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靜聞兵謠

一輪紅日漸漸地落下了山頭,暮色像渲染的水粉畫,給綿延的大尖山描上了一層青灰色,仇笛奔上了山腰,望着九曲迴腸的山路,這是從小就養成的習慣,每每在山裡這個家,每每在黃昏時分,總是在山口這裡等着,等着一個踽踽獨行的身影。

那個越來越佝僂的身影叫:父親。

他回來了,背上扛着一捆柴,所不同的是今天手裡又多提了點什麼東西,走得很慢,仇笛快步奔向他,十幾年的記憶,這幅畫面是如此地熟悉,相隔的越外,記憶反而越清晰了,那怕他身在千里之外的都市。

“爸,我來吧。”仇笛接着柴,足了百把十斤開外,他放到了膀上,老爸笑了笑,看着壯碩兒子,眼裡總是那麼得意,仇笛見父親水壺在身上,包鼓鼓囊囊的,隨意問:“那是什麼?”

“小酸棗,過季了,不好摘了……還有黃苔,讓孩子們開開胃口。”老爸笑着道。

“他們啊,中午都啃了幾隻野兔了。”仇笛笑道。

“住幾天啊?都是城市娃,能習慣咱這山裡嗎?”老爸和靄地道。

山裡少見人跡,但凡有生人,都是貴客,仇笛道着:“沒事,新鮮勁還沒過去呢。”

“呵呵……新鮮一過,怕是巴不得要走嘍。”老爸道。

仇笛的腳步遲疑了,放慢了,跟着老爸穩健的步子,從不多言的父親,幾乎是在他眼中慢慢地變老,老得不再像小時候,身手那麼矯健;老得也不再像記憶裡,總是風風火火的樣子。老的就像這裡的山,在眼中也許並不留戀,可在心裡,卻總是魂牢夢繞。

“娃啊,你咋拉?”老爸問。

“不咋。”仇笛道,跟上了父親的步子,笑着轉移着話題道着:“爸,我在外面遇到位軍體拳的高手,我這水平,可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你總想投機取巧,永遠不是正道。”老爸搖搖頭,他的話,居然和祁連寶講得如出一轍。

“那個人身高一米九二,體重二百多斤,比我高半個頭,重幾十斤,他身手就像你說的,捏指見響,出拳帶風。”仇笛道。

“不對吧?碰上這樣的,你能好好站着?”老爸回頭了,懷疑地看着兒子。

“他手下留情了。”仇笛道。

“哦,那就是了,你這三腳貓水平別亂顯擺,碰上行家,敲斷你幾根骨頭都是輕的。”老爸慢悠悠地道,對於此道,有着於其他家長不同的理念,仇笛追了一步道着:“是啊,在絕對的力量、和絕對的優勢面前,技巧沒有什麼用啊,招式也沒有什麼用啊。”

“差別就在這兒,這不是招式的問題,而是環境的問題。”老爸道,他知道兒子在側耳傾聽,就聽他緩緩道着:“我們當初學,學的就是一招制敵,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環境是在變的、對手是不確定的,可能是弱於你的人,也可能是強於你的人,可能是一個開闊的環境、也可能是一個不利施展的困境……你用死的招式,當然無法應付不斷出現的變數。”

“那怎麼辦?”仇笛好奇了。

“忘掉你學招式……不要過於相信你拳腳的力量,用一切可以用到的方式,比如挑砸絆腿的時候,你可以根據情況順勢肘擊面部,或者直接弓步劈彈……比如,踹腿鎖喉的時候,你右手如何握有短匕,可能變鎖喉爲直劃破對手的頸動脈……再比如,雙方相持的時候,近距離,你的額頭、膝都可以變成最直接的武器,撞對方的鼻樑或者下陰,都可以達到一招制敵的效果。那怕對方比你強。”老爸道。

這聽得仇笛哭笑不得了,他問着:“那不得傷殘啊?”

