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硬、脖子硬,都不如刀子硬。
鄭完顯然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眼中的兇戾惡毒陡然一收,揚起脖子臉上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誤會,都是誤會,王校尉,是我看錯了。
此間絕無妖魔,幾位道友都是幫忙修繕河堤的正道之人。
千錯萬錯,全都是下官的錯啊!”
王遠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多大點事,早這樣不就行了嗎?白白捱了一頓打,多疼啊。”
隨即轉頭看向蛇精姐妹和以金生水爲首的幾個黑水觀道士,對他們點了點頭:
“幾位道友,你們也聽到了,鄭將軍知錯能改,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潰壩之事也與各位無關。
現在堤壩損傷不重,剩下的事情都交給我便可。
各位不如暫且迴歸山門,改日有暇王某定登門拜訪。”
旁人也許不清楚,但王遠卻對腳下這個貨色的品性一清二楚,這種仇怨哪裡是靠一句話就能了清的。
這番姿態只是爲了讓黑水觀一行寬心而已。
蛇精姐妹有些不滿地癟了癟嘴巴:
“什麼嘛,王兄,我還想問問這些貪官污吏串通起來決堤到底是要打算幹什麼呢?”
金生水卻領着幾個師弟師妹,向着王遠鄭重一禮。
“吾等謝過王校尉!王兄高義!”
蛇精姐妹年紀尚小不諳世事,他們卻是明白,在這個世道里知道的秘密越多,死得就越快。
讓他們先走就意味着王遠把事兒全都自己扛了下來。
無論是打殘了巡河將軍和一羣道兵的事情,還是官員串通故意毀壞堤壩背後的秘密,都跟他們再無關係。
越是經過世事沉浮,越是明白“能扛事兒”纔是一個人最了不起的才華。
只此一點,便讓金生水斷定這是一個可交之人!
王遠目送【黑水觀】諸人這股修行世界難得的清流順利脫身。
這才轉頭低下頭重新看向慘兮兮的巡水將軍鄭完。
要是直接一刀把人殺了,除了一時爽快之外,後續的麻煩只會源源不絕。
鄭完雖然是一個人,卻代表着一整個利益集體。
周圍的那些【道兵】不能殺光,依舊在奮力堵漏的百姓更不可能殺光,一旦殺了他,消息早晚都會傳出去。
而且,浪費,實在是太浪費了。
這好歹也是一位【道將】,集合一旗【道兵】展開【萬人敵法】,幾乎可以壓制任何一位陰神境。
恰好,因爲【買命錢】的戒律禁忌中有一條“奴役善類,大損陰德”。
共計十二個長期名額只用了八個,奴役了八位“龍王爺”。
如果成功“收買”這位債業纏身的鄭將軍,到時候恐怕不僅不會損失【陰德】,甚至還會倒賺一大筆。
不過,鄭完聽到王遠沒了動靜,擔驚受怕之下,卻是自己先開了口:
“王校尉,你還年輕,還有大好的前程。
聽我一句勸,在這登州府中,如果不想死的不明不白,有些事情還是裝聾作啞的好。”
雖然沒有怎麼打過交道,鄭完卻早就聽說過這些御龍直都不是什麼正常人。
你想想,要是正常人在辛辛苦苦修行,得到了強大的神通道法之後,不去想着怎麼升官發財、長生不死。
偏偏奮不顧身地整天衝殺在前線,去跟妖邪詭異拼命,就爲了救那些個像野草一樣的泥腿子?
這些人不是腦子有病是什麼?
御龍直都尉府幾乎一直都是大炎所有軍務衙門中,戰損率最高的那一個!
總之鄭完自己完全無法理解這些“傻子”的想法,故而也猜不出他們做事的套路。
他是真怕這個明顯正義感爆棚的愣頭青,會不管不顧一刀砍了自己。
爲了增加自己所說之言的可信度,他還將登州官場水淹新田,再低價買田的惡毒勾當通通給抖了出來。
順便亮出了自己的後臺:
“知府大人、同知大人、通判大人、指揮使大人府中有名有姓的大人們可是人人有份兒。
整個登州府上下早就是鐵板一塊。
不要說是你們御龍直,就是風憲官來了也是白搭。”
“放水淹田?人人有份?”
王遠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人性,卻依舊沒能料到生而爲人,竟然能惡到這種地步,不禁氣急而笑:
“呵呵,好一個鐵板一塊!”
【五官壇城】中的凰嫵聽到這裡,更是已經氣得渾身發抖。
不過。
在驚怒過後,王遠立刻就意識到了不對。
“不對,你們這一羣最高不過正四品的地方官哪來的這種底氣?真當你們都姓周不成?
能遮住登州府的天,難道還能遮住整個大炎的天?”
在他看來,這些人還不配做成這件事!
