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幾位老將都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着官語白,其中有敬佩、有歎服、有唏噓,也有一絲絲警覺與提防。
這個官語白,實在是智計百出,至今爲止,南涼人的一切謀動幾乎都在他的預料和掌控之中,他的每一步似乎都是反覆推敲過,既大膽,又謹慎,一步接着一步,所有的一切都如他預料般進行了。
也難怪當初有官家軍鎮守西疆,可以守得西夜數十年不敢大軍來犯,最後要聯合大裕燕王和衆臣以那等陰毒之計暗算了官家滿門,才瓦解了官家軍,從此只留下這個註定孤獨一生的安逸侯!
且不說將來官語白與他們南疆是友亦或是敵,但是至少這一刻,此人是站在南疆這一邊的!
這就足夠了……這一役,他們定能讓敵軍付出慘痛的代價!
官語白這時收回了目光,平靜地向着諸將說道:“南涼主將已死。”
官語白選擇在此時斬殺朗瑪,並不單純爲了振奮士氣,更是爲了司凜他們的行動。藉着朗瑪之死讓南涼陷入一時的混亂和焦慮,在這樣的情緒中,他們會顧不上仔細覈查司凜的身份,只關注於,他帶去的“鎮南王世子妃”能挽回劣勢……
衆小將一片譁然,他們面面相覷,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沒有時間向他們一一解釋,官語白只需要他們明白如今的形勢就行。
他的目光在衆將士身上緩緩掃過,儘管他神情溫潤,看起來就像一個儒雅的書生,但四周還是爲之一靜。
所有人都看向了官語白,就聽他淡淡地吩咐道:“……傅校尉,聽令!”
傅雲鶴上前一步,抱拳道:“末將在!”
“……鋒矢陣準備。”
傅雲鶴神色一凜,抱拳領命道:“末將遵命。”
傅雲鶴飛快整軍,不到片刻,五百手持神臂弩的士兵就已經在城牆上就位,另有五百候立在一側,隨時補充。
一杆紅色旌旗以特殊的節奏被用力搖曳了起來。
從城牆上往下看,敵軍的後方突然大亂,羣龍無首的南涼軍在騷動中如浪潮一般向雁定城的方向涌來。傅雲鶴一直迸氣凝神,他看準了時間,大聲喝令道:“準備……”
士兵取出了放置在箭囊中的鐵矢,這些鐵矢的箭頭上都裹以粗布,湊近了甚至還能聞到有火油的氣味,他們訓練有素的點燃了粗布,數千枝火箭同時射出,它們的目標並非敵軍,而是大地……
轟!
火箭在碰觸到地表的同時,熊熊烈火驟然而起,灼熱的氣息在一瞬間彷彿回到了夏季。這火勢來得太過突然,南涼兵根本來不及反應,他們驚慌失措,試圖衝出火海,可越發兇猛的火焰卻讓他們有些束手束腳,就好像被困在蜘蛛網上的昆蟲一樣,只能困死掙扎。
“是火油!”
一個小將猛地反應了過來,地上一定澆過了火油。
他猜的沒錯,距離城牆數裡外的地面上,早就澆滿了火油,只要些許的火星,就能燃起熊熊大火。以神臂弩的射程,更是輕易就可以點燃火油。
“攻擊!”
神臂營換上了普通的鐵矢,數百神臂弩高舉,傅雲鶴一聲令下,那一道道鐵矢就從城牆上疾射而出,就像是無數黑色的流星劃過天際,被困火海的南涼兵根本無路可躲……
與此同時,紅色旌旗又一次被大力搖曳了起來。
十幾裡外的華楚聿坐在一匹黑馬上,他仔細辨別着傳遞來的旗語,右手高高地舉揚了起來。
他想起了世子爺率兵離開雁定城的那一日,安逸侯曾召集衆將,宣稱這一戰的主戰場是雁定城,當時的華楚聿和其他大多數的將領一樣,對這一說法嗤之以鼻,對於安逸侯讓他帶着一千騎兵與神臂營訓練配合,更是不以爲然。
可就算再不以爲然,作爲爲將者的本份,他還是聽命了。
兩千騎兵被安逸侯暫編爲千騎營,由他率領,與傅雲鶴所率的神臂營一起練習一種他從未聽說過的陣法——鋒矢陣。
這陣法非常艱澀,無論是千騎營還是神臂營皆屢屢出錯,華楚聿忍不住跟傅雲鶴抱怨說安逸侯簡直是沒事找事,不過是想攬權罷了,犯得着這麼折騰他們嗎。可是素來有些吊兒郎當的傅雲鶴卻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表示,若是他不行的話,這雁定城裡還有別人可以領這千騎營。
華楚聿自認騎術在南疆軍中無人可及,被傅雲鶴這一激,立刻就不服氣了,尤其是不想輸給傅雲鶴。
鋒矢陣就這樣被他們硬生生地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練了出來。
昨日,安逸侯給他和傅雲鶴傳達軍令,命他帶領千騎營和由一千衛率領的兩千神臂營替換了原來的遊弋營,那一刻,華楚聿才明白安逸侯先前那番話的真正用意……不禁熱血沸騰!
