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幽冥司不見冽巖，那我只好去人界我倆常去的幾個地方尋他。
我依稀記得我倆當年路過青雲山時，他曾說若日後卸任了幽冥司主，便在這青雲山建個小院子來居住。
我猜想他大約是往這處去了，於是徑直前往青雲山，果然叫我找見了一個別院，我踏進門的時候冽巖正坐在院子裡飲茶好不悠閒。
我着實是佩服他，出了如此大的事他還能巍然不動，不愧是見過大場面的上古神尊。
他見我來似是早就預料到了一般，替我倒了茶請我坐下，若是先前我不知曉他的身份，以我同他平時的模樣我定是一點也不拘禮的，只是如今對着這位神尊，我心裡倒是有些怯了，只僵僵地站在門口未敢上前。
冽巖看出了我的顧慮，便露出笑容來，說：“還不坐？難不成要我抱你坐下？”
我一聽他說這話，來不及細想是玩笑還是認真的，便慌忙答了他說：“不敢，不敢！”
他見我如此慌張的模樣，喝茶也是小心翼翼的，便放下茶杯與我說起話來。
“什麼神尊不過也是虛名罷了，你我之間不必拘着這個，你今日前來是想問歷劫的事，對嗎？”
我見他正經了許多，知他是要切入正題，便也將手中的茶放下，說道：“阿姐與我說，輪迴盤數萬年不曾生變，可爲何到了我身上便生了變數？”
“你的意思是，你歷劫之事與我有關？”冽巖問道。
縱然我與他有幾百上千年的交情，我也瞭解他的品性到底如何，只是這輪迴盤的確是在他手裡生了變，而如今我又知曉他神尊的身份，放眼八界內，又有幾個大人物能催動這輪迴盤？
更別說有膽去修改歷劫之人的命格，改命本就是逆天而爲，這歷劫之人的命格更是由輪迴盤掌控，別說如今出了這麼大的紕漏，就是改動一點兒後果都不堪設想，不僅歷劫之人會永墮幽冥，這改命之人也會遭天劫，就算冽巖是上古神尊，天劫來了他也未必受得住。
我望着冽巖，期望他能答覆我，無論是什麼原因。
許久，他望着杯中的茶許久，終於他想通了什麼似的擡頭對上我的眸子，說道：“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冽巖極少有如此正經的模樣，從我今日去了幽冥司便知道，他一定有事在瞞着我。
可我實在是好奇，冽巖已活了這麼多年，照理說這世間已沒有什麼事能讓他在意的，且我一直以爲似他這樣的神尊對所有事應當都是極淡然的態度，又是什麼能讓他不惜受天劫也要改命？
“約莫一千年前，那時我還未遇見你，有一回在人間的上元燈會上我遇見了一位小姐，對她一見傾心。”他緩緩說道。
“什麼？”一見傾心？堂堂神尊竟也會喜歡凡間女子？我正震驚於這件事稍稍分了分神的時候，冽巖又說道：“不止你會驚訝，就連我自己當時也不敢相信。可我的確是愛上她了，不過她卻喜歡一位寒門書生，且我自知她與我身份懸殊，便只是每日默默地望着她罷了。”
未曾想原來看似風流的冽巖竟也有這般癡情的時候，我不禁想這過去的幾百年與我交好的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冽巖，又或許是我從未真正瞭解他罷了。
“就像凡間那些話本子說的一樣，小姐的家人嫌貧愛富，不許小姐再與書生來往，還要將她嫁給當朝的權貴。”
凡間的話本子我看了不少，富家小姐與寒門書生的故事也甚多，不過這些故事大多都未能有善終，我看着冽巖臉上浮出淡淡的悲憂來，便知道故事的結局並不完美。
冽巖繼續說：“書生知道消息後便將身邊所有值錢的東西拿去賣了，換了錢買了聘禮去向小姐提親，可他那點兒錢，又怎麼能跟權貴比。小姐的父親讓人把他毒打了一頓，還要小姐親眼看着，她不堪心上人受苦竟暈了過去，書生最後也被扔出了府。”
後面的事我根本想也不想就知道，小姐最後還是會嫁給權貴，而那書生若是留得一命便會發奮考取功名，他日二人若是相逢，便又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這俗套的橋段我與冽巖在人界閒逛時聽了不少，卻未曾想他竟親身經歷過。
