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二十年的立春很早,初四立春這一天,一大早,府尹鞭春牛的隊伍剛剛從府衙出來,一串兒十來個披紅掛綵,一路鳴鑼的驛兵,從衛州門衝進來,沿着最熱鬧的西大街,轉到西樑橋街,再到御街,穿過大半個京城,從寬闊的御街直衝宮門。
北邊遞來了頭一份捷報。
這一天的鞭春牛,熱鬧的幾十年後,還時常被人提起,那些喜氣,那些高門大戶派的喜錢,皇上的恩賞,太后的恩賞……
直到傍晚,秦王才從宮裡出來,讓人請了李文山和郭勝,小斟說話。
書院前院的花廳裡,放了張寬幾,擺了幾樣冷碟和一隻紅銅鍋子,旁邊一角,擺了茶桌,承影和含光溫酒斟茶,在旁邊侍候。
李文山還沒進花廳,就笑的喜慶無比,一進花廳,長揖到底,“恭喜王爺,世子爺真是銳不可擋。”
“關拙言什麼事兒?”秦王一件天青灰長衫,沒繫腰帶,看起來十分隨意自在,“他這個欽差,是去當擺設的。”
郭勝落後李文山一兩步,拱手見了禮,打量着秦王的臉色,喜色輕鬆都有,卻淺。
陸儀從承影手裡接過酒壺,斟了酒,遞了一杯給秦王,示意李文山和郭勝,“剛開年就有這樣的喜信,這份喜氣難得。”
“是。”李文山仰頭喝了杯中酒,坐到下首,笑起來,“聽到喜信兒,我正和舅舅看幾篇時文,舅舅說,這個點兒掐得好,世子心思真是細緻。”
秦王露出絲笑意,“拙言那脾氣,只怕根本不想這個,就算想到了,他也懶得做,這肯定是關銓的主意,這個關銓,看着拙樸,其實細膩玲瓏着呢。”
郭勝帶着幾分讚賞,看着秦王,抿着酒沒說話。
王爺看人這眼光,真是難得,他評世子和關銓,竟和姑娘如出一轍,姑娘可從來沒看錯過人……
“郭兄在想什麼?”陸儀坐到郭勝旁邊。
郭勝放下杯子,卻是看着秦王說話,“關將軍是個穩得住的,又有世子在身邊替他支撐,抵擋朝中諸事,既然動手收城,必定是有了把握,知道這仗怎麼打了。
這頭一座城收回來,後頭兩城,也就快了。乙辛強弩之末,去年攻下三城,不過是放手一賭,這一趟,她賭輸了。
關將軍和世子爺都是斬草必要除根的脾氣,北方,和南邊一樣,這一戰之後,至少二十年內,清靜無憂。”
這是他家姑娘的話,他佩服的五體投地,太清楚太明白了。
“這些都是極好的事,不過,沒了外患,朝裡……”後半句話,郭勝沒說下去,朝中暫時被南北危機壓下去的爭鬥,就要如火如荼了。
“還有地方諸軍,之前南北危機重壓之下,皇上也罷,朝中也好,不得不動手重振清理,現在,王爺這個協理兵部,就清閒了。”
這是姑娘的憂慮,唉,久治必亂,久亂必治,千百年來,都是這樣。
李文山聽的沒了笑容,陸儀替他斟了杯酒,低低道:“人之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朝廷帝國,更是如此,如今的帝國,已經算得上清平大治了。”
秦王凝神聽着郭勝的話,神情倒是十分淡定,郭勝說的這些,他早就想到了,他想的,比他說的更多。
南北承平二十年,二十年後,帝國內這場牽涉最大的爭鬥,應該已經塵埃落定了,
“不說這些了,今天皇上說了春闈的事,已經擬旨定下了唐尚書,今年旨意下的早,唐尚書從明天起,就要閉門了。”
秦王語調輕快的轉了話題。
郭勝笑起來,“還行,離春闈也就一個月多點了,今年上元節必定熱鬧的幾十年不得一見,這個熱鬧,唐尚書是看不成了。”
“皇上很高興,要不是明年正好是春闈年,只怕要開恩科,這一科,皇上已經下了旨,要多錄些士子,大約要比常例多出五成。”秦王看向陸儀,“你家十七叔這一科要是能取上,也算是託了柏帥的福。”
聽秦王提到阮十七,陸儀一臉無奈,“十七……唉,昨天還把阮氏氣的不行。昨天一早,他去找阮氏,說想了兩三天了,這一科春闈,他不打算考了,讓阮氏跟我說。”
秦王一口酒差點嗆了,“又有出什麼事了?”
