在山頭不耐地嗑瓜子,瓜子皮稀稀落落攤了一地。鳳九四顧遊盼,思忖魔君許是什麼緣由耽誤了時辰。眼風裡卻瞧見嗑瓜子的少年騰地按上一朵祥雲,直奔他們而來。身量瞧着清婉,脣紅齒白的長得也俊,不知是何處仙僚,不由多看了兩眼。

標緻的少年踩着雲頭離他們數十丈遠停了下來,遙遙不知從何處扯來一把長劍,殺氣騰騰地指向東華,喝道:“你奶奶個熊的冰塊臉,累得老子在此侯你半日,老子辦事最恨磨磨蹭蹭,你該不是怕了老子吧!且痛快亮出你的兵器,老子同你速戰速決,今日不把你打得滿地找牙一雪前恥,老子把名字倒過來寫!”

鳳九傻了。

她傻傻地看着眼前口口聲聲自稱老子的美麗少年,吞了一口口水,領悟了想必他就是魔族七君之一的燕池悟。但有點不能明白,她所聽聞的關於燕池悟的種種,都道此魔頭乃是個不解風情的莽夫粗人,正因如此,姬蘅公主纔不願跟他。卻原來,魔族中的莽夫粗人,都是這種長得一副細皮嫩肉的小白臉麼?她忍不住想象,那麼魔族中那些傳說十分風流的翩翩君子,又該是長得什麼樣,待腦中出現鬍鬚拉扎的飆形大漢手持風騷摺扇對着夕陽悲愁地念一些傷感小詩的情形時,胃突然有些犯抽。

東華的態度全在意料之中,燕池悟一番慷慨激昂的開場白之下,他擡手涵養良好地只回了一個字:“請。”

明顯的敷衍氣得燕池悟直跳腳,橫眉怒目展露流氓本色:“我請你的奶奶!”話罷山頭狂風立起,吹開隱隱盤旋在他身後的魔瘴,展露出一方望不到頭的大澤,黑浪滾滾的大澤上,竟排了數列手持重械的甲兵。

鳳九在這上頭原本就沒見過什麼世面,嚇了一跳,東華倒是淡定,還動手將被狂風吹成一個卷兒的她耐心梳理一番,讓她能服帖地趴在他的劍柄上。

燕池悟皮笑肉不笑,眉眼顯出幾分春花照月的豔色,冷哼一聲:“老子敢找你單挑,早已有萬全準備。”鳳九還有心思空想,姬蘅不願跟姓燕的,也許另有隱情,可能覺得不能找個夫君比自己長得還漂亮,帶出去多麼沒有面子。又見燕池悟擡手示意腳下的兵甲,十分得意地一笑,笑意襯得他一張臉更加熠熠生輝,鳳九在心中默然點頭,是了,姬蘅不願跟他,多半是這個道理了。

燕池悟得意一笑後立即跟了一番擲地有聲的狠話,對着東華森然道:“看到沒,老子新近研究成功的這個魘魔陣法,用七千凡界生靈煉出來,費了老子不少心血。雖然全是惡靈,但你要傷他們一分,就永絕了他們超度輪迴棄邪歸正的後路,老子倒是想看看,你們神族自詡良善之輩,怎麼來破老子的這個陣法!”頃刻間,凡人生靈煉就的一衆甲兵已尾隨着燕池悟一席狠話,攜着悽風苦雨一浪又一浪向他們撲過來,全保留着人形的造化,眼睛卻如惡狼般含着猙獰貪婪的幽光,手中的器械在一片幽光中泛着致人死地的冰冷殺意。

汪洋大澤,長浪滔天,密密麻麻七千生靈前仆後繼,看得人頭皮發緊。鳳九瑟瑟蹲在東華腰間,她自小就有密集恐懼症,乍見此景只覺冒了渾身的雞皮,也顧不得再見甚麼世面,一味尋思如何在東華眼皮子底下找一條退路。

還未想得十分明白,所附的蒼何劍卻已自發脫離了劍鞘,穩穩地落入東華手中,以睥睨衆生之態浮於符禹之巔。方圓百里銀光瞬時如煙火綻開,吞沒重重黑暗,現出千萬把同樣的劍影。鳳九茫然地被圍在這千萬把銀光閃閃的劍影正中,只覺得眼前處處白光,頭十分地暈。翻手覆手之間,看不清那些劍影是如何飛出去,只覺得自己似乎也在飛,飛得似有章法似無章法,頭更加地暈。耳邊聽到呼嘯的狂風和翻滾濃雲中的遍地哀號,回過神來,已重回東華的手中,紫紅的血水將大澤中的浪濤染成奇怪的顏色,偶有綻到陸上的血霧,卻像是極烈的劇毒將觸及的植物全化作縷縷青煙。接着,響起東華沒有什麼情緒的嗓音:“破了。”

鳳九暈頭轉向地想,什麼破了?

哦,是燕池悟費勁心力做的那個缺德陣法,被東華破了。

她剛託着額角定神,眼睛才能適應一些正常的光線,就見得燕池悟怒氣衝衝地攜着一抹沉重劍影殺將過來:“老子煉的這七千惡靈雖然違了天道註定受罰,但也該是受老天劈出的天雷責罰,你們當神仙的不是該竭盡所能度他們一度麼?今天你的劍染上他們的血,只會揹負上嗜殺的惡名,你下手倒是乾淨利落,不怕有一天老天爺責罰你嗜殺之罪?”

鳳九心力交瘁地念了句佛,望老天爺萬萬保佑燕池悟砍過來那一劍定要砍在蒼何的劍身上,一分一毫偏不得。但瞧那洶洶劍氣,她又離得兩劍交鋒之處如此近,即便姓燕的一分一毫不偏,說不得劍氣也要將她傷一傷。她心中一時委屈,覺得東華怎能如此缺德,不過就是戲言了一句他變態,他就計較至此。又有些自暴自棄,且隨他去,若當真今日被他害死,看他如何同她們青丘交代!如何同她的爺爺奶奶阿爹阿孃伯父伯母姑姑姑父小叔小叔父交代!

想得正熱鬧,驀然一條閃閃電光打過來,照得她心中一緊,眼風裡瞧見天邊乍然揚起一道銀光,黑色的流雲唰地被破開,雪般的劍影長驅直入,兵器相撞之聲入耳,幾個招式來回,燕池悟兀然痛哼一聲,凌亂步伐退了丈遠,戰局裡響起東華淡淡的一個反問:“嗜殺之罪?”語聲雖淡,氣勢卻沉:“本君十來萬年未理戰事,你便忘了,從前本君執掌這六界生死,是怎樣的風格?”

呼呼風聲吹得鳳九又是一陣頭暈。東華的從前。呵,東華的從前。

提起這個,鳳九比數家珍的熟練還要更爲熟練些,他們青丘的來歷,母家的族譜她背誦得全無甚麼流利可言,但東華的從前她能洋洋灑灑地說上三天三夜不打一個疙瘩,可嘆念學時先生考仙史中的上古史她次次拿第一,全託東華的福。如今,她以爲同他已沒什麼緣可言,腦中暈頭轉向地略一回想,關於他的那些傳說,一篇一篇卻仍記得很清楚。

相傳盤古一柄大斧啓開天地時,輕清的升爲天,重濁的降爲地,天地不再爲一枚雞子,有了陰陽的造化,化生出許多的仙妖魔怪,爭搶着四海八荒的修身之地。遠古的洪荒不如今日富饒豐順,天上地下也沒有這麼多篇規矩,亂的時候多些,時常打打殺殺,連時今極爲講究以大慈悲心普度衆生的神仙們,殺伐之氣都重得很。

那時,人族和一部分的妖族還沒有被放逐到凡世的大千世界,但天地化育他們出來實在弱小,不得已只好依附於強大的神族和魔族,在八荒四海過着寄人籬下的愁悶日子。

萬萬年匆匆而過,天地幾易其主,時而魔族佔據鰲頭,時而神族執掌乾坤,偶爾也有鬼族運道好挑大旗的時候,但每個時代都十分的短命。

大家都很渴望出現一位讓六界都服氣且心甘情願低頭的英雄,來結束這一番顛沛流離的亂世,令各族都過安生。且每一族都私心盼望這個英雄能降生在自己的族內。那是個衆生都很樸實的年代,人們普遍沒有什麼心眼,純樸地以爲生得越多,英雄出現在他們族的機遇就越大。短短几年,仙鬼神魔人妖六族,族族人丁興旺。

但人太多也有問題,眼看地不夠用,各族間戰事愈演愈烈,只爲搶地盤。然老天就是老天,所謂天意不可妄斷,正當大家日以繼夜地爲繁衍英雄而努力,爲搶地盤而奔波,顧不得道一聲苦提一句累時,英雄已在天之盡頭的碧海蒼靈應聲化世,沒爹沒孃地被老天爺親自化育出來了。

誕生地是東荒一方華澤,簡單取了其中兩個字,尊號定爲東華。便是東華帝君。

東華雖註定要成爲那個時代的英雄,以及那個時代之後的傳說,卻並不像天族如今的這位太子夜華君一般,因是上天選定的擔大任之人,降生時便有諸多的徵兆,比如甚麼天地齊放金光,四十九隻五彩鳥圍着碧海蒼靈飛一飛之類。

東華的出生格外低調,低調得大家都不曉得他是怎麼生出來的。

僅有史冊的一筆載錄,說帝君仰接天澤俯飲地泉,集萬物毓秀而始化靈胎。但上天怎麼化育出他來,是從一個石頭裡蹦躂出來還是一個砍竹老翁砍竹時赫然發現他蹲在竹心於是撿回去撫養,只是一筆帶過,沒有什麼更深的記載。

東華雖然自小肩負重任,但幼年時過得並不像樣,孤孤單單地長在碧海蒼靈,沒有羣居的親族庇佑,時常受附近的仙妖魔怪們欺負。遠古洪荒不比如今,想學什麼本事可以去拜個師傅教導,東華的一身本事全是靠他自己在拳頭裡悟得,一生戰名也是靠一場又一場實實在在的拼殺。

碧海蒼靈萬年難枯的靈泉不知染紅了多少回,這個橫空出世的紫衫青年,一路踩着累累的枯骨,終於立在六界之巔的高位,一統四海六合,安撫八荒衆生。

這等成才路,同幾萬年前掌樂司戰的墨淵上神不同,同近時戰名極盛的夜華君更不同。他二位一個自小由造化天地的父神撫育教養,一個被大羅天上清境的元始天尊與西方梵境的大慈大悲觀世音同力點化,是世家一貫的教養法。

鳳九小時候就更仰慕東華些,一則他救過她的命,更深的一則是崇拜尊敬,她覺得他全是靠的自己,卻能以一己之力於洪荒中了結亂世覆手乾坤,十分的了得。

能在洪荒殺伐的亂世裡坐穩天地之主的位子,其實是件不大容易之事,手段稍見軟弱,下頭便是沸反盈天亂成一鍋粥,唯有鐵血無情的鎮壓才見得些許安定。即便後來隨着天族一脈逐年壯大,東華漸移權於時年尚幼的天君,自己入主一十三天太晨宮享清福了,當年的鐵血之名在六界也是仍有餘威。因此今次燕池悟妄想以七千生靈來要挾住他,也無怪他會那麼輕飄飄問上一句,是不是忘了他當年執掌六界時的風格。東華他,確然不是個有大慈大悲大菩提心的仙。自古如今。

其實,東華到底算不算得是一個仙,都還有一些可商榷。

鳳九小時候暗地裡愛慕東華,爲了解他深些,上窮碧落下黃泉地蒐羅了許多記載他的史文。這些史文大多是弘揚東華的功績,滿篇言語全是繞口的好聽話。唯有一卷廢舊的佚名書提了一段,說父神曾對東華有評介,說他的九住心已達專注一趣之境,因此而一念爲魔,一念爲神。

鳳九的禪學不佳,謄抄了這句話裝模作樣去請教她小叔白真。白真雖泰半時都顯得一副靠不住,到底多活了十來萬年,這麼一個禪學還是略懂,解惑給她聽:所謂九住心乃是修習禪定的九個層次,即內住、等住、安住、近住、調順、寂靜、最極寂靜、專注一趣和等持,若是一個人內心已達專注一趣這個境界,便是心已安住,百亂不侵了。心既已安住,那爲魔爲神都沒有什麼區別,端看他個人的喜好,他想成什麼就成什麼。倘若九住心達到等持之境,又更是一番新氣象,世間只有西天梵境的佛祖修持到這個境界,悟得衆生即佛陀,佛陀即衆生。

鳳九耐着性子聽完,其實被他小叔住啊住啊的住得頭暈眼花,覺得跟個禪字沾邊的東西果然都玄妙得很。但爲了更懂東華,私下回去又絞盡腦汁兒地尋思了許多天,叫她琢磨出來那句話興許是這麼個意思,說東華從前非神非魔,後來擇了神道棄了魔道。但他爲何選了神道,她琢磨不透,在她幼年的心中,神族和魔族除了族類不同似乎也沒什麼區分,況且魔族還有那麼多的美女。

她識得的人裡頭,除了她一雙祖父母,唯餘十裡桃林的折顏上神離東華的時代近些。她收拾行囊,駕了一朵小云彩到得桃林,託辭學塾的夫子此次留的課業是洪荒衆神考,她被一個問題難住了,特來求教。還費心地帶了她小叔白真親手打的兩枚束髮玉簪來孝敬折顏。

這個禮選得甚合折顏的意,果然很討他的開心。

四月裡煙煙霞霞的桃花樹下,折顏摩挲着玉簪笑意盈盈地藹聲向她道:“東華是如何擇了神族的?”

又背書似地道:“史冊記載,當年洪荒之始天禍頻頻,唯神族所居之地年年風調雨和,子民安順。而後東華探查緣故,曉得乃是因神族俱修五戒,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淫邪四不妄語五不飲酒。”他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酒:“此德昭昭,感化上蒼,於是減了對神族的劫難予以我們許多功德善果,是以年年風調雨順。東華聽了這個事,感到十分地動容,遂擇了神族棄置魔道,併發願此生將僅以神族法相現世,用大慈大悲大菩提之心修持善戒,普度八荒衆生。”

鳳九聽得一顆心一忽兒上一忽兒下,備受鼓舞激勵,在心中更加地欽佩:果然是清靜無爲的東華,果然是無慾無求的帝君,果然是史冊傳聞中那個最傲岸耿介冷漠有神仙味的東華帝君。

激昂間聽得折顏似笑非笑地又補一聲,道:“你依照着這個來寫,學塾的先生一定判你高分。”

鳳九端着一個原本打算寫批註的小本兒愣愣地:“你這麼說,難道還有什麼隱情?”

隱情,自然是有的,且這隱情還同史書中的記載離了不只十萬八千里。

鳳九覺得,說起這個隱情,折顏是發自內心地十分開心有興致,與他方纔乾巴巴同自己講正史記載分外不同。

這個隱情,它是這樣的。

據說東華在碧海蒼靈化世,經過一番磨練,打架打得很有出息,但他本人對一統天下這等事一直不是特別的有興趣。碧海之外各族還在不停地打來打去,海內一些作孽的小怪無緣加入世外的大戰局,又不肯安生,惹到他的頭上。他自然將他們一一地收拾了,但這些小怪等級雖低,上頭也是有人罩着的,罩着小怪的魔頭門覺得被拂了面子,紛紛來找他的晦氣,他當然只有將他們也收拾一番。小魔頭的上頭又有大魔頭,大魔頭的上頭又有更大的魔頭,他一路收拾過去,一日待回首,已將四海八荒最大的那個魔頭收拾成了手上的小弟。

折顏握着酒杯兒輕輕一轉,風流又八卦地一笑:“東華,你莫看他常年示人一副冰塊臉,倒是很得女孩子們的歡心。”

東華的戰名成得早,人長得俊美,早年又出風頭,是許多女仙女妖女魔閨夢中的良人。有一個魔族哪位魔頭家的小姐,當時很有盛名,被評作四海八荒第一風流的美人,也很思慕他。遠古時,魔族的女子泰半不羈,不似神族有許多篇規矩束着,行事頗放蕩,看中哪個男子,一向有當夜即同對方一效鴛夢的傳統。這位小姐自見了東華便害上相思,一個涼風習習的夜裡,依着傳統悄悄然閃進東華的竹舍,幽幽地捱上他的石牀,打算自薦枕蓆,同閨夢中的良人一夜春宵了。

東華半夜歸家,撩開牀帳,見着枕蓆上半遮半掩的美人,愣了一愣。美人檀口輕啓,聲音嬌婉欲滴:“尊座半夜才歸家,可叫妾身等得苦~~~~~”東華俯身將美人抱起,引得一聲嬌喘:“尊座真是個急性人~~~~~”急性人的東華抱起美人,無波無瀾地踱步到臥房門口,面無表情地擡手一扔,將一臉茫然的美人利落地扔了出去,隻字未言地關門滅了燈。

這位小姐不死心,後來又被紮紮實實地扔了許多回,才漸漸地消停。但她開了一個先河,許多魔族的女子覺得,雖然註定要被東華扔出去,但聽說他都是涵養良好地將躺在他牀上的女子抱起來抱到門口然後再扔出去。她們覺得,能在他懷中待個一時半刻也是很快意的一件事。是以此後更多的魔族女子前仆後繼,且他們總有種種辦法解開他在竹舍上施下的結界,天長日久,東華也就懶得設結界了,將每夜入睡前從房中扔美女出去當做一項修行的功課,這麼安生地過了好幾年。有一天夜裡,他牀上終於沒有女子爬上來了。卻是個眉若遠山,眼含秋波,乍看有些病弱的水嫩美少年。他拎着這個少年扔出門去時少年還在叫嚷:“你扔她們前不是都要抱着她們扔出去,怎麼扔我就是用拎的,你這個不公平啊!不公平啊!”

折顏慢悠悠添了杯酒:“以至後來父神前去碧海蒼靈延邀東華,東華二話沒提地跟着他走了,大約這個就是後世傳說中的擇神族棄魔道罷,神族的女子較魔族,總還是有規矩些,不過要說徹底地清淨,還是到他後來避入太晨宮。”又裝模作樣地嘆息:“好好一個英雄,硬是被逼得讓世不出,難怪有一說女人是老虎,連同墨淵的崑崙虛不收女弟子也有些相似,當年你姑姑拜給墨淵時也用的一副男兒身,幸虧你姑姑她爭氣,沒有重蹈從前墨淵那些女弟子的覆轍,否則我見着墨淵他必定不如今日有臉面。”

揭完他人的秘辛,折顏神清氣爽地叮囑她:“隱情雖是如此,但呈給先生的課業卻不能這麼寫。”又藹聲地教導她:“學塾的夫子要的只是個標準答案,但這種題的標準答案和事實一向不盡相同。”

鳳九聽完這個因果,其實心裡有些開心,覺得東華看不上那些女子很合她的意,但轉念又有些觸景傷情,自己也思慕他,他會不會也看不上自己,捏着小本兒有些擔憂地問折顏:“那他不喜歡女孩子,也不喜歡男孩子,他就沒有一個喜歡的什麼麼?”

