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鶯纖秀的素手放在凌尹秋手中，款款登上了馬車。凌尹秋自然興高采烈，司徒逸自是黯然神傷。兩人嘴角都含着笑，笑容的背後卻不盡相同。
落禎望着這場景，只得悄悄地嘆了口氣。
“司徒公子，你真的要將這匹馬送給我？”她摸着身邊的坐騎，那一身鮮亮的鬃毛，健碩的四蹄，端的是匹好馬。
司徒逸戀戀不捨地移回目光，淡然一笑：“白姑娘此路遙遠，又是獨身的姑娘家，還是擇一匹好馬，也好早些時日回到家中。”
落禎聽了很是感動，更覺心中愧疚。可既然是飛鶯自己想要離開，她也着實無能爲力。
“那小妹就多謝司徒公子慷慨之情。”
凌尹秋安頓好了飛鶯，便縱身一躍下車，飛到了落禎跟前。他萬分不捨地望着落禎，一對桃花眼中滿是真意濃情：“你就不能不走嗎？留在飛鴻山莊，也不會有人趕你走的。”
落禎還在生他的氣，別過頭去嘟囔道：“就算沒人趕我走，遲早也會給氣死的，誰叫我不是美人呢。”
凌尹秋深深地凝着她，立刻道：“你想要我道歉的話，我馬上就道歉，只要你原諒。”
他認真的眼神和急切的心情都讓落禎不禁有所觸動。司徒逸已經自覺地走得遠了一些，去找他的心愛訴衷離別，那被凌尹秋挽留的自己，又算什麼呢？難道算凌尹秋的心愛？
“秋少爺。”落禎放下繮繩，回過身來面對凌尹秋，她的目光幾次都在那雙憂鬱而悲傷的眼眸裡移開，不忍直睹，最終定了定神柔聲道，“你大哥雖是個體貼之人，可平日裡還是冷淡了些。飛鶯不諳世事，又有一個柳姑娘要與她爭寵，她的日子註定不好過，你可不要帶頭欺負她。”
凌尹秋等了許久，誰想就等來這句話，笑得甚至有些可憐：“你在說什麼……”
他眸中光芒閃動，挺直了身子，笑容中泛起一絲冷酷的邪意，“這你放心，本少爺‘疼愛’她還來不及，怎會捨得欺負她。”
落禎被他莫名的倔強逗得有些好笑，忍不住道：“可你莫要忘了，她是你大哥的女人，很可能還是你未來的嫂子……”
“我大哥不會娶一個比我還小一截的女娃子的。”凌尹秋一字字道，字字都如出自肺腑，“小禎兒若是不放心，那就隨我一起回去，你看着我，她纔不會被欺負。”
落禎不禁爲之一怔，她認真地注視着凌尹秋。儘管他一副滿不在乎的口吻，可那深眸中的眼神卻沒有絲毫的改變，這讓她驟然心慌了起來。
“秋少爺……”她目光開始不住閃躲，心也突突地跳了起來，有些不知所措，“你、你爲什麼……總是說這樣曖昧不清的話，難道你不知道，別人會當真？”
凌尹秋凝着她，柔聲問：“你不肯當真嗎？”
“這怎麼當得了真？”落禎真的慌了，慌得手足無措，她怎麼可能會相信凌尹秋對她有真心，他不過就是玩玩而已，他本就是這樣的人，對誰都一樣，“秋少爺自己也知道的，就不要再裝得，好像跟真的似的！”
她幾乎是嘶聲而出，已無法再剋制亂起的心緒，便不顧凌尹秋的阻攔，翻身躍上了馬背。凌尹秋下意識去拉住了馬繮，穩住受驚的馬，擡起眸時，驟然迎上落禎凌亂而驚恐的目光。
他終於緩緩地鬆了手。
看着那隻手一點點鬆開，落禎緊張的心纔跟着一點點鬆懈下來。稍許的平靜令她開始感到悔意，卻忽聽凌尹秋慢聲道：“有件事，禎兒莫要忘了，這是你親口說的。”
凌尹秋擡起眼睛來，望着她淺淺地笑道：“本少爺若有一日心血來潮穿上了女人的衣裙，卻比你還要貌美如花——你就要嫁給我，要麼，就幫我脫掉。”
那言語很無賴，笑容卻很無奈。縱然是這般悲愴，落禎也還是忍不住失笑出聲：“你……你最後想對我說的話，竟然也沒一句正經。”
她掩住口，在這奇怪的氛圍裡卻忍俊不禁。看着她的笑容，凌尹秋也逐漸恢復了往日的沒心沒肺，一本正經道：“本少爺一貫都是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認識我。”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上前輕輕撫摸着駿馬，就似在撫摸心中的牽掛一般，喃喃道：“要是迷路了，就回來，飛鴻山莊絕不會將你拒之門外。”
落禎心有所動，笑嘆道：“那還得看你大哥的意思了，你說的不算。”
“我大哥向來依我。”
“他那是懶得理你。”
“哈哈……”
在重拾的歡笑聲中，凌尹秋目送着落禎向歸途之路飛奔而去。他切身地體會到了司徒逸的感傷：留不住的，終究留不住，不如就放她去吧……
……
穿過層層林間，躍出幽深小道，落禎一口氣跑出了安都城，踏上了官道。迎着高照的日頭，她勒住馬繮驀然回首，安都城已遠遠地隱沒在山林之後，就如一副濃墨重彩的丹青上寫意的一筆。她不由地想：凌尹秋的馬車也該出城門了，從今往後，當真要江湖不見。
若說不會懷念，那是騙人的。可如他這般風流不馴的男子，對一個女子而言，豈非早一些抽身才是上策？滴一點心頭之血，總好過，丟了整顆心。