“沒出什麼事兒,他說,六娘子竟然哪兒也沒去過,什麼都沒見識過,在太原府住了十來年,想去看趟廟會,都沒能去成過,在橫山縣住了三年,杭州城沒去過幾趟,橫山縣那間以清雅著稱的酒樓,她也沒去過,說他一想起來就難受,他要帶着六娘子四處遊歷,玩個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再說別的。”
郭勝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指着李文山,李文山攤着手,“這事我可管不了,他已經找我抱怨過兩三回了,說我這個長兄不盡責,我說了隨他。”
“他怎麼知道這些的?肯定不是你說的,他見你妹妹了?”秦王打量着李文山。
李文山面不改色,“我哪知道!我這兩個妹妹,不是,四個妹妹,哪一個我也管不着啊。大伯孃說過一回,都是正正經經的見面,婆子丫頭一堆人眼睜睜看着呢,眼看就要成親了,阮家那座宅子裡又沒個主事的人,有什麼事兒只能跟小十七說,一面不見也不行。”
秦王笑出了聲,指着李文山,“嚴氏真是難得,阿孃前兒還說起你們府上,說見過阿夏和六娘子七娘子一回,一看就是寬嚴合度,教養的極好,活潑潑又不失分寸。”
“大伯孃也這麼說,說管得過了,把孩子管的死板一塊,那就不好了。”李文山趕緊點頭贊同,他也覺得大伯孃好極了。
郭勝眉棱猛的一跳,太后什麼時候見的姑娘?活潑潑不失分寸,這話,可得細想想……太后爲什麼要看姑娘?郭勝忍不住打量起秦王來。
陸儀瞄着郭勝,看着他不停的打量秦王,眼睛微眯。
秦王敏銳的迎上郭勝的目光,眉毛微擡,郭勝忙打着呵呵笑道:“這過了年,王爺二十了吧?還是十九?王爺的親事,還沒定下來?”
秦王斜着郭勝,眼睛微微眯起,他說了句阿孃見過阿夏一回,他就問他的親事定了沒有……
郭勝看着秦王一點點眯起了雙眼,呵呵乾笑了幾聲,“瞧我這話問的,太子的親事還沒定呢,太子比王爺還大幾個月呢,太子都沒急,王爺也別急,還早呢,呵呵,陸將軍你說是吧,這親事麼,最好晚點兒,象將軍這樣,多好,呵呵,是吧。”
“象陸將軍這樣太晚了吧?”李文山忍不住道:“陸將軍可是二十五六歲才成的親,這……”
“越說越不像話了。”看着秦王臉色隱隱有些不怎麼好,陸儀指着郭勝和李文山笑責,“連我也編排上了。十七那頭,你是大舅哥,不能這樣任事隨他,那是個想怎麼就怎麼樣的,你不爲了他,爲了你大妹妹,也得把他管好。”
“管十七爺沒用,五爺把六娘子交待好,就得了。”郭勝接話笑道,眼角餘光瞄着秦王臉上的陰鬱,心裡納悶起來,剛纔那些話,哪兒不對了?有什麼隱情?
幾個人又說了沒多大會兒,金相讓人來請秦王,商量怎麼慶賀北邊這場大捷。
陸儀陪秦王往皇城去,郭勝和李文山出來,轉到大街,郭勝趕上李文山,低聲道:“今年加錄的事,五爺最好這會兒就去尋一趟十七爺,把這話透給他。”
“那他就不考春闈的事?”李文山先想的是這件大事。
“六娘子跟阮氏那樣好,這件事不用五爺操心。五爺只管跟十七爺拿出兄長的氣派,該說就說,我去尋一趟你舅舅,跟他說幾句話。”
李文山點頭應了,兩人各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