在紅色旌旗揮起最後一下的同時,華楚聿也揮下了手,喝道:“千騎營,出擊!”
在他身後,數以千騎的騎兵,伴隨着一陣陣清脆的馬蹄聲,奔騰而出。
“殺!”
喊殺聲震天,騎兵殺氣騰騰地朝南涼大軍而去,彷如一把足以開山劈地的巨斧氣勢洶洶地殺了過去,手中的長刀毫不留情地刺進敵人的身體裡……
亂了,一切都亂了!
先是五王和亞瀧戈將軍同時被殺,再有南疆軍焚盡糧草,趁亂偷襲,南涼大軍亂作一團。而從雁定城來的強烈火攻更是讓千餘人在短短的時間裡丟了性命,這就如同壓垮了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兩萬南涼軍就像是一鍋熱鍋上的螞蟻,徹底地慌了,亂了,失控了……甚至還出現了潰逃。
默科力將軍匆忙主持大局,命令親兵當場斬殺了幾個動搖軍心的潰逃者,好不容易纔用鐵血手段讓大軍冷靜下來。
接下來只需要重新整軍,南涼兩萬大軍依然有着壓倒性的優勢。
偏偏在這時,騎兵突襲!
可惡!
南疆軍就好像早已精準的計算了時機一樣,沒有給他們絲毫喘氣的機會。
黑馬上的默科力將軍面色陰沉得彷彿滴出水來,環視着四周。
大裕的兵書中有一句話: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現在他們南涼軍的軍心已經到了“竭”的地步,哪怕自己再如何英明神武,也無力迴天。
如今雁定城沒有打下不說,還折損了五王和九王兩個貴人的命,他回去後,該如何向大帥交代。
想到死去的五王,默科力的臉色更難看了。
這一次,本該是大帥親自率兵前來的,可是因着大帥北伐之事一直不順,王上就把五王給派了來,大帥爲了表示自己並無二心,便讓五王領兵出戰,又生怕五王年輕氣盛,讓他和亞瀧戈在旁輔佐。
這一仗本是妥妥的送軍功給五王,誰能想到,事態竟發展到瞭如此地步。甚至於因爲局勢太過混亂,自己既來不及調查,也來不及審問,所以到現在還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懷疑是亞瀧戈引狼入室,但是對方死了,與一個死人也無從計較,而自己卻不得不爲他收拾殘局!
默科力的心頭彷彿壓了一座小山似的,也沒時間再多想,無論如何,還是得趕緊整軍。
“吹號角!”
默科力一聲令下,幾個親兵抱拳領命,跟着紛紛吹響手中的號角,不耐其煩地用號角的節奏聲整合大軍重新整軍。
軍心渙散的南涼大軍就如同暴風中的大海,海浪波濤洶涌,那幾個號角的響聲不過是其中的幾滴水,根本就激不起一點浪花。
大軍的隊形愈發凌亂,兩翼的士兵更是在密密麻麻的鐵矢和橫衝直撞的騎兵的聯合攻勢下潰不成軍。
南疆騎兵一掃騎兵該有的一往無前的態勢,宛若鬼魅一般肆無忌憚地在他們南涼大軍中衝撞,而一旦他們整合了隊伍想要回擊,就會有鐵矢瘋狂襲來,騎兵則趁亂衝向另一邊……
“報!默科力將軍,左軍已經撐不下去了!”
“報!默科力將軍,困於火海的先鋒軍已全部陣亡!”
“報!默科力將軍,後方有敵軍突襲!”
“報……”
敗了!