“所以告訴你別跟人打架啊。打起來可沒有絕對的力量和絕對的優勢,一個諢人持把砍刀,可能讓你受傷;一個普通人持把槍,可能讓你送命……怎麼?你以爲練上幾年,就天下無敵了?”老爸笑着,摸了摸兒子頭。

仇笛笑了笑,沒再往下問了,心裡有點愧意,架可沒少打,討的便宜和吃的虧差不多。一直以來他對自己是相當有信心的,直到遇到祁連寶,兩週沒下牀教訓,是相當深刻的。

最起碼對付體力明顯高過你的人,赤手空拳是錯誤的。

應該操個傢伙來着。他如是想到。

轉過兩個彎,就看到了家裡的炊煙鳧鳧,這時候,老爸總是停下腳步,欣慰地看上一眼,然後吼一聲,家裡的狗兒奔着就朝他來了。

果真如此,一聲喊山,羣山迴應,眼摸見幾只黑影吠着就來了,老爸笑吟吟地走着,仇笛有點心事重重地跟着,也許是窺到了兒子心事,老爸邊走邊道着:“看你這次回來也住得不安生,兒大不中用、女大不中留,家裡的事啊,你別操心,我和你媽身體還硬着呢,你能過得順心,就是爸媽最大的希望啊。”

“爸……”仇笛不好意思地喊了聲。

“呵呵,別叫這麼親啊,叫得越親,走得越遠……你奶奶說的。”老爸笑着道,吆喝着幾隻狗兒。

仇笛跟着父親,那心事卻是囁喃地說出來了:“爸,這次考試……我心裡沒底啊,要是考上,能上編留在縣城,我也就死心了,嘖,就怕……”

“那是你的事,把你養成人,是爸媽的事,可想活什麼人,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這事,你自己能當家。”老爸揹着手,不客氣地把問題留給兒子了。

仇笛愣了片刻,才悻悻然地遲一步回家。有個當過兵的爹其實不是好事,訓練兒子,永遠像訓練新兵蛋子一樣,別指望他攙你一把,他只會看着你摔打。

回到家剛放下柴火,洗把臉沒擦乾,屋裡嘻笑亂聲又起,仇笛進門一見,心情又被破壞無虞了,包小三和耿寶磊拿着家裡的照片在看,管千嬌捂着嘴偷偷笑,老兩口是樂呵呵地,小三問了:仇叔叔,這個穿開襠褲露着小**的,就是仇哥。

故意的,仇千軍哈哈大笑,糗得仇笛一臉臊熱,搶過相冊,踹了多事的包小三一腳。

晚飯怕是一天最高興的時光了,一粗碗洗得乾淨、紅得發紫的酸棗,吃得管千嬌連吧唧嘴,山裡的黃苔格外香甜,耿寶磊好奇地問來問去,才很不確定地道着這蘑菇的一種,很像雞樅的味道。問他什麼是雞樅,他也講不清,只說這是一種美食,售價相當昂貴。

這話讓包小三聽,自然是裝逼加吹牛了,爭爭吵吵,這一頓飯玉米窩頭加小米湯,轉眼就吃了個七七八八,吃相頗是不好的諸人,反倒讓二老格外高興似地,笑得合不攏嘴了。

吃完飯,管千嬌搶着洗碗,搶到手了,卻拉着耿寶磊幹活,她在旁邊指揮,氣得耿寶磊直翻白眼,包小三今天有目標了,直湊到坐在門檻上吸旱菸的仇千軍,遞了根菸,好奇地問着:“叔,您……打過越戰?”

“啊,怎麼了?”仇千軍道,把煙夾到了耳朵根後。

“我一直以爲仇笛吹牛呢。”包小三道,來勁了,仇笛他爸,可比仇笛那樣可信多了,他和老仇湊一塊,上上下下打量,仇千軍納悶的功夫,終於聽到包小三好奇加羨慕的問話了:“叔,那你殺過人不?”

仇千軍或許沒想到是這個問題,哈哈一笑,沒有作答。

“怎麼了,叔?”包小三不解了。

“沒怎麼,你看我像殺過人的嗎?”仇千軍看着他,反問道。

這……包小三又一次審視着,一身工作服,漿洗的發白;一雙老膠鞋,磨得幫已經快爛了;滿臉黑得像老樹皮的仇千軍,這樣子整個就是一長年勞作的農民嘛,他狐疑地搖搖頭道着:“不像。”

“你怎麼看出來的?”仇千軍貌似好奇了。

“您…您這麼和氣,肯定不像嘍。”包小三道。

仇千軍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噴雲吐霧地道着:“想聽戰爭故事嗎?我殺過好多人呢。”

“想!”包小三點頭道,這地方連電都沒有,不想聽都沒事可做。他一招手喊着幾人:“過來,過來,聽仇叔講講戰爭故事……仇叔,你們當年乾的越南小鬼子很爽是吧?