折顏有些被問住,沉思狀好一會兒,道:“這個,需得自行總結,我揣摩,那種毛茸茸的,油亮亮的,他可能喜歡。”

鳳九憂傷地接口:“他喜歡猴子麼?”又憂傷地補問一句:“你有什麼證據?”

折顏咳了一聲:“毛茸茸的,油亮亮的,是猴子麼?這個形容是猴子麼?不是猴子罷。我不過看他前後三頭坐騎都是圓毛,料想他更中意圓毛一些。”

鳳九立刻提起精神,咻咻咻變化出原身來,前爪裡還握着那個本兒:“我也是圓毛的,你說,他會喜歡麼?”話出口覺得露痕跡了些,擡起爪子掩飾地揉了一揉鼻子:“我只是隨口問問,那個,隨口問問。”

折顏饒有興致:“他更喜歡威猛一些的罷,他從前三頭坐騎全是猛虎獅子之流。”

鳳九立刻呲牙,保持住這個表情,從牙齒縫裡擠出聲兒來:“我這個樣子,威猛不威猛?”

想想那個時候,她還是十分的單純,如果一切止於當時,也不失爲一件好事,今日回想便全是童年這些別緻的趣事。佛說貪心、嗔恨、愚癡乃是世間三毒,諸煩惱惡業皆是由此而生,佛祖的法說總是有一些道理。

眼前附禹山地動山搖,一派熱鬧氣象,幾步開外,燕池悟周身裹了條十足打眼的玄光,抱着玄鐵劍一個人在玄光裡打得熱火朝天,約是中了幻警之術。東華浮立在雲頭,風吹得他衣袂飄飄,指間化出一個倒扣大缸似的罩子。鳳九識得,這個東西應是天罡罩,傳聞中聽說過,還在器物譜子上見過它的簡筆圖,是個好東西,便是天崩地裂海荒四移,躲進這個罩子中也能保得平安,毫毛不損。

天罡罩幽幽浮在東華的腳邊,鳳九屏息瞧着他的手伸過來,拾起她肩上方纔被劍風掃斷的幾截落髮,隨手揚了。落髮?鳳九垂眼一瞧,果然不知什麼時候已恢復人形,狂風正吹得長裙如絲絛般飄搖在半空。

鳳九怔了一怔,節骨眼上,腦筋前所未有的靈便,一轉,訝道:“你你你你曉得我是誰,原來還有辦法強迫我回原身?”話落地時自己被自己一個提點,一番惱怒騰地涌上心頭:“那你怎的不早些時揭穿我?”

邪風一吹膽子也大起來,憤憤不平地:“誠然,誠然我是因面子過不去一直假裝自己是個帕子罷,但你這樣也不是英雄所爲,白看我的笑話是不是覺得好笑得很?”

回頭一想縱然自己不是得他偏愛的那一類女孩子,終歸還是個女孩子,一般來說都應當愛惜,可見他連她是女孩子也不當一當的,怒得又有點委屈:“你既然曉得我是誰,其實可以不把我綁來這麼個危險之地,牢牢將我拴在你的劍柄上,其實也是爲了看我被嚇得發抖的樣子以此取樂吧?我說你那一句,也不是有心的。”眼角被惱怒憤怒慍怒種種怒氣一薰,薰得通紅。

東華一言不發地看着她,半晌,道:“抱歉。”鳳九原本就是個急性子,發了頓脾氣也平靜下來,聽他的道歉略感受用,也省起方纔是激動太過了,過得還有點丟臉,覺得慚愧,揉着鼻子尷尬地咳了一聲:“算了,這次就……”東華語氣平靜地補充道:“玩過頭了。”鳳九表大度的一腔話瞬時卡在喉嚨口,卡了片刻,一股邪火蹭蹭蹭竄到天靈蓋,氣得眼冒金星,話都說不利索。重重金星裡頭,東華的手拂上她頭頂,似含了笑:“果真這麼害怕,耳朵都露出來了。”鳳九疑心自己聽錯了,這個人常年一副棺材臉怎可能含着笑同她開玩笑?忽見身後激烈光焰如火球爆裂開來,腳下大澤的水浪也巨蛇一般地鼓動,還沒來得及回神,身子一輕,已被東華抱起來順手扔進了一旁待命的天罡罩,還伴了一聲囑咐:“待在裡頭別出來。”鳳九本能地想至少探個頭出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手才摸到罩壁尋找探頭而出的法門,不確定是不是聽到極低沉的三個字:“乖一些。”

前方不遠處,燕池悟滿面青紫地抱劍殺過來,看來已掙脫幻警之術,曉得方纔被那幻術牽引做了場猴戲給東華看,氣得雪白的腦門上青筋直跳。

燕某人一身戾氣,瞧見被天罡罩罩住的鳳九,更是氣衝雲漢,握着傳說中好幾百斤的玄鐵劍沉沉向東華劈將過來,牙齒縫裡還擠出一聲大喝:“好你個奶奶的冰塊臉,看不起老子是不是,同老子打架還帶着家眷!”

一個天族尊神,一個魔族少君,這一回合招式變化更快,直激得天地變色,一時春雨霏霏一時夏雷陣陣一時冬雪飄飄,四季便在兩人過招之間交替而過,爆出的劍花也似團團煙花炸開在符禹山的半山頭。

鳳九貼在天罡罩的罩壁上欣賞這番精彩打鬥,着實很長見識,且自喟嘆着,忽見眼前騰起一片霧障,茫茫的霧障裡頭,方纔還落於下乘的燕池悟不知何時忽轉頹勢,閃着光的長劍尋了個刁鑽角度,竟有點要刺中東華胸口的意思。

鳳九瞪大眼睛,瞧着玄鐵劍白的進紅的出,懵了一懵,真的刺中了?怪的是慢兩步後卻是燕池悟的痛哼響起。霧障似條長蟲扭動,忽地抖擻散開,朗朗乾坤之下燕池悟周身裹了一團光被東華一掌挑開,控制不住身形地朝她那一方猛撞過來。鳳九本能一躲,忽然感到背後一脈強大磁力將她緊緊吸住,來不及使個定身術,已被捲進打着旋兒的狂風裡。她聽見東華喊了她一聲,略沉的嗓音與他素日的四平八穩略有不同,響在掀得愈加猖獗的狂風裡頭,喊的是:“小白。”

鳳九蹲在獵獵風中,愣了一愣,原來東華是這樣叫她,她覺得他叫她這個名兒叫得有幾分特別。她小的時候,其實一直很羨慕她姑姑的名字,白淺,兩個字乾乾脆脆,萬不得已她這一輩起名卻必得是三個字的。但即便三個字,她也希望是很上口的三個字,如她小叔的好朋友蘇陌葉的名字,咬在脣間都是倍感風流。再瞧瞧她,白鳳九,單喊鳳九二字還能算是俗趣中有雅趣,雅趣中有俗趣,像個世家子,但添上他們闔家的姓,太上老君處倒是有一味仙丸同她頗有親近,稱做烏雞白鳳丸。她時時想到自個兒的名字都要扼腕長嘆,也沒有人敢當着她的面稱她的全名,搞得四海六合八荒許多人都以爲她其實是姓鳳名九。可他卻叫她小白,她覺得,自己倒是挺喜歡他這個叫法。

東華沒能追上來,受傷的燕池悟卻被狂風吹得與鳳九卷做一團。看定竟是她,攀着她的肩湊在她耳旁怒吼:“方纔老子的一個計策,你怎的沒有上當?難道老子使的幻術竟然沒有在你的身上中用?你難道沒有產生冰塊臉被老子砍得吐血的幻覺麼?”一吼,又一惆悵:“老子的幻術已經不濟到這步田地了?老子還有什麼顏面活在世上?老子愧對魔君這個稱號,不如藉着這個風,把老子吹到幽冥司尋個畜生道投胎做王八,也不在世上丟人現眼,老子是個烈性人啊!”

鳳九心中一顫,見他攀自己攀得又緊,而自己並不想同他一道去幽冥司投胎做王八兄妹,捂着耳朵扯開嗓子急回:“中用了的,我瞧着他吐血了。”

燕池悟一震,怒火沖天地道:“你這小娘,既瞧見自家相好吐血了,就當衝出天罡罩撲過去替他擋災,你撲進來他勢必手慌腳亂,老子正好當真砍他個措手不及,老子看的出出戲本,都是這個演法,《四海征戰包你勝三十六計》之《美人計》也是這麼寫的,你說,你爲甚不能及時地撲過去,累老子反挨他一掌?”

鳳九被姓燕的吼得眼花,耳旁似劈下來一串炸雷,頭暈腦脹地回他:“沒能及時撲過去是我不對,可你,”兩人被風吹得一個趔趄:“可你也有不對,怎麼能隨便信戲本上寫的東西呢,還有,”又是一個趔趄:“那個《四海征戰包你勝三十六計》之《美人計》是天上的司命星君寫的,他從小到大同人打架從沒打勝過,奉告你一句,也信不得!”

話剛落地,兩人齊齊墜入一處深崖中。

落入崖中許久,鳳九才覺出落崖前答燕池悟的那些話,答得不大對頭。

論理,她該是同東華一條戰溝裡頭的。彼時她沒撲過去替東華擋災,因她覺得,憑一屆區區燕池悟,以及一屆區區燕池悟的一把區區玄鐵劍,砍在自己身上說不定就將自己滅了,但砍在東華的身上,頂多是令他添個皮肉傷,沒甚大礙。二人修爲不同,法身挨刀槍的能力亦不相同,這一樁事她出於這個考量袖手了,但她內心裡,其實對東華很關懷的。他雖耍弄了她,好歹很義氣地將天罡罩讓了她,保她的平安,她也就不計較了,實在沒有攜私報復之意。但她的這些周密心思,東華他如何曉得,定是嫌她不夠義氣了。兼後頭被燕池悟一通亂吼,吼得她神思不屬,竟還同姓燕的道了個歉,還誠心地交流了一些兵書的感想。鳳九覺得,東華他定是有所誤會了。怪不得前一刻還有些亟亟地喚她小白,後一刻她墜崖時連個人影都沒瞧着。設身處地一想,若自己是東華,這麼幾層連着一思量,豈止隨她墜崖不相營救那麼簡單,定要墜崖前還在她身上補兩刀出氣。一番回想,一番感慨,就生出一番惆悵:有自己這麼個隊友,東華他,一定覺得倒了八輩子的血黴罷。他,大約是真生氣了罷。

第五章

鳳九是後來聽燕池悟說,才曉得姓燕的被東華一掌挑開朝她撲過來時,正遇上地處符禹山顛的梵音谷開谷。他們這一落,正落在梵音谷一個突出來的峭壁上。

梵音谷是符禹山上十分有名的一個山谷,裡頭居的是四海八荒尤爲珍貴的比翼鳥一族。

傳說中,比翼鳥族自化生以來,一直十分嬌弱,後來更是一代嬌弱過一代,稍沾了些許紅塵的濁氣便要染疾。故此,多年前他們的老祖宗歷盡千辛尋着這個梵音谷,領着闔族人遁居此谷中。

爲妨谷外的紅塵濁氣污了谷內比翼鳥的清修,梵音谷的妙處在一甲子只開一回,一回只開那麼短短的一瞬,小小的一個縫,可容須向谷內辦事的九天仙使通行。

天上專司行走梵音谷辦事的仙使,接替前任初來這個山谷時,需歷練的第一件本事,便是如何抓住開谷的那個間隙,用那麼短短的一瞬,從那麼小小的一條縫擠進山谷裡頭去。最有慧根的一個仙使練這個本事也足練了三千年。

鳳九覺得,燕池悟早不撲晚不撲,偏梵音谷開谷時撲過來;腳下的歪風不吹東不吹西,偏將他們直直吹進石壁上那個一條縫似的通道里頭;那個石縫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剛夠他們二人並列着被吹進去;綜上所述,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運氣……

同是天涯落難人,鳳九四顧一圈,尋了條幹淨的長石坐了,見燕池悟正抱着玄鐵劍,背對她蹲在生了青藤的一處山壁旁。

她覺得,他的背影看上去有點憤怒。

方纔落下來時,燕池悟正墊在鳳九的下頭,千丈高崖墜地,地上還全鋪排的鵝卵石,痛得他抽了一抽,卻是硬撐得一聲沒吭。鳳九穩穩從他身上爬下來時,他又抽了一抽,額頭冒了兩滴冷汗,還是硬撐得沒有吭聲。鳳九思量片刻,道了聲謝,覺得姓燕的雖然長得是個十足娘娘腔的臉,倒是有擔當的真男人,此舉雖算不上救了她的命,也免了許多皮肉之苦。燕池悟他,是個好人。一旦作了這個念頭,眼中瞧着他的形象立時親切許多,也不好再用姓燕的來稱呼。

燕池悟弱柳扶風地蹲在山壁旁,小風一拂,衣袂飄飄間,瞧着身姿纖軟,惹人憐愛。

鳳九藹聲喚他:“小燕。”

小燕回頭,柳眉倒豎,狠狠剜她一眼,含愁目裡騰起熊熊怒火:“再喊一句小燕,老子把你舌頭割下來下酒。”

鳳九覺得,對着這樣的小燕,自己從前並不覺得的母性也被激發出來,心底變得柔軟無比,仍是藹聲地道:“那我要喊你什麼?”

小燕想了一想,蹲着狠狠地道:“凡界的人稱那些虎背熊腰的偉男子,都喊的什麼,你就喊老子什麼。”

鳳九瞧着燕池悟一抽一抽的瘦弱背脊,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水筍般的手指頭,道:“小燕壯士。”

小燕壯士很受用,眯着眼有派地點了個頭。

鳳九前後遙望一番,道:“這個地方前不着村後不近店,不知怎麼覺得術法也使不大出,小燕壯士你身上又帶了傷需暫歇歇,不如我們隨意說說話。”

小燕壯士被連叫幾個壯士,很是受用,先前的一絲憤怒跑得山遠,難得溫和地道:“想說什麼,說罷。”

鳳九興致勃勃地湊過去:“其實,我看小燕壯士你是個義薄雲天的英雄,有個疑問想請教請教。”話中又湊過去兩分:“當年誆東華帝君他入十惡蓮花境的事兒真是你做下的?我從前也一味相信,但今日卻覺得,這個事兒做得有些卑鄙,不像是你這等義薄雲天的英雄使出的手段。”

義薄雲天的小燕壯士默了一默,臉上飛起兩抹丹赤,瞧着竟似羞慚之意,半晌才道:“是、是老子做的又怎的?”

鳳九含蓄地表示驚訝。

小燕壯士惱羞成怒地道:“那冰塊臉不是個好人,你跟了他,也不見得是個好事!”

鳳九含蓄地再表示一回驚訝,道:“你且說來。”

據小燕壯士的口述,將東華鎖進十惡蓮花境純屬一個誤會,他大爺當年,其實如同今日一般的浩然正氣,同人打架,講的是一個坦蕩,是一個光明正大。

當年,他一心仰慕姬蘅公主,聽說姬蘅的哥哥要將她另行婚配,心中十分地焦急。他們魔族一向敬重武力,他覺得,倘若他打贏了東華,姬蘅定將他另眼看待,得了姬蘅的青眼,再去向她哥哥提親,此事就成了七分。

他使了平生才學,寫成一幅三寸長一寸闊的戰帖託有幾分交情的鬥姆姥姥捎給東華,七日後得了鬥姥迴音,道東華回說近日太晨宮中的茶園正值採茶時節,事忙不允。

得了這個信,一方面,他覺得東華的理由託得是個正經,應時採茶對於他們這些斯文人來說一向是大事,但另一面,他又很不甘心因這麼一件事誤了他同東華的決鬥。於是,他偷偷地潛進了東華的太晨宮,受累一夜,將待採的幾分茶地全幫他採辦了,天明時裹了茶包捎去給東華,想着幫他採了茶,照理他該感動,就能騰出幾個時辰來同自己打一場了。怎料東華行事不是一般常理可推,心安理得地接了茶包,面無表情道了聲謝,又漫不經心道近日得了幾顆香花香樹需栽種。他以爲是東華考驗他,一一地接了,去得田頭一看,哪裡是三四棵,足有三四十捆樹苗晾在地頭。他受累兩日,又將三四十捆香樹香苗替東華栽種了,回來覆命。繞不過他事多,又說還有兩畝荷塘的淤泥需整飭。他整飭了荷塘,又聽他道太晨宮年久失修繕,上頭的舊瓦需翻撿翻撿,翻撿了舊瓦,前院又有半園的杏子熟了需摘下來……

小燕壯士忙裡忙外,東華握着佛經坐在紫藤花架底下釣魚曬太陽,十分悠閒,他宮中的仙使婢子也十分悠閒,闔宮上下都悠閒。小燕壯士爲了能同他一戰,忍氣吞聲地將他闔宮上下都收拾齊整,末了以功提醒他向他邀戰,請他兌現諾言。東華卻持着佛經頭也沒擡:“我什麼時候許諾給你了?”

小燕回他:“你親口說的,要是老子幫你做了什麼什麼,你就考慮同老子決鬥的事。”

東華慢悠悠地擡頭:“哦,我考慮過了,不打。”

小燕愣了,他終於搞明白,東華是在耍他。臨潛入九重天時,他座下的兩個魔使殷殷勸諫他,說東華雖在海內擔了端嚴持重的名頭,恐性子或許古怪,他們的君主心眼卻實,怕要吃虧,他還覺得兩個魔使廢話忒多。如今,真個被白白地戲耍了許久。

一陣惱怒上頭,他尋思着,一定要給東華個教訓。是夜,便闖了七層地宮拿了被東華封在宮中的鎖魂玉,逼他到符禹山同他決鬥。壁縈鎖魂玉,鎖的正是集世間諸晦暗於一世界的十惡蓮花境,此中關押的全是戾氣重重不堪教化的惡妖,倘丟失干係到整個四海八荒近百年能不能太平。

東華果真爲了這方玉石追他到符禹山頂。符禹山上擺出一場惡戰,東華招招凌厲,他一時現了頹敗之相,覺得要不是前些日同他忙裡忙外費了體力,何至於如此,又氣不過,鬼迷心竅就開了那塊玉,將東華鎖進了玉中的蓮花境……

這一番纔是這樁事真正的始終。

話末,小燕壯士嘆了一聲,嘆這樁事後頭傳出去添在自己身上的一筆污名,氣餒地拿了一句讀書人常說的酸話總結點評:“一切,其實只是天意。”

鳳九憋了許久沒忍住,撲哧笑出聲,瞧着小燕壯士面色不善,忙正了神色道:“他真是太對不住你了,你繼續,繼續。”

燕池悟抱劍埋頭生了會兒悶氣,復又擡頭冷笑兩聲,哼哼道:“其實老子如今也不怎麼記恨他了,他也遭了報應,聽人說激怒仇人的最好辦法是憐憫他,老子現在,其實真的很憐憫他。”

鳳九寵辱不驚地表示,願洗耳恭聽,話畢,面色淡然地朝着燕池悟挪了幾分,微不可察地傾了傾身。

小燕壯士一雙柳眉足要飛到天上去:“四海八荒都傳聞東華是無慾無求的神仙,老子卻曉得他對一個人動過真情,你想不想曉得這個人是誰?”

