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爍坐在地上喘着氣,兩眼發直的看着那個,不再喘氣了的大角手。
他還很年輕,也就二十歲上下,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或許,就在自己從他手中接過那個小女孩子的時候,他都還有一口氣。
當時,他離自己不過兩臂的距離。
但是自己,就是沒能救回他的性命……
“什麼狗屁大救星……我連一個近在咫尺的人,都救不了!”
看着眼前一片漆黑汪洋中紛亂驚慌的人羣,聽着那些百姓撕心裂肺的哭號之聲,王爍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愧疚感與挫敗感。
因爲自己的一個疏忽,竟然害死這麼多人!
前世今生,無論是在學習、工作還是生活當中,王爍都還沒有遭遇過這樣沉重的打擊。
一陣急驟的鑼響,有數騎舉着火把策馬朝這邊奔來。火把和鑼聲都是爲了讓人避讓,以免撞傷人。
王爍想要從地上站起來,卻發現起不了身。明光甲算輕的,加上佩刀也有三四十斤了。加上衣服靴子都泡了水,沉得很。
關鍵還是,剛纔下水救人拼得有些猛,現在有了乏力之感。
左右的馮剛等人連忙將王爍從地上拉起來,“二公子,先請脫下鎧甲,換身衣袍吧?”
王爍沒有搭理,接過一個火把來將自己照亮。那幾騎果然朝王爍這邊奔來。
是方定遠。
他不及翻身下馬,就疾聲呼道:“王將軍,大水撲向西南方向淹了一片民宅,我們需要大量人手實施救援!”
“方校尉,你馬上派人奔赴各處招集人手!”王爍大聲道,“傳我左金吾衛翊府中郎將,軍令:延慶大街以南三門二十四坊所有武侯鋪,即刻派譴一半人手趕赴青龍坊。卯時一刻還不見人,武侯鋪最高長官自行卷起鋪蓋,回家種田!”
“喏!!”
“二公子,請先卸甲……”
“滾開!”王爍一把將馮剛的手推開,“我在戰鬥,如何解甲?!”
銅鑼疾響,方定遠的人急忙奔往各門各坊,前去傳令叫人。
正在巡視各個大街的金吾遊徼得到信號,急忙趕了過來參與救援。同時,他們也將消息迅速的上報給了遊徼署。
不少沉睡的長安百姓被這一陣急驟的銅鑼聲所驚醒,很多人家掌起了燈,打開了門,左鄰右舍的互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受到影響最大的當然是青龍坊。除了那些遭災的人,坊內其他居民幾乎全都起牀沒再睡覺。不少人開始倉皇逃離,女人和孩子哭鬧成一團,也有一些青壯自發參與了救援。
其實近旁的河流水量並不太大,除了被灌淹的地下鬼市,青龍坊其他的地方問題並不嚴重。就算是被水淹了的裡坊西南角,最深的積水也不過兩尺,輕易出不了人命。
但是面對天災,人們內心的恐懼很容易被無限放大。
青龍坊內,現在已是亂作了一團。
很快,鄰近的通善、修政等坊的百姓也跟着驚亂起來。儘管沒有一滴水,流到了他們那邊去。
百姓往坊外逃走,武侯們往青龍坊奔來。不停有人來到王爍面前報道。
“曲池坊武侯鋪隊正率麾下十五人,參見王將軍!”
“修政坊武侯十四人,參見王將軍!”
“啓夏門城門郎周俊,率麾下武侯鋪四十七人,參見王將軍!”
……
卯時之前,三門二十四坊所有武侯鋪都派人來了青龍坊,共有一千多名武侯來向王爍報道。
王爍把他們大部分人,派到了青龍坊的西南角,參與救災。
那是一片貧民窟,有不少的老舊房屋年久失修本就搖搖欲墜,被水一衝很容易發生倒塌。
生活那裡的青壯,尚能自行逃命。老人、女人和孩子是重點救護對象,居民們本就不多的一些財產也要儘量轉移。匆忙趕來的武侯們又沒有船隻,只能是肩挑手扛或用木盆、澡桶等物參與救災。
晝夜“待機”的金吾將軍李峴收到消息,從被窩裡爬出來急忙趕往左杖院,幾乎和郝廷玉同時到達。
李峴的將軍大印一蓋,左金吾衛的五百“救援兵”攜帶大量的應急救災物資,在郝廷玉的率領之下趕到了青龍坊。
這可真是,解了王爍的燃眉之急。
時已深秋,河水很涼。
從水裡救起來的百姓和下過水的士兵,都被凍得瑟瑟發抖。郝廷玉帶來的人,在安全區域拉起了兩百多頂行軍帳蓬,用來安置獲救的百姓。臨時軍營也搭建了起來,參與救災的士兵有了地方烤火、吃飯和稍作歇息。
天明時分,一隊鐵甲開道的車馬隊伍,走出平康坊的坊門,往北面大明宮而去。
李林甫撩起車簾來,將策馬行走於旁側的段子璋,叫到近前,“段將軍,本相昨夜聽聞金吾鑼響一片紛亂,莫非是城中出了什麼事情?”
