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醒醒(18)
我又做夢了。這一次我夢見的是海,很藍很藍的海,我將整個的身體放入其中,海水慢慢將我覆蓋、淹沒。我以爲我可能會窒息,鼻子裡吸進的卻不是海水,而是淡淡的香味,像米砂曾經用過的一款香水的味道,又像小時候曾經吃過的一種特別好吃的水果糖融化時的氣息,讓我崩緊的全身徹底地放鬆了。我努力地貪婪地吸着那種香,拼盡我全身的力氣,生怕漏掉一絲一毫。然而就在這時,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力量卻將我吸入深深的黑暗,我恐慌地伸手,想要抓住些什麼,可是徒勞無獲。海水漫過了我的身體,我如同墜入深淵,往下掉啊掉啊掉啊,周圍一片黑暗,我試圖尖叫,腹部的肌肉因爲緊張而緊縮着,可我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就在我絕望到頂點的時候,感覺到一隻手用力地將我一把提了起來,我又得以重見天日,金色的陽光照射着我,讓我睜不開眼。
我醒了。
握着我的手的人,是路理。
他用一塊早已準備好的溼毛巾替我擦了一把臉,問我說:"喝點水嗎?"
我有點不明白狀況,掙扎着要爬起來,他卻扶着我的雙肩,把我用力按下去:"你再睡會兒。"
夢裡的香味徹底消失了,我聞到的是空氣裡殘餘的酒精氣味,昨晚的一切慢慢在我腦子裡浮現,我的臉一下子就變得潮紅。天,瞧我都做了些什麼!我不敢看他,連忙搶過那張溼毛巾蓋住我的臉,重新躺了下去。
我居然……喝多了。
"以後不許再喝酒了!"他說,"好在今天是週日。不過我要趕到學校去,晚上還有模擬考。你要是不行就再睡會兒,睡醒了吃點東西,我明天再來看你。"
"不用了。"我在毛巾下面發出微弱的聲音。
"想不麻煩我,就別做讓我擔心的事。"他說。
我沒再應他,因爲不知道該怎麼應。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站起身來,下了樓,自己開了門,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我的耳朵好像變得特別的靈敏,居然一直能聽到他下樓的腳步聲,甚至馬路上的喇叭聲。我用食指用力地按住我的太陽穴,想讓它停止突突跳動,但是不能,它好像跳得越來越厲害,讓我頭痛欲裂並且睜不開眼。想不到經過了睡眠之後,酒精的作用依然那麼強烈。原來醉酒是如此難受的滋味,可爲什麼他卻要一醉再醉呢?
一想到他,我忽然變得清醒了許多。我一骨碌從牀上爬了起來,踩着夢遊一般的步子下了樓。他還在睡,只不過人已經從地板上挪到了沙發上,想必是路理搬的吧,沒想到他竟然有那麼大的力氣。我坐在冰涼的樓梯上,心一下子放了下來。讓他睡吧,等他醒來,一切的不愉快應該都會忘記。只是,最讓我犯愁的是,該如何才能讓他把酒徹底戒掉呢?
沙發前面的茶几上,放着那整齊的一沓一百塊,厚厚的,像一塊方磚——應該也是路理替他收起來的吧。他總是這樣,看到我家最不堪的一面,看到最糟糕時的我,甚至最糟糕時的我父親,被逼無奈收拾殘局,真不知道這是我的不幸,還是他的悲哀。如果他把這一切告訴許琳,不知道許琳會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呢?也許,她根本就不會。女人一旦死心,是什麼絕情的事都能做的出來的,這一點我絕對信。我往樓上走去,想讓自己再去睡一下,也讓他再好好睡一會兒。可是我剛跨進我的房間,小閣樓的門還沒帶上的時候,就聽到他發出驚天動地的嘔聲,我連忙折身跑下去,看到他在沙發上蜷縮着身子,發出痛苦的呻吟,一張臉紅得像煮熟了的豬肝。我伸手去探他的額頭,燙得我連忙縮回了手。
哦,他病了。
我趕緊跑到他房間去找藥,又到衛生間倒水,拿溼毛巾,等我做完這一切手忙腳亂地回到客廳的時候,他已經吐了。因爲沒有可以接的東西,他直接吐到了地板上,地上淌着一灘穢物,可是他的牙齒上卻粘着紅色的東西,我能聞得出那種氣味有別於其他的特別。我的腦子立刻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方向。我總是在需要我拿出勇氣的時候一片慌亂,兩腿發軟,或許這正是我最恨自己的地方。
在我的記憶裡,他好像從來都沒有生過病。他的身體真的很好,就算患上感冒,也是睡一覺就能恢復。這一次他的病真的嚇到了我。我好不容易把他送進了醫院,醫生的表情看上去特別的嚴肅,當我坐在他的病牀邊的時候,夢裡的那種驚慌加倍地來了。我有種很不祥的預感,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那些不該有的念頭統統壓了下去。
莫醒醒(19)
他掛了點滴,好像好了一些,酒也完全醒了,睜開眼睛看到我,問我說:"醒醒,你怎麼不去上學?"
