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的冬天,對於杏園豬場的豬來說,是一場真正的生死考驗。儘管養豬現場會後,縣裡調撥了兩萬斤飼料糧作爲對西門屯大隊的獎勵,但縣裡撥下來的僅僅是個數字,最終還要在公社革委會的督促下,由公社糧管所那個狂喜歡吃老鼠肉的姓金人送外號金耗子的所長具體落實。這位耗子所長把那些在倉庫邊角積壓多年的黴變薯乾和高梁以次充好發往我們的豬場,數量上也大打了折扣。這批黴爛糧食中摻雜的老鼠屎足有一噸,使我們杏園豬場整整一個冬天都籠罩在一股奇特的臊臭之下。是的,在養豬現場會前後,我們吃香的喝辣的,過了一段地主資產階級般的腐朽生活。但現場會開完不到一個月,大隊裡的糧庫就頻頻告急,天氣也日漸寒冷,看起來很浪漫的白雪帶來了徹骨的寒冷,我們陷入了飢寒交迫之中。
那年冬天的雪,大得有點邪乎,這不是我故意渲染,而是真實存在。縣氣象局有記錄,縣誌上有記載,莫言的小說《養豬記》裡也曾提及。
莫言從小就喜歡妖言惑衆,他寫到小說裡的那些話,更是真真假假,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養豬記》裡所寫,時問、地點都是對的,雪景的描寫也是對的,但豬的頭數和來路卻有所篡改。明明是來自沂蒙山,他卻改成了五蓮山;明明是一千零五十七頭,他卻改成九百餘頭;但這都是細枝末節,對一個寫小說的人寫到小說裡的話,我們沒有必要去跟他較真。
儘管我對那羣沂蒙山豬從心底裡透着蔑視,與它們同類,是我的恥辱,但我畢竟與它們同了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沂蒙山豬接二連三地死亡,使杏園豬場籠罩着沉重的悲劇氣氛。爲了保存體力,減少熱量揮發,在那些日子裡,我減少了夜間巡遊的次數。我用蹄爪將那些因爲使用日久而破碎了的樹葉和成了粉末的乾草扒攏到牆角,地面上留下一道道蹄印,猶如精心編織的網絡圖案。我臥在這堆碎草爛葉的中央,用兩隻前爪託着腮,看着紛紛揚揚的大雪,嗅着降雪時特有的清冷氣息,心中浮現着一陣陣悲涼情緒。說實話,我不是一頭多愁善感的豬,我身上多的是狂歡氣質,多的是抗爭意識,而基本上沒有那種哼哼唧唧的小資情調。
北風呼嘯,河道中巨冰開裂,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梆梆梆梆,猶如命運在深夜裡敲門。豬舍前部的積雪,幾乎與被積雪壓彎的杏樹權連在一起,杏園裡不時響起樹枝被積雪壓斷時發出的清脆響聲,而隨着這清脆聲響,總是有一陣沉悶的聲響,那是樹上的積雪隨之塌落時發出的聲音。在那樣的暗夜裡,我的眼界所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因爲柴油短缺,早已停止磨電,所以即便我把那根燈繩砘斷也砘不來一線光明。這樣白雪覆蓋的暗夜,應該是產生童話的環境,應該是產生夢想的時刻,但飢餓和寒冷,粉碎了童話和夢想。我必須講良心話,也就是說,在豬飼料最爲短缺的時候,在沂蒙山豬們依靠着漚爛的樹葉子和從棉花加工廠買來的棉籽皮苟延殘喘的日子裡,西門金龍還是在我的飼料中,保證了四分之一比例的精料,那精料當然也只是黴變的薯幹,但總比豆葉和棉籽皮好。