“那當然,差點打到河內了。”仇笛提着水壺,給衆人倒着水。

“對了,我看過高山下的花環,很慘烈的,打完山頭削平了幾公尺。”耿寶磊道。

仇千軍拿着菸袋,嚴肅地看看幾位後輩,嘴脣囁喃了幾下,一言未發,無語地笑了。

唯一沒發話的管千嬌,也好奇地坐在衆人身邊,看着這位貌似老農的和靄老人,實在和戰爭聯繫不起一起啊。

“仇叔,您怎麼了?”包小三等不及了。

“來,喝水,清清嗓子。聽說越戰女兵很牛逼的,您見過不?”耿寶磊遞着水,好奇地問。

包小三一聽這個搶着道:“我在圖片上見過,一絲不掛扛着火箭炮,比看老美的大片還刺激。”

仇千軍哭笑不得地看看,好半晌才省過來了,呷了口水,看了看兒子,也是一副炯炯有神盯着的樣子,無心一句,把大家的好奇都勾起來了,他似乎不願講往事一般,長嘆一口氣道着:“沒有你們想得那麼好,那麼激動……那時候文革剛結束,部隊在文革也受到了衝擊,兵工廠生產質量不行,武器很差,在戰場上就要命了,手榴彈扔過去不爆炸,衝鋒槍開兩下就卡殼,甚至炮彈在炮膛裡就爆炸的事情非常多,我們好多戰友,就死傷在這個上面。”

啊?幾人鬱悶地聽着,這開場就不爽了。

還有更不爽的,仇千軍一副回憶的眼神,空空地看着天空道着:“要論單兵素質,越南鬼子那時候還真不比我們差,他們用的是繳獲美軍的裝備、還有蘇聯甚至我們支援的軍火,普遍k衝鋒槍,而我們還用得是56式半自動步槍,上戰場的時候,有的連隊連鋼盔都沒有裝備全……不過,我們那時候那懂得這些,心情都很激奮,開拔到前線前,我們班長老騾子說了,立了功馬上提幹,復員不用回鄉下了,能留城裡,掙工資……呵呵,那時候其實我的動機就不純,我就想着,要是當了國家幹部,得多長臉啊……”

包小三呵呵笑了,仇千軍愛撫地摸摸孩子的腦袋,笑着道着:“知道不,我們班長那時候還沒你大,才24,他是騾河的,我們都叫他老騾子。”

“哇,俺老鄉?”包小三興奮了。

“對,老鄉……也是個混蛋,他就沒告訴過我們這幫新兵蛋子,打仗還是要死人滴。”仇千軍無語地道,那回憶中,似乎有股子他講不出來的澀澀味道。

衆人等了好久,他才悠悠地道着:

“……挺進九號界碑,我們才發現,戰爭和我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越軍的三個王牌師還沒和我們交手,地方武裝和民兵處處騷擾,一路上到處都有打死的越南武裝人員的屍體,什麼樣的姿勢都有,公路邊的村莊房屋彈痕累累,甚至有的被夷爲平地,牛欄裡的耕牛死得橫七豎八,一路上遍地都是軍用物資。

硝煙、屍體、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打來的冷槍,這就是戰爭給我的第一印象………我們行軍途中,不斷遭到越軍的騷擾,時而向我們車隊扔手榴彈,時而向我們打冷槍,第一個晚上露營,我嚇得根本沒睡着,一天一夜只啃了半塊壓縮餅乾,去取水的戰友被越軍打死在半路上,半夜雙方交火不斷,幾次都是剛眯着眼就被嚇醒,第二天我們開拔的時候,走了不遠就見路上兩具屍體,被經過的坦克壓成了肉餅,那血腥難聞的惡臭味,我一下把肚子裡能吐的,都嘔出來了……”

