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慕的車廂裡,有雪茄的清冽,時不時闖入顧輕舟的鼻端。
顧輕舟很用力,才能保持鎮定。她不應該落淚,司行霈如此對她,爲他痛哭就是對不起乳孃和師父,甚至對不起自己給他的信任。
她看似漫不經心的打盹,手指卻緊緊攥住了,指關節捏得發白,輕闔的羽睫也微微發顫。
“.......魏林今天的態度,有點奇怪。”司慕的話,在顧輕舟的耳邊響起。
顧輕舟回神。
魏林,就是魏清嘉和魏清雪的父親魏市長。
“怎麼奇怪?”顧輕舟沉默片刻,將喉嚨間的哽咽嚥下去,才問。
出事的時候,顧輕舟一直在看魏清雪、魏清嘉、司夫人和顧纓。她留意這些人,又關心老太太,生怕老太太受到了刺激。
顧輕舟在掌控局面,又在拿捏輕重,其他無關緊要的人,她沒有在意。
魏市長當時跟着司督軍,從側門進來。顧輕舟站立的方位背對着側門,她看不到魏市長的表情。
司慕則是居高臨下,把所有人都盡收眼底。
他說看戲,也是看人。
司慕恨顧輕舟,卻也沒有無聊到那般境地。此事牽扯了魏家,司慕就要查看衆人的反應。
看客的反應,會說明很多問題。
魏林的態度,全在司慕眼底。他的不對勁,司慕有點想不明白,一晚上都在揣摩,現在告訴了顧輕舟。
“魏清雪哭訴的時候,魏林一直在看你。”司慕道,“他沒有去呵斥女兒,也不怕她得罪司家,好像很好奇你會怎麼處理。這態度,像是研究對手。”
顧輕舟沉吟。
她給魏林治過病,對魏林來說並不算什麼大恩情,誰會把醫生當恩人整日捧着?況且,魏林給過診金,也宣傳過顧輕舟的醫術,他們互不相欠,不存在多深的交情。
魏清嘉離婚歸來,帶着豐厚的財產,擁有極大的名聲,可婚姻問題實在堪憂,司慕不失是最佳的選擇。
顧輕舟擋了很多人的路,包括魏家。魏市長是政客,他最想要的莫過於跟軍閥門第聯姻。
魏市長和其他人一樣,再等司家退親,他也料定是退親結束,不成想顧輕舟卻真的嫁入了督軍府。
“若是對手,也應該是魏清嘉把你當對手。”司慕道,“魏林的態度甚是奇怪,你要留心此人。”
顧輕舟幾個小時前還說,一切的偶然都有個必然的內因,只是她不知道罷了。
魏林年紀算得上顧輕舟的長輩,又是老奸巨猾的政客,他把顧輕舟當敵人實在匪夷所思。
可任何的細節,都是將來災禍的內因。
“我記住了,會當心的。”顧輕舟道。
兩個人回到新宅時,賓客已經散了七八成,只有零星幾位喝醉的正在休息。
司督軍和司夫人、司瓊枝還沒有走。
“阿爸,姆媽。”顧輕舟上前,禮貌又溫柔打了招呼,坐到了對面的沙發。
司夫人輕輕頷首。
司督軍則笑容和煦:“送你祖母回去了?”
司慕接話:“是的阿爸,祖母有點犯困。”
“今天的事,她老人家有些不高興。”司督軍道。
衆人都沉默了下。
不止老太太被掃興,所有人都有同感。
司督軍則安慰顧輕舟:“過日子就是要磕磕碰碰才熱鬧紅火。壞事先來,好事再後頭,倒也是吉兆。”
司夫人先笑起來。
顧輕舟和司慕捧場般微笑。
說了幾句,司督軍道:“阿慕你過來。”
司慕跟着司督軍,去了樓上的客廳。
司夫人和司瓊枝、顧輕舟三個人對坐。三個女人一臺戲,婆婆媳婦小姑,都是各有唱詞。
此刻,她們卻全部沉默了。
她們都忌憚司慕。司慕可是兩邊下了狠令,誰先鬧事就不認誰。況且今天是喬遷之喜,司夫人也盼着兒子家和萬事興,所有的不滿都忍下了。
“我聽人說,你在林海公墓安了兩個衣冠冢?”司夫人問。
顧輕舟的心,猛然被什麼鈍器擊中,疼得她渾身骨頭都要碎裂了般。她的乳孃和師父,再也回不來了。
“嗯。”顧輕舟很想遮掩自己的難過,情緒卻一瀉千里,怎麼也藏不起來。
“是什麼人啊?”司夫人問。
顧輕舟道:“是乳孃和師父。”
司夫人很想傷口撒鹽,刺激刺激顧輕舟。如此,又顯得很沒有格調,她忍住了。
屋子裡靜默,再也沒人想說話了。
樓上的會議廳,司督軍和司慕說起了司行霈。
“那個孽障膽大包天,可他想要拿走的,的確是他這些年賺的。我當時氣頭上,現在想想,還是要把他找回來。”司督軍道。
司慕看了眼他父親。
“阿爸,您怎麼跟我說起了這個?”司慕問。
司督軍道:“我最近聽到一些信......”
