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的院子裡,有婆子進來傳了消息,說是御醫請回來了。
提着的心落下,陳氏長長鬆了一口氣。
若老太爺好起來,自是人人高興,若御醫也說老太爺沒有機會了,想來甄子琒也能接受,而不會再天天外出訪醫了吧。
甄文婷抿着茶擡起頭來,道:“姑父出馬,那御醫就請回來了?御醫真的是個眼高於天的人?”
婆子連連擺手,道:“不是姑老爺請動的,是定遠侯世子,就是我們表姑孃的未婚夫請的,那位御醫並不是看碟下菜,而是自己也遭了苦難。”
甄文婷瞪大了眼睛,看向陳氏。
陳氏皺着眉道:“當真?”
“奴婢可不敢亂說,那御醫兩條腿都廢了,叫人背進府裡的,多少人都看見了,”婆子說到一半,反應過來陳氏問的不是這個,趕忙又道,“世子剛剛去筵喜堂裡給老太太見禮了。”
人都到了筵喜堂了,那肯定假不了。
陳氏又問:“世子還在筵喜堂嗎?”
婆子搖了搖頭:“回前院去了,姑老爺與二爺、表少爺陪着說話。”
“謙哥兒呢?”一聽甄文淵在座,陳氏緊張起來,“謙哥兒沒有一塊陪着?你去尋謙哥兒,讓他也去。”
婆子嘴上應着,轉身要出去。
甄文婷站起身來,追了兩步,道:“媽媽可別去尋哥哥,老老實實太太平平的吧。”
這婆子去年也是去了青連寺的,只不過她當時跟着主子們去取泉水了,回到廂房時見了那副情景完全懵得說不出話來。
叫甄文婷這“老老實實太太平平”八個字砸下來,婆子還有什麼聽不懂,猛一陣點頭,小跑着走了。
陳氏白着臉看着女兒:“你胡說什麼呢!”
“您說我胡說?”甄文婷轉過身來,細長食指點着自個兒的鼻尖,一臉的難以置信,“您不就是怕二哥與那世子熟悉了,又有琅琊王家做靠山,往後把長房壓得擡不起頭嗎?您不肯讓二哥獨佔鰲頭,可您讓哥哥去,您是讓他去作陪還是去添亂的呀?”
陳氏眸中厲光一閃。
甄文婷又道:“世子那可是從京裡來的,爲人肯定精明,哥哥要是三兩言語叫人看出端倪,再把去年的事兒翻出來,您不怕我們府裡丟人?
再說了,要是雲蘿和世子爲此生了嫌隙,事體傳回京城去,害得姑母在婆家擡不起頭來,祖父祖母還不恨死您了呀!
杜家也好,侯府也罷,這回可不是您想不想攀、攀不攀得上,而是我們長房根本沒臉兒去攀。
要我說啊,您就消停些吧,養病要緊,整日躺着,就別說二嬸孃收了掌家大權不給您了。”
甄文婷語速快,說什麼都跟倒豆子一樣,陳氏幾次想打斷都沒插上嘴,氣得咳嗽不止。
接了甄文婷遞給她的水,陳氏飲了兩口,這才喘着道:“我怎麼就生了你們兩個討債的!”
筵喜堂裡,總算是等來了邢御醫。
他知道兩條腿是救不回來了,便坐上了輪椅。
杜雲蘿見甄子琒推着邢御醫的輪椅進來,多少有些唏噓。
時人不愛輪椅,坐上輪椅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個廢人了,像杜老太爺,寧可拄着柺杖一撅一拐的,走遠些時坐軟轎,也堅決不肯坐輪椅。
邢御醫此時的精神比在村子裡時好多了,但依舊消瘦,眼眶下凹,看起來有些嚇人。
甄子琒和甄子珉陪着進了內室,其餘人都在外頭等消息。
等待最是焦心,沒有人說話,只以目光相互安慰着。
拔步牀邊,邢御醫仔細檢查,他盡力而爲了,可畢竟身子太虛,請脈時他的手都有點發抖。
甄老太爺醒着,聽說這是請回來的御醫,他半張着嘴“啊啊”叫喚,眼睛溼潤。
邢御醫又在甄老太爺的手上、腿上按壓,一番檢查下來,他累得氣喘吁吁,癱坐在輪椅上。
甄子琒和甄子珉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都急於知道邢御醫的診斷,可又怕說出來的狀況不好,甄老太爺聽了會扛不住。
甄子琒握住了輪椅椅背:“我送您出去。”
邢御醫當了一輩子大夫,什麼樣的家屬沒見過,當即就笑了,對甄老太爺道:“老哥,你放心,你死不了,我這樣的還能活幾年,你不會比我差。”
甄老太爺渾濁的眼中滿滿都是淚水,他不會死,他還能活!
甄子琒亦是喜極而泣,甄子珉噙着眼淚,彎腰替甄老太爺抹臉。
甄子琒把邢御醫推回了梢間裡。
見他眼睛通紅,臉上還有淚水,衆人心裡都七上八下了,甄氏不自禁捏緊了杜雲蘿的手,杜雲蘿吃痛,卻沒有掙。
邢御醫道:“雖是偏枯之症,但還未到絕路,照我看,老哥的腦子還是清楚的,跟他說話他都聽得懂。
保命不難,但能不能再說話、坐立行走、自己吃喝拉撒,我只能盡力而爲,餘下的都是造化。
偏枯的人照料起來很辛苦,不是一月兩月,而是好幾年,我曉得甄家有底子有下人,不缺人手不缺藥材,但醜話說在前頭,你們要想好。”
甄子琒急急開口:“想好的想好的,只要父親能活着。”
甄子珉從內室出來,也接了話:“我們都想明白的。”
“兒子是兒子。”邢御醫嘀咕了一句。
聲音極清,王氏離他近,還是聽見了,想到這邢御醫的遭遇,王氏趕忙表態:“您放心,我們都會孝順伺候公爹一輩子。”
邢御醫睨了王氏一眼,見她神色坦蕩,心裡哀哀嘆了一口氣。
這真是人家的媳婦啊!
哪像他家那個催命鬼,恨不能要了他的命!
邢御醫爲了省力氣,口述了藥方,又讓甄子琒去尋個懂鍼灸的大夫回來。
甄子琒不太理解。
邢御醫苦笑,道:“我現在這身子,連診脈時手都抖,還怎麼拿針?你只管去請,只要會認穴位、下手準的就好,我會教他怎麼扎針。”
甄子琒趕忙應下。
前院裡,穆連瀟幾人聽聞邢御醫的診斷,都放下心來。
邢御醫和寧哥兒在甄府裡住下,穆連瀟不方便留宿,依舊去了驛館。
這一夜,甄府衆人總算睡了一個安穩覺。
除了甄文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