這就是戰爭,仇千軍抽了口煙,以一種蒼涼的口氣說出來,讓聞者的心隨之沉了下去。

管千嬌喉部動了動,這夜裡聽着這麼恐怖的故事,她有點不適應了,不但她,幾個人都有點不適應了,似乎仇笛也是第一次聽這個故事,明顯地蹙着眉,不知道父親爲什麼要說這些。

“……我很害怕,我想回家,我當時就想着,那怕回家當農民,也比泡在戰場的泥濘裡強,沒準什麼地方一聲冷槍,小命就交待了,越軍炮火那時候很兇狠,我們邊境上,好多地方成片成片地的消失,甚至有點駐紮營地被炮擊後,連屍體都找不全,我幾乎恐懼到了極致,別說拿槍了,說話的時候牙都打戰,班長老騾子看我這樣子,也沒勸我,當着全班的面,正反抽了我幾個耳光,把我踹到泥地裡罵我說,膽小鬼比越南鬼子還可憐……呵呵,其實我知道,都害怕,我們那個班最大的是班長,最小的才19歲,當兵還不到一年……”

仇千軍說着,似乎很挽惜,衆人聽着,似乎很意外,這與想像中英雄或者懦夫的故事都不相符合,純粹一個普通人之於戰爭的故事,也純粹只能有一種感覺:恐懼!

“是夠恐懼的,真實的戰爭,和銀幕上可不是一種感覺。”管千嬌道。

“對,恐懼,恐懼讓我們忘了飢餓、忘了疲憊、忘了自己,也忘了恐懼……那時候,每天都有後勤和隊伍和大批的軍工,在運着滿車的傷亡戰友回國,甚至他們在踏進國境之前,也可能成爲傷亡人員,死亡來臨的時候,它可不管你恐懼不恐懼……那是三月份,我們連接到了靠前出擊消滅越軍炮兵陣地任務,連長把一排二排三排全拉上了,獨獨留了全連當兵不到一年的小鬼,讓班長老騾子帶隊組成自衛組,說是策應,其實是保護,生怕那些剛見死人的嚇破膽……我那時候已經嚇破膽了,老騾子把我留下了,讓我們構築陣地,他雖然混蛋了點,不過心腸不壞。”

仇千軍說着,胸前起伏,包小三覺得**來了,他激動地問:“然後呢,端了越南鬼子的炮兵陣地。”

“呵呵,沒有,他們行程到離陣地還有十九公里的地方,剛準備穿插就遭到伏擊,越軍打掉了前後各一輛車,把他們堵在中間,居高臨下,幾乎是屠殺……後續救援部隊趕到時,汽車已經被炸成了燃燒的廢鐵、幾十名戰友都成了殘肢斷臂,倖存的只有九名重傷員,連長和指導員雙雙陣亡,我們連指導員的腦袋都沒找回來……那真叫粉身碎骨啊,遺體是一塊一塊撿,根本拼不到一起。”

仇千軍說着,表情木然,聲音蒼桑,他說到粉身碎骨時,忍不劇烈地咳嗽,半晌才緩過氣來,像重新經歷一次那硝煙散盡之後的人間慘劇一般,那慘烈的場面,不管你怎麼形容,都是蒼白而無力的。

仇笛看看同伴,都在面面相覷,其實他也像初次認識父親一般,想不通他爲什麼要說這些,這似乎不是一個英雄的故事,而像是一個懦夫的懺悔。

“爸,你累了吧……要不,休息吧,明兒還得起早呢。”仇笛弱弱地勸慰着。

“你是嫌你爸說這些丟臉吧?”仇千軍一些窺破了兒子的心思,直接問。

“不是,爸,都這麼多年了,您還想着這些啊。”仇笛道。

“窩囊那麼一回,會恨自己一輩子。其實真的很丟臉,全連就剩下我們二十幾個毫髮無傷的,我們站在那些戰友遺體前,已經不會哭了,營長恨得眼睛都紅了,要報復……打紅了眼,國恨和私仇沒有什麼區別了,全營都在集合,準備報復,營長說了,就是用牙啃嘴咬,也特麼要把這個炮兵陣地拿下來,那個守備森嚴的遠程重炮陣地,讓我們後續部隊的傷亡很大,大部分傷亡,都是炮擊造成的……連着幾天,全營都在拼命向那個陣地發起偷襲,而那個陣地,是越軍抗美時候修築的,比我們想像中堅固,周圍輔助於四條溝壕、三公里的雷區、以及埋伏在路上的十幾個火力點,連續幾天偷襲,我們又賠上了幾十戰友的性命,越軍爲了遏制我們行軍,把公路也炸燬了……”

說到此處,仇千軍停了,像鬱悶消失了,兩眼炯炯有神,像進入的臨戰的亢奮狀態。

包小三愕然地問着:“那……你們不會去了吧?”