我臥着,苦熬漫漫長夜,時而在夢中,時而在現實中。天上偶爾會露出幾顆星星,星光璀璨,宛如女王胸脯上的鑽石。我無法睡得安寧,因爲那些沂蒙山豬在死亡線上掙扎的聲音,讓我感到無比的淒涼。回首往事,淚水盈滿了我的眼睛。淚珠一旦流到腮毛上,片刻之間便凍成了珍珠。隔壁的刁小三也在哀嚎,它現在該自食不講衛生的惡果了。它的窩裡沒有一點乾燥之處,到處是屎尿結成的冰坨子。它在窩裡奔跑嗥叫,發出狼一樣的叫聲,與曠野裡真正的狼嗥遙相呼應。它不斷地高聲咒罵,咒罵世道的不公。每當開飯之時,我就聽到它破口大罵。它罵洪泰嶽,罵西門金龍,罵藍解放,更罵那個專門負責給我們餵食的白氏、杏兒,那個早已與泥土同化的惡霸地主西門鬧的未亡人。白氏總是擔着兩桶飼料來餵我們。她的小腳在積雪成冰的小路上蹣跚着,她穿着破棉衣的身體在雪中的小路上扭動着。她頭上蒙着一條藍色的圍巾,口鼻中噴出的熱氣,在眉毛和頭髮上結成了白霜。她的雙手粗糙,皮膚皴裂,像燒過的枯木。她擔着食桶行進時,把手中的長柄勺子當成了柺棍。食桶中熱氣微弱,但氣味洶涌。從氣味上就可以清晰地辨別出飼料的優劣。總是前邊的桶裡盛着屬於我的食物,總是後邊的桶裡裝着屬於刁小三的食物。
白氏放下擔子,用勺子撥去土牆上厚厚的積雪,然後探身進來,用勺子清理我的食槽。然後她雙手費力地把食桶提起來,隔着土牆,把黑乎乎的飼料,倒進我的槽裡。這時候我總是迫不及待地搶食,以至於黏乎乎的食料落在我的頭、耳上。然後她就會用勺子颳去我耳上的和頭頂上的食料。食物並不可口,尤其不能細嚼,因爲一細嚼,腐敗的氣味就會佈滿口腔和咽喉。在我大口吞嚥時發出的“呱噠呱噠”的響聲裡,白氏總是要感慨萬端地表揚我:
“豬十六啊,豬十六,你真是一頭不挑食的好豬啊!”
白氏總是在餵過我之後纔去喂刁小三。觀看我的瀟灑吃相似乎讓她心中幸福。如果不是刁小三的瘋狂嚎叫我想她很可能忘記了餵它。我忘不了白氏低頭看我吃食時的溫存目光,她對我的好我當然明白,但我不願意往深裡去想,畢竟事過多年,人畜異路。
我聽到刁小三咬住了她的勺子,我看到了刁小三前爪扶牆站立伸出牆頭的猙獰面孔。它獠牙鋸齒,眼睛血紅。白氏敲打着它的長嘴,猶如敲着一個木頭梆子。她將屬於刁小三的食料倒進刁小三的食槽。她低聲咒罵:
“你這頭髒豬,窩裡吃窩裡拉,怎麼還不凍死這你這惡鬼!”
刁小三隻吃了一口就罵起來:
“西門白氏,你這個偏心的刁婆子!你把精料全加到豬十六的桶裡,我的桶裡,全是爛樹葉子!我操你們這些王八蛋的親孃!”
罵着罵着,刁小三就嚶嚶地哭起來了。而西門白氏,根本不理會它的罵,挑起空桶,拄着勺子,搖搖擺擺地走了。
刁小三扒着牆頭望過來,對着我發牢騷,骯髒的口水,滴到我的豬舍裡。我對它嫉恨的目光視而不見,只管低頭疾吃。刁小三道:
“豬十六,這是什麼世道?爲什麼一樣的豬兩樣待遇?難道就因爲我是黑色你是白色嗎?難道就因爲你是本地豬我是外地豬嗎?難道就因爲你模樣漂亮我相貌醜陋嗎?而且,你小子也未必就比我漂亮到哪裡去……”
對這樣的蠢貨,我能對它說什麼呢?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那麼多公平之事,官長騎馬,難道士兵也要騎馬嗎?是的,在蘇聯紅軍布瓊尼元帥的騎兵軍裡,官長騎馬士兵也騎馬,但官長騎的是駿馬,士兵騎的是爛馬,待遇還是不一樣的。
“總有一天,我要把他們統統咬死,我要撕開他們的肚皮,把他們的腸子拖出來……”刁小三將兩隻前爪搭在兩問豬舍間隔開來的土牆上,咬牙切齒地說:“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你信不信?你可以不信,但是我堅信不移!”