段子璋抱拳而拜,“回右相,末將聽說是青龍坊的河堤發水,淹了地下的鬼市和一片民宅。那鑼聲,該是我們左金吾衛在四處徵集人手,前去救災。”
“哦。”李林甫淡淡的應了一聲,“那段將軍,你怎麼沒去呢?”
段子璋微微一怔,抱着拳把腰都彎下來一截,小聲道:“末將覺得,護衛右相,更爲重要。”
李林甫笑了,放下車簾,“走吧,往前!”
這時,金吾將軍李峴,已經親自趕到了青龍坊。
王爍走到他的面前,叉手一拜,“李將軍怎麼親自來了?”
“你說呢?”李峴道,“青龍坊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這個左金吾將軍要是連看都不來看一眼,還不被萬年縣的百姓戳着脊樑骨,罵我祖宗十八代?”
王爍雙眉緊皺,說道:“李將軍,這是我這個左街使的責任。”
“我沒興趣跟你搶着背黑鍋。現在,也不是追責的時候。”李峴的表情與昨日在官署裡判若兩人,可謂聲色俱厲,“當務之急是救人,妥善安置百姓!”
“喏!”王爍抱拳一拜,再道:“李將軍,我們需要修繕河堤並新挖溝渠引走洪水,方纔根治眼前的水災。”
李峴皺了皺眉,“城池修浚和土木繕葺,可就不是我們這些金吾郎所能善長了。”
王爍問道:“那該怎麼辦?”
“我得馬上回去,將此事寫作條陳上報給兵部尚書,再由兵部尚書上報到閣部。閣部宰相參閱許可之後,再下令給工部。”李峴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最後由工部尚書派出主管此事的工部員外郎,組織大批有經驗的工匠攜帶專用器械,前來協助修補河堤、挖渠引水。”
王爍聽着就頭大了,“閣部由李右相一人把持,公文時常堆積如山,什麼時候他才能看到將軍的條陳?就算他今天看到了,各部往來不停的折騰,這又要花去多少天?”
李峴眉頭緊擰,“這不是我們所能掌控!”
王爍有點急了,“耽擱下來,都不知道有多少民宅被泡爛沖垮,有多少百姓餓死凍死!還有一些百姓和我們的兄弟泡淹在鬼市的地道里,沒能出來。到那時,他們恐怕都要被魚鱉啃成白骨了!!”
“你衝我喊有什麼用!”李峴提高了音量,大聲喝道,“朝廷自有嚴格的規章制度,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逾越!”
王爍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現在我朝的大部分規章制度都是李右相親自修訂,並由他一力督導嚴格執行。任何人敢於違反朝廷的制度,都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你什麼意思?”李峴有點怒了,“你是在罵我李峴,因爲懼怕李右相,而罔顧這些百姓與士兵的死活嗎?”
“李將軍息怒,屬下並非此意。”王爍拱手拜了一禮,輕吁了一口氣,說道:“我只是想說,人命關天事急從權,此事不容片刻耽擱。”
“事急從權?你說得好不輕鬆!”李峴搖頭而笑,“王爍,你還是太年輕了,京城不是你家。有本事,你去‘從權’一個給我看看?”
王爍深吸了一口氣,重吐一聲,“好!”
李峴微微一怔,“你想幹什麼?”
王爍翻身就騎上了馬,“我去找,李右相!”
“糊塗!”李峴連忙一把拽住王爍的馬頭繮繩,壓低聲音沉喝道,“你想去送死嗎?”
“李將軍,我知道這件事情的背後,是有人在故意陷害。但這個人,一定不會是李右相。”王爍道,“我去找他,也絕不是爲了送死。”
“那你去找他做什麼?”李峴固執的抓着繮繩不肯鬆手,小聲道:“王爍,如果你是急着去認罪,我絕對不會放手。萬年縣和左金吾衛但凡出了任何事情,我這個金吾將軍首當其衝,絕不推卸!”
“李將軍,如你所言,再在不是追責的時候。”王爍輕吁了一口氣,“我只是想要儘早解決青龍坊的水患,救助這些百姓。”
“問題是,李右相會管你怎麼想的嗎?”李峴很不相信,直嘆氣,“我估計你現在跑去求他,他都不會見你!”
“不試怎麼知道,行不行?”王爍眉宇一沉,“李將軍,你趕緊放手,讓我去見李右相。不然,我可要強衝了!”
“你!……”李峴很無語,只好一甩手,扔開了馬繮。
王爍揮鞭一抽,快馬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