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長安,洛陽本是諸河交匯之地,除卻橫貫城中的洛水之外,尚有伊水、汝水、河水(黃河)等等諸條大河。儘管這就使得水路運輸極其方便,但每逢雨季,這些河水的堤防便往往吃緊,就在五月時節,伊水和汝水還曾經氾濫,淹沒了數千戶人家,官府救災時鞏固堤防的痕跡,如今走過伊水邊上依舊宛然可見。
杜士儀此刻打馬沿伊水而行,便只覺這條路不甚好走。點齊八十衛士的時候,他原本就要帶着這些人並赤畢等四從者出發,可那邊廂做過緊急救治的白姜竟甦醒了過來,聞聽情形立時要求同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忖度事情緊急,就都答應了。此時此刻,他瞥見白姜靠在身後一個女冠的懷中指路,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
千萬不要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千萬從來沒有這一刻,他那般希望滿天神佛能夠聽到自己的祈願
“就是這裡”
赤畢突然開口一聲嚷嚷拉回了杜士儀的思緒。他就只見這條不算偏僻的小道上還有新鮮的車轍印子,而其餘幾個從者也認出了和馬蹄印不同的牛蹄印。因如今兩京貴女出入多坐牛車,而外間客商行路最多都是用馬車,再加上地上那些蹄印紛亂得很,白姜在之前已經和王容失散了,杜士儀立時授意赤畢等人在前頭搜尋,自己一行跟在後頭搜尋了過去。
一路而行穿過樹林,便發現了幾具倒斃的屍體。原本就只是勉力支撐的白姜看見這一幕,更是搖搖欲墜。若非金仙公主派來的那女冠乃是宮中帶出來粗通武藝的婢女,幾乎拽不住往下滑落的她而赤畢卻是冷靜沉着地查看了屍體,這才上前稟報道:“郎君,都是一刀斃命,倘若不是慣爲此道的盜匪,便極有可能是久經訓練,故而方纔能夠如此狠辣。”
赤畢的言下之意,杜士儀哪裡會不明白就如同赤畢等人,何嘗不是崔家當年爲了應付變動頻繁的政局,這才蓄養的死士?
須臾,那一輛牛車也找到了。牛車固然軒敞舒適,但在這種林間小路卻極其難行,棄車原本就是明智的選擇。但杜士儀卻不禁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如此一來,接下來的搜尋恐怕會困難重重。果然,但穿過這一片到處都是樹枝被砍斷和折斷,以及