"今天週末。"我說。
"哦,"他想了一下,說,"我是不是又喝多了?"
我點點頭。
他看了看掛在牀頭的玻璃瓶,很勉強地笑了一下,故作堅強地問我:"至於嗎?"
"你好好休息吧。"我看着他蒼白的臉色說,"想吃什麼我去買。"
他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絲羞澀:"讓你照顧我,真不好意思。"
"我出去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我站起身來往外走,他卻喊住我說,"不用了,掛完這瓶水,咱們回家去吃好了。"
我卻還是走出了病房。我靠在牆邊,這個醫院對我是如此的熟悉,我曾經幾進幾齣,所以對他而言,也應該不算陌生吧。只是這一次,我和他交換了角色,我才能第一次體會到他的心情。就在這時,我看到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從我旁邊經過,走進了點滴室。我聽到醫生在和他說話的聲音,連忙進去,只見他很不耐煩地對醫生揮了揮手說:"行了,我知道了,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曉得。"
"還是檢查一下吧,不要大意。"醫生說完,看看他,再看看我,走了。
我問他:"醫生說什麼?"
他滿不在乎地說:"還能說什麼?醫院就知道騙人錢!"
他總是這樣,對社會上的壞現象絕對憤憤然,自以爲精明,從來都不吃虧。那一天他堅持出了院,我們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一點多了,我看到路理站在樓下的路燈下看着一本物理的參考書。看到我們,他收起書跑過來說:"莫叔叔,你們去哪裡了?醒醒,怎麼手機都不接呢?"
"忘帶了。"我說。
"沒事。"他對路理說,"都怪我,又喝多了。我保證,下次再也不喝了!"
算了吧,他的保證,我已經聽了不止一百次了。我和路理跟在他後面上樓,他似乎是在證明自己的矯健,上樓梯上得飛快,把我們都甩在後面。我停下腳步,轉身對路理說:"你明天還要考試的吧,快回去吧,我沒事的。"
"醒醒。"他喊住轉過身的我,"找不到你我真擔心,以後記得帶上手機。"
"放心吧。"我說,"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我走了。"他說。
"嗯。"
他微笑着,伸出手來,揉了我的頭髮一下,轉身下了樓。他的笑,真的很好看,像一塊香甜的巧克力,又像一個大大的棉花糖,慢慢地融化在空氣裡。
噢,他真像一個王子,只差一個漂亮的領結。
我是不是可以替他親手做一個呢?
我懷着這個輕快的想法,邁着輕快的步子回了家。門開着,他沒脫鞋,兩腿蜷曲着,坐在沙發上。一夜之間,他好像又老了一些,歲月和疾病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去了他的風采。我對他說:"把你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我指指腋下,他很迷惑地擡起手,才發現那裡壞掉了。
他驚訝地說:"你是怎麼發現的?也不知道壞了多久了,我自己都沒發現呢。"
如果有個女人在,至少能照顧他的生活,他也不會老得這樣快。我不是不明白。我到他的衣櫥裡給他找了件外套,遞給他說:"換下來吧,我替你縫好。"
"過會兒吧。"他靠在那裡,好像很累,有氣無力地問我說:"路理走了?"