“你說得很對,”我想我沒必要得罪這個傢伙,便順着它說,“我相信你的膽量和能力,我等待着你幹出驚天動地的事情。”
“那麼,”它流着涎水說,“把你槽中剩下的食物,賞給兄弟吃了吧?”
我看着它貪婪的目光和骯髒的嘴巴,心中產生了極度的厭惡,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本來就很低,現在更低到了淤泥裡。我心中盤算着,讓它的髒嘴污染我的食槽,那是我極不情願的,但當面駁回這個已經十分卑微的要求,似乎又很難開口。我支吾着:
“老刁,其實,我的食物,跟你的食物,並沒有什麼區別……你這是兒童心理,總以爲別人盤子裡的蛋糕是最大的……”
“媽拉個巴子的,你以爲老子真傻嗎?”刁小三氣急敗壞地說,“瞞得了老子的眼睛,瞞不過老子的鼻子!其實連老子的眼睛也瞞不了,”刁小三彎腰從自己的食槽裡挖起一塊飼料,用爪子舉着,摔在我食槽的邊沿上,與我食槽中殘餘的飼料成爲鮮明的對照,“你自己看看,你吃的是什麼,我吃的是什麼?媽的,都是一樣的公豬,憑什麼兩樣待遇,你‘爲革命配種’,難道老子是爲反革命配種嗎?人,被他們分成了革命和反革命的,難道豬也分成了階級嗎?這完全是私心雜念在作怪,我看到了西門白氏看你的目光,簡直像一個女人看自己的老公!她是不是想讓你給她配種啊?你要給她配上種,明年一開春,她就會生出一羣人頭豬身,或者豬頭人身的小怪物,那纔是美妙無比!”刁小三惡毒地說。惡意的誹謗舒緩了它心頭的鬱悶,它奸邪地笑起來。
我用前爪挑起它摔過來的那坨飼料,用力甩到牆外。我輕蔑地說:“我本來正在考慮答應你的請求,但你這樣侮辱我,對不起,刁兄,我寧願把剩下的食物扔到屎裡,也不會給你吃。”我用爪子挖起食槽裡的食物,扔到我定點排泄大便的地方。我回到乾燥的窩裡趴下,悠閒地說,“閣下,如果你想吃,那麼,請吧!”
刁小三眼睛放出綠光,牙齒咬得咯咯響,它說:“豬十六,古人日:出水纔看兩腿泥!咱們騎驢看賬本,走着瞧!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陽光輪着轉,不會永遠照着你的窩!”說完了這些話,它猙獰的臉便從牆頭上驀地消失。我聽到它在隔壁焦躁地轉圈子,並不時地用腦袋撞鐵門子,用爪子搔牆壁。後來,我聽到隔壁發出了一種怪異的聲音,猜了許久,我才明白:這小子,一半是爲了取暖,一半是爲了發泄,竟然立起來,用嘴巴,撕扯着舍頂上的高粱秸稈,連我的豬舍頂部,都受到了牽連。
我前爪扶着牆探過頭去,對它的破壞行爲表示抗議:“刁小三,不許你這樣搞!”
