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私談

雪夜私談

洞裡篝火熊熊,倒是將這一方空間烘得暖融融的。衆人圍着篝火坐着,分吃着馬肉。火上架着一個頭盔,裡面煮着一鍋肉湯。幸而丹菲帶着鹽。不然馬肉粗糙,又未曾放血,烤熟了也十分腥臊,就是丹菲自己也覺得吃得難受。

衛佳音心不在焉,目光朝丹菲身邊的包裹上瞧。

“這裡面是個罐子?”

丹菲一直將段寧江的骨灰罐裝在包裹裡。她提防着衛佳音,想尋崔景鈺談話,可衛佳音又守着崔景鈺寸步不離。崔景鈺至今還不知道表妹已亡故,骨灰就在身邊人手中。

“是我孃的骨灰。”丹菲道,“怎麼?有什麼不妥?”

衛佳音急忙抱着碗朝旁邊挪了挪,“怎麼把一個……”

“你想好了再說。”丹菲惡狠狠瞪她,“你可只有一個鼻子給我割!”

衛佳音嚇得面無人色,縮在崔景鈺背後去了。

劉玉錦湊在丹菲耳邊小聲問:“我實在看她討厭。咱們幹嗎不揭穿她?”

丹菲搖頭,“又無人證物證,她到時候打滾撒潑說我冤枉她,我才懶得和她爭辯。再說如果段寧江真是被她害死的,你保證她不會再來害我們?”

丹菲朝崔景鈺那邊望了一眼,“我對那個男人也不熟,拿不準他會信我們幾成。”

似乎察覺到丹菲的視線,崔景鈺也望了過來,問“我們還需多久能翻過山?”

“若動作快些,明日天黑前就能下山。”丹菲削着木籤。

崔景鈺看着她手裡的動作。女孩手指修長穩健,同尋常女子的纖纖柔夷截然不同,卻不顯粗糙,反而有種力量的美。她極熟練地用着一把匕首,把木棍削成矛。看這熟練的動作,這活她做起來遊刃有餘。

他怎麼會將她誤會成男子?

因爲個子挑高?因爲言行粗魯?因爲嗓音有些沙啞?

似乎是感覺到了崔景鈺的目光,丹菲擡眼看了看他。

“你覺得,這一場仗會打多久?”

崔景鈺也抽出了匕首,跟着丹菲一起削木頭。

“我覺得不會很久。突厥雖然來勢洶洶,可是此刻是寒冬,若要守城,他們沒有糧草。他們將城池洗劫一空,三地的馬場也被劫了。他們帶着那麼多東西,最好的策略就是趁着大唐再派出軍隊之前,退回關外去。”

丹菲點了點頭,看他的目光溫和了些,“若是沙吒忠義將軍當初能守住……”

“此刻多說無益。”崔景鈺狠狠削下一截木頭,“如此奇恥大辱,大唐定會雪洗!”

衆人奔波了一整日,疲憊不堪。用了飯後,丹菲指導着衆人拿松葉鋪在地上。女人們在裡面,男人們守門口,就這樣睡下。

半夜,篝火有些弱了。丹菲習慣性地起身,添了一把柴。

崔景鈺靠着洞壁坐着,一手握着一把匕首,輕輕摩挲。他的視線和丹菲的對上。丹菲清楚地看到他眼裡的哀傷,心中震撼。

她一直只將他當作一個沒心沒肺的紈絝子弟。可是他能衝出城殺敵,能救助百姓,能爲國破家亡而紅了眼,可見他還是一個有血性的男人。

丹菲也是在這一刻,深切認識到,母親已經永遠不在人世了。

父親去世的時候,她還能和母親相依爲伴。可是當母親也驟然離世,她從此就是徹底的孤兒了。縱使此刻和那麼多人在一起,篝火溫暖,可她依舊覺得極其寂寞無助,內心幽寒。

篝火噼啪響,洞外月色正好,狼嘯聲劃過長空。

這一切極令丹菲覺得懷念。她閉上眼,就可以幻想着自己正在和父親進山打獵。父女倆夜宿山洞。她在篝火邊安睡,半夜醒來,總會看到父親坐在山洞口,守護着她。

幽幽黑夜裡,父親的身影如雄渾的山,替她遮擋住所有風雨。

丹菲鼻子發酸,淚水悄然滾落。

朦朧的視線裡,崔景鈺坐在洞口的身影竟然也顯得高大起來。

狼嘯聲近了些。崔景鈺不安地張望。

“沒事的。”丹菲抹了淚,低聲說,“這洞裡住過虎。虎糞被掃在外面了。狼聞到氣味,不會過來的。”

“你怎麼知道?”