“猜對了,我們去了。”

仇千軍道,聲音緩和了,那一口濁氣慢慢地呼出來了,他臉上帶着決然道着:“全連打殘了,他們成了英雄,我們在背後成了狗熊,誰也咽不下這口氣,老騾子代表我們,要組尖刀排端掉這個陣地……這個提議被營長罵回來了,他說我們這羣廢物,連當炮灰的資格也沒有……那時候我們做了一件很出格的事,老騾子私下鼓動大家,反正都這樣了,大不了和連長、指導員做伴去,他一煽動,我們一個挨一個寫了血書,連夜偷了輛軍車,把連裡能用的裝備都拉上,通訊兵兩個發現我們,被老騾帶人捆起來扔到哨兵卡上,我們咬牙切齒地就那麼走了……”

這是件荒唐的事,荒唐到幾乎沒有可信度,幾人有點不信,仇千軍像在自顧自地道着:

“……那天就像老天成全我們一樣,下着大雨,電閃雷鳴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大的雨,山上不斷滾下石塊,炸響了地雷,連鬼子都不做火力試探了,都窩在貓兒洞裡,那種天氣能見度不到十米,別說穿插,正常行軍都困難……我們趁着大雨,趟過了雷區,三公里,一個一個上……就那麼踏着過去,走不了幾米就是一聲炸響,死了一個,然後再上一個,再往前推上十幾米,又炸響了,死了的就躺在那兒了,沒死的拖着剩下的半截身子,再往前爬……三公里,我們死了八個兄弟,都是用這一百來斤趟出來的……”

言者聲嘶,聞者怵然,仇千軍平復了好久才接着道:

“………最近的一個火力點發現了我們,機槍開始封鎖,那時候急紅眼了,稍拖延一點時間,要是讓鬼子組織起攔截,我們這幫炮灰,得全部報銷在這兒……老騾子急了,扛着**包要上去,被班裡小東北給搶了,他說了,你是班長,你要光榮了,我們都得沒命……我們給集中幾顆手榴彈,連着往相反的方向開火,越軍的火力點一被吸引,小東北就趁着大雨,往坡上摸……”

“炸了嗎?”仇笛緊張地問。

“炸了,他爬到比火點高的地方,就那麼跳下去,連自己一塊炸了。”仇千軍道,他說着,好像是哀傷,是一種帶着興慰的緬懷。

管千嬌被吸引住了,一個男人蒼桑的魅力或許正在於此,每一條皺紋都是一個精彩故事的刻度,她往近挪了挪,好奇地問着:“仇叔,那你們……衝過去了嗎?”

“我們這幫新兵蛋子,軍事素質都不行,根本沒有衝過去的機會,是躲過去了。”

仇千軍慢慢地道着:“火力點一炸,越軍意識到是偷襲,不多會巡邏和特工就堵上來了,那時候我們二十四個人,連死帶傷已經過半了,老騾子帶着九個還能跑的,躲進了山坡下的泥水地裡,挖個坑,把自己大半身子都埋進去,人往泥水裡一躺,就那麼僞裝着……剩下的四名輕重傷員佯作穿插,和接應的越軍交上火了……那樣的結果可想而知,他們被越南特工很輕鬆的擊斃了,十幾只槍口把他們打成一堆肉泥………從雷池到火力點躺下的屍體,成了我們最好的僞裝,我甚至聽到腳步和喊話就在我的身邊,那時候越軍士氣也很高,根本沒把我們過境的部隊放在眼裡,幾次交手我們都吃了虧……他們這一次沒有發現,那些死難的戰友身邊,還躺着一支隊伍,就像奇蹟一樣,一個如此拙劣的方式,就那麼瞞過了比猴還精的越南鬼子。”

仇千軍長噓了一聲,喃喃地道着:“老騾這個混蛋,一直就是在拿人命鋪路,我們也有點混,明知道前進一步,都要有人送命,可誰也不吭聲,該上的時候,一咬牙、一橫心,就那麼上去了,連句遺言都沒有……其他班裡的,我都想不起他們叫什麼名字了,有的連話都沒說過,一眨眼人就沒了,都說人情薄如紙,其實人命更薄,不管一場多麼偉大的戰爭,都改變不了士兵命如草芥的事實,都說什麼戰爭中的人性……其實那有什麼人性,死亡會讓人麻木的。”