鳳九面無表情地道:“姬蘅。”

小燕唬了一跳:“你怎的曉得?”

鳳九在心裡咬住小手指:“他爺爺的,真的是姬蘅。”面上仍不動聲色:“你請說,我看跟我曉得的是不是同一回事。”

小燕說的,同鳳九從前猜的差不了幾分,東華他果然是因姬衡在十惡蓮花境的照拂,紅線一牽對她動了情。這樁事的前半截她其實比燕池悟還清楚些,因十惡蓮花境裡頭姬蘅照拂東華時,她就歪在一旁瞅着。只不過,那時她是一頭不會說話的小狐狸。

她的本心並不想在此等關鍵的時刻變做狐狸,但她同人立了死約,這個事說來有些話長。

那時,東華提劍前去符禹山同人打架傳入她的耳中,她正捏了笤帚在太晨宮前院掃地,立時丟了笤帚亟亟地奔往南荒,趕着去瞧一瞧到底是怎麼個動靜。奔出天門才省起不辨方向,幸虧路過的司命肯幫忙,借了她能引路又能馱人的寶貝速行氈,匆匆將她帶到戰事的上空。

她趕到時,符禹山上已鳴金收兵,只見得一派劫後餘生的滄桑,千里焦土間嵌了個海枯石爛的小澤,正中幾團稀泥,稀泥中矗了座丈把高的玉山。原應在此對打的二人杳然不知去向,唯有個大熱天披着件緙絲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浮立在雲頭,炎炎烈日下,手中還捧了個暖爐,朝鳳九道:“你是來救人的?”風九看着他,覺得很熱。

稀泥中的玉山正是變化後的鎖魂玉。東華被關在裡頭。燕池悟拿不走收了神仙的玉石,將它胡亂一丟喜氣洋洋地打道回去了。穿着緙絲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是玄之魔君聶初寅,他路過此處,正碰上此事,隱身留在此境,原本想討些便宜。

鎖魂玉這個東西,進去很容易,出來何其艱難,東華造它原本又留了些參差,例如收了神仙后再難移動半分。聶初寅討不着什麼便宜正欲撒手離去,時來運轉碰上匆匆趕來的鳳九,有着九條尾巴的紅狐狸——白家鳳九。

聶初寅平生沒有什麼別的興趣,只愛收集一些油光水滑的毛皮,他家中姬妾成羣,全是圓毛沒一個扁毛,也足見他興趣的專一。尋常神仙相見,都沒有啓開法眼去瞧別人原身的道理,但在他這裡這個禮是不作數的。透過鳳九雖然還沒有長得十分開但已很是絕代的面容,他一雙法眼首先瞧見的是隱在她皮相下的原身,和身後的九條赤紅且富麗的長尾。

他擡手向鳳九:“你是個神仙?同東華是一夥的?你是來救他的?”得她點頭,他由衷地笑了:“他已被燕池君鎖入了你腳下的十惡蓮花境,要進去救他,憑你身上的修爲是不夠的。”說到此處,略頓了頓,更加由衷地笑道:“你願意不願意同本君做個交易,將你身上的毛皮和身後的九條尾巴借本君賞玩三年,本君將自己的力量借你五分來救他,你意下如何?”

情勢有幾分危急,鳳九乍一聽東華被鎖進了十惡蓮花境,魂都飛了一半,待飛了一半的小魂魄悠悠飄回來時,只聽見聶初寅說要將自己的力量借她五分助她營救東華。天下竟還有這等好人,她想,雖然這一身打扮着實讓人肉緊。

她的意下當然甚和,非常感激地點了頭,連點了十幾個頭。照魔族的規矩,這一點頭,契約就算成了。一道白光一閃,莫名其妙間毛皮和尾巴已被聶初寅奪了去,她才曉得方纔的話自己漏聽了極重要的一半。失了九條尾巴其實沒怎的,頂多是個禿尾巴不夠漂亮,但失了毛皮,也就失了容貌,失了聲音,失了變化之能。虧得姓聶的還有幾分良心,換了她一頂極普通的紅狐狸皮,讓她暫時穿在身上。其時也容不得理論,先救東華要緊些。

無論什麼時候回憶,鳳九都覺得,她當年在十惡蓮花境中的那個出場,出得很有派頭。

當是時,她頭頂一團寶光,腳壓兩朵祥雲,承了聶初寅的力,身子見風長得數百倍大,轉入十惡蓮花境中,仰脖就颳起一陣狂風,張口就吐出一串火球,打個噴嚏都是一通電閃,整一個會移動的人間兇器。

她覺得這樣很是氣派,很是風流。但,那時東華有沒有注意到她這麼又氣派又風流的一面,多年來並沒有求證過。

彼時蓮花境中的無邊世界已被東華搭出一道無邊的結界,結界彼端妖影重重,見得萬妖之形。此端不知東華在使何種法術,蒼何劍立在他身前兩丈遠,化出七十二道劍影羅成兩列,羅列的劍影又不知何故化作排排娑羅樹,盤根錯節地長出叢叢菩提往生花,於彈指間盛開凋零,幻化出漫天飄舞的花雨。飄零的花瓣在半空結成一座八柱銀蓮佛輪,奕奕而動。佛輪常轉,佛法永生,衍出永生佛法的佛輪中乍然吐出萬道金光,穿過接天的結界往彼端猙獰發怒的妖物身上一照,隔得近些的妖受金光的臨照度化,立時匍匐皈依。瞧着挺漫長的一個仙術,實則只是一念,連一粒沙自指尖拋落墜地花費的時刻都不到。

多年以後,鳳九才曉得這個花裡胡哨的法術,乃是發自西天梵境的佛印輪之術,意在大行普度之力,以佛光加持普照衆生,世間僅三人習得。她當時並不知它這麼稀罕,只是激動地覺得,這個法術使起來如此的有派,如果她的陶鑄劍也能這麼一變,變出七十二把掃帚來,掃院子時該有多麼的快。

習得此術的三人,一爲西天梵境的佛陀,一爲崑崙虛的墨淵,一爲她眼前的東華。前二位倒確然一顆菩提心,使這個時一般爲的真普度;東華此時使這個,卻純屬逼於無奈。要走出十惡蓮花境,只有將以鎖魂玉圈出的這個世界毀了,倘若不將關在此處的妖物先行處理,毀掉這個世界衝出去時必然將妖物也帶出去;但倘若以他一貫的風格將他們一劍滅了,成千上萬被滅的妖物集成的怨念又要溢往四海八荒,被有心的一利用,搞不好將天地都攪一個翻覆。一總的計論下來,他只有費許多的心力,將這些妖物能度化的先度化了,不能度化的再滅不遲,屆時有怨念也不至於那麼許多,成不了什麼大器。豈知度化人着實是個力氣活,妖物萬萬千千又甚衆,佛光照完一圈,已費了他八成的仙力,一時體力恢復不及,結界外卻還有幾個不堪度化活蹦亂跳的惡妖頭頭。

東華落一回難,着實很不容易。鳳九分外珍惜這個機會,歡天喜地地登上了歷史的舞臺。站在歷史的大舞臺上,她豪情滿懷。一來,今時不同往日,她承了聶初寅五分的力,已是一頭貨真價實的威武紅狐;二來,下頭東華在看着,她難得在他跟前風光,不風夠本真是對不住聶初寅詐騙她一回。

她迎風勇猛一躍騰出東華鋪設的結界,妖物們方纔被佛光照得有些遲鈍,還沒反應過來,頭頂上已迎來好一串火球天閃,或劈或滾,一劈一滾都是一個準,列不虛發。你來我往幾十回合,素來爲非作歹縱橫妖道的幾個大惡妖,居然,就這麼被她順順利利地、一氣呵成地給滅了。

當然,她也受了些傷,皆是意外,一是噴火時,因這個技藝掌握得不是那麼熟練,將肚子上的毛撩了一些,鼓起幾個水泡。二是打電閃時,也不是特別的熟練,電閃已經劈出去了擡起的爪子卻忘了收回去,將爪子劈了個皮焦肉爛……

她神經有些粗,當時不覺如何疼痛,妖物一滅心一寬,突然覺得疼痛入骨,順着骨脊鑽入肺腑,一抽,直直地從雲頭上摔下來,半道疼暈過去,也不知道自己掉下來時,正砸在擡頭仰望她的東華懷中。

時隔這麼多年,鳳九還記得那個時候她其實並沒有馬上醒轉過來。

她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的主題如同佛祖捨身飼虎一般,極有道義。

夢裡頭烈日炎炎,煙塵裹天,碧海蒼靈乾涸成九九八十一頃桑田。

田間裸出一張石牀來,東華就躺在那上頭,似乎有些日子沒吃飯了,餓得氣息奄奄的。

她瞧着他,心疼得不得了,不知道爲什麼就能說話了,伸手遞給他:“要不你先啃啃我的爪子打個尖罷,已經烤好了的,還在冒油,你看。”

東華接過她的爪子,端詳半天,果然從善如流地咬了一口,她覺得有點疼,又有點甜蜜,問東華:“我特地烤得外焦裡嫩的,肉質是不是很鮮美可口呢?”

他伸手不知拿過一個什麼:“我覺得還要再加點鹽。”話落地好一把雪白的鹽巴從天而降……她疼得嗷了一聲,汗流浹背地一個激靈,疼醒了。

她睜開眼睛,映入眼底之人果然就是東華,但握着她那隻負傷累累的小爪子的,卻是個白裳白裙、沒有見過的美人。她的爪子上被糊了什麼黑乎乎的膏藥,美人正撕開自己的一道裙邊,用一道指頭寬的白綾羅,芊芊十指舞動,給她一根一根地包她方纔威風作戰時被烤傷了的手指頭。

鳳九後來曉得,這個國色天香的美人,就是傳說中的姬蘅,因聽說自己做了紅顏禍水,引得燕池悟跑來符禹山找東華決鬥,抱着勸架的心匆匆趕來阻止他二人的廝殺,半路上卻走岔了道不幸錯過收尾,又不知怎麼一腳踏進這個十惡蓮花境,就遇着被困的東華。

多年以後,往事俱已作古,鳳九已能憑着本心客觀一想,才覺得,姬蘅委實要比她和東華有些許緣分。她從前,卻沒有深慮過這個問題。那時她窩在姬蘅的懷抱裡,眼底現出兩三步外東華靠坐的身影,心中早已激動非常,哪裡還有什麼空閒考慮旁人之事。

其時,距東華在琴堯山救下她已過了兩千多年。

兩千多年來,他們離得比較近的一回是東華在前院的魚塘釣魚,她在魚塘的對面掃地;一回東華在後院的荷塘同人下棋,她在荷塘的對面掃地;還有一回東華提了個瓷水壺在茶地裡悠閒地給茶苗澆水,她在田埂的對面掃地……雖然她其實許多年不曾近前瞧過東華,但是他的模樣在她心中翻覆地熨帖了多年,比幼時先生教導一日三誦的啓蒙讀物《往世經》還記得牢固。

他並沒有什麼變化,俊美威儀自古及今。但失了一些仙力,看上去像剛睡醒的模樣,面容中透露出些許慵懶。他懶懶地坐在一旁,撐頭瞧着姬蘅水蔥樣的手指在她火紅的狐狸皮間來來往往,默然的神色裡,隱約含着幾分認真。

姬蘅的手法確是熟練,但魔族但凡美女都愛留個尖尖長長的手指甲,鳳九的肉嫩,禁不住姬蘅的長指甲不經意一戳又一戳,痛得嗚嗚了兩聲又哼哼兩聲。東華雖然打架打得多,戰事歷了不少,仙根尚幼時負傷也是時有,但包紮傷勢這等細緻的事倒還從來沒沾過,隨手挑了幾根白綾羅,拿無根水浸了浸又往手上比了比,言簡意賅地開口道:“我來吧。”

鳳九不曉得他沒有什麼經驗,眼淚汪汪地朝他挪了挪,還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蓮花境正是入夜之時,有一些和暖的霧氣升騰上來,在結界中一撩,雲蒸霞蔚間,虛示了幾分輕浮。

白綾羅裹着霧氣纏上她受傷的爪子和肚皮。東華的面容瞧着還是一番與己無關的冷靜淡泊,指法卻比姬蘅要溫柔許多,她沒有怎麼覺得痛,已經包完了。他給她包傷口的模樣有一些細緻認真,她從前遠遠地瞧過他在院子裡給燒好的酒具上釉,就是這麼一副淡漠又有點專注的派頭,她覺得很好看。

東華打好最後一個結,姬蘅湊上去:“帝君你……把她包成這樣,她怎麼走路啊?”

鳳九舉起包得小南瓜一樣的小爪子,眨巴眨巴眼睛,無根水浸過的東西沒有十天半月是幹不了的,她覺得自己的爪子涼悠悠溼漉漉,沒有了方纔的痛楚。但三隻腿立久了自然不穩當,眼看一歪就要摔倒在地,萬幸被東華輕飄飄一撈拎到了懷中,捉住她被包好的爪子放在她的身前:“再吐一個火球試試。”

鳳九不甚明白他的用意,還是從善如流地吐了一個,火球碰到爪子上的綾羅,哧一聲,滅了。東華將綾羅上幾個沒有立時熄徹底的火星撥開,道:“包厚點,不容易燒穿。”

姬蘅愣了愣,又瞧了瞧鳳九,悟過來他話中的意思,笑道:“依奴的淺見,此前作戰,小狐狸受這個傷,乃是情勢相逼,平素它並不至於噴出火球來自己傷着自己,帝君怕是多慮。”瞧着鳳九也反應過來羞怒地睜大眼睛的樣子,憐愛地又補了一句:“你瞧她這一副聰明相,也不像是個會笨到這種境地的。”

鳳九聽姬蘅誇自己一臉的聰明相,頓時對她徒增幾分好感。

東華的手搭在她頭頂的絨毛上,緩緩梳理,聞言瞟了她一眼:“難說。”

鳳九覺得,東華對自己產生了很大的誤會,她一向就曉得東華其實喜歡一臉聰明相的,他從前的幾頭坐騎一頭比過一頭的聰明,這就是例證。前後一思索,她覺得爲今之計,只有噴一個有力道的、且對外物有殺傷力而對自己完全沒有殺傷力的火球才能解除他對自己的誤會了。於是她撐起身子,竭盡全力地一開口——火球醞釀倒是從肚子裡醞釀了出來,卻因用力過猛喉嚨口灌了風,癢得一陣咳嗽,嗆在嘴裡被咳嗽引出口,遇風即着,正落在她沒受傷的那隻爪子上,刺啦,爪子上的絨毛被點着了……

東華見勢亟伸手握住她的小爪子,指間的仙澤籠着寒氣一繞,立時將火球凍成了個冰珠。他將她抱起來,像是對姬蘅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果然這麼笨。”鳳九擡起眼皮瞧一瞧被撩掉一點毛的右爪子,又瞧一瞧目不轉睛看着她的東華,慚愧得將頭默默扭向一旁,在心裡鬱悶地、痛苦地、丟臉地翻了個跟頭。

在鳳九如同一張舊宣紙的泛黃的記憶中,十惡蓮花境裡頭,她同東華、還有姬蘅共處了七日,蓋因要摧毀此間的世界供他三人走出去,需東華用這些時日蓄養精神,以恢復以往的仙力。有一句話,說的是心所安處,即是吾鄉。鳳九待在東華的身邊極是心安,看着這個一片荒蕪的十惡蓮花境也覺得百般的可愛,可憐前爪壞了一隻,走路不利索,才勉強壓抑住這愉快的心情,沒有撒潑打滾地慶祝。

東華日日打坐,姬蘅則到處找吃的,找了一圈發現此地只產地瓜。其實以她的修爲,一年半載不進食也無妨,東華更不用提,但鳳九卻是剛歷了場大戰,仙力折損極大,第一天沒吃東西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站都站不穩,姬蘅才專爲她去辛苦地尋找吃食,拿來給她吃。鳳九覺得,姬蘅她這麼爲着自己,她是個好人。頭三四天,她還能自己吐出火球來將地瓜烤一烤,哪裡曉得聶初寅算盤打得忒

精,渡給她的法力不過能撐三天,三天後化得連煙都沒了。姬蘅習的是水系術法,也變不出什麼火苗來幫她烤地瓜。她很發愁。她有點挑食,沒有烤過的地瓜,她吃不下去。

其時,一旁打坐的東華正修回第一層仙力,似涅槃之鳳,周身騰起巨大的白色火焰,霎是壯觀美麗。因他化生的碧海蒼靈雖是仙鄉福地,納的卻是八荒極陰之氣,一向需天火的調和。每修回一層仙力,勢必以天火淬燒後才能爲己身所用,正是他修行的一個法門。姬蘅看得很吃驚,鳳九比姬蘅還要沒見過世面,更加吃驚,驚了片刻,眼中一亮,忍着左前爪的痛楚撐在地上,右前爪抓起一個地瓜卯足勁兒地往火中一扔——見扔成功了很振奮,開心地一鼓作氣又扔了七八個。扔完了兩眼放光地靜靜等候在一旁,果然,不一會兒天火漸漸熄滅,結跏趺坐的東華身旁,七零八落地散着好幾只烤熟的地瓜,飄着幽幽的香氣,他懷中還落了兩隻。

姬蘅目瞪口呆地垂頭去瞧鳳九,鳳九沒有感受到她的目光,正顛顛地瘸着一個爪子歪歪倒倒地朝熟地瓜們奔跑過去,先將兩個落在東華懷裡的用右爪子小心刨出來,再將散落一旁的堆成一個小堆。

還沒堆完已經被東華拎着後頸子提了起來,姬蘅驚恐地閉上了眼。鳳九懷裡頭兩隻小爪子還抱着一個地瓜,有點燙肚子,但東華將她提得這麼高,放手的話,這個地瓜摔下去一定會摔壞,多麼可惜。

東華瞥了她一眼,將地瓜從她懷裡頭抽走:“你一次吃得完這麼多?”