默科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敵軍不給他絲毫翻盤的機會,兩萬大軍折損慘重,而且已經毫無鬥志,他就連想要將功折罪都辦不到。
哪怕再不甘心,現在也唯有撤退了一條路。
只不過,五王和九王折損在先,自己卻寸功未立的逃回去,恐怕連大帥都保不住自己。
不,也許還有機會……
默科力的腦海裡閃過了一個念頭,他們是從雨瀾山上那條小路來的,山道狹窄,易守難攻,只要儘快退到那裡,重整大軍,振奮士氣,必然可以捲土重來。
一時的撤退反而能夠換來更好的時機。
他的手上還有着壓倒性的兵力優勢,必能拿下雁定城,到時他要讓這全城上下以命償命!
默科力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嘶吼道:“撤退!”
他身旁的親兵們再次吹響了號角,這一次,是撤退的號角聲。
這一道命令就像是長了翅膀一樣急速地傳開,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前……這才彈指間,南涼軍上下都知道了默科力將軍下令撤退的消息。
士兵們再次騷動了起來,如果說之前是惶恐的話,此刻就帶了一種釋然——在戰場上,逃兵是大忌,殺無赦。可若是將軍下令撤退,那當然就是名正言順了。
原本慌亂的士兵們開始自動地排成隊列,往雨瀾山的方向退去。
這條路大軍來時已經走過一遍,此刻也是熟門熟路,已經摺損數千的大軍如同一片黑壓壓的烏雲般落荒而逃地踏上了歸途……
“踏踏踏……”
那步履聲如夏日的悶雷一般沉重,又透着急不可耐的氣息。
士兵們全力奔跑着,氣喘吁吁,只希望擺脫後方那如影隨形的馬蹄聲。
“噠噠噠……”
雄渾的馬蹄聲就如同催命符一般不斷地傳來,明明前一刻騎兵還遠在幾裡外,可轉瞬間,就已逼近身後,銳利的彎刀在脖子上劃過,輕巧的帶去了幾條性命,然後騎兵又會放慢騎速,遠遠地吊在大軍身後,再尋機會。除非大軍停止撤退,不然難以對這些神出鬼沒的騎兵造成任何影響。
士兵們只能更爲拼命地奔跑着,心裡對自己說,沒多遠了,馬上就要到雨瀾山了!
在緊張的時候,身體變得尤爲緊張,這些士兵本來都是身經百戰、受過嚴格訓練的,但是此時此刻在生與死的關頭,大部分人都失去了冷靜,沒一會兒,渾身緊繃的士兵們就覺得精疲力盡,氣喘吁吁,額頭、背後都是佈滿了冷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雨瀾山終於出現在了前方。
士兵們看着前方几乎近在咫尺的雨瀾山,渾身就像是服了什麼靈丹妙藥一樣,瞬間亢奮了起來,每一個都精神奕奕。
可是下一瞬,就看到一面繡着銀色花紋的黑色旌旗出現在雨瀾山上,在寒風中搖曳着,那麼肆意,那麼張揚。
不少士兵還沒認出來,可是默科力卻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
這是鎮南王世子蕭奕的旌旗!
可是蕭奕的旌旗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是如何知道這條小道的!那些守在雨瀾山的人都在做什麼?爲什麼都沒有報信?!
不……
一瞬間,默科力的心沉了下去,彷如墜入無底的深淵……
……
官語白收回了目光,神情溫潤的含笑道:“此戰已勝。”
儘管從雁定城的方向並不能看到雨瀾山的戰況,可從時間上,官語白已經做出了精準的判斷。
勝了?
將士們全都傻了眼,他們都還沒怎麼打呢,怎麼就勝了呢……
傅雲鶴更是有些不過癮,甚至還有些羨慕華楚聿。
不過,這鋒矢陣的威力實在有些出乎他的想象!當初剛練這個陣法的時候,傅雲鶴唯一的想法就是太過艱澀和凌亂,尤其是他的神臂營還被分爲了兩隊,各守一方,三方之間甚至沒有交集,只能以旗語互相交流,控制節奏。不止是華楚聿,就連傅雲鶴在練習的時候也覺得很頭痛,錯誤頻頻,但他相信安逸侯,所以咬牙堅持了下來。
直到現在用在實戰上,傅雲鶴才明白這些日子來的訓練意味着什麼。
鋒矢陣的目的不單純是殺敵,而在於擾敵,把敵軍逼向雨瀾山……
只可惜,自己只能堅守雁定城,儘管那把火油燒得爽快,可到底還是比不上親手殺敵。
不止是傅雲鶴,就連這一千神臂營將士也覺得不過癮,恨不得和城外的兩千神臂營對調一下。
“李守備。”官語白繼續道,“準備迎世子回城。”
李守備同樣沒料到,這一仗居然打得這麼快,這麼輕易!他愣了一下神,才抱拳應命道:“是!”