司慕眼皮直跳。
“......南京想聘請我爲海陸空三軍總司令,調令年後要下,我會帶着你母親去南京上任。”司督軍道。
司慕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阿慕,不是阿爸不信任你,你到底在軍中時間不長,難以服衆。以後你的前途,阿爸自然有安排,這點你放心。我已經派人去尋阿霈,嶽城就交到他手裡。”司督軍道。
司慕只感覺被人潑了一瓢冷水。
他從心底升起了怨懟。
他知道父親的考慮不錯:司慕在軍中時間短,不足兩年,而司行霈混了十幾年。
比起司行霈的老練,司慕既沒有軍功震懾,又沒有經驗。
把嶽城和軍隊交到司慕手裡,是對一方百姓的不負責。
可司慕剋制不住自己的憤怒。
他兢兢業業的謀劃一切,終於將司行霈擠走,到頭來一場空嗎?
“阿爸,他背叛過你。”司慕咬緊了牙關,牙齒咯咯作響。
司督軍也看出了司慕的怒意。
在內心深處,司督軍也考慮過,假如司慕這麼背叛他,他會不會原諒呢?
不會!
說到底,司督軍更加偏愛司行霈。他們父子一起上戰場,既像是親人,更像是盟友。
司行霈早年喪母,到底有沒有兇手,雖然只是捕風捉影,司督軍也感覺自己有責任。
若是他那時候不迷戀蔡景紓,司行霈的母親也不會上吊。愛情沒有錯,可原配死了,司督軍就覺得自己錯了。
“此事不必再議了。”司督軍道,“我已然下了決心。”
司慕攥緊了拳頭。
他本應該沉默聽從,卻突然發怒,大聲道:“阿爸,您一點機會也不肯給我?我也是您的兒子,我也需要歷練!他的背叛在軍中已經是衆人皆知,您希望其他將領有樣學樣嗎?”
司督軍向來說一不二,連司行霈也不敢跟他橫。
“你這是指責我?”司督軍也怒了。
他們的聲音,驚擾了樓下三個寂靜無聲的女人。
司夫人率先衝了上去。
顧輕舟覺得,父子吵架,其他人還是應該避開。
可司夫人上去了,也許會火上澆油。顧輕舟一個新媳婦,督軍總要給幾分面子。顧輕舟沒了辦法,只得緊隨其後,也上了二樓。
她上樓之後,司督軍已經結束了和司慕的爭執,道:“走吧。”
臨走的時候,司督軍一副慈父模樣對輕舟道:“好好過日子。”
“是,阿爸。”顧輕舟低垂眉眼。
等司督軍走後,賓客散盡,傭人爲顧輕舟和司慕鋪了牀。
司慕卻坐在會議廳不肯離開。
顧輕舟詢問何事。
司慕起身倒了兩杯白蘭地,遞給顧輕舟一杯之後,他一飲而盡,才說:“阿爸要派人去找司行霈。”
他把司督軍的話,全部告訴了顧輕舟。
距離上次的事,已經一個多月,顧輕舟和司慕也接到了消息,司行霈沒有死,他如願到了昆明。
程督軍接待了他,爲他養傷。
司行霈是程督軍女兒的救命恩人,說不定程家不僅給他飛機,還要給他千金呢。
司督軍知道了司行霈的去處,又想起多年的父子親情,早已心軟了。說到底,司家並不是皇家,司督軍把權勢看得也沒那麼重要。
哪怕軍隊全給了司行霈,司督軍也能安享晚年。
“他要回來,軍政府就是他的。”顧輕舟道,“你沒有親信,他會瘋狂報復我們,他回來了,我們就得死。”
司慕又灌了一杯酒。
他的思路,卻一路往細枝末節上走:司行霈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搶走顧輕舟。
全嶽城的人都知道顧輕舟是司慕的妻子,然而司行霈不會顧忌這些。到時候,只怕司督軍都奈何不了他。
司慕會受盡一輩子的恥辱。
“......當然,最大的可能是你死了,而我生不如死。”顧輕舟道。
司慕忍不住笑了。
這個時候,她還有心思開玩笑。
“我以爲你會很高興。”司慕收斂了笑容,冷漠而殘酷起來。
顧輕舟道:“我有哪裡值得高興?他殺了我的至親,在我羽翼未豐的時候,我無法報仇;他從西南迴來,肯定要帶回來一位軍閥千金的妻子。我是你的妻子,你以爲他不敢下手麼?到時候我連妾都做不成。你覺得我有哪一點值得高興?”
司慕沉默。
到了這個時刻,他終於明白,自己和顧輕舟陷入了同樣的窘境。
“我有個想法。”顧輕舟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