鳳九眼巴巴地點頭,她正值將養身體,其實食量很大。但瞧見東華微不可查地揚了揚眉。她不曉得他要做什麼,見他將她放下來,若無其事地把手中的地瓜掰開成兩份,一大一小,只遞給她尤其小的一份:“今天,只能吃這麼多。”

她不可置信,爪子在地上刨圈圈,這麼小的一份,她根本吃不飽,聽到東華慢悠悠地道:“要麼貼着那個石頭罰站半個時辰,就把剩下的給你。”

鳳九委委屈屈地抱着那一小份地瓜去石頭旁罰站,站了一刻,姬蘅揹着東華過來看她,蹲在她身前:“你曉不曉得方纔你丟那幾個地瓜進去的時候,有兩個直直砸在了帝君的腦門上,我都替你捏把冷汗。”鳳九轉過身背對着不理她,覺得她剛纔沒有幫自己求情,沒有義氣。姬蘅將她轉過來,笑道:“帝君是逗着你玩兒,你猜我方纔看到什麼?其實天火烤的那幾個地瓜烤得並不好,烤地瓜是要用小火慢慢地來烤纔好吃,否則外頭烤得焦了,裡頭還是生的,吃了非拉肚子不可。帝君正在那邊用小火幫你慢慢烘烤剩下的幾隻,你罰站完了就吃得上了。”

那天下午,鳳九吃上了三萬多年來最好吃的一頓烤地瓜。

以鳳九的經驗,倘若記憶在腦子裡,很容易混亂,尤其像他們這等活得長久的神仙。但記憶若在舌頭上,便能烙成一種本能,譬如孩提時阿孃做給她的一口家常菜,許多年之後仍能記得它的味道。也譬如東華烤給她的這頓地瓜。

其實那個時候,鳳九瞧着姬蘅那堪描入畫的一張臉,聽着她可以和東華說說話,有時也有點羨慕,但每當蓮花境入夜之時,她又很慶幸自己此時是頭小紅狐。像此時姬蘅就須得遠遠睡在巨石的另一側來避嫌,但她就能睡在東華的身旁,而且東華果然對毛茸茸的、油亮亮的物種很喜愛,夜裡寒氣騰上來,她覺得受凍的時候,他也時常將她拎到懷中來幫她取一取暖。

頭幾天的夜裡,她乖乖地依偎在東華身旁,還有點不好意思,不敢輕舉妄動,後頭幾天,她已經不曉得不好意思幾個字該怎麼寫,時常拿爪子去蹭東華的手,入睡時還假裝沒有知覺地把身體貼在東華的胸口,假如東華退後一寸,她就貼上去兩寸,假如東華打算挪個地方睡,她就無恥地在睡夢中嚶嚶嚶地假哭,這一套都是她小時候未斷奶時對她阿孃使的招式,她無恥地將它們全使到東華的身上,竟然也很管用。

十惡蓮花境最後的一夜,天上淅淅瀝瀝飄了一場雨,東華用仙術化出一個透明的罩子,鳳九貼在罩子上仰觀雨夜,覺得很好奇,雨珠從遙遙無盡的天頂墜下,竟是翠藍色的,濛濛的天幕上還有星光閃爍,襯着瑩瑩水光,像洪荒時從混沌中升起照亮大地的天燈。她很有感觸地看了一會兒,想着明日從這個地方走出去,萬一東華並不想帶她迴天上,說不得就有終須的一別。就算她想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太晨宮,也須得三年後。她傷感地搖頭晃腦了一會兒,聽着叮咚的雨聲,越加感到一點孤寂,頹廢地打算踱回來睡覺,一擡頭卻見東華已經睡熟了,銀色的長髮似山巔之雪,又似銀月之輝,他平日裡臉上有表情的時候,因偶爾閒散,故顯得臉廓柔和一些,閉眼熟睡的時候,眉眼間卻像是冰雕而成。

鳳九眼睛一亮,頓時將那微末的傷感都忘到九霄之外,躡手躡腳地匍匐着爬過去,趴在東華的面前,默默地、又有點緊張地看了一小會兒,她覺得東華是真的睡着了,閉着眼睛湊上去就要親一親他。她早就想趁他睡着的時候對他做這樣的事,只是前幾夜東華在入睡之前總還要屏息打坐個一時半刻,她等不及先睡了。今夜可能是老天爺憐憫她的虔誠用心,給她掉下來這個便宜,老天爺這麼向着她,她很喜歡。

但此時她是個小狐狸,要嘴脣相貼地親一親東華,其實有些難度。她爲難地伸出舌頭,比了半天,在東華的嘴脣旁快速地舔了一口,舔完迅猛地趴下裝睡,眼睛卻從爪子縫裡往外瞟。東華沒有醒過來。她候了片刻,蹭得近兩分,又分別在東華的下巴和臉頰旁舔了兩口,見他還是沒有什麼反應,她心滿意足,膽子也大起來,乾脆將兩隻前爪都撐在他的肩上,又在他的眼睫、鼻子上各舔了好幾口。但是一直有點害羞,不敢往東華的嘴脣上舔。

她覺得他的嘴脣長得真是好看,顏色有些淡,看上去涼涼的,不曉得舔上去,不,她在心中神聖地將這個行爲的定義上升了一個層次,是親,不曉得他的雙脣親上去是不是也這麼涼。醞釀半刻,“這就是我的初吻”,她在心中神聖又莊嚴地想道,神色也凝重起來,試探地將舌頭沾上東華的脣。千鈞一髮的一瞬,一直睡得十分安好的帝君,卻醒了。鳳九睜大眼睛,她早就想好了此種狀況,肚子裡已有對策,是以並不那麼驚慌,有些哀怨地想,這一定是全四海八荒最短的一個初吻。

璀璨的星光之下,翠藍色的雨落在透明罩子上,濺起朵朵的水花,響起叮叮咚咚的調子來,像是誰在彈奏一把瑤琴。東華被她舔得滿臉的口水,倒是沒動什麼聲色,就那麼瞧着她。

鳳九頓了一頓,端莊地收回舌頭,伸出爪子來愛惜地將東華臉上的口水揩乾淨,假裝其實沒有發生什麼。她覺得她此時是個狐,東華不至於想得太多,假裝她是個寵物在親近主人應該就能矇混得過去,這就是她想出的對策。她一團天真地同東華對視了片刻,預測果然矇混了過去,縱然親東華的脣親得不算久,沒有將油水揩夠,但也賺了許多,她感到很滿足,打了個呵欠,軟軟地趴倒在地準備入睡,還無意識地朝東華的身旁蹭了蹭。罩子外雨聲漸小,她迷迷糊糊地入睡,東倒西歪地翻了個身,在東華的眼皮子底下,一會兒睡成一個一字,一會兒睡成一個人字。

第二天一大早,鳳九醒來時天已放亮,翠藍色的雨水在罩子外頭積了一個又一個水坑,幾縷朝陽的光芒照上去,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很好看。東華遠遠地坐在他尋常打座的山石旁養神,姬蘅不知從哪裡找到了一捆柴禾,拿了一個方方正正的木料和一個尖利的石頭,琢磨着鑽木取火給鳳九烘烤地瓜。鳳九慢慢地走到姬蘅的身旁,好奇地看她準備怎麼用石頭來燧這個木,胃卻不知怎麼的有些酸脹。她打了一個嗝。姬蘅的火還沒有鑽出來,她已經接二連三地打了七八個嗝。姬蘅騰出一隻手來摸了摸她的肚皮,漲漲的。東華許是養好了神,看着姬蘅這個一向習水系法術的拎着一個木頭和一個石頭不知所措,緩步走過來。

此處姬蘅正將鳳九翻了一個身,打算仔細地體察一下她的症狀,看見東華過來,憂心忡忡地招呼道:“帝君你也過來看一看,小狐狸像是有一些狀況。”鳳九被擺弄得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還有一些朦朧的睡意尚未消散,睜着一雙迷茫的眼瞧着東華的雲靴頓在她的身前,蹲下來,隨着姬蘅,也摸了摸她圓滾滾的肚子。她有點臉紅,摸肚子這個事,倘若在男女之間,比在臉上舔一舔之類要出格許多,一定要十分親密的關係才能做,她的爪子有點緊張地顫了顫。

姬蘅屏住呼吸,探身問道:“小狐狸它這是怎麼了?該不是這個蓮花境本有什麼濁氣,它前些日又受了傷,或是什麼邪氣入體的症候……”

東華正捏着鳳九的爪子替她把脈,道:“沒什麼,”鳳九雖然半顆心都放在了東華捏着她的手指上頭,另半顆心還是關切着自己的身體,聞言靜了靜心。卻聽到這個清清冷冷的聲音慢條斯理地又補充道:“是喜脈。”直直地盯着她一雙勉強睜大的狐狸眼:“有喜了吧。”

姬蘅手上的長木頭哐噹一聲掉下來,正中鳳九的後爪子,鳳九睡意全消,震驚難當,半天才反應過來腳被砸了,嗷嗚哽咽了一聲,眼角痛楚得滾出兩顆圓滾滾的淚花來。

東華面上的表情八風不動,一邊擡手幫鳳九揉方纔被砸到的爪子,一邊泰然地看着她,雪上添霜地補充:“靈狐族的族長沒有告訴你,你們這一族戒律森嚴,不能胡亂同人親近的原因,因一旦同人親近,便很容易……”

未盡的話被一旁的姬蘅結結巴巴地打斷:“奴……奴還真……還真尚未聽說這等……這等軼聞……”

東華眯了眯眼睛:“你也是靈狐族的?”

姬蘅搖了搖頭。

東華慢悠悠地道:“非他們一族的,這樣的事當然不會告知你,你自然沒有聽說過。”

鳳九其時,卻已經懵了。她並不是靈狐一族,但此時確是披着靈狐的皮。也許承了靈狐的皮,也就承了它們一族的一些特性。她雖然一直想和東華有一些發展,但是未料到,無意間發展到了這個程度,她一時,並不是那麼地能夠接受。

不過,既然是自己的骨肉,還是應該生下來的罷?但孩子這個東西,到底是怎麼生下來的?聽說養胎時還有各種需注意的事項,此種問題該向何人請教?還有,倘若這個孩子生下來,應該是跟着誰來姓,東華是沒有什麼姓氏的,論家族的淵源,還是應該跟着自己姓白,不過,起一個正式的學名乃是大事,也輪不到自己的頭上,但是可以先給它起一個小名,小名就叫做白滾滾好不好呢。

一瞬間,她的腦海裡閃過許多的念頭,踉蹌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蹌地走了幾步想找一個地方靜一靜順便打算一下將來,一瘸一瘸的背影有點寂寥和憂鬱,卻沒有看到東華淡漠的眼中一閃而逝的一抹笑意。

那個時候她很天真,不曉得正兒八經地耍人,一直是東華一個特別的愛好和興趣。似夜華和墨淵這種性子偏冷的,假若旁人微有冒犯,他們多半並不怎麼計較。似連宋這種花花公子型的,其實很樂得別人來冒犯他他纔好加倍地冒犯回去。至於東華,他的性格稍有些許特別,但這麼萬萬年來,倒是沒幾個人冒犯了他能夠全身而退。

說來丟臉的是,她被東華整整騙了一個月,才曉得自己並沒有因親了他就平白地衍出一根喜脈來。這還是東華帶着她回到九重天,她無意間同司命相認,用爪子連比帶寫地同司命求教孕期該注意些什麼事項,被他曉得了前因後果,才告知的她真相。她記得,那個時候司命是冷笑了的,指天發誓道:“你被帝君他騙了,你能親一親他肚子裡就立刻揣上個小東華,我就能誰都不親地肚子裡自己長出個小司命。”她覺得司命敢用自己來發誓,說明這個誓言很真。她曉得這件事的真相,竟然還沒出息地覺得有點可惜,有點沮喪。

至於據燕池悟所說,東華與後來同他生出緣分來的姬蘅的一些故事,她沒有聽說過。在她的記憶中,當東華一把蒼何劍將十惡蓮花境裂成千萬殘片,令鎖魂玉也碎成一握齏粉的時候,他同姬蘅不過在符禹山巔客套地坐了坐,便就此分道揚鑣了。

那時她還十分擔心東華可能會覺得她是一頭來路不明的狐,他一向好清靜,不願將她領回太晨宮,姬蘅又這麼喜歡她,或許他要將她贈給姬蘅。

她這個毛茸茸的樣子天生討少女們的歡喜,又兼懂人言,就更加惹人憐愛,分手時,姬蘅果然如她所料想要討她回去撫養。東華正在幫她拆換爪子上的紗布,聞言沒有同意。鳳九提心吊膽地得到他這個反應,面上雖還矜持地裝作他如此回答於她不過一朵浮雲,心中卻高興得要命。昂首時,瞧見美目流盼的姬蘅爲了爭搶她眼中蓄出了一些水汽,又有些愧疚地覺得不忍,遂在眼中亦蓄出一些模糊的水汽,做出依依不捨的模樣瞧着姬蘅,想憑此寬慰她一二。

姬蘅果然心思縝密,她這微妙的表情變化立刻被她捕捉在眼中,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眼淚,執意地同東華爭搶她:“小狐狸也想跟着奴,你瞧她得知要同奴分開,眼中蓄着水汽的模樣多麼可憐,既然這是小狐狸的意願……”

鳳九聽着這個話的走向有點不大對頭,剛要警戒地收起眼中的水汽,卻已被東華拎起來。她眨巴眨巴眼睛,瞧見他一雙眉微微蹙起,下一刻,自己被幹脆又直接地塞進他寬大的袖子裡:“她一個心智還未長健全的小狐狸,懂得什麼,魔族的濁氣重,不適合她。”語聲有些冷淡,有些疏離。

她在他袖子裡掙扎地探出頭,不遠處恰逢兩朵閒雲悠悠飄來,不容姬蘅多講什麼道理,東華已帶着她登上雲頭,輕飄飄便御風走了。鳳九覺得東華很冤枉她,她們九尾狐一族,因大多時以人身法相顯世的緣故,回覆狐身時偶爾的確要遲鈍一些,但她已經三萬多歲,心智長得很健全。

她拽着東華的袖子回頭目送姬蘅,聽見她帶着哭腔在後頭追喊:“帝君你尊爲四海八荒一個德高望重的仙,卻同奴爭搶一個小狐狸,不覺十分沒氣量麼?你把小狐狸讓奴養一養,就養一個月,不,半個月,不,就十天,就十天也不行麼……”她覺得自己小小年紀就狐顏禍水到此境地,一點不輸姑姑白淺和小叔白真的風采,真是作孽。東華一定也聽到了姬蘅這番話,但他御風卻仍御得四平八穩,顯然他並沒有在意。鳳九心中頓時有許多感嘆,她覺得姬蘅對自己這麼有情她很承她的情,將來一定多多報答,但可見姬蘅並不瞭解東華,在東華的心中,風度和氣量之類的俗物,一向他並不計較。

她對姬蘅的完整些的回憶,不過就到這個地方罷了。另有的一些便很零碎了,皆是姬蘅以東華待娶之妻的身份入太晨宮後的事。

她那時得知東華要娶親的消息,一日比一日過得昏盲,成天懨懨的,不大記事,只覺得自她入太晨宮的四百年以來,這個幽靜的宮殿裡頭一回這麼的忙碌,這麼的喜氣洋洋。東華雖仍同往日一般帶着她看書下棋,但在她沉重的心中,再也感覺不到這樣尋常相處帶給自己的快樂和滿足。

姬蘅總想找機會同她親近,還親手做許多好吃的來討好她,看來,自蓮花境一別後從沒有忘記這頭她曾經喜愛過的狐,但她見着她亭亭的身影總是繞道走,一直躲着她。有一回她瞧見她在花園的玉石橋上端了幾隻烤熟的地瓜笑盈盈地向她招手,她拔腿就往月亮門跑,奔到月亮門的後頭,她悄悄回頭望了一眼姬蘅,瞧見她呆呆地端着那一盤烤地瓜,笑容印着將落的夕陽,十分的落寞。她的心中,有一些酸楚。她躲在月亮門後許久,瞧見姬蘅亦站了許久,方纔捧着那盤烤地瓜轉身默默地離開,天上的紅霞紅得十分耀眼,她看在眼中,卻有一些朦朧。

鳳九後來想過,這個世上,人與人之間自有種種不同的緣分,這些千絲萬縷的緣分構成這個大千世界,所謂神仙的修行,應是將神思轉於己身之外,多關注身外之事和身外之人,多着眼他人的緣分,如此方能洞察紅塵,不虛老天爺賜給他們神仙這個身份和雅稱。譬如司命和折顏都是這樣的仙,值得她學習一二。她從前卻太專注自己和東華,眼中只見得小小一方天地,許多事都瞧不真切,看在他人眼中也不知有多麼傻多麼不懂事。東華自然可能和姬蘅生出緣分,甚至和知鶴生出緣分,她那時身爲東華身旁最親近之人卻沒有瞧出這些端倪,細想其實有些丟臉。她做神仙做得比普通的凡人高明不了多少,不配做一個神仙。她在青丘反省自己反省了許多時日,在反省中細細回想過幾次東華是不是真的對姬蘅生了別念,究竟是何時對姬蘅生出了此種別念,卻實在回想不出,這樁事也就慢慢地被她壓到了箱底。

不想兩百多年後的今時今日,卻在梵音谷的谷底,讓當初一手造成他們三人孽緣之始的燕池悟同她解開了此惑,緣分,果然是不可思議的事。

六月初,梵音谷毒辣的日頭下,小燕壯士抹一把額頭上被烤出來的虛汗,目光悠然地望着遠方飄蕩的幾片浮雲,同端坐的鳳九娓娓道來東華幾十萬年來唯一的這段情。在他看來,這是段倒黴的情。

第六章

這個情開初的那一段,鳳九是曉得的,其時與姬蘅也還沒有什麼干係。

三百多年前那一日,當葳蕤仙光破開符禹之巔,東華施施然自十惡蓮花境中出來時,做的第一樁事並不是去教訓燕池悟,而是揣着她先回了一趟太晨宮。茫茫十三天,桫欏傾城之下,幾十個仙伯自太晨宮一路直跪到一十三天門,爲護鎖魂玉不周而前來請罪。東華踩着茫茫青雲陣陣佛音目不斜視地直入宮門,衆仙伯自感罪責深重恨不得以頭搶地。許多都是洪荒戰史中赫赫有名的戰將,她念學時從圖冊上看到過一些。

東華特地點了整個太晨宮最細心的掌案仙官重霖來照看她,但她不想被重霖照看,她覺得東華給她換換傷藥洗洗澡順順毛的就挺好,小爪子抓住他的衣襟不准他走。東華伸手將她拎得一臂遠,她的爪子短,在半空中撲騰許久也夠不着他,眼中流露出沮喪。

膽大點的兩個仙婢在一旁吃吃地笑,她覺得自尊受到傷害,憤怒地瞪了她們一眼。東華淡漠的眼底也難得泛出點兒笑意,將她放在軟榻上摸了摸她的頭,她覺得這是覺得她可愛的意思,眼瞅着這個空擋打算再無恥地竄上他的胸口,他卻已經在她身周畫了個圈,結起一道禁住她的結界,吩咐靜立的幾個奴僕:“小狐狸十分活潑,好好照看,別讓它亂跑,免得爪子上的傷更嚴重。”

她還是想跟着他,使出殺手鐗來嚶嚶嚶地假哭,還擡起爪子假模假樣地擦眼淚。大約哭得不夠真誠,擡眼瞄他時被抓個正着,她厚顏地揉着眼睛繼續哭,他靠在窗邊打量她:“我最喜歡把別人弄哭了,你再哭大聲點。”她的哭聲頓時啞在喉嚨口。見她不哭了,他才踱步過來,伸手又順了順她頭上的絨毛:“聽重霖的話,過幾天正事辦完我再到他手裡來領你。”她仰頭望着他,良久,屈服地、不情不願地點了個頭。

鳳九記得,那時東華俯身看着她的表情十分柔和。其實如今想來,同她姑姑看戲本子或者司命看命格薄子也沒有什麼兩樣,那確然是……瞧着寵物的神情。

鳳九嘆了口氣。都是些歷歷在目的往事,遙記這一別後足有三四天東華都未出現,最後是她等得不耐煩騙重霖解開了結界,待她偷溜出去尋找東華時,才半道在南天門遇到了他。此前她並不覺得這三四天裡頭能發生什麼大事,若干年後的此時聽燕池悟眉飛色舞一番言說,才曉得這幾天裡的事竟件件驚心動魄。

這是她、東華、姬蘅三個人的故事中,她不曉得的那後半截。

東華失蹤的那幾日,毫無懸念是去找小燕壯士單挑了,且毫無懸念地挑贏了。關於這一段,小燕壯士只是含糊地、有選擇地略提了提,末了揉着鼻子嘁聲道:“其實,按理說和老子打完了他就該打哪來滾哪去,老子想不通他爲什麼要晃去白水山。”

鳳九頂着一匹從山石旁採下來的半大樹葉,聊勝於無地遮擋頭頂毒辣的日頭,接口道:“大約打完架他覺得還有空,就順便去白水山尋一尋傳說中的那一對龍腦樹和青……”

這個說法刺痛了小燕壯士一顆敏感且不服輸的心,用憂鬱而憤怒的眼神將鳳九口中最後的那個“蓮”字生生逼退:“老子這麼個強健的體魄,看在你眼中竟是個弱不禁風的對手麼?他和老子打完架,竟還能悠閒地去遊遊山玩玩水賞賞花看看樹麼?”