它咬住一根高粱秸,用力地拽着,拽下來後,用獠牙截成片斷。“奶奶的,”它說,“奶奶的,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世道不公,小鬼拆廟!”它直立起來,叼住一根高梁秸稈,藉着身體下落的重力,猛地往下一掩,豬舍頂部,頓時出現一個窟窿,一片紅瓦,落在地上,跌成碎片,成團的雪,紛紛落下,落在它的頭上,它晃動着頭顱,眼睛裡的綠色兇光碰到牆上,如同玻璃的碎片。這小子,顯然是瘋了。這小子的破壞活動還在繼續,我仰臉看着自己的舍頂,心急如焚,團團旋轉,有心想跳過牆去制止它的破壞行爲,但與這樣一頭瘋豬搏鬥,結果必定是兩敗俱傷,情急之中,我尖聲嚎叫,發出的聲音,竟然與防空警報相似。學唱革命歌曲,拿捏着嗓子摹仿,但總是似是而非,情急之下的嚎叫,竟然逼真了防空警報。那還是我幼年時的記憶,爲了防止來自帝修反的突然襲擊,在全縣範圍內舉行過防空演習。遍佈全縣每個村莊、機關的高音喇叭裡,先是放出低沉轟鳴之聲。這就是敵人的重型轟炸機在高空飛行時的聲音,一個奶聲奶氣的播音員說——接着響起尖厲的扎人耳膜的呼嘯——這是敵人的飛機開始俯衝——接着響起了鬼哭狼嚎之聲——請全縣革命幹部、貧下中農仔細辨聽,這就是國際通用的防空警報,一旦聽到這種聲音,大家要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躲到防空洞裡,如無防空洞可躲,就雙手抱頭就地臥倒——我像一個學戲多年終於找準了調門的票友一樣,沉浸在愉悅之中。我轉着圈嗥叫着。爲了使警報聲傳送到更遠的地方,我猛地躥上了杏樹枝權,樹上的積雪如同麪粉,如同棉絮,細密地或者稀疏地、鬆軟地或者沉重地落在地上。雪中的杏樹細枝呈現紫紅的顏色,光滑硬脆,彷彿傳說中的海底珊瑚。我攀援着樹權上升,到了杏樹的頂端,我已經將杏園豬場的情景以及整個村莊的情景納入眼底。我看到炊煙裊裊,我看到千樹萬樹猶如巨大的饅頭,我看到衆多的人從被積雪壓得彷彿隨時都要坍塌的小屋裡跑出來。雪是白的,人是黑的。雪深沒膝,人走得艱難,一個個左右搖晃,身體踉蹌。他們都被我發出的警報驚動。西門金龍、藍解放等人是最早從那五問熱氣騰騰的房子裡鑽出來的。他們先是轉着圈,仰起頭往天上觀望——我知道他們在尋找帝修反的轟炸機——然後便臥倒在地,雙手抱着腦袋——一羣烏鴉呱呱叫着從他們頭頂上飛過去。這羣烏鴉,巢穴架設在運糧河東岸的楊樹林子裡,雪掩大地,覓食困難,它們每天都要飛來杏園豬場與我們搶食吃。——後來他們都爬了起來,擡頭望望雪後初晴的天空,低頭看看冰封雪掩的大地,終於找到了警報的發源地。
藍解放,現在我必須說到你了。你舉着馬車伕使用的竹節長鞭奮勇地衝過來。林問小路上因豬食滴瀝而結成的冰坨子使你連跌兩跤。一跤前僕,狀如惡狗搶屎;一跤後仰,恰似烏龜曬肚。陽光嬌豔,雪景美麗異常,烏鴉翅膀上都彷彿塗了金粉。你的半邊藍臉也熠熠生輝。在西門屯衆多的人物中,你始終算不上主角,除了莫言經常與你在一起嘀嘀咕咕之外,幾乎沒人答理你。就連我這頭豬,也沒把你這個所謂的飼養班班長放在眼裡。但是現在,當你拖着長鞭奔跑而來時,我驚訝地發現,你已經是個身體瘦削的青年。我事後掐爪一算,你已經二十二歲了,的確是個大人了。
我抱着樹枝,迎着彤雲縫隙中的太陽,張大嘴巴,又發出一輪曲折迴旋的防空警報。聚攏到杏樹下的人都氣喘吁吁,臉上掛着哭笑不得的尷尬表情。一個王姓老者憂心忡忡地說:
“國要敗,出妖怪啊!”
但老者的話隨即就被金龍給堵了回去:
“王大爺,小心舌頭啊!”
王大爺自知失語,用巴掌扇着自己的嘴說:“讓你胡說,讓你胡說!藍書記,您大人不見小人的怪,饒我小老兒一個初犯!”
金龍此時已經被納新爲共產黨員,並擔任了黨支部委員和共產主義青年團西門屯大隊支部書記,正是心高氣盛之時。他對着王大爺揮揮手,說:
“知道你看過《三國演義》之類的邪書,觸景生情,賣弄學問,否則,憑這一句話,就可以打你個‘現行’!”
氣氛頓時嚴肅起來。金龍不失時機地發表演說,說越是惡劣的天氣,越是帝修反發動突然襲擊的最佳時機,當然也是屯子裡暗藏的階級敵人搞破壞的最佳時機。金龍接着讚揚了我作爲一頭豬的高度覺悟,“它雖然是一頭豬,但是覺悟比許多人還要高!”