“我爹是獵戶。”丹菲道,“我從小就跟着他學騎射,進山打獵。我們打獵可不像你們這些王孫公子那般,又有奴僕包抄,有人幫着補箭插刀。我們都是三兩人進山,跟蹤獵物,設陷阱,都憑的真本事。”

崔景鈺還真沒法反駁,“那你怎麼在劉家做事?”

“兩年前突厥人過來打秋風,要屠村,打劫商隊。我爹帶領民兵把他們趕跑了,自己也受了重傷,沒熬過來。我娘和劉夫人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劉公又感激我爹救了商隊,就把我們母女倆當作親戚接進府裡了。”

崔景鈺肅然起敬,“令尊真乃英雄!”

丹菲聽了這話還挺高興的,便朝他笑了笑。

這是兩人相識以來,第一個溫和友善的笑。

“對了,”崔景鈺想起一事,“今日你在酒樓,說我還在。你可是專程來找我的?”

“哦,”丹菲撓了撓頭,“這個……其實,段寧江她……”

衛佳音翻了個身。丹菲閉上了嘴。

“阿江怎麼?”崔景鈺追問。

“我……”

“哎呀!”衛佳音猛地叫了一聲,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崔景鈺的懷裡撲,“鈺郎,奴好怕!奴夢到那些突厥人又來了!”

崔景鈺面無表情,額頭爆着兩根青筋。衛佳音抱着他不放,嚶嚶哭。崔景鈺推開她也不是,抱着她也不是,尷尬得要死。

丹菲幸災樂禍地笑了兩聲,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埋頭安睡。

次日一早,衆人草草用了飯,動身趕路。也不知道昨夜後來崔景鈺叮囑了衛佳音什麼話,衛佳音今日特別安靜老實,牢牢跟在崔景鈺身邊,寸步不離。丹菲每一靠近,她就投來戒備敵視的目光。丹菲也沒興趣上演爭風吃醋的把戲,離兩人遠遠的。

除了帶路之外,若沒丹菲,這一羣人還真沒辦法在這雪嶺裡找到食物。可雪嶺裡鳥獸絕跡,想找獵物都毫無頭緒。

是丹菲,根據雪地上留下來的痕跡尋找過去,挖了雪兔子的洞,抓了過冬的肥野兔。或是埋伏在樹叢後,射野雞。

她在林間穿梭,輕靈敏捷,自由自在,猶如山鬼。

崔景鈺默默看着,見丹菲扣弦,連珠兩箭,射下兩隻逃飛的野雞。他不禁微微一笑。

丹菲望過來。崔景鈺旋即收了笑意,大步朝前走去。

傍晚天色漸暗的時候,他們終於可以看見山下村落。只見炊煙裊裊,燈火如星,令人無比激動。

這夜,一行人投宿在村長家中。

這邊因爲隔着大山,突厥人並沒有打過來,所以百姓生活如常。不過村民們也都聽說了北邊戰亂的事,見了丹菲他們也不驚訝,就是有些憂心,擔心突厥人會翻山過來。

次日衆人離開村長家,繼續向南而去。入夜時分,抵達了一處繁華的小鎮。此地是交通要道,南來北往的人多,也聚集了大量難逃的難民。人人都在議論沙鳴一代的戰事,憂心忡忡。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突厥人帶着戰利品退回了草原,沒有再繼續南侵了。

用過了飯,衆人歇息片刻,再度上路。

丹菲揉了揉額角,扶着桌子站起來。劉玉錦正在和衛佳音拌嘴,又吵不過她,急得來拉丹菲的袖子,要她幫忙。

丹菲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往前走了一步,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一頭栽倒。

“阿菲——”劉玉錦驚駭尖叫。

崔景鈺砰地踹開攔路的凳子,一個箭步跨過來,堪堪將丹菲暈倒的身子接在臂彎之中。

丹菲全無知覺,頭無力地後仰着,露出修長纖細的脖子。

崔景鈺皺眉,摸了摸丹菲的脈搏,而後一把將她打橫抱起。

“何處可找到大夫?”

掌櫃匆匆指路。

丹菲強撐着睜開眼,朝裹着段寧江骨灰的包袱虛指了一下,便徹底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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