鳳九默默無言地瞧他片刻,面無表情地正了正頭頂的樹葉:“當然不是,我是說,”她頓了頓:“他也許是去白水山找點草藥來給自己療傷。”

小燕壯士顯然比較欣賞這個說法,頷首語重心長地道:“你說得對,冰塊臉爲了給自己找一些療傷的草藥,於是,他瞎晃到了白水山。”他繼續講這個故事:“要不怎麼說老天不長眼,偏偏這個時候,姬蘅也跑去了白水山……”

誠如鳳九所言,東華轉去白水山,確然是爲尋傳說中的那兩件調香聖品。白潭中長了萬把年的青蓮和依青蓮而生的龍腦樹,是白水山的一道奇景。因兩件香植相依相傍而生,令蓮中生木香,木中藏花息,萬年來不知招了多少調香師前仆後繼。

這個僕字,乃是因白水山本身就很險峻,加之白潭中宿着一條猛蛟,稍沒些斤兩的調香師前來,一概葬身潭中成了猛蛟腹中的一頓飽餐。鳳九小的時候一直很想收服一條猛蛟當寵物,對這條名蛟有所聽聞,是以當東華那時甫回太晨宮,漫不經意從袖子裡取出烘乾的一包青蓮蕊和幾段龍腦樹脂時,她就曉得她曾經很中意的那條白水山的名蛟,它怕是倒黴了。

而姬蘅前去白水山這個事,卻涉及到赤之魔族他們一家子的一樁秘辛。

說姬蘅還很小的時候,她的哥哥赤之魔君煦暘就給她配了一個侍衛來照看她的周全。這個侍衛雖然出生不怎麼好,但從小就是一副聰明伶俐的長相,在叔伯姨嬸一輩中十分地吃得開,最得寡居深宮的王太后的喜愛。以至於當煦暘察覺配給姬蘅這麼個漂亮小童不大妥當,打算另給她擇個醜點的時,首當其衝地遭到了他們老孃的激烈反對。王太后一哭二鬧三上吊,還不大懂事的姬蘅也在一旁揉着眼睛瞎起鬨,叫做閔酥的小侍衛一臉天真地拽着他的袖子搖:“君上,你把太后弄哭了,快去哄哄她呀。”煦暘一個頭兩個大。煦暘敗了。煦暘從了。

後來小侍衛閩酥逐漸長開,越發出落得一表人才,煦暘看在眼中,就越發地覺得不妥。閩酥同他們一道用飯,沒動富含營養的芹菜和茄子,煦暘皺着眉,覺得不妥。閩酥穿了件月白袍子,水靈得跟段蔥似的,姬蘅讚賞地挨着他多說了兩句話,煦暘皺着眉,覺得不妥。閩酥半夜在小花園練劍,練劍就罷了,也不曉得在一旁備張帕子揩揩汗,受了寒如何能照顧好姬蘅,煦暘皺着眉,覺得不妥。閩酥的馬近日病了,出行不便,若姬蘅交給他一個長路的差使如何能利索辦好,煦暘皺着眉,覺得不妥。於是煦暘下了一道旨,大意分爲四點,第一,每個人每頓必須吃芹菜和茄子;第二,宮中不準拿月白的緞料做衣裳鞋襪;第三,出門練劍要準備一張帕子揩汗,沒準備的將重罰;第四,宮中建一個官用馬匹庫,誰的坐騎病了可以打個條子借來用。果然,這個官用馬匹庫建好纔剛把收來的馬放進去,閩酥就喜滋滋地跑來領了一匹走,且近日他因堅持吃芹菜和茄子,纖細的身子骨看來壯實許多,煦暘一邊覺得欣慰,一邊告訴自己,這都是爲了姬蘅。他感覺自己的用心很良苦。

身爲魔族的七君之一,煦暘的宮務向來多且雜,每日卻仍分着神來留心他妹妹和一表人才的小侍衛。今日閩酥同姬蘅說了幾句話?是不是比昨天多說了兩句?閩酥他挨姬蘅最近時隔了幾寸?是不是比昨天又挨近了一寸?一件一件,他都無微不至地關心着,憂心着。且只要有閩酥在的場合,他的眼神總要不由自主地朝他掃過去,瞧瞧他身上有沒有對姬蘅有非分之想的端倪。但是,直到同天族議完姬蘅的婚事,定下來要將她嫁進東華帝君的太晨宮了,他想象中他們倆有私情的苗頭也沒有出現過,他心中不知爲何,略有一絲淡淡的失望,但多年來倒是頭一回覺得閩酥妥當了,覺得他這個伶俐的模樣低眉順眼起來還是有幾分惹人憐愛,慢慢地,同他說話的聲調兒也不由自主比往常放柔了幾分。

卻不知怎的,自打這之後,他就瞧見閩酥時常一個人坐在小花園中默默地發呆,他施施然地走到他面前,他也難得能發現他幾次,倘回過神來發現了他,不待他說上一兩句話,他兔子一樣蹭地一溜煙就跑了。有一回他實在好奇,待他又想遁時一把拎住了他的後衣領,誰成想他竟連金蟬脫殼這一招都用上了,硬生生從他手底下掙脫逃開,徒留下一件衣裳空蕩蕩落在他手裡,輕飄飄蕩在風中。他握着這件衣裳,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覺得有點奇怪。後頭好幾天,他都沒有再見過閩酥,或者遠遠瞧見一個衣角像是他的,定睛一看又沒了,他疑心自己的眼睛最近不大好使。

煦暘從小其實很注意養生,一向有用過午飯去花園裡走一走的習慣,這一日,他走到池邊,遠遠瞧見荷塘邊伏着一個人影像是幾日不見的閩酥。他收聲走過去,發現果然是他,穿着一襲湖青衫子跟條絲瓜似的正提筆趴石案上塗塗寫寫什麼,神情專注又虔誠。煦暘曉得閩酥自小不愛舞文弄墨,長到這麼大能認得全的字不過幾百個,這樣的他能寫出點什麼來,他的心中着實有點好奇,沉吟半晌,隱身到閩酥身後隨意站了站。

池畔荷風微涼,軟宣上歪七豎八地已經躺了半篇或圖或字,連起來有幾句竟難得的頗具文采,像什麼“夜來風色好,思君到天明”,就很有意境。煦暘這麼多年雖一直不解風情,但也看出來,這是篇情詩,開篇沒有寫要贈給誰,不大好說到底是寫給誰的。

煦暘手一擡,將那半篇情信從石案上利落地抽了起來,閩酥正咬着筆頭苦苦沉思下一句,一擡頭瞧見是他,臉騰地緋紅,本能地劈手就要去搶,沒有搶到。

和風將紙邊吹得微微卷起,煦暘一個字一個字連蒙帶猜地費力掃完,沉吟唸了兩句:“牀前月光白,輾轉不得眠。”停下來問他:“寫給誰的?”

平時活潑得堪比一尾野猴子的閩酥用心地垂着頭,耳根緋紅,卻沒有答他這個話。

煦暘瞭然:“寫給姬蘅的?”

閩酥驚訝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頭去。

煦暘在他面前繼續站了一站,瞧着他這個神似默認的姿態,慢慢地,怒了。這個小侍衛居然還是喜歡上了他的妹妹,從前竟然沒有什麼苗頭。他思忖着,難道是因過去沒有遇到什麼波折來激一激他?而此回自己給姬蘅定下四海八荒一等一的一門好親,倒將他深埋多年未察的一腔情給激了出來?瞧這個模樣,他一定是已經不能壓抑對姬蘅的情了罷,才爲她寫出這麼一封情信來,當然,姬蘅是多麼惹人喜愛的一個孩子,無論如何是當得起這封情信的……煦暘煩亂地想了一陣,面上倒是沒有動什麼聲色,良久,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兩天後,燕池悟於符禹之巔同東華單挑的消息在寂寞很多年的南荒傳開,一來二去地傳到姬蘅耳朵裡。姬蘅的心中頓生愧疚,在一個茫茫的雨夜不辭而別,獨自跑去符禹山勸架了。姬蘅離家的後半夜,幾個侍衛闖進閩酥的房中,將和衣躺在牀上發呆的他三下五除二一捆一綁,擡着出了宮門。

煦暘在水鏡這頭自己同自己開了一盤棋,一面琢磨着棋路,一面心不在焉地關注鏡中的動向。他瞧見閩酥起初其實並未那麼呆傻地立着任侍衛們來拘,而是伶俐地一把取過牀頭劍擋在身前同衆人拉開陣勢,待侍衛長一臉難色地道出“是君上下令將你拿往白水山思過”這個話時,他手中的寶劍纔不穩地掉落在地上,哐地一聲,令在站的其他侍衛們得着時機蜂擁而來將他一頓五花大綁。在閩酥束手就擒的這個過程中,煦暘聽見他落寞地問侍衛長:“我曉得我犯了錯,但……君上他有沒有可能說的不是白水山?”侍衛長嘆了一口氣:“君上吩咐的確然是白水山。”聽到這個確認,閩酥垂着頭不再說話,煦暘從各個角度打量水鏡也打量不出他此刻的表情。只是在被押出姬蘅的寢宮時,煦暘瞧見他突然擡頭朝他平日議政的赤宏殿望了一望,一張臉白皙得難見人色,眼神倒是很平淡。

將閩酥暫且關起來,且關在白水山,做出這個決定,煦暘也是費了一番思量。說起來,四海八荒之間,最爲廣袤的土地就是魔族統領的南荒,次廣袤的乃是鬼族統領的西荒。像九尾白狐族統領的青丘之國,下轄的以東荒爲首的東南、東北、西南、西北五荒,總起來也不過就是一個南荒大。天族佔的地盤是要多一些,天上的三十六天、地上的東西南北四海並北荒大地都是他們轄制,不過天族的人口麼也的確是要多一些,且年年四海八荒神仙世界以外的凡世修仙,修得仙身之後皆是納入天族,他們的擔子也要沉一些。然而,雖然魔族承祖宗的德佔據了四海八荒之間最爲廣袤的一片大陸,方便統轄,但這塊大陸裡頭窮山惡水也着實不少,譬如白水山就是其中最爲險惡的一處。來了就跑不脫的一座山,是附近的村落對這座山的定位。此山山形之陡峻,可說壁立千仞四面斗絕,山中長年毒瘴繚繞,所生草木差不多件件含毒,長在其間的獸類因長年混跡在如此惡劣的自然環境中,脾性也變得十分暴躁兇殘。誰一旦進了這座山,不愁找不到一項合適自己的死法,實乃一片自殺的聖地。是以閩酥聽說煦暘要將他拘往白水山,臉色灰敗成那個模樣,也不是沒有原因。

其實思過這等事,在哪裡不是個思,煦暘千挑萬選出白水山,一來是將閩酥同姬蘅分開,他覺得倘若閩酥膽敢同姬蘅表這個白,姬蘅是個多麼純潔又善良的好孩子,指不定就應了他,做成這樁王族的醜聞。二來將閩酥發往白水山,就算姬蘅從符禹山回來曉得他被罰了,本着從小一起長到大的交情要去救一救他,也沒有什麼門路,大約會到自己面前來鬧一鬧,也不是什麼大不了之事,他本着一個拖字訣拖到她同東華大婚了再將閩酥放出來,這個做法很穩妥。再則閩酥自小的本領中最惹眼的就是天生百毒不侵,雖然白水山中猛獸挺多,但他身爲公主的貼身侍衛連幾頭猛獸都降服不了也不配當公主的侍衛。懷着這個打算,煦暘輕飄飄一紙令下,將閩酥逐出了宮。閩酥隔着水鏡最後望過來那一眼,望得他手中的棋子滑了一滑,沿着桌沿一路滾下地,他看出來他那雙平淡的眼睛裡其實有一些茫然。他撿起滑落的棋子想,他自小沒有出過他的丹泠宮,將他丟進白水山歷練歷練,也不是什麼壞事。但萬一閩酥回不來怎麼辦,他倒是沒有想過。

姬蘅從符禹山回來那一夜,南荒正下着一場滂沱的大雨,閩酥被罰思過之事自然傳到她的耳中。煦暘邊煮茶邊端坐在赤宏殿中等着她來興師問罪,連茶沫子都飲盡了,卻一直未見到她的人影。直至第二天一大早,服侍姬蘅的侍女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一路踉蹌到他的寢殿門口,他才曉得,姬蘅她失蹤了。當然,他也猜出來她是去了白水山搭救閩酥。他覺得此前的思量,倒是低估了他這個妹妹的義氣。

而這峰迴路轉的一段,正是姬蘅在白潭中碰到東華帝君的真正前因。

那幾日雨一直沒有停過,似天河被打翻,滾滾無根水直下南荒,令人倍感壓抑。所幸丹泠宮中四處栽種的紅蓮飽食甘霖,開出一些紅燈籠一樣的花盞來,瞧着喜慶些。侍衛派出去一撥又一撥,連深宮中的王太后都驚動了,卻始終沒有傳回來關於姬蘅的消息。王太后雖然上了年紀,哭功不減當年,每頓飯都準時到煦暘的跟前來哭一場,哭得他腦門一陣一陣的疼。就在整個王宮都爲姬蘅公主的失蹤急得團團亂轉,甚至煦暘已將他的坐騎單翼雪獅提出來,準備親自往白水山走一趟時,這一日午後,一身紫裳的東華帝君卻抱着昏迷的姬蘅出現在了丹泠宮的大門口。

許多魔族小弟其實這輩子也沒想過他們能窺見傳說裡曾經的天地共主,所以,那一幕他們至今都還記得很深。霧靄沉沉的虛空處,無根水紛紛退去,僅留一些線絲小雨,宮門前十里紅蓮鋪成一匹紅毯,紫光明明處,俊美威儀的銀髮青年御風而下。紅蓮魔性重,受不住他磅礴仙澤的威壓,緊緊收起盛開的花盞,裸出一條寬寬的青草地供他仙足履地,直通宮門。而姬蘅披散了長髮緊閉雙眼,臉色蒼白地躺在東華的懷中。她的模樣十分孱弱,雙手牢牢圈住他的脖子,身上似裹着他的外袍,露出一雙纖細幼白的腳踝,足踝上還掛着幾顆妖異鮮紅的血珠。

白水山中這一日兩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世上除了東華和姬蘅,頂多再算上白潭中那尾倒黴的猛蛟,大約再沒有人曉得。所知只是東華在丹泠宮中又待了一日,直等到姬蘅從傷中醒來,順帶供更多的魔族小弟瞻仰到他難得一見的仙容。姬蘅醒來後,如戀母的初生雛鳥,對東華很是親厚,卻半個字沒再提閩酥,煦暘看在眼裡,喜在心中,他還是覺得閩酥關在白水山無什麼大礙,他關他雖令姬蘅無故赴險,卻能催生出姬蘅同東華的情,這一步棋走得很妙。第三日東華離開丹泠宮時,煦暘請他去偏廳吃茶議事,一盞茶吃過,煦暘本着打鐵趁熱的意思,提議三月後的吉日便將姬蘅嫁入太晨宮永結兩族之好。東華應了。

燕池悟將故事講到此處,唏噓地嘆了兩口氣,又絮叨地嘀咕了兩句,鳳九聽得真切,他大意正在嘀咕若那時他傷得不是那麼重,曉得姬蘅失蹤去了白水山一定半道上截住她,如此來必定沒有東華什麼事,該是他同姬蘅的佳緣一樁,老天爺一時瞎了眼如何如何。

鳳九頂在頭上的樹葉被烈陽炙得半焦,在葉子底下蔫耷耷地問燕池悟:“你怎麼曉得東華一定就喜歡上了姬蘅?說不定他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小燕將拳頭捏得嘎嘣響,從牙齒縫裡擠出來兩個字氣憤道:“他敢!”更加氣憤地道:“姬蘅多麼冰清玉潔蕙質蘭心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美不勝收啊,一個男人,喜歡上姬蘅這樣的美人居然還能說是難言之隱,”他露出森森的白牙:“他就不配被稱爲一個男人!”

