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風習習,薄暮如紗。
我與繇稽元君一語不發地行走在白玉石碾鋪的仙道上,他忝着胸膛在前開路,不時扭過頸項同我道上個鮮聞趣事解乏遣悶。不期我生性淡泊、清心無爭,較着其他神仙確然無趣乏味了不少,但凡碰到一兩個合襯心意的纔會展顏笑一笑,平白枉費了繇稽元君的一番心意。
我甚是媖嫺地尾在他身後踱步徐行,十分歡愉地殿着後,一點天神、仙執的架子也沒有露將表現出來。繇稽元君行在離我十尺之內的正方位上,初時見我對他愛答不理的模樣只認爲我是個難以相處的天神,未知一來二去,將將膽肥氣壯,竟故意緩馳步子,慢慢與我並肩齊行。
他離得我很近,眉宇攏合略顯得有些拘謹,丹田氣力尤爲不足地說道:“白兮……天神,我家仙主曾道言你是天垠地荒裡最灑脫自在的神仙,愛恨分明、雷厲風行,那桃花元君的桃花塢你說毀就給毀了,絲毫不拖泥帶水。”又靠得更近了些,左右前後地謹慎拿眼睃巡一圈,趁着四下無人之際,又眉歡眼笑地壓低嗓音說道:“尤其今日仙戰臺上那一遭,忒地深明大義。只讓小神對你老人家的敬仰之心猶若滔滔江水滾滾而來,奔騰到海復再回還。”
深明大義?我嘴角一抽,不無好氣地說道:“深明大義?你家仙主也是如你這般認爲的麼?”
“這倒不曾。”他搔頭不住地說着:“我家仙主只貫連着讚了三聲‘妙’語,言訖,又伏在酒案上浮了三大白。”
我怔了一怔。
隔了半晌,才覷着遠處一團不成模樣的五彩祥雲,緩緩地說道:“神族一衆仙神裡也唯有你家仙主將神仙做成了神仙,旁人,從頭髮尖兒到腳跟頭無不透着一股子煙火氣息。他們以爲浸透得久了就會修成一個囫圇神仙,卻不知,哪裡有他們想的那般容易?”
他被我說的有些發懵,暈乎乎地摩挲了一把面頰,殷勤地爲我在前主動趟着路徑。孰料我的一席胡言亂言勾得他失了心智,不期一路上絆了三四回,鼻青臉腫的煞是恓惶!
我思忖着本天神同星河宮司天天神交情不錯,若然被他瞧見他府內的繇稽元君因着我的一席話失魂落魄成如此德行,屆時不消他動手,憑着本天神自知之明的良知便能羞愧而死。
腳下徑自緊趕了幾步路程,與他平齊,側身望着他的半邊面頰似笑非笑地嘆了一聲,大感無奈地嗔着:“你這元君實心的癖性倒也與你家仙主一般合襯,並無二致。”
他側將身子苦笑連連,也如我一般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着:“水德星君說我家府上有怎樣的主子便生有怎樣的奴僕,僕隨主性已是不爭,如此方纔相得益彰,更卻合宜。”
我乾乾笑了兩聲:“老星君一向正經嚴明,從不輕易唬人。他若說是,那便就是了。”
他扭身略顯正經地望着我,一雙耐看的眸子裡蘊着盈盈清澈。目不轉睛地盯了我一陣,良久,纔將釋然,篤定說着:“果然如此!”
我睜大眼睛覷着他,一片茫然。
他笑說道:“我家仙主曾經言說白兮仙執是天垠地荒裡最爲灑脫自在的神仙,目今小神瞧着,果然如此!”
我情不自禁地將嘴角微微一翹,臉上勾起一抹笑靨,望着他的身影莫名地卸下了全身矜持。果然、果然,星河宮果然是天垠地荒神族裡獨一份的好去處。
傳聞星河宮乃是司天天神承天接掌天垠地荒神族“掌天”一職時老帝君親自賞賜的府邸,欲指望着他能克盡厥職,任勞任怨地將一門心思耗費在工作上。可他倒好,本職工作幹得是一塌糊塗,副業卻搗鼓的風生水起。
初時里老神帝睜一眼閉一眼地權作不見,只以爲這一任的“掌天”是個不爲禮法所拘、散漫自在慣了的仙神,滿以爲時日一長,期着他會收斂性神,屆時再爲他神族事業添磚加瓦。不期一片苦心,付諸東流。
三月初八,凌雲寶殿上一衆仙官聯名上疏於老帝君,文曰:臣等萬死,聞今之天聖闕遺,屢庇廕司天護其左右,實不敢擎受矣!乞天聖不分畛域,一同視之!
須知老帝君得道甚久,心中明鏡澄澄全然通徹,放眼一瞧底下黑壓壓跪着的一干仙神,心內反覆盤算,仔細斟酌。須臾間靈識清明,頓生一計:“司天天神踔絕之能,諸愛卿該當擯棄前嫌,輔佐本君理治天脈。本君念及‘掌天’一職着然艱辛,若是諸卿或有韜略才謀者,無須得本君旨意,可徑入星河宮鳩佔,轄制靈臺。”
不得不說,他這一手以退爲進使得那叫一個天衣無縫。縱然凌雲殿上跪着的一衆仙神自詡滿腹經綸再如何腹有詩書氣自華,略略遺憾的是,他們不會察觀天象,更無有通過去曉未來的本事。
往重了說,星河宮是神族帝君知往鑑今、運籌帷幄的千里眼、順風耳;往小了講,唔,司天天神左右不過是神族裡頭一個窮算命的。自然自然,這神仙裡頭的窮算命與那凡間街衢巷陌裡頭的窮算命不能一概而論,星河宮的司天天神那可是奉旨算命,十足的鐵飯碗。
三月初九,凌雲寶殿上一衆仙官復再不爲五斗米折腰地聯名上疏於老帝君,且同仇敵愾悲憤滔天。
這一次,並非司天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挑起衆怒,論起來他也的確冤枉,事因源起於他府邸內幾隻豢養的玄鶴。彼日司天與他府內的唯一眷屬繇稽元君聯袂出外遊山,不成想昨個還甚是矜持淡定的玄鶴兄們吃多了仙草,並着那本就不太靈感的腦袋一抽,熱血沸騰地撲棱棱將雙翅一展,徑直飛出了星河宮的院子無不興奮地外出郊遊踏青去了。
若是尋常的踏青郊遊也還尚可,惆悵的是,這幾位鶴兄踏着踏着、郊着郊着,一個不留神,便興趣盎然地遊了幾處仙家的院子、踏了幾處道友的後花園,許是素昔裡司天天神**得當,鶴兄們再將一個不留神,從各處仙府順走了許多了不得的仙物道寶。
呃,這一下,方是清水掉進沸油鍋,噼裡啪啦稀里嘩啦。
此事前後委實折騰了幾日纔算告一段落。
老帝君親判:司天豢養不善,該領個疏忽失察之罪。本君體念汝系初犯,罪責於免。又判:無知玄鶴,擅入玄府。死罪可恕,活罪難饒。將汝等永罰於本君之仙雲橋下回旋展翅,不眠不休。
三月十五,凌雲殿老臣水德帝君彈劾司天天神,罪目罄竹難書。
幾日後,無與倫比且名垂仙史的“仙戰臺”落成,自它登場那一日起就已彰顯出與衆不同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