“後來呢?”耿寶磊崇敬地問,這個故事讓他癡迷了。

“除了蒙着頭往前走,我們沒有路,前面的路是死難的兄弟給我的墊好的,只能往前走,越軍以爲把這支小股穿插部隊消失了,他們撤走後,我們繼續往前走……有的地方不是走,幾乎是爬,幾人高的山坎子,我們人摞人往上牽繩子,幾十米的坡地,我們就那麼抱着腦袋往下滑……穿插途中,又減員了兩位,是從坡上滑下去送命的,足足走了幾小時,我們終於靠近了可以射擊的位置……那個時間是,凌晨四點,連偵察兵都沒有到達過這麼近的位置。我們也付出慘重的代價,全組二十四名,只剩下了八個人,幾乎是人人帶傷,除了一人兩枚手榴彈和五六步,唯一的一件重武器是四零火箭筒,炮彈只剩下兩枚了……”

“呼叫炮兵,幹掉他們啊?”包小三道。

“呵呵,那時候通訊可沒有這麼發達,炮兵最低是團一級的才能指揮,而且我們這些半文盲,那搞得懂打炮的座標,就即便能,無線通訊在那種天氣也用不上,戰場上像我們這樣擅擅自行動,是要被槍斃的,那時候就即便營部發現我們,也會認爲我們早喪命在雷區了,因爲在此之前,特務營都沒有穿插過雷區。”仇千軍道。

“那怎麼辦?”耿寶磊問。

“還能怎麼辦?”仇千軍的眼中,意外地露出一絲猙獰,一絲興奮地猙獰,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道:“血債……只能……血償!”

………

………

三十年前,雨夜,茂密的叢林淹沒在瓢潑的雨中。

削平山巒的一處平地,依壁而建一個炮兵發射場地,足的數平方公里大小,陣地向下綿延着一條公路,隱約可辨光源的地方,是駐紮的守軍,整個陣地被三層防禦包圍着,即便是如此的大雨中,也有着刺眼的探照,在掃視着周圍的叢林和灌木。

砰!

驀地,暗夜一聲槍響,探照燈應聲而滅,警報旋即刺耳地拉響,從駐紮的營地瞬間跑出來數位持槍的越軍,向着開槍的方向掃射,槍聲大作,營地、周圍駐紮地、火力點,一時間亂作一團,不斷噴射的火舌,像潛藏在暗夜的怪獸,隨時準備收割生命。

壁後的指揮部裡,一位越軍少校正對着電話,詢問着情況,他在佈置着守衛,這個軍事重地,要防偷襲,重點是壁洞裡的彈藥庫,這裡只要保護好,小股的偷襲部隊,根本不用多慮。

槍聲是從西北角傳來的,很快越軍辨識清楚了來敵,不斷從營地涌出來的守衛部隊向這個方向壓制火力,那是個射擊的最佳角度,正好封住了出入的路口,一輛赴援的軍車被手榴彈擊中爆炸後,越軍也打出怒火來了,依着燃燒的車輛還擊。

疾如爆豆的槍聲中,不斷傳來中槍人的慘叫。

時而轟響的手榴彈炸聲,會映出絢燦的光芒,光芒的四周,點綴着被炸飛的殘肢斷臂。

忙碌的調拔中,機槍、一架架陳列地狙擊的沙袋上,那些護衛的根本不理會門外的戰鬥,敵人的意圖很明顯,要拿下這個陣地,而他們的命令是,死守彈藥庫。

錯亂只持續了幾分鐘,兩公里外快速反應的部隊馳援後,架起了一排槍榴彈,隨着發射聲響,一枚枚帶着尾焰的榴彈撲向了偷襲的射擊點……轟轟聲響,火焰照得一片狀如白地,又一排爆炸聲起,點燃了守衛滾下去的油桶,炸聲後,一片火海,在火海中,只剩下一個打着滾的身影,無數條機槍、衝鋒槍,把子彈像暴雨一聲傾瀉在他身上。

槍聲,停了,停了。

炮兵陣兵,安然無恙。

呼叫裡,在催着查明現場情況。

片刻後,越軍嘗試着去看偷襲炮兵陣地對手,卻驚奇地發現,只有六具還在燃燒的屍體。

這時候,營地的和守衛都被調到了門口,有人心頭掠過一絲不詳,六個人這麼拼命地想打開陣地的大門,根本不可能……陰謀!?