要是讓皇帝知道他們這樣貪婪無度地吞吃百姓血肉,挖斷大炎的統治根基,狗頭鍘恐怕立刻就會砍下來了。
誰也救不了他們。
鄭完以己度人,並不覺得兼併土地有什麼大不了,只以爲王遠是怕了這些大人物,說話時態度也輕鬆了許多。
“單憑我們自然不行,但是我們背後可是站着一位登州府的大豪紳、大地主。
有他在自然沒有辦不成的事情。
這大豪紳雖然不姓周,卻比九成九姓周的宗室還要威風。
若是你有誠意懂規矩,我說不定能幫你向薛公子遞個拜帖,爭取給薛公子做個門下走狗。”
王遠越聽越糊塗。
“薛公子?一個地方豪紳?這又是那根蔥?你們都搶着去當門下走狗?”
鄭完卻是比他還要錯愕,滿臉不可思議,看向王遠的樣子像是在看一個山溝裡的野人。
“你是怎麼當官的?赴任之前竟然不先調查一番屬地之中有哪個得罪不起嗎?
薛公子雖然無官無職,卻是大炎宰輔薛相家的獨生公子啊!
薛相乃當今陛下的潛邸之臣,在陛下當初還在登州府當涇王的時候就是王府屬官,隨後一路升遷入閣拜相,權傾朝野。
你難道不知道,他的故里就在登州府,他家纔是府中最大的地主嗎?”
不過。
比起薛相和薛公子的名頭,無論是王遠還是凰嫵更關心的卻是他話中的“登州府”、“涇王”、“建明皇帝周溫睿”!
‘涇王?建明皇帝?登州府原本是他的藩國所在?!’
這種任何一個大炎官員都知道的常識,對他們兩個剛剛纔從北邙山出來的土包子來說,反倒成了新鮮事。
他們原本還準備慢慢探查凰嫵生前的過往,卻在此時意外至極地聽聞了這個讓人震撼的消息。
一時之間都不禁有些失神。
哪怕再沒有常識,他們也知道,大炎親王的藩國至少都設在府城一級。
所以整個登州府境內有且只會有一位親王。
雲和縣在登州府治下,自然也不可能被用作其他宗室的封號。
故而凰嫵“雲和”的封號只有可能來自“涇王府”!
至於郡王府?池塘太淺,養出【朱雀乘風格】的可能性太低。
而在大炎朝,親王之女都享郡主尊號。
如果十五年前沒有死,等到周溫睿登基,現在無論如何也是一位公主了。
‘雲和公主?凰小嫵?’
王遠只感覺這個世界實在太過魔幻。
這時,就聽鄭完繼續說道:
“十五年前,先皇永安皇帝沒有子嗣,臨終前毫無預兆地忽然下詔傳位於同父異母的幼弟,也就是當今陛下。
故而當時並不被一衆朝臣看好的涇王殿下,這才以親王的身份登基大寶。
薛相可是在王府潛邸的微末之時,就一直追隨在陛下左右的從龍之臣。
如今整整十五年時間過去。
每年大炎邊軍的軍費至少有六成先入薛府,另外四成也需薛相的條子才能下發。
就算你們御龍直大都尉遞上的奏摺,都得先入內閣讓薛相過一遍手。
你來說,這九縣之中的新田我們憑什麼吞不下去?
而且這田地中的七成都是薛公子的,誰又敢虎口奪食?”
鄭完說到這裡似乎也重新有了底氣,連聲音都不自覺地高亢了幾分。
“涇王,潛邸之臣,薛相,薛公子”
王遠臉色不斷變幻,似乎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變成滿臉堆笑,伸手將趴在地上的鄭完扶了起來。
“鄭將軍快快請起,這事其實我也有錯處,不能全怪將軍。
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務必要替我在薛公子面前美言幾句。
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王遠一邊道歉,順手將一疊用【錢櫃】加工過的寶鈔塞到了他的手中。
這一疊起碼有八千兩。
鄭完還以爲王遠終於怕了,大大咧咧地接過那疊面額不小的寶鈔,意味深長地再次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
“嘿,好說,好說。等我消息,啊,哈哈哈”
轉身便帶着麾下那些五勞七傷的【道兵】揚長而去。
心裡卻對這個傻乎乎的“愣頭青”恨之入骨。
已經開始醞釀着一個個毒計,思考着怎麼讓王遠死得慘不忍睹了。
像是這種披着人皮的妖魔,如果不一棒子打死,必定後患無窮。
可惜,這人已經沒有以後了。
區區一個六品的武將,【買命錢】還能買得起。
王遠目送着這羣【長水兵】逃也似的快速離去,微微嘆了一口氣:
“我就喜歡你桀驁不馴的樣子。
希望你以後面對那些真正的妖魔時,依舊可以繼續保持。
買一送三十六,從上到下個個【債業】纏身,以後無論怎麼用都不必心疼嘍。”
轉頭對着重新現身出來的凰嫵說道:
“姐姐,不如我們明天就去登州府治所山陽縣看看?涇王府裡應該還有十五年前的老人。”
已經六神無主的小女鬼,只是輕輕點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