我得意非凡,竟然忘記了發警報的原因。就像一個歌星受到臺下的追捧而興致大發一樣,我又一次頓喉高鳴,但一腔未畢,就看到藍解放揮舞着長鞭衝到樹下,眼前鞭影一閃,耳朵梢一陣劇痛,我頭重腳輕,一頭栽到樹下,半截身體扎到雪裡。
等我從雪裡掙扎出來時,看到雪上血跡斑斑,我的右耳被打開一個足有三釐米長的豁口。這豁口伴隨我度過了後半生的輝煌歲月,也使我對你藍解放始終心存芥蒂。儘管後來我也明白了你爲什麼出手那樣狠毒,從理論上我原諒了你,但感情上總是疙瘩難解。
我雖然捱了重重一鞭,留下了終身殘疾,但隔壁的刁小三更是倒了大黴。我爬到樹上學發防空警報,多少還有些可愛的成分,但刁小三咒罵社會,拆毀房屋,則是純粹的破壞行爲。如果說解放鞭打我還遭到了許多人反對的話,那解放用皮鞭把刁小三打得血跡斑斑,則受到了衆人一致讚揚。“打,打死這個雜種!”這是衆人的異口同聲。刁小三起初還兇猛蹦跳,把鐵柵欄上手指粗的鋼條都撞斷了兩根,但一會兒就筋疲力盡。幾個人推開鐵門子,拖着它的兩條後腿,將它從舍裡拖到外邊的雪地上。解放恨猶未消,雙腿呈馬步叉開,腰微彎,頭略斜,一鞭一道血痕。他的瘦長的藍臉抽搐着,因牙根緊咬腮上凸起幾疙瘩硬肉,打一鞭罵一句:“**!婊子!”左手累了換右手,這小子還是左右開弓。起初那刁小三在地上打滾,幾十鞭下去,就直挺挺地,如同一塊死肉了。解放還不罷休。衆人都知道他是借打豬而發泄心中積怨,無人敢上前攔他。眼見着刁小三性命不保。金龍上前,揚手攥住他的手腕,冷冷地說:“你,夠了!”刁小三的血,弄髒了聖潔的雪地。我的血是紅的,它的血是黑的。我的血是神聖的,它的血是骯髒的。爲了懲罰它的過錯,人們在它的鼻子上紮上兩個鐵環,還在它的兩條前腿之間,拴上了一根沉甸甸的鐵鏈子。在後來的歲月裡,這小子拖着鐵鏈在豬舍裡來回走動,發出嘩啦啦的響聲,而每當村子中央的高音喇叭裡播放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中李玉和的著名唱段“休看我戴鐵鐐裹鎖鏈鎖住我雙腳和雙手鎖不住我雄心壯志衝雲天——”時,我就對隔壁這個宿敵莫名其妙地生出敬意,好像它成了英雄而我是出賣英雄的叛徒。
是的,正像莫言那小子在《復仇記》中寫的那樣,臨近春節時,杏園豬場也到了最危急的時候,飼料完全吃光,那兩垛爛豆葉也消耗乾淨,剩下的所謂飼料,就是那一堆與積雪混攪在一起的黴爛棉籽皮。情況緊急,而此時,洪泰嶽又偏偏重病臥牀不能理事,千斤重擔落在了金龍身上。金龍此時,感情正遭遇了一場巨大的麻煩,他比較愛着的,應該是黃互助,這感情還是從她幫助他修復了那件軍裝上衣開始的,而且兩人早就有了夫妻之實,而黃合作又對他頻頻進攻,於是他跟她又有了雲雨之情。隨着年齡的漸長,黃氏雙嬌都提出了與金龍結婚的要求。而洞悉了這其中秘密的,除了我這頭無所不知的豬,再就是藍解放。我是超脫的,但藍解放因爲酷愛黃互助而黃互助不愛他深陷在痛苦與嫉妒之中。這也是你將我一鞭從樹上打下來然後又像一個兇殘的劊子手毒打刁小三的根本原因。現在回首往事,你是不是也會感到,當初讓你痛苦萬端的情感,與後來的事情相比,顯得有點微不足道呢?而且,世事難料,姻緣天定,命中註定是你的人,終究是你的人。這不,黃互助終究還是跟你睡在了一個牀上了嗎?