有人在驚恐地大喊,遠遠地指着。

呼嘯聲起,仰頭間,只看到一枚飛行的炮彈,帶着絢麗的尾焰,它騰空而起,它呼嘯而來,在守軍驚恐的眼光中,它呼嘯着,毫無阻礙地炸響在壁洞門上,引燃了旁邊的一個彈藥箱,轟聲門倒,直扣在已經環形包圍的沙堡之後。

喊聲未絕,第二枚炮彈騰空而起,毫無阻礙地穿進了那個已經不設防的彈藥庫。

一聲地動山搖的聲響,半座山騰空、傾瀉、再爆炸、再傾瀉,傾瀉的是沙石,埋藏地是仇恨,整個陣地成了一所人間煉獄,來不及逃走被壓在山石下的,逃跑中被彈片擊中的,幾乎是轉眼間,這個沿山而建,固若金湯的炮兵陣地,成了一個冒着濃煙和血火的活葬地,那怕是瓢潑的雨水,也澆不滅滾滾而起的怒焰…………

………

………

“……就這樣,他們六個佯攻大門,我們在眼皮底下炸了彈藥庫,老騾子很聰明,他說了,只要打起來,守衛最嚴的地方,就是我們的攻擊點,幹得真他媽漂亮,一個重炮陣地被我們炸掉了一半,他們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第二天大部隊總攻諒山,他們一炮也放不出來了。”仇千里敘述着這件往事,保持着一個冥想的姿勢,像沉浸在和戰友的浴血中,像沉浸在對戰友的緬懷中。

“哇,仇叔,那您是英雄啊?”包小三景仰地道。

“呵呵,英雄?我不是。”仇千軍搖搖頭,自嘲地道着:“攻擊正門那是個送死任務,我是唯一一個沒站出來的,老騾子知道我膽小,就把我留在身邊,他只留了兩顆子彈,他告訴我,要是炸不響越南鬼子圍上來,我們就開槍殺了對方,他說他也害怕,怕疼,不敢對自己開槍。”

幾位聽衆意外地笑了,那或許是開玩笑的最高境界。管千嬌微笑着,看着這位黑臉膛,皺紋如老樹年齡的老人,又對比着看看仇笛,她似乎悟道了,那血脈中義氣的因子。她好奇地問着:“仇叔,那你們……怎麼回來的?”

“差點就沒回來……四零火箭筒發射時候,需要一個開闊的環境,否則尾焰會燒傷自己,老騾子那個蠢貨急紅眼了,兩炮都是靠着山壁發射的,結果把自己給燒了……我後來就一直揹着他,從原路往回走,可根本回不來了,來的時候是兄弟們一路躺屍墊路走的,走的時候只剩了我們倆,他被尾焰燒了,我被流彈打到肩膀了,我揹着他幾乎是爬着走,過了一座山,再沒有力氣了……直到諒山戰役結束,軍工打掃戰場,一路搜索我們那天寫血書的尖刀隊員,才把我們兩人撿回來,老騾半邊臉都燒傷了,傷口感染,人就剩一口氣了……全連一百零八人,連長、指導員、排長、和其他兩位班長,全部陣亡,連我在內的重傷員,只剩下十一人……我在野戰醫院後來才知道,被越軍伏擊的我們連重傷員,又有五位沒有抗過來,全連在諒山戰後,僅餘六人,番號……撤銷,幾年後才重建。”仇千軍道,他慢慢地磕着菸袋,火星已熄,只磕出來一團殘渣。

包小三和耿寶磊沉浸在故事的餘味中,仇笛納悶地看着今天談興頗濃的父親,問了句道:“爸,您今天是怎麼了?”