"是的。"我說。
"你許阿姨說得對,這孩子真不錯。"他由衷地說。
我就知道他又在想她了。
我走到廚房,想看看有些什麼可以吃的。昨天他做的飯菜還在,只是都變得乾巴巴的,看上去讓人沒有一點兒食慾,我看到冰箱裡新鮮的西紅柿,忽然決定燒個西紅柿蛋湯。雖然我的廚藝興許比不上米砂,但西紅柿蛋湯我還是有點把握的。我興致勃勃地洗手,挽起袖子準備開幹,他卻打擊我的積極性,在外面大聲衝我喊說:"我不餓,你自己隨便下碗麪吧,吃完了趕緊睡覺去,明天還要上學呢。"
我遲疑了一下,既然他提到了麪條,我就決定改做西紅柿雞蛋麪。這對我而言有些難度,因爲我從來就沒有做過,但我知道這是他最愛的麪條。我還記得白然把那樣的麪條端到他面前時他興奮的樣子。白然只要肯給他一點點愛,他好像就是興奮和感激的吧。可是他給了白然那麼多,白然卻義無反顧地背叛了他——
難道這就是愛情嗎,多麼殘忍的多麼可惡的愛情!
如果愛情真是這樣,我是不是一輩子都不要擁有的纔好?可是爲什麼,我的心裡卻也好像在想着誰呢?想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撥弄了一下我的長髮,想他的笑,慢慢地融化在夜裡十二點的空氣裡。
我慌忙打開水龍頭,用涼水拍了拍自己發燙的臉,噢,但願我不要被他傳染,也發燒就麻煩了,還是趕快專心下面條要緊!
當我用了很長時間,終於把那碗差強人意的麪條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他有些吃驚地看着我。
"還是吃點吧。"我說,"我也吃。"
"好!"他坐直了,對我說,"吃一點!"
我倆坐到餐桌上開始吃麪。不知道是我做的麪條不好吃呢還是他身體沒完全康復的緣故,那碗麪他只吃掉了一半。他端着碗,有些抱歉地對我說:"醒醒,你看,爸爸吃不下了。"
"那就別吃了。"我說,"你去休息吧。"
"也行。"他把碗放下,"這樣,你吃完就上去睡吧,我來洗碗。"
我還沒來得及點頭,他人已經衝到了廁所裡,我聽到裡面傳來嘔吐的聲音,想到黃昏時的情景,我的心不由地縮成了一小點。我跑去敲廁所的門,大聲問他怎麼樣,過了好久,他纔打開門走出來,小聲回答我說:"沒事。"
我看到他的臉色變得很青,很灰敗。我心裡的不安像昨夜夢裡的海水一樣侵襲而來,我一直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說:"爸爸,我們回醫院。"
"不用。"他掙脫我,搖搖晃晃地往沙發那邊走去,一邊走一邊說,"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喝酒了。"
"去醫院!"我在他身後大吼。他轉過頭來,對我笑,"我都說了,我以後都不喝酒了,還不行嗎?現在,讓我睡一會兒。"
說完這句話,他倒到沙發上,很疲倦地閉上了他的眼睛。
那天晚上,他的電話響了很多次,我看了看,是許琳,深夜的電話鈴聲總是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他好像說不動話,壓根也不關心是誰,直接把手機關掉了。
我沒有上樓,而是坐在地板上守着他,沒睡一會兒他又開始哼哼,我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現他還在發燒,我的觸碰驚醒了他,他猛地睜開眼睛,問我:"現在幾點?"
"你得去醫院。"我對他說,"你還在發燒。"
"不。"他粗暴地對我說,"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他就是倔,我知道我再勸也沒用,我給他倒了一杯水放到茶几上。趁他不注意,我拿起他的舊手機上了我的小閣樓。我坐在我的小牀上,看黑夜的天空,星星掛在最遠的天邊,無從靠近的溫暖。我開了他的手機,找到通話記錄,找到許琳的名字,按了撥出鍵。
"我是醒醒。"生怕許琳誤會,電話接通後,在許琳說話以前,我搶先開了口。
"噢,醒醒。"她說,"有事嗎?"
"他病了。"我說。
她顯然有些吃驚:"怎麼回事?"
"喝多了,吐血。"我說,"醫生讓他住院,他不肯。"
許琳在那邊沉默了好幾秒鐘,對我說:"醒醒,把電話給他好嗎,讓我來跟他說。"
"他睡了,許阿姨。要是願意,你回來勸勸他好嗎?謝謝你。"說完這一句,我就把電話掛掉了。
我有把握,她一定會回來。我始終都記得,她替我爸爸疊衣服時臉上的那種表情,她彈鋼琴的纖細的手指在他粗糙的衣服上仔細地遊移,她把它們疊得平平整整,就像新的一樣。至少,我從沒見過白然這樣做過。
她之所以離開,也是因爲得不到吧。
哎,總而言之,愛情,真是一個偉大的課題。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懂,也最好一輩子都弄不懂它。
這樣,我纔會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