燕池悟一屆粗人,居然能一口氣連說出五個文雅的成語令鳳九感到十分的驚詫,考慮到姬蘅在他心中舉世無匹的地位,她原本要再張口半道又將話拉了回來,默默無言把頭上頂的半焦樹葉扶了扶,又扶了扶。

瞧着她這個欲言又止的模樣,燕池悟語重心長地嘆了一口氣:“老子其實曉得你是怎麼想的,你們婦道人家看上一個男人,一向覺得只有自己才最合適這個男人,其他人都是過眼浮雲。”他誠心誠意地道:“你覺得冰塊臉看不上姬蘅,老子也是可以理解,想當年老子也曾經覺得姬蘅看不上冰塊臉的。”他慘然地嘆一口長氣:“可他們獨處了一天兩夜,設身處地一想,噯,老子其實不願意想的,多少怨偶就是要麼掉進懸崖要麼流落荒島日久獨處出情來。”他頹然地又嘆一口氣:“退一萬步,冰塊臉要是果真對姬蘅沒意思,何必娶她,你們天族還有哪個有能耐拿這個婚事相逼逼到他的頭上去不成?”說完這一席話,將鳳九傷得落寞垂了眼,回頭來微一揣摩整套話的含義,自己也傷得不輕,啞口無言地忍着襲上心頭的陣陣心痛悵然若失地坐在地上。

鳳九覺得小燕一席話說得有道理,落寞地扶着葉子沉吟了片刻,想起一事來又偏頭去問燕池悟:“可我曉得,”她咳了一聲:“我聽說那回他們一同被困在那個什麼蓮花境,分手時姬蘅問東華討要一頭兩人同覓得的小靈狐來養,他不是沒有應她麼,若他果真很看承姬蘅就不該這麼小氣,這樁事有些……”

燕池悟打斷她的話:“你懂什麼,這是一種計策!”又循循善誘地向她:“就好比你中意冰塊臉,一定設法和他有所交集,那我問你,最自然的辦法是甚麼?”不等她回答,已斬釘截鐵地自問自答:“是借書!你借他的書看一看可見他一面,還他的書又可見一面,有借有還一來二往地就慢慢熟了,一旦熟了什麼事不好辦?東華他不將你說的那頭靈狐讓給姬蘅養,也是這個道理,依你的形容,姬蘅既然這樣喜愛那頭靈狐,以後爲了探看它必然常去他的太晨宮,這樣,不就給了他很多機會?”他皺着眉真心實意地一陣惆悵,又一陣嘆息:“冰塊臉這個人,機心很重啊!”

鳳九往深處一想,恍然又一次地覺得燕池悟說得很對。細一回憶,當時雖然不覺得,其實姬蘅進太晨宮後東華對她着實很不同。她那時是不曉得他二人還有白水山共患難一事,記憶仍停留在符禹山頭東華直拒姬蘅,是以平日相處中並未仔細留心二人之間有什麼非同尋常。如今想來,原來是她沒有看出深處的道理。

三百年前,太晨宮中的姬蘅是一個十分上進的少女,鳳九記得,當她伴在東華腳邊隨他在芬陀利池旁釣魚養神時,時常會遇到姬蘅捏着一本泛黃的古書跑來請教,此處該做何解,有什麼典故,東華也願意指點她一二。從她的眼裡看出去,彼時二人並沒有什麼逾矩之處,但姬蘅的上進着實激勵了她,東華偶爾會將自己剛校注完沒來得及派人送去西天還給佛祖的一些佛經借給姬蘅看。東華很優待她。

七月夏日虛閒,這一天,元極宮的連宋君拿了個小卷軸施施然來找東華帝君,顧左右言他半日,迂迴道出近日成玉元君做生辰,欣聞近日她愛上收集短刀,自己就繪了個圖,來託東華給她做個格外與衆不同的。

這個與衆不同,需這把短刀它在近身搏鬥時是把短刀,遠距離搏鬥又是把長劍,實力較對方懸殊太大時能生出暗器打出一些銀針之流致人立僕,當打獵時又能將它簡單一組合成爲一把鐵弓,除此外,進廚房切菜時還能將它改造成一把菜刀。連宋君風度翩翩地搖着扇子,其實打的是這樣的算盤:如此,成玉帶着它一件就相當於帶了短刀長劍暗器鐵弓菜刀林總五件,且什麼時候都能派上用場,有這樣的好處,她自然要將它日日貼身地帶在身邊。並且,連宋還細心地考慮到,這個東西絕不能使上法術來造,必須用一種自然的奇工做成才顯得新奇,送給成玉才能代表他連三殿下絕世無雙的這份心意。但連三殿下的問題在於他雖然常做神器,一向擅長的卻是以法力打造鐘鼎一類的伏妖大器,打一個如此精巧的小短刀就有些犯愁。他想來想去,覺得要徒手做出這種變態的東西只能找東華。

鳳九從東華懷中跳上攤開圖卷的書桌,躡手躡腳轉了一圈,發現這個圖設計得固然精妙,有幾個地方卻銜得略粗糙,拆組後可能留下一些痕跡,巧奪天工四個字必然被連累少一筆。連宋雖在四海八荒一向以風流善哄女人著稱,但難免難以細緻到這個程度,鳳九覺得心中怦怦直跳,今日正是蒼天開眼,叫她逮着一個可以顯擺自己才能的時機。她覺得,她將這個圖改一改,東華一定覺得她才氣縱橫不輸姬蘅,她想到這個前景頓時激動且開心,一邊默默地用爪子小心翼翼擋住圖捲上兩個銜接不當之處,唯恐連宋說着說着自己發現了。

她純粹多慮,連宋此時正力圖說動東華幫他此忙:“你一向對燒製陶瓷也有幾分興趣,前幾日我在北荒玄冥的地盤探到一處盛產瓷土之地,集結了海內八荒最好的土,卻被玄冥那老小子保護得極嚴密,你幫我打造這把短刀,我將這快地的位置畫給你,你找玄冥要,他不敢不給你。”

東華擡手慢悠悠地倒茶:“不如我也將打這把刀的材料找給你,你自己來打?”

連宋嘆氣道:“你也不是不曉得我同玄冥的過節,那年去他府上吃小宴,他的小夫人不幸瞧上我天天給我寫情詩,對這件事他一直鬱在心頭。”

東華漫不經心擱了茶壺:“我這個人一向不大欠他人的情,也不喜歡用威壓逼迫人,”一隻手給鳳九順了順毛,對連宋道:“你近日將府中瓷器一一換成金銀玉器,再漏些口風出去碰了瓷土瓷器全身過敏,越是上好的瓷你過敏得越厲害。今年你做生辰,玄冥他應該會上供不少他那處的上好瓷土給你。你再轉給我。”

連宋看他半晌。

東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擡眼看他:“有問題麼?”

連三殿下乾笑着搖頭:“沒有問題,沒有問題。”

連宋心情複雜地收起扇子離開時,已是近午,東華重撿了一個杯子倒上半杯茶放到鳳九嘴邊,她聽話地低頭啜了兩口,感到的確是好茶,東華總是好吃好喝地養她,若她果真是個寵物,他倒是難得的一位好主人。東華見她仍一動不動蹲在攤開的畫卷上,道:“我去選打短刀的材料,你同去麼?”見她很堅定地搖了搖頭,還趁機歪下去故作假寐,拍了拍她的頭,獨自走了。

東華前腳剛出門,鳳九後腳一骨碌爬起來,她已漸漸掌握用狐形完成一些高難度動作的要領,頭和爪子並用將圖卷費力地重新捲起來,嘴一叼甩到背上一路偷偷摸摸地跑出太晨宮,避開窩在花叢邊踢毽子的幾個小仙童,跑到了司命星君的府上。

她同司命不愧從小過命的交情,幾個簡單的爪勢他就曉得她要幹什麼,將圖冊從她背上摘下來依照她爪子指點的那兩處將就寫命格的筆各自修飾一番,修繕完畢正欲將畫冊捲起來,傳說中的成玉元君溜來司命府上小坐,探頭興致勃勃一瞧,頓時無限感嘆:“什麼樣的神經病才能設計出這麼變態的玩意兒啊!”鳳九慈悲地看了遠方一眼,覺得很同情連宋。

待頂着畫軸氣喘吁吁地重新回到書房,東華還沒有回來,鳳九抱着桌子腿爬上書桌,抖抖身子將畫軸抖下來攤開鋪勻,剛在心中默好怎麼用爪子同東華表示這畫她央朋友照她的意思修了一修,不知合不合東華的意。此時,響起兩聲敲門聲。頓了一頓,吱呀一聲門開了,探入姬蘅的半顆腦袋,看見她蹲在桌子上似乎很欣喜,三步並作兩步到得書桌前。鳳九眼尖,瞧得姬蘅的手中又拿了一冊頁面泛黃的古佛經。這麼喜愛讀佛經的魔族少女,她還是頭一回見到。

姬蘅前後找了一圈,回來摸摸她的額頭,笑眯眯地問她:“帝君不在?”

她將頭偏開不想讓她摸,縱身一躍到桌旁的花梨木椅子上,姬蘅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倒是沒怎麼和她計較,邊哼着一首輕快小曲邊從筆筒裡找出一隻毛筆來,瞧着鳳九像是同她打商量:“今日有一段經尤其難解,帝君又總是行蹤不定,你看我給他留個紙條兒可好?”鳳九將頭偏向一邊。

姬蘅方提筆蘸了墨,羊毫的墨汁兒還未落到她找出的那個小紙頭上,門吱呀一聲又開了。此回逆光站在門口的是書房的正主東華帝君。帝君手中把玩着一塊銀光閃閃的天然玄鐵,邊低頭行路邊推開了書房門,旁若無人地走到書桌旁,微垂眼瞧了瞧握着一隻筆的姬蘅和她身下連宋送來的畫卷。

半晌,乾脆將畫卷拿起來打量,鳳九一顆心糾結在喉嚨口。果然聽到東華沉吟對姬蘅道:“這兩處是你添的?添得不錯。”寡淡的語聲中難得帶了兩分欣賞:“我還以爲你只會讀書,想不到這個也會。”因難得碰上這方面的人才,還是個女子,又多誇了兩句:“能將連宋這幅圖看明白已不易,還能準確找出這兩處地方潤筆,你哥哥說你涉獵廣闊,果然不虛。”姬蘅仍是提着毛筆,表情有些茫然,但是被誇獎了本能地露出有些開心的神色,捱到東華身旁去探身查看那副畫軸。

鳳九愣愣地看她靠得極近,東華卻沒避開的意思,沒什麼所謂地將畫軸信手交給她:“你既然會這個,又感興趣,明日起我開爐鍛刀,你跟着我打下手吧。”姬蘅一向勤學上進,雖然前頭幾句東華說的她半明不白,後頭這一句倒是聽懂了,開心地道:“能給帝君打打下手,學一些新的東西,是奴的福分。”又有些擔憂:“但奴手腳笨,很惶恐會不會拖帝君的後腿。”東華看了眼遞給她的那副畫軸,語聲中仍殘存着幾分欣賞:“腦子不笨一切好說。”

鳳九心情複雜且悲憤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沒有剋制住自己,撲過去嗷地咬了一口姬蘅,姬蘅驚訝地痛呼一聲,東華一把撈住發怒的鳳九,看着她齜着牙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樣,皺眉沉聲道:“怎麼隨便咬人?還是你的恩人?”她想說纔不是她的錯,姬蘅是個說謊精,那幅畫是她改的,纔不是姬蘅改的。但她說不出。她被東華提在手中面目相對,他提着她其實分明就是提一頭寵物,他們從來就不曾真正對等過。她突然覺得十分的難過,使勁掙脫他的手橫衝直撞地跑出書房,爪子跨出房門的一刻,眼淚啪嗒就掉了下來。一個不留神後腿被門檻絆了絆,她摔在地上痛得嗚咽了一聲,回頭時朦朧的眼睛裡卻只見到東華低頭查看姬蘅手臂上被她咬過的傷勢,他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留給負氣跑出來的她這頭小狐狸。她其實並沒有咬得那麼深,她就算生氣,也做不到真的對人那麼壞,也許是姬蘅分外怕疼,如果她早知道說不定會咬得輕一點。她忍着眼淚跑開,氣過了之後又覺得分外難過,一頭狐狸的傷心就不能算是傷心麼?

其實,鳳九被玄之魔君聶初寅誆走本形,困頓在這頂沒什麼特點的紅狐狸皮中不好脫身,且在這樣的困境中還肩負追求東華的人生重任,着實很不易,她也明白處於如此險境中凡事了不得需要有一些忍讓,所謂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然,此次被姬蘅摻合的這樁烏龍卻着實過分,激發了她難得發作的小姐脾氣。

她覺得東華那個舉動明顯是在護着姬蘅,她和姬蘅發生衝突,東華選擇幫姬蘅不幫她,反而不分青紅皁白地先將她訓斥一頓,她覺得很委屈,落寞地耷着腦袋蜷在花叢中。

她本來打算蜷得遠一些,但又抱着一線希望覺得東華那麼聰明,入夜後說不定就會省起白日冤枉了她,要來尋她道歉?屆時萬一找不到她怎麼辦?那麼她還是蜷得近一些罷。她落寞地邁着步子將整個太晨宮逡巡一番,落寞地選定蜷在東華寢殿門口的俱蘇摩花叢中。爲了蜷得舒適一些,她又落寞地去附近的小花溪撿了些蓬鬆的吉祥草,落寞地給自己在花叢裡頭搭了一個窩。因爲傷了很多心,又費神又費力,她趴在窩中頹廢地打了幾個哈欠,上下眼皮象徵性地掙扎一番,漸漸膠合在一起了。

鳳九醒過來的時候,正有一股小風吹過,將她頭頂的俱蘇摩花帶得沙沙響動,她迷糊地探出腦袋,只見璀璨的星輝灑滿天際,明亮得近旁浮雲中的微塵都能看清,不遠處的菩提往生在幽靜的夜色裡發出點點脆弱藍光,像陡然長大好幾倍的螢火蟲無聲無息地棲在宮牆上。她躡手躡腳地跑出去想瞧瞧東華回來沒有,擡頭一望,果然看見數步之外的寢殿中已亮起燭火。但東華到底有沒有找過她,卻讓她感到很躊躇。她蹭蹭蹭爬上殿前的階梯,踮起前爪抱住高高的門檻,順着虛掩的殿門往殿中眺望,想看出一些端倪。僅那一眼,卻像是被釘在門檻上。

方纔仰望星空,主生的南鬥星已進入二十四天,據她那一點微末的星象知識,曉得這是亥時已過了。這個時辰,東華了無睡意地在他自己的寢殿中提支筆描個屏風之類無甚可說,可姬蘅爲甚也在他的房中,鳳九愣怔地貼着門檻,許久,沒有明白得過來。

琉璃樑上懸着的枝形燈將整個寢殿照得有如白晝,信步立在一盞素屏前的紫衣青年和俯在書桌上提筆描着什麼的白衣少女,遠遠看去竟像是一幅令人不忍驚動的絕色人物圖,且這人物圖還是出自她那個全四海八荒最擅丹青的老爹手裡。

一陣輕風灌進窗子,高掛的燭火半明半滅搖曳起來,其實要將這些白燭換成夜明珠,散出來的光自然穩得多,但東華近幾年似乎就愛這種撲朔不明的風味。

一片靜默中姬蘅突然擱了筆,微微偏着頭道:“此處將長劍收成一枚鐵盒,鐵盒中還需事先存一些梨花針在其中做成一管暗器,三殿下的圖固然繪得天衣無縫,但收勢這兩筆奴揣摩許久也不知他表的何意,帝君……”話中瞧見東華心無旁騖地握着筆爲屏風上幾朵栩栩如生的佛桑花勾邊,靜了一會兒,輕聲地改了稱呼:“老師……”聲音雖微弱得比蚊子哼哼強不了幾分,倒入了東華耳中。他停筆轉身瞧着她,沒有反對這個稱呼,給出一個字:“說。”

鳳九向來覺得自己的眼神好,燭火搖曳又兼隔了整個殿落,竟然看到姬蘅驀然垂頭時腮邊騰上來一抹微弱的霞紅。姬蘅的目光落在明晃晃的地面上:“奴是說,老師可否暫停筆先指點奴一二……”

鳳九總算弄明白她在畫什麼,東華打造這類神器一向並非事必躬親,冶鐵倒模之類不輕不重的活計多半由些擅冶鑄之術的仙伯代勞,此時姬蘅大約正臨摹連三殿下送過來的圖卷,將他們放大繪得簡單易懂,方便供這些仙伯們詳細參閱。

曉得此情此景是個什麼來由,鳳九的心中總算沒有那麼糾結,瞧見姬蘅這麼笨的手腳,一喜,喜意尚未發開,又是一悲。她喜的,是困擾姬蘅之處在她看來極其簡單,她比姬蘅厲害;她悲的,是這是她唯一比得過姬蘅之處,這個功卻還被姬蘅強了。她心中隱隱生出些許令人不齒的期待,姬蘅連這麼簡單的事也做不好,依照東華的夙性不知會不會狠狠嘲諷她幾句。她打起精神來期待地候着下文。

可出人意料的是東華竟什麼也沒說,只擡手接過姬蘅遞過去的筆,低頭在圖紙上勾了兩筆,勾完緩聲指點:“是個金屬閥門,撥下鐵片就能收回劍來,連宋畫得太簡了。”三兩句指點完又擡頭看向姬蘅:“懂了?”一番教導很有耐心。

鳳九沒什麼意識地張了張口,感到喉嚨處有些哽痛。她記得偶爾她發笨時,或者重霖有什麼事做得不盡如東華的意,他總是習慣性地傷害他們的自尊心。但他沒有傷害姬蘅的自尊心。他對姬蘅很溫柔。

幢幢燈影之下,姬蘅紅着臉點頭時,東華從墨盤中提起方纔作畫的筆,看了她一眼又道:“中午那兩處連宋也畫得簡,你改得不是很好?這兩處其實沒有那兩處難。”

姬蘅愣了一會兒,臉上的紅意有稍許褪色,許久,道:“……那兩處”,又頓了頓:“……想來是運氣罷。”勉強籌起臉上的笑容:“但從前只獨自看看書,所知只是皮毛,不及今夜跟着老師所學良多。”又有幾分微紅泛上臉來,沖淡了些許蒼白,靜寂中目光落在東華正繪着的屏風上,眼中亮了亮,輕聲道:“其實時辰有些晚了,但……奴想今夜把圖繪完,不至耽誤老師的工期,若奴今夜能畫得完,老師可否將這盞屏風贈奴算是給奴的獎勵?”