空氣中瀰漫着火油的氣息,城外火焰還未滅,但已無傷大雅。只是戰場需要打掃,統計損失和傷亡人數,屍體需要焚燒掩埋,以免引發疫病,還有民心……南涼軍壓境惹得滿城慌慌,如今雁定城大勝,自當向百姓報喜。
這一戰雖然結束了,可後續要做的事情還多着呢。
站在城牆上吹了這麼久的風,官語白到底身子虛弱,不免輕咳了幾下,小四立刻緊張地上前,說道:“公子,我們回去吧。”
勝負已分,自己在與不在也沒有多大區別,於是,官語白點了點頭,與一些老將們交代了一聲後,就帶着小四下了城牆。
城牆上的不少將士都沒有意識到官語白的離去,他們都直愣愣地站在那裡,茫然地俯視着前方一片狼藉的戰場,彷彿還置身於夢中。
南涼大軍兵臨城下時還不到午時,如今纔剛過申時,一切就結束了?!他們還從來沒有打過一場如此迅捷的守城戰。
直到李守備下令清掃戰場,才讓他們回過神來,紛紛領命而去……
一個時辰後,城外的星星之火還未完全撲滅,雨瀾山就傳來大捷!
此刻,守備府的一個偏廳裡,南宮玥坐在一把花梨木圈椅上,手中拿着一個茶盅,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整個人看來魂不守舍。
她當然相信蕭奕和官語白的計劃不會有任何問題,但是南涼畢竟有兩萬大軍,哪怕計劃再順利,她也不由的會擔心蕭奕,擔心他會受傷……
南宮玥又一次把還沒放到嘴邊的茶盅放下了。
百卉和畫眉交換了一個眼神,想着是不是該說些話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就在這時,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自廳外傳來伴隨着一陣歡喜的叫聲:“世子妃,世子妃……捷報!”
一身青色衣裙的百合提着裙裾,全力朝這邊跑來。
這一回,連百卉也沒心思計較表妹這沒規沒矩的樣子,心裡因爲這個天大的喜訊而眉開眼笑。
太好了!
南宮玥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好像一朵蔫巴巴的花兒得了雨水的滋潤,又重新煥發出神採,生機勃勃。
眨眼間,百合已經跑進偏廳中,對着南宮玥福了福身,一鼓作氣地稟道:“世子妃,南涼兩萬大軍被全數殲滅,世子爺已經回城了,正往守備府這邊來呢!”
南宮玥霍地站起身來,激動得連她身後的圈椅都被稍稍撞擊了一下,發出“咯噔”一聲。她也顧不上了,喜出望外道:“我們去迎世子。”
她撫了撫裙裾,急忙往大門的方向而去。
她希望阿奕回家時,能第一眼就看到自己在家裡等他!
丫鬟們也趕緊跟上。
南宮玥步履匆匆地來到了守備府的門口,朝城門的方向張望着……
“噠噠噠……”
沒一會兒,就聽到了東安大街的盡頭傳來了隱隱約約的馬蹄聲,馬蹄聲越來越清晰,幾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騎士赫然進入南宮玥的視野中,爲首的是一個身穿銀白色戰袍的小將,鮮衣怒馬,神采飛揚。
是阿奕!
遠遠地望着蕭奕,南宮玥眼中綻放出璀璨的光芒,腳下不自覺地上前了幾步,再幾步,那迫不及待的樣子看得百合和畫眉忍俊不禁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時,蕭奕的馬已經來到了百來丈外,他當然也看到了南宮玥,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一夾馬腹,策馬飛奔過去。
“阿玥!”
在一陣猝不及防的低呼聲中,他一把將南宮玥撈起,扶着她穩穩地坐在了馬背上,毫不避諱的在她臉頰上用力親了一口,兩人共乘一騎,進了守備府中。
蕭奕環住南宮玥的纖腰,將她攬在自己懷中,心裡發出滿足的喟嘆:他所求也不過是這種寧靜的生活。
南宮玥的眼眶一陣酸澀,但是仰首時,臉上只剩下明媚的笑意。
這一刻,無論經歷了什麼,只要彼此的一個笑容,所有的疲倦、沉重都會在瞬間消失殆盡……
只要他和她,他們都平平安安就好!
------題外話------
全訂羣今晚有小白的番外。
小白和阿奕的原畫快畫完了,等我過幾天上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