“好像還有個什麼東西在他手裡，是什麼……”落禎忽然想到，她的防身秘笈掛在背上，些許銀兩藏在腰間，來時那身衣物也穿在身上，好像就沒有其他東西了。
對了——“賣身契！”
落禎恍然想起，凌尹秋第一次見她時就騙她簽下了賣身契。那種文書對一介弱民來說無異於終生的囚縛。可對一個武林中人，效力似乎就無力了許多。飛鴻山莊作爲一個武林世家，應當不會那麼無恥去奴役一個弱女子。
可是，凌尹秋就不一定了……他究竟是爲何身上隨時揣着一張賣身契，等着她入甕，落禎還未可知，她似乎也從未確認過，那張賣身契上究竟寫了些什麼內容。
越想越覺得此事有些蹊蹺，落禎立刻撥轉馬頭，打算回頭去追，問個究竟。可旋即又想，她人都已經被放了出來，一張紙捏在手裡又能怎樣？
難不成，凌尹秋還會派人不遠千里抓她回去嗎？憑他自己的本能，落禎也已逃不掉了，他爲何不動手？
“凌尹秋，你到底何方神聖，到底想作甚。”落禎遙遙望着安都城，頭痛不已，她不得不承認，這個花花公子很多行徑都是她不能解釋的，似乎總有地方缺了一環。
但她並不擔心，“等我回到師父那裡，難道還怕你嗎。”
想通此節，落禎一揚馬繮轉回了馬頭，揚鞭而起，朝着無比寬敞的大道飛奔而去。
黃昏臨近的時候，落禎站在允州一處客棧中，無奈地嘆了口氣。她翻出錢袋數了數，所剩已寥寥無幾。店小二熱情地吆喝道：“客官，您的馬讓小的給您牽到後院喂點草食吧，您要上好的糧草，還是普通的糧草？”
落禎愕然道：“這都有分別？”
小二樂呵呵地解釋：“咱們允州這裡別的不多，就富貴人家多。這富貴人家養的馬，都是價值連城的好馬，怎能跟普通的蹄子吃一樣的草呢。小的看您這匹也是良駒，不如給喂點好的谷糧，每一日只加收一兩銀子足矣。”
“一、一兩……？！”落禎倒吸了口涼氣，天可知她來的時候，這一兩銀子都夠用好幾天了，當即便拉下臉沉聲道，“不必，賤畜若是太寵，豈非要騎到主人的頭上？你就隨便喂點，吃飽就行。”
“這……”小二愣是沒想到，這騎良駒的也會有如此吝嗇的主子，只可惜面前這人全身都被寬大的披風罩住，看不出模樣，他只好賠笑道，“可依小的看，這良駒平日裡好的吃慣了，只怕不肯……”
“那就給它塞進去。”落禎冷冷道，徑自就往樓梯走去，“我的房間在哪，還不帶路。”
小二隻好搖搖頭，一個箭步竄上了前，爲這個古怪刁鑽的客人引路。
凌尹秋晚時多半是不在家裡的，落禎又不好厚着臉皮去流燕街裡找他，只好決定明日一早再作打算。她草草地吃了頓飯，躺在鬆軟的大牀上感慨萬分：允州這地方，簡直就不讓窮人活啊。早知如此，就不該死要面子拒絕凌尹秋的好意解囊，唉……
她舉起錢袋忍不住在心底流淚，猶豫着明日該不該去向凌司鴻借一些，看在青梅竹馬的份上，總該不會被拒吧。
可她日後又該如何去還呢？
唉……諸多煩惱最終都化作了一聲嘆息，落禎索性闔上眼，不去想那煩心事。
門窗上忽然有一個人影自過道里走過去，落禎登時一驚，緊張了起來。那人影的步伐不疾不徐，在月光的照影下，自她門前飄忽而過。似乎只是普通的住客，可怪就怪在這人走路時竟全然沒有一點氣息，若非那人影有行走時正常的晃動，便當真如幽靈一般詭秘。
那絕對不是一個普通人，落禎當即想到。她雖學藝不精，但爲了出走尋父也練過一番苦功夫，尤其是隱蔽之術。一個念頭忽然掠過腦海，與那日在風雅居時一樣，牽動着她走下了牀。
夜已漸漸地深了，周遭的住客都已熄燈就寢，隔壁那屋裡還燃着燈，有兩個男人的聲音先後飄了出來。
其中一人沉聲道：“千真萬確，她已去了飛鴻山莊。”
另一個低罵了一聲：“這臭丫頭擅作主張，只怕會壞了樓主的計劃，我們該怎麼辦？”
當先那人冷哼道：“無妨，憑她那點本事能奈何？凌司鴻自會殺了她……”
那語聲突頓，驀地截住了話頭。落禎立有所覺，慌忙退卻。果然那屋裡的燈火驟息，門也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兩個黑衣男子一前一後走了出來，卻只見明月當空，四下無人，只有蟬鳴聲陣陣而起，襯着夜色更爲幽靜。他們一人一邊，悄悄地潛伏而行，其中一人停在了落禎的房門前，凝住不動。
屏住了呼吸的落禎驚駭非常，她眼睜睜看着那人影如鬼魅般貼在門上，良久未動。那烏黑的一片人形腦袋上，彷彿有兩個窟窿似的，正穿過門扉透了進來。
她挪動僵硬的雙腳，捱到了牀邊，下意識探手去摸那防身秘笈，人影似乎也跟着動了起來。
一截尖銳的刀尖猶帶着冷月的光芒，自門閂底下穿了進來。
落禎忽然心生一計，扯着嗓子就大喊起來：“呀——誰？是誰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