東華似乎有些詫異,答應得卻很痛快,落聲很簡潔,淡淡道了個好字,正巧筆尖點到繃緊的白紗上,寥寥幾筆勾出幾座隱在雲霧中的遠山。姬蘅擱下自個兒手中的筆,亦挨在屏風旁欣賞東華的筆法,片刻後卻終抵不住睏意,掩口打了個哈欠。東華運筆如飛間分神道:“困就先回去吧,圖明天再畫。”

姬蘅的手還掩在嘴邊,不及放下來道:“可這樣不就耽誤了老師的工期?”眼睛瞧着屏風,又有些羞怯:“奴原本還打算拼一拼繪完好將這個獎勵領回去……”

東華將手上的狼毫筆丟進筆洗,換了支小號的羊毫着色:“一日也不算什麼,至於這個屏風,畫好了我讓重霖送到你房中。”

其實直到如今,鳳九也沒鬧明白那個時候她是怎麼從東華的寢殿門口離開的。有些人遇到過大的打擊會主動選擇遺忘一些記憶,她估摸自己也屬此類。所記得的只是後來她似乎又回到白天搭的那個窩裡去看了會兒星星,她空白的腦子裡還計較着看樣子東華並沒有主動找過她,轉念又想到原來東華他也可以有求必應,怎麼對自己就不曾那樣過呢。

她曾經多次偷偷幻想若有一天她能以一個神女而不是一頭狐狸的模樣和東華來往,更甚至若東華喜歡上她,他們會是如何來相處。此前她總是不能想象,經歷了這麼一夜,瞧見他同姬蘅相處的種種,她覺得若真有一天他們能夠在一起,也不過,就是那樣罷。又省起姬蘅入太晨宮原本就是來做東華的妻子,做他身邊的那個人,只是她一直沒有去深想這個問題罷了。

自己和東華到底還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她第一次覺得這竟變成極其渺茫的一件事。她模糊地覺得自己放棄那麼多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九重天,一定不是爲了這樣一個結果,她剛來到這個地方時是多麼的躊躇滿志。可如今,該怎麼辦呢,下一步何去何從她沒有什麼概念,她只是感到有些疲憊,夜風吹過來也有點冷。擡頭望向漫天如雪的星光,四百多年來,她第一次感到很想念千萬裡外的青丘,想念被她拋在那裡的親人。

今夜天色這樣的好,她卻這樣的傷心。

東華不僅這一夜沒有來尋她,此後的幾日也沒有來找過她。鳳九頹廢地想,他往常做什麼都帶着她,是不是隻是覺得身邊太空,需要一個什麼東西陪着,這個東西是什麼其實沒有所謂。如今,既然有了姬蘅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學生,不僅可以幫他的忙還可以陪他說說話解個悶,他已經用不上她這個小狐狸了。

她越想越覺得是這麼一回事,心中涌起一陣頹廢難言的酸楚。

這幾日姬蘅確然同東華形影不離,雖然當他們一起的時候,鳳九總是遠遠地趴着將自己隱在草叢或是花叢中,但敏銳的耳力還是能大概捕捉到二人間一些言談。她發現,姬蘅的許多言語都頗能迎合東華的興趣。譬如說到燒製陶瓷這個事,鳳九覺得自己若能說話,倘東華將剛燒製成功的一盞精細白瓷酒具放在手中把玩,她一定只說得出這個東西看上去可以賣不少錢啊這樣的話。但姬蘅不同。姬蘅愛不釋手地撫摸了一會兒那隻瘦長的酒壺,溫婉地笑着對東華道:“老師若將赤紅的丹心石磨成粉和在瓷土中來燒製,不定這個酒具能燒出漂亮的霞紅色呢。”姬蘅話罷,東華雖沒什麼及時的反應,但是鳳九察言觀色地覺得,他對這樣的言論很欣賞。

鳳九躲在草叢中看了一陣,越看越感到礙眼,耷拉着尾巴打算溜達去別處轉一轉。蹲久了腿卻有些麻,歪歪扭扭地立起身子來時,被眼尖的姬蘅一眼看到,顛顛地跑過來還伸手似乎要抱起她。

鳳九欽佩地覺得她倒真是不記仇,眼看芊芊玉指離自己不過一段韭菜葉的距離,姬蘅也似乎終於記起手臂上齒痕猶在,那手就有幾分怯意地停在半空中。鳳九默默無言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隨姬蘅那陣小跑緩步過來的東華一眼,可恨腳還麻着跑不動,只好將圓圓的狐狸眼垂着,將頭扭向一邊。這幅模樣看上去竟然出乎意料地很溫良,給了姬蘅一種錯覺,原本怯在半空的手一撈就將她抱起來摟在懷中,一隻手還溫柔地試着去撓撓她頭頂沒有發育健全的絨毛。見她沒有反抗,撓得更加起勁了。

須知鳳九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四個爪子血脈不暢,此時一概麻着,沒有反抗的實力。同時又悲哀地聯想到當初符禹山頭姬蘅想要搶她回去養時,東華他拒絕得多麼冷酷而直接,此時自己被姬蘅這樣蹂躪,他卻視而不見,眼中瞧着這一幕似乎還覺得挺有趣的,果然他對姬蘅已經別有不同。

姬蘅滿足地撓了好一陣才罷手,將她的小腦袋擡起來問她:“明明十惡蓮花境中你那麼喜歡我啊,同我分手時不是還分外地不捨麼,唔,興許你也不捨老師,但最近我和老師可以共同來養你,小狐狸你不是應該很高興麼?”盯着她好一會兒不見她有什麼反應,乾脆抱起她來就向方纔同東華閒話的瓷窯走。

鳳九覺得身上的血脈漸漸通順了,想掙扎着跳下來,豈料姬蘅看着文弱,箍着她的懷抱卻緊實,到了一張石桌前才微微放鬆,探手拿過一個瓷土捏成尚未燒製的碗盆之類,含笑對她道:“這個是我同老師專爲你做的一個飯盆,本想要繪些什麼做專屬你的一個記號,方纔卻突然想到留下你的爪子印豈不是更有意思。”說着就要逮着她的右前爪朝土盆上按以留下她玉爪的小印。

鳳九在外頭晃盪了好幾天的自尊心一時突然歸位,姬蘅的聲音一向黃鶯唱歌似的好聽,可不知今日爲何聽着聽着便覺得刺耳,特別是那兩句“我和老師可以共同來養你;我同老師專爲你做了一個飯盆”。她究竟爲了什麼才化成這個模樣待在東華的身旁,而事到如今她努力那麼久也不過就是努力到一個寵物的位置上頭,她覺得自己很沒用。她原本是青丘之國最受寵愛的小神女,雖然他們青丘的王室在等級森嚴的九重天看來太不拘俗禮,有些不大像樣,但她用膳的餐具也不是一個飯盆,睡覺也不是睡一個窩。自尊心一時被無限地放大,加之姬蘅全忘了前幾天被她咬傷之事,仍興致勃勃地提着她的玉爪不知死活往飯盆上按,她驀然感到心煩意亂,反手就給了姬蘅一爪子。

爪子帶鉤,她忘記輕重,因姬蘅乃是半蹲地將她摟在懷中,那一爪竟重重掃到她的面頰,頃刻留下五道長長血印,最深的那兩道當場便滲出滴滴血珠子來。

這一回姬蘅卻沒有痛喊出聲,呆愣在原地表情一時很茫然,手中的飯盆摔在地上變了形。她臉上的血珠子越集越多,眼見着兩道血痕竟匯聚成兩條細流,汩汩沿着臉頰淌下來染紅了衣領。

鳳九眼巴巴地,有些懵了。

她隱約地覺得,這回,憑着一時的義氣,她似乎,闖禍了。

眼前一花,她瞧見東華一手拿着張雪白的帕子捂在姬蘅受傷的半邊臉上幫她止血,另一手拎着自己的後頸將她從姬蘅的腿上拎了下來。姬蘅似是終於反應過來,手顫抖着握住東華的袖子眼淚一滾:“我、我只是想同它親近親近,”抽噎着道:“它是不是很不喜歡我,它、它明明從前很喜歡我的。”東華皺着眉又遞給她一張帕子,鳳九愣愣地蹲在地上看到他這個動作,分神想他這個人有時候其實挺細心,那麼多的眼淚淌過姬蘅臉上的傷必定很疼罷,是應該遞一塊帕子給她擦擦淚。

身後悉索地傳來一陣腳步聲,她也忘記回頭去看看來人是誰,只聽到東華回頭淡聲吩咐:“它最近太頑劣,將它關一關。”直到重霖站到她身旁畢恭畢敬地垂首道了聲“是”,她才曉得,東華口中頑劣二字說的是誰。

鳳九發了許久的呆,醒神時東華和姬蘅皆已不在眼前,唯餘一旁的瓷窯中隱約燃着幾簇小火苗,小火苗一丈開外,重霖仙官似個立着的木頭樁子,見她眼裡夢遊似地出現一點神采,嘆了口氣,彎腰招呼她過來:“帝君下令將你關關,也不知關在何處,關到幾時,方纔你們鬧得血淚橫飛的模樣我也不好多問,”他又嘆了口氣:“先去我房中坐坐罷。”

從前她做錯了事,她父君要拿她祭鞭子時她一向跑得飛快。她若不願被關此時也可以輕鬆逃脫,但她沒有跑,她跟在重霖的身後茫然地走在花蔭濃密的小路上,覺得心中有些空蕩蕩,想要抓住點兒什麼,卻不知到底想要抓住什麼。一隻蝴蝶花枝招展地落到她面前晃了一圈,她恍惚地擡起爪子一巴掌將蝴蝶拍飛了。重霖回頭來瞧她,又嘆了一口氣。

她在重霖的房中也不知悶了多少天,悶得越來越沒有精神。重霖同她提了提姬蘅的傷勢,原來姬蘅公主是個從小不能見血的體質,又文弱,即便磕絆個小傷小口都能流上半盅血,遑論結實地捱了她狠狠一爪子,傷得頗重,折了東華好幾顆仙丹靈藥纔算是調養好,頗令人費了些神。

但重霖沒有提過東華打算關她到什麼時候,也沒有提過爲什麼自關了她後他從不來看她,是不是關着關着就忘了將她關着這回事了,或者是他又淘到一個什麼毛絨油亮的寵物,便乾脆將她遺忘在了腦後。東華他,瞧着事事都能得他一段時日的青眼一點興趣,什麼釣魚、種茶、制香、燒陶,其實有時候她模糊地覺得,他對這些事並不是真正地上心。所以她也並沒有什麼把握,東華他是否曾經對自己這頭寵物,有過那麼一寸或是半點的心。

再幾日,鳳九自覺身上的毛已糾結得起了團團黴暈,重霖也像是瞧着她坐立難安的模樣有些不忍心,主動放她出去走走,但言語間切切叮囑她留神避着帝君些,以免讓帝君他老人家瞧見了令他徒擔一個失職的罪名。鳳九蔫耷耷地點了點頭算是迴應重霖,蔫耷耷地邁到太陽底下,抖了抖身上被關得有些暗淡的毛皮。

東華常去的那些地方是去不得的,她腦中空空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逛到了什麼地方,耳中恍惚聽到幾個小仙童在猜石頭剪子布的拳法,一個同另一個道:“先說清,這一盤誰要輸了今午一定去喂那頭圓毛畜生,誰耍賴誰是王八烏龜!”另一個不情不願地道:“好罷,誰耍賴誰是王八烏龜。”又低聲地好奇道:“可這麼一頭兇猛的單翼雪獅,那位赤之魔君竟將它送來說從此給姬蘅公主當坐騎,你說姬蘅公主那麼一副文雅柔弱的模樣,她能騎得動這麼一頭雪獅麼?”前一個故做老成地道:“這種事也說不準的,不過我瞧着前日這頭畜生被送進宮來的時候,帝君他老人家倒是挺喜歡。”

鳳九聽折顏說起過,東華他喜歡圓毛,而且,東華他喜歡長相威猛一些的圓毛。她腦中空空地將仙童們這一席話譯了一譯:東華他另尋到了一個更加中意的寵物,如今連做他的寵物,她也沒有這個資格了。

這四百多年來,所有能盡的力,她都拼盡全力地盡了一盡,若今日還是這麼一個結果,是不是說明因緣薄子上早就寫清了她同東華原本就沒什麼緣分?

鳳九神思恍惚地沿着一條清清溪流直往前走,走了不久,瞧見一道木柵欄擋住去路,她愣了片刻,柵欄下方有一個剛夠她鑽過去的小豁口,她貓着身子鑽過去順着清清的溪流繼續往前走。走了三兩步,頓住了腳步。

旁邊有一株長勢鬱茂的杏子樹,她縮了縮身子藏在樹後,沉默了許久,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尖兒來,幽幽的目光定定望住遠處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的一頭僅長了一隻翅膀的雪獅子。

雪獅子跟前,站着好幾日不見的東華帝君。

園子裡漂浮着幾許七彩雲霧,昭示此地匯盛的靈氣。她這樣偷偷地藏在杏子樹後,偷偷地看着東華他長身玉立地閒立花旁,心中不是不委屈,但也很想念他。可她不敢跑出來讓他看見,她不小心傷了姬蘅,惹他動了怒,到現在也沒有消氣。雖然她覺得自己更加可憐一些,但現在是她追着東華,所以無論多麼委屈,都應該是她去哄着他而不是他來哄她,她對自己目前處的這個立場看得很透徹。

東華腳旁擱了只漆桶,蓋子掀開,漆桶中冒出幾朵泛着柔光的雪靈芝。鳳九曉得雪獅這種難得的珍奇猛獸只吃靈芝,但東華竟拿最上乘的雪靈芝來餵養它,這麼好的靈芝,連她都沒有吃過。她見他俯身挑了一朵,幾步開外的雪獅風一般旋過來,就着他的手一口吞掉,滿足地打了個嗝。她覺得有些刺眼,把頭偏向一邊,眼風裡卻瞧見這頭無恥的雪獅竟拿頭往東華手底下蹭了蹭。這一向是她的特權,她在心中握緊了拳頭,但東華只是頓了片刻,反而擡手趁勢順了順這頭雪獅油亮雪白的毛皮。就像她撒嬌時對她那樣。

鳳九覺得這幾日自己發呆的時刻越來越多,這一次神遊歸來時,東華又不見了,雪獅也不見了。她擡起爪子揉了揉眼睛,眼前只有七彩的雲霧。她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擡頭時卻撞到杏子樹的樹幹,正模糊地想若方纔是做夢那自己躲到這株老樹後頭做什麼,就聽到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喂,你就是太晨宮中從前最受帝君寵愛的那隻靈獸?”

鳳九感到“從前”這兩個字有一點刺耳,但她正在傷心和落寞中,沒有精力計較。她目光渙散地順着那語聲回過頭,驀地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立在她身後問她那句話的,正是方纔隔得老遠的單翼雪獅,它巨大的身形遮住頭頂的小片日光,將她覆在樹角草叢的陰影中。

雪獅垂着眼饒有興致地看着她,依然懶洋洋道:“我聽那些宮奴們私下議論,說帝君從前對你如何地寵愛,還以爲是頭多麼珍罕難見的狐,”哼笑了一聲:“原來,也不過就是這麼個模樣。”

鳳九的自尊心又被小小地刺激了一下,她垂頭瞧見自己的爪子,上面的絨毛果然亂糟糟的,再看雪獅的爪子,每一根毛都亮晶晶似乎還在風中微微地拂動,她難堪地縮了縮爪,突然又覺得自己果然已經淪落到和一頭真正的寵物爭寵的地步,心中頓時無限蕭瑟淒涼,掉頭就打算離開。

身前的雪獅卻旋風一般地封住她的退路,還擡起爪子推了她一把:“走那麼快做什麼。”她被推得一個趔趄,爬起來沉着眼看向擋住她路的放肆雪獅,但她忘了此時她是個狐,這樣一副威怒的模樣若是她人型時做出來確然威懾力十足,但這麼一頭小紅狐怒睜着圓圓的雙眼,效果着實有些勉強。

雪獅懶洋洋地眯着眼,又推了她一把:“怎麼,這樣就不服氣了?”見她掙扎着還要爬起來,乾脆一隻爪子壓在她心口將她訂在地上翻身不得,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我還聽說,你仗着帝君的寵愛侍寵生驕,不知好歹地傷了我的小主人姬蘅公主?”另一隻爪子伸過去按住她撲騰的兩隻前爪,抓了一把,她兩隻小爪子立時冒出血珠,它瞧着她這幅狼狽模樣挺開心地道:“我的小主人善良又大度,被你這頭劣等雜毛傷了也不計較,不過我卻不是那麼好打發的,今天算你倒黴碰上我。”

它後面的話鳳九沒有聽得太真切,只是感到繼爪子的刺痛後臉上又一熱,緊接着有什麼鋒利的東西刺進臉頰,一勾,撕裂般的刺痛瞬間蔓延半張臉。她痛得要喊出來,覺得自己像條魚似地拼命張開了嘴巴,但理所當然地沒有發出什麼聲音。

雪獅緩緩擡起的爪子上沾了不少血珠,滴落在她的眼皮上,她喘息着睜大眼,感到整個視野一片血紅,天邊的雲彩,遠處白色的佛鈴花,此時皆是一片緋色。眼前頂着紅色毛皮的漂亮獅子似乎有些驚訝,臉上卻綻出一個殘忍的笑來:“果然如他們所說,你是不會說話的呀。”

鳳九其實早聽說過單翼雪獅的勇猛,九重天有多少愛顯擺的小神仙老神仙想獵它們來當坐騎,這麼些年也不過天君的小兒子連宋君獵到一頭送給他侄子夜華君,但夜華君對坐騎之類不大有興趣,徒將一頭來之不易的靈獸鎖在老天君的獵苑中隨意拘着。鳳九看得清自己的斤兩,雖然自己的原身便是一頭狐形,但修煉的法術皆是以人身習得,譬如許多強大的法術需手指結出印伽才能引出,她目前這個模樣比起雪獅來實力着實太懸殊,不宜和它對着來。

雪獅拿爪子拍了拍她傷重的右臉,她叫不出聲來分擔,徒留入骨的疼痛鑽進心底,不知姬蘅當初是不是這麼疼,應該不會這麼的疼,她是無心,而且她的爪子遠沒有這頭雪獅的鋒利殘忍。

獅子像是玩上癮了,如同饜足的貓擺弄一隻垂死的耗子,又拍了拍她血肉模糊的右臉:“你是不是還妄想着帝君他會飛奔來救你?你就是裝得這麼一副可憐相,從前才得了帝君的垂青吧?不過你覺得有了我這樣的坐騎,帝君他還有可能恢復對你的寵愛麼?我上天以來帝君他日日陪着公主來看我,卻從沒在我的面前提起過你這頭小雜毛。我聽宮奴說他已經關了你許久,”它笑起來:“對了,據我所知帝君並沒有下令將你放出來,你是怎麼出來的?”