“沒怎麼。是講給你聽的。”仇千軍看着兒子。

“我?”仇笛愣了,一直以爲覺得自己活得很挫。

“對,往前數幾十年,你上小學時候,就得步行十幾裡地到鄉里。再往後上學,早早就住宿了,後來又上大學,不管怎麼看,都不會比現在生活更好……還有什麼不滿意的?窩囊一陣子的事誰也有過,可能是這樣那樣的問題,可要窩囊一輩子,那就是自己的問題了。人活着總得做點有意義的事,這比飯碗和工資更重要,否則你到我這個年齡,回頭看看自己沒有什麼值得回憶、值得驕傲的事,那才叫失敗。”仇千軍和靄地看着兒子,他慢慢地起身,像又經歷了一次戰役一樣,好疲憊地道着:

“睡吧,孩子們,現在的環境多好啊,讓我們這一代說啊,能睜着眼,能喘着氣就是幸福啊,這麼個大活人,還能被個飯碗愁着?”

他笑了笑,拍拍兒子的肩膀,這或許是最好的寬慰了,仇笛把父親送進了堂屋。不一會兒吹燈出來,山裡休息的早,今天已經是破例了。

四個人坐在門前的青石臺階上,安安靜靜地坐着,誰也沒有說話,都默默地看着夜空,山裡的夜空是那樣的靜謐,任何微弱的聲響都有可能打擾這份寧靜,在寧靜中,綿延的大尖山以星月當被,像酣睡着了、像在伸展它的支脈,像在靜候黎明的第一縷朝霞。

那應該是新的開始,新的一天…………

第36章 誰知我欲第49章 窮寇窮途窮追第1章 舊友新朋重聚第12章 因利乘便且做倀第17章 失之毫釐不巧第36章 脫繭而出蟲化蝶第43章 柳暗花明人已杳第161章 胸有千壑今方識第13章 替人愁 心事多煩憂第20章 風勁會獵拂曉第37章 有喜有怨第33章 大放大吃大喝第198章 望遠行 問情能多久第15章 殷勤未必是好第35章 摧枯拉朽雨雪夜第3章 緣來有期第31章 不期而遇第20章 潛龍吟 風雲有際會第4章 峰迴路轉巧遇第6章 何來神神秘秘第8章 進退維谷卻彷徨第36章 脫繭而出蟲化蝶第121章 得過且過難過第13章 添堵純屬故意第82章 衆裡尋他難覓第39章 一別音信杳第4章 相見歡 大計需共商第34章 無根無據第3章 緣來有期第17章 犯胡兵 禍患起忽微第5章 有驚非喜第36章 反客爲主詐訛第27章 邂逅安知禍福第25章 本色我行我素第12章 多歧路 步步有機關第33章 夤夜風急第74章 夤夜將近曉第57章 學淺識難高第39章 大勇似怯第29章 波詭雲譎起亂像第49章 窮寇窮途窮追第27章 爾詐我亦奸第4章 翻身農奴要作主第26章 家小猶見憐第12章 何須曉以大義第13章 添堵純屬故意第7章 一路向西向西第15章 殷勤未必是好第16章 戲中好戲第10章 花非花 何故我心亂第36章 脫繭而出蟲化蝶第39章 一別音信杳第57章 學淺識難高第57章 學淺識難高第210章 雷霆動 一躍魚化龍第28章 臨陣渾不怯第35章 奇貨可居第41章 未見已別第3章 相見相識無語第35章 奇貨可居第32章 捉放小子爲何第18章 千里萬里難逃第25章 邁步從頭越第20章 潛龍吟 風雲有際會第22章 自作須自受第30章 再出奸計第29章 難捨難棄第1章 舊友新朋重聚第32章 捉放小子爲何第22章 幕後正劇第142章 不知何時已世故第5章 有驚非喜第127章 屢敗屢戰何妨第36章 反客爲主詐訛第14章 塵埃落定好分贓第4章 相見歡 大計需共商第10章 花非花 何故我心亂第39章 大勇似怯第12章 因利乘便且做倀第20章 潛龍吟 風雲有際會第11章 一場虛驚第7章 意外有喜且共商第18章 廟小香少妖風大第38章 勢起如熾落如潮第161章 胸有千壑今方識第53章 魑魅魍魎爲誰(3)第18章 臨時起意第20章 東奔西走不足看第31章 天若有道不藏奸第19章 紛爭起 處處有機詭第2章 驚鴻一現有覓處第5章 有驚非喜第5章 柒拾叄行狀元郎第205章 故人現 身與名俱毀第20章 風勁會獵拂曉第15章 不速之客來何方第30章 機變遇詭變第1章 霧鎖京畿第21章 偶遇舊人換新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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