“不過好在書生並沒有傷重不治，待他一能下牀行走便拖着病體潛入小姐家中，與小姐約定在她被迫成婚那日趁着人多一起私奔，小姐應允了。那是我第一次想替她改命，因爲我知道，他們此次私奔定會被發現，到時她還是會被迫嫁給權貴，書生雖會被趕出城，但他會因此事而發奮，最後考取功名官途順暢一世無憂，沒有人會死，這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結果。”
“可她並不快樂。”聽到我的話，冽巖轉過頭來望着我，眼中的悲憂更甚。
“不錯，她雖會一世榮華子孫滿堂，可活着對她來說實在是太痛苦了。於是在他們私奔的前一日，我進入小姐的夢中問她，若此事被發現，她該當如何。小姐答道：‘若被發現，我便與他共赴黃泉，生不能在一起，死後定要相隨。’她答地那樣堅定，以致讓我方寸大亂。”
“於是你替她改命，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不，他們死了。”冽巖答道。
“我替他們攔住了追來的人，他們雙雙跳崖，最終殞命，成了一對亡命鴛鴦。”
聽完我心中很不是滋味，若冽巖決心要改命爲何不讓他們有個完美的結局？
冽巖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便補充道：“我曾試過阻止他們尋死，甚至在他們跳崖的前一刻還問過書生，我說若是你們此番活下來，雖不能在一起但此生會一世無憂，可他們還是選了跳崖殉情。”
“後悔嗎？”我問道。
冽巖露出一絲苦笑，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擡頭望天，說道：“後悔嗎？這話我也曾問過她。在她死後去往幽冥司的路上，我問她，後悔嗎？她沒有說話，只是搖搖頭，而後對我笑了笑，那笑容真好看啊，就像那日在燈會上一樣。那時我便知曉了她的答案，那我，又有什麼可悔的呢。”
我不明白，他明知道這麼做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爲什麼還要明知故犯？而這件事和我歷劫又有什麼關係？
“所以，我在人間的命格是你改的？因此我纔會滯留人間？”我問他。
其實來之前我大約也猜到了一些，只是我總覺得憑我和他的交情，他應當不會爲了一己私慾陷我於不義，可方纔聽完他說的那個故事，我倒覺得他很有可能會這麼做。
我死死地盯着他，從前覺着他這張臉從哪兒看都透着輕浮，如今他雙眉緊皺，卻是正經的不能再正經了。
“他求了我，我幫了他。”終於，從冽巖的薄脣中緩緩吐出一句話。
他？他是誰？爲何我什麼都不記得？是了，我那一覺醒來凡間的那些事便全都忘了。
我忽然覺得這麼糾纏下去毫無意義，我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從我來到這世間開始便一直在忘，我的記憶全是別人給的，他們要我記得便記得，要我忘了便忘了。
既如此，我只需接受一切，不必去管什麼因和果，是嗎？
我一下子就泄了力，腦中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抽出一般，我看着冽巖慢慢站起來將我扶住，嘴脣微動，像是要對我說什麼一樣，忽然一陣暈眩，我失去了意識。
“後悔嗎？我對他說過，若不是堅持再見你一面，他根本不會死。靈渠，你瞧，原來這世上還有許多像我一般傻的人，明知不可爲而爲之。
從前我不明白她爲什麼不後悔，榮華富貴兒孫滿堂是所有凡人的願望，可當我問她的時候她毫不猶豫。情之一字，爲之奈何，我到現在才明白，她爲什麼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