鳳九深知,這種兇猛的靈獸其實愛看爪下的獵物服軟,越是掙扎反抗吃的苦頭說不定越多,依如今眼前這頭雪獅的殘忍和興頭,依着性子折騰死她也不是沒有可能。俗話說死有輕於鴻毛者有重於泰山者,白家的子息若今日以此種方式死在此種地方,死後連牌位都沒有資格祭在青丘的。

她奄奄地癱在草地上喘着氣,突然有點不明白自己好端端一個神女,爲什麼要跑到這人生地不熟的九重天來落難到這步境地。姬蘅受了委屈還有東華來護着她,還有一頭忠心護主的雪獅罩着她替她報仇,可她的委屈,遠在青丘的親人甚至都不曉得。

雪獅拍打她一陣瞧她沒什麼反應,果然漸漸感到無趣,哼了一聲,用爪子扯下她頸間的一個小玩意慢悠悠地踱步走了。那東西是東華抱她回九重天后栓在她頸間的一塊白玉,很配她的毛色,她從前很喜歡,也將它看得很重,等閒人摸都不要想摸。此時,這塊白玉不僅被這頭雪獅摸了還被搶走了,她卻沒有太大的反應,她只是太疼了。三個多月前十惡蓮花境中她其實也受過重傷,但那時東華在她身邊,她並沒有覺得很疼。此時竟感到一種難言的痛苦,也說不清是身上還是心上,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她望着天上飄移的浮雲,眼睛漸漸有些乾澀,幾滴眼淚順着眼尾流下來,她忍着疼痛,擡起爪子小心翼翼地避開傷處擦了擦。愛這個東西,要得到它真是太艱難了。

鳳九在空曠的野地裡躺了許久,她疼得連動一動都沒什麼力氣,指望着路過的誰能懷着一顆慈悲心將她救回去塗點止疼的傷藥,但日影漸漸西移,已近薄暮時分,她沒有等到這個人,纔想起這其實是個偏僻之地,等閒沒有誰會逛到這個地方來。

九月秋涼,越是靈氣聚盛之地入夜越冷,瞧着此處這靈氣多得要漫出去的樣子,夜裡降一場霜凍下來指時可待。鳳九強撐着想爬起來,試了許久使出來一丁點勁,沒走兩步又歪下去,折騰許久不過走出去兩三丈遠,她乾脆匍匐狀一寸一寸向前爬行,雖然還是蹭得前爪的傷處一陣一陣疼,但沒有整個身子的負擔,是要快一些。

眼看暮色越來越濃,氣溫果然一點點降下來,鳳九身上一陣熱一陣冷,清明的頭腦也開始發昏,雖然痛覺開始麻木讓她能爬得快些,但天黑前還爬不出這個園子找到可避寒的屋舍,指不定今夜就要廢在此處,她心中也有些發急。但越急越不辨方向,也不知怎麼胡亂爬了一陣,撲通一聲就掉進附近的溪流,她撲騰着爪子嗆了幾口水,一股濃重的血腥猛地竄進喉嚨口,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據司命的說法,他老人家那日用過晚膳,剔了牙,泡了壺下界某座仙山他某個懂事的師妹進貢上來的新葉茶,搬了個馬紮,打算趁着幽靜的月色在自家府邸的後園小荷塘中釣一釣魚。魚杆剛放出去就有魚咬鉤,他老人家瞧這條魚咬鉤咬得這樣沉,興奮地以爲是條百年難遇的大魚,趕緊跳起來收杆,沒想到釣上來卻是個半死不活通共只剩一口氣的小狐狸。這個小狐狸當然就是鳳九。

鳳九在司命府上住了整三日,累司命在會煉丹煉藥的仙僚處欠下許多人情債討來各種療傷的聖藥,熬成粉兌在糖水中給她吃,她從小害怕吃苦司命他居然也還記得。託這些聖藥的福,她渾身的傷勢好得飛快,四五日後已能下地。司命捏着他寫命格的小本兒不陰不陽地不知來問過她多少次:“我誠心誠意地來請教你,作爲一個道行不淺的神女,你究竟是怎麼才能把自己搞到這麼慘一個境地的?”但她這幾日沒有什麼精神,懶得理他。

她時不時地窩在雲被中發呆,窗外浮雲朵朵仙鶴清嘯,她認真地思考着這兩千多年的執念是否已到了應該放棄的時候。

她真的已經很盡力。四百多年前,當司命還擔着幫天上各宮室採辦宮奴的差使時,她託他將她以宮女的名義弄進太晨宮,就是爲了能夠接近東華。怕她爹孃曉得她不惜自降身份去九重天當婢女,還特意求折顏設法將她額頭上的鳳羽胎記暫收掉,總之,做了十足的準備功夫。臨行前折顏還鼓勵她:“你這麼乖巧漂亮好廚藝,東華即便是個傳說很板正的神仙,能扛得過你的漂亮和乖巧,但一定扛不過你的廚藝,放心去吧,有我和你小叔同你做後盾。”她便滿心歡喜壯志凌雲地去了。但,四百多年一日日過一月月過一年年過,雖同在一個宮殿,東華卻並沒有注意到她,可見一切都講一個緣字。若果真兩人有緣,就該像姑姑珍藏的話本中所說,那些少年郎君和妙齡女子就算一個高居三十六天一個幽居十八層冥府,也能碰到比如天突然塌了恰巧塌掉少年郎君住的那一層使他正好掉在妙齡女子的面前這種事,絕不至於像她和東華這樣艱難。

後來她變成個狐狸,總算近到了東華的身旁。聶初寅誆走她的毛皮,提前將它們要回來雖艱難些,也不是不可能,託一託小叔白真或是折顏總能辦成。但東華似乎很喜歡她狐狸的模樣,他對那些來同她獻殷勤的神女或仙子的冷淡,她都看在眼中,私下裡她很有自知之明地覺得她同那些神女或仙子沒什麼不同,若是將毛皮要回來變成人形,也許東華就會將她推開,她再不能同他那麼的親近,那虛妄度過的四百多年不就是證明麼。當然,她不能永遠做他的靈寵,她要告訴他她是青丘的小神女鳳九,不過,須得再等一些時候,等他們更加親近、再更加親近一些的時候。可誰會料到這個時刻還沒有到來,卻半途殺出來一個姬蘅入了太晨宮。大約,這又是一個他們無緣的例證吧。

想到此處,正迎來司命日行一善地來給她換傷藥。

自她落魄以來,每每司命出現在她的眼前,總帶着一些不陰不陽怒其不幸恨其不爭的怪脾氣,今日卻像撞了什麼大邪轉了性,破天荒沒拿話來諷她,一張清俊的臉嚴肅得堪比她板正的父君,一貫滿含戲謔的丹鳳眼還配合地含了幾分幽幽之意。

她禁不住多看了他兩眼,看得一陣毛骨悚然,往被子裡縮了縮。

司命將內服的傷藥放進一個紫金鉢中拿藥杵搗碎了,又拿來一個勺子先在勺底鋪一層砂糖,將搗好的藥面勻在砂糖上,在藥面上再加蓋一層砂糖,放到她的嘴邊。

鳳九疑惑地看着他。

司命幽幽地回看她:“這種傷藥不能兌在糖水裡,服下一個時辰後方能飲水,”又從牀邊小几的琉璃盤中拿出個橘子剝了給她:“如果還是苦,吃個橘子解苦聽說沒有什麼大礙。”

鳳九伸出爪子來接過橘子,低頭去舔藥,聽到司命嘆了口氣,此回連語聲都是幽幽的:“我閒着也是閒着,去一十三天探了探你的事,聽說是傷了南荒的什麼公主被東華他關起來了?你這個傷,不是被那個什麼公主報復的吧?”

她舔藥的動作頓了頓,很輕地搖了搖頭。

司命又道:“兩日後東華大婚,聽說要娶的就是被你抓傷的那個什麼魔族的公主。你,打算怎麼辦?”

她看着爪子裡的橘子發怔,她知道他們會大婚,但是沒有想到這麼的快。她擡起頭疑惑地看向司命,有一些想問的事尚未出現在眼神中,司命卻好像已讀懂她的思緒:“沒有人找你,他們似乎都不知道你失蹤了。”

她低下頭去繼續看爪子中連白色的經絡都被剝得乾乾淨淨的橘子。

司命突然伸手撫上她的額頭,他這樣的動作其實有些逾矩,但撫着她冰冷額頭的手卻很溫暖,她眼中蓄起一些淚水,愣愣地望着他。

迷茫中她感到他的手輕輕地揉着她的額頭,像是在安撫她,然後聽到他問她:“殿下,你是不是想回青丘了?”

她點了點頭。

他又問她:“兩千年多年的執念,你真的放得下?”

她又點了點頭。

他還在問她:“那你想不想見他最後一面?”

她還是點了點頭。

她覺得司命的每一句都像是她自己在問着自己,像是另一個堅強的自己在強押着這個軟弱的自己同這段緣分做一個最後的了結。這段情她堅持到這一刻其實已經很不容易,從前她能堅持那麼久是因爲東華身邊沒有其他人,她喜歡着他是一種十分美好的固執。但既然他立刻便要成婚,變成他人的夫君,若她還是任由這段單相思拖泥帶水,只是徒讓一段美好感情變成令人生厭的糾纏,他們青丘的女子沒有誰能容忍自己這樣沒有自尊。儘管她還屬於年少可以輕狂的年紀,但既然已經到這個地步了,徒讓自己陷得更深,今後的人生說不定也會變得不幸。還有那麼長那麼長的人生,怎麼能讓它不幸呢。

她小心翼翼地剝開橘子肉分給司命一半,眼中黑白分明得已沒有淚痕。司命接過橘子,半晌,低聲道:“好,等你明天更好一些,我帶你去見見那個人。”

在鳳九的記憶中,她作爲小狐狸同東華最後的這次相見,是一個略有小風的陰天。說是相見其實有些辜負了這個“相”字,只是司命使了隱身術遁入太晨宮,將她抱在懷中容她遠遠地看上東華一眼。

是東華常去的小園林,荷塘中蓮葉田田,點綴了不少異色的蓮花,其上還坐落着專爲她乘涼造起來的白檀木六角亭,此時亭中伏坐的卻是多日不見的姬蘅同那頭單翼雪獅。

亭中的水晶桌上攤了張灑金宣,姬蘅正運筆抄寫什麼,那頭雪獅服帖地蹲在她兩步開外。鳳九打了個冷顫,如今她看到這頭獅子反射性就感到渾身疼。

姬蘅很快地抄完一張,招手讓雪獅靠近,這頭本性兇狠的獅子竟然很聽話,安靜待姬蘅將抄滿字的宣紙攤在它背上晾墨,又拿頭拱了拱姬蘅的手,大約拱得姬蘅有幾分癢意,咯咯笑着向亭外荷塘邊隨意把玩一柄短刀的東華道:“看樣子索縈許是餓了,雪靈芝在老師你那兒,雖然不到午飯,暫且先餵它一棵吧。”

鳳九在心中記下,原來這頭雪獅叫做索縈。東華的腳邊果然又放着一口漆桶,揭開來仍是一桶泛着柔光的靈芝。

索縈是頭好寵物,聽到姬蘅的吩咐,並沒像上回那樣風一般地竄到東華的跟前。它馱着背上的灑金宣步履優雅且緩慢地邁下六角亭的臺階,仰頭叼走東華手中的靈芝,惹得姬蘅又一次讚歎。

鳳九臥在司命的懷中,微擡眼看着不遠處這一幕。放下那些執着和不甘,客觀評價眼前的情景,俊美的男主人、美麗的女主人,還有一頭聽話的得兩人都喜愛的靈寵,連她都覺得這樣的場景如詩如畫,十分完滿和諧。

園子裡幾株佛鈴花樹正值花季,鈴鐺般的花盞綴滿枝頭,風一吹,搖搖墜落。鳳九在司命懷中動了動,他附在她耳邊輕聲道:“走了麼?”

一人一狐正欲轉身,一枚寒光閃電般擦過身旁的微風釘在附近的佛鈴花樹幹上。鳳九屏住呼吸,瞧見不遠處頎長的紫色身影在飄零的佛鈴花雨中緩步行來,那樣步步皆是威儀的姿態,她從前總是跟在他的身邊,並沒有像現在這樣認真地注意過。

她看到他移步靠近那株釘了長劍的佛鈴樹幹,擡手拾起劍身上一片被劈開的花瓣,對着暗淡的日光,眉眼中浮出探究的神態。她想起這柄劍方纔還是把短刀握在他手中,大約就是代連宋君打成的那把送給成玉元君的生辰賀禮。他這是在借佛鈴花試這把劍的重量和速度。若是劍太重速度太慢,帶起的劍風必然吹走小小的佛鈴花,更別說將它一劈爲二。他查看了一會兒,眉眼中的專注讓她覺得很熟悉,她一直覺得他這樣的表情才最好看。

他擡手將長劍自樹幹中取出來,又漾起一樹花雨,那瓣劈開的佛鈴花被他隨手一拂飄在風中。她伸出爪子來,小小的殘缺的花瓣竟落在她的爪子裡。她有些詫異,怔怔地注視手中殘損的花瓣,許久後擡頭,視野中只留下妙曼花雨中他漸遠的背影。

她想,她們曾經離得那樣近,他卻沒有看到她。

其實東華有什麼錯呢,他從不知道她是青丘的鳳九,從不知道她喜歡他,也從不知道爲了得到他她付出了怎樣的努力。只是他們之間沒有緣分。所謂愛,並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東西,她盡了這樣多的力還是沒有得到,已經能夠死心。雖然他們註定沒有什麼緣分,但她也可以再沒有遺憾了。

她的腦海中響起一問一答的兩個聲音,又是那個軟弱的自己和堅強的自己。司命揉了揉她的頭,嘆了口氣抱着她離開,她聽見腦中的那場對話私語似地停留在耳畔。

“離別很難過吧?”

“有什麼好難過的,總有一天還能再見到。”

“但是,下次再見的話,就不再是用這樣的心意看着他了。”

“應該珍惜的那些我都放進了回憶中,而失去了我對他的心意,難道不該是他的損失麼?此時難過的,應該是他啊。”

但不知爲何,卻有眼淚滑落眼角,滴在爪心的佛鈴花上,像是從殘花的缺口溢出來一段濃濃悲傷。她沒有忍住,再次回頭,朦朧視野中卻只看到花雨似瑞雪飄搖,天地都那麼靜。她擡起爪子來,許久,輕輕在司命手心中寫下她想問的一句話:“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吧?”她感到他停下腳步來,良久,手再次逾矩地撫上了她的額頭,回答她道:“是的,殿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第二日,九月十三,星相上說這一日宜嫁娶、祭祀、開光、掃舍,一十三天總算是迎來東華同姬蘅的大婚。這場想望中將辦得空前盛大的婚事卻行得十分低調,除了一十三天太晨宮中喜氣一些,其餘諸天皆沒什麼動靜,果然很合東華一向的風格。

鳳九原本便是打算在這一夜離開九重天,臨行前她借司命府中的竈頭烤了幾隻地瓜包起來,馱在背上悄悄往十三天走了一遭。她把包好的地瓜擱在太晨宮門口,算是給東華大婚送上的賀禮,即便了斷因緣,東華這幾個月對她的照拂,她卻牢牢記在心上。她沒有什麼好送他的,烤的這幾隻地瓜也不知最後能不能到他的手上,他看着它們,不知是不是能夠想得起她這隻小狐狸。不過,若是想不起也沒有什麼。明月高懸,她隱約聽到宮中傳來一些喜樂的絲竹聲,心中竟然平靜得既無悲也無喜,只是感到一種不可言明的情緒緩緩將她淹沒,就像上回在拴着單翼雪獅的園子裡不慎跌落園旁的小河流,卻不知這情緒到底是什麼。

三百多年後,再仔細將這些前事回憶一番,竟有一些恍惚不似真實之感。這也是三百年來她頭一回這麼細緻地回想這一段令人神傷的往事,才明白情緒是一種依附細節之物。一些事,若細想,就不是那麼回事,若不細想,不就是那麼回事?

至於燕池悟口中所述東華這幾十萬年唯一陷進去的一段情,爲什麼是一段倒黴的情,鳳九約莫也猜測出來一二。縱然東華喜歡姬蘅,甚而他二人離修成正果只還差那麼臨門的一步,但這臨門的一步終歸是走岔了。傳說中大婚當夜姬蘅不知所蹤,頂了姬蘅穿了身紅嫁衣搭個紅蓋頭坐在喜房中的是知鶴公主。此事如此的峰迴路轉,鳳九其實早所有人一步曉得,她去太晨宮送地瓜時已被一身紅衣的知鶴攔在宮牆邊說了一大頓的奚落話。彼時知鶴還用一些歪理讓她相信她同東華實乃有情人終成眷屬,意欲狠狠傷她一傷。鳳九記得有一個時刻她的確覺得此事很莫民奇妙,但終歸是東華的大婚,她那時還未確信東華對姬蘅有意這一層,覺得無論他是娶姬蘅還是娶知鶴,對她而言都沒有什麼分別,也談不上會不會更受傷之類。她那時,無論是身上還是心上,那些傷口雖還未復原,但也不知是這一番蛻變的經歷陣痛得太厲害以至於麻木還是什麼其他原因,反而再也感覺不到疼痛。

梵音谷中,烈日炙烤下偶爾可聞得幾聲清亮的蟬鳴,燕池悟在一旁越發說得有興致:“傳聞裡雖說的是新婚當夜姬蘅她不知所蹤了,但是老子從一個秘密的渠道里聽說,姬蘅她那一夜是和從小服侍她的那個小侍衛閩酥私奔了。”他哈哈大笑一陣:“洞房花燭夜,討的老婆卻跟別的男人跑了,這種事有幾個人扛得住,你說冰塊臉是不是挺倒黴的?”

鳳九訝了一陣,她那夜離開九重天后,便再未打聽過東華之事,聽到燕池悟談到姬蘅竟是如此離開,一時間倍覺訝異。但她對燕池悟所說還是有所懷疑,她尚在太晨宮時,見到姬蘅對東華的模樣,全是真心實意地欽佩崇拜,或許還有一些愛慕,並不像只將他當做一個幌子,此事或許另有蹊蹺也說不一定。

漸漸有些雲彩壓下來,日光倒是寸寸縮回去,這情形像是有雨的光景。鳳九一面看了看天,一面瞧見燕池悟仍是一副笑不可抑,與她此時回憶了傷感往事後的沉重心情不可同日而語,略感扎眼,忍不住打擊他一兩句:“英雄你既然也喜歡姬蘅公主,她同旁人私奔又不是同你私奔,何況她雖未同東華行圓房之禮,終歸二人同祭了天地,還是應算作夫妻,終歸比你要強上一些,何至於如此開心。”

燕池悟面色奇異地看向她:“同祭了天地?你不是東華府中的家眷麼,奇怪,你竟不知?”

鳳九愣了愣:“知道什麼?”

燕池悟撓了撓頭:“冰塊臉並沒有和姬蘅同祭天地啊,聽說他養了頭紅狐當做靈寵,祭天前忽然想起要瞧瞧這頭靈寵,命仙官們將它牽來,令旨吩咐下去,才發現這頭靈寵已不知失蹤多久了。”

鳳九站起來打斷他:“我去瞧瞧這個突出的扇形臺有沒有什麼路可上或可下,一直困在此處也不是辦法,燕壯士你講了許久興許也累了,我覺得咱們還是多想想如何自救。”

燕池悟在她身後嚷:“你不聽了麼?很好聽的。”兩三步趕上她,仍然絮絮叨叨:“後來冰塊臉急着去尋那頭靈狐了,也沒來得及和姬蘅行祭天禮。說來也真是不像話,他還跑來找過老子要那頭走丟的狐狸,以爲是老子拐了去,老子長得像是會拐一頭狐狸的模樣麼?要拐也是拐天上的宮娥仙女,他也忒看不起老子。不過聽說三百年來他一直在找也沒有找到,老子覺得,這頭狐狸多半是不在世上了罷,也不曉得是頭什麼樣的狐狸這麼得他喜愛。”

他絮絮叨叨完,擡頭瞧見鳳九正單腳踏在懸崖邊朝下探望,踏腳的那塊石頭嵌在砂岩中卻似有些鬆動。他慌忙提醒道:“小心!”陡然飆高的音量卻讓鳳九嚇了一跳,不留神一腳踏空,燕池悟額頭上蹭地冒出來兩顆冷汗,直直撲了過去。

(第一卷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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