那些日子裡,每天早晨,都有凍僵的豬屍,從豬舍裡拖出。我每夜都被那些因爲同舍的豬死去而痛哭的沂蒙山豬們吵醒。我每天早晨都會從鐵柵欄的縫隙中看到,藍解放,或是其他的餵豬人,拖着豬的屍體向那五間房屋行進。這些死豬,都瘦得如同骨架,豬腿無一例外地伸得筆直。我看到那頭脾氣暴躁的“野狼嗥”死了,生性淫蕩的“藍菜花”也死了。起初是每天死三至五頭,到了臘月下旬,每天增至五到七頭。臘月二十三日那天,竟然拖出了十六頭豬屍。我粗粗地計算了一下,截止到大年除夕,已經有二百餘頭豬命歸西天,它們的靈魂,是去了陰曹地府還是去了天堂,我無法知道,但它們的屍體,都被堆放在房屋的背陰處,而且不斷地被西門金龍他們煮食,卻是我至今難以忘卻的記憶。
一羣人在燈下,圍着爐火熊熊的鍋竈,看着在鍋裡翻騰的被剁得支離破碎的豬屍的情景,已經被莫言在《養豬記》中描寫得淋漓盡致,他寫了燃燒果枝時散發出的香氣,寫了豬的肢體在滾水中翻騰時散發出的腥穢之氣,還描寫了那些飢餓的人大口吞吃死豬肉時的令今天的人感到噁心之極的情景。莫言那小子是這地獄情景的親歷者,他筆下那些在微弱的燈光和強烈的竈火光輝映下的明暗對比強烈的人臉和人臉上那些複雜暖昧的表情,有十分強烈的畫面感。他調動了他全部的感覺來描寫這場面,彷彿使我們聽到了火苗嗶剝之聲、沸水翻滾之聲、人們喘息之聲,彷彿使我們嗅到了死豬的腐敗之氣,從門縫中鑽進來的雪夜清冷之氣,還有這些人夢囈般的對話。
我只說一點補充莫言那小子的疏漏:就在杏園豬場的豬瀕臨全部餓死的時候,也就是那個除夕的夜晚,當辭舊迎新的鞭炮零落地響起時,金龍擡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
“有了,杏園豬場有救了!”
死豬之肉,偶爾吃一次,尚可下嚥,第二次聞到那味兒就要嘔吐。金龍下令把豬的屍體變成了豬的糧食。我最初是從食料的氣味中感到了異常,然後便深夜裡潛出豬舍,偷窺了豬飼料作坊,探知了全部的秘密。我承認,對豬這種相對愚蠢的動物來說,食自己的同類,算不了什麼驚心動魄之事,但對我這樣一顆奇異的靈魂,就產生了許多的痛苦聯想。但求生的本能很快便抵消了精神的痛苦。其實我是自尋煩惱:如果我是一個人,那麼人食豬肉天經地義;如果我就是一頭豬,那麼別的豬吃起同類屍體來津津有味,我又有什麼孫子可裝?吃吧,閉着眼吃吧。學拉防空警報之後,我的飲食與所有的豬同樣,我知道這並不是他們要對我進行懲罰,而是因爲豬場裡確實沒有精料存在。我的脂肪日漸減少,大便秘結,小便赤黃。我比那些豬略微好一點的,就是夜間還可以偷着溜出去,到村子裡撿一點爛菜幫子吃,但爛菜幫子也不是常有的。也就是說,如果不吃金龍爲我們調製的特殊飲食,連我這頭智力超羣的豬,也無法熬過長冬,進入暖春。
金龍用豬的屍體和馬糞、牛屎、粉碎的紅薯藤蔓配置成的特殊飼料,挽救了豬的生命,這其中包括刁小三,也包括我。
1973年春天,大批的飼料糧調撥下來,杏園豬場恢復了生機。在此之前,六百餘頭沂蒙山豬,化成了蛋白質、維生素以及其他各種維持生命必須的物質,延續了四百頭豬的生命。讓我們集體嚎叫三分鐘,向這些悲壯犧牲的英雄們致敬!在我們的叫聲中,杏花綻放,杏園豬場裡月光如水,花香撲鼻,一個浪漫的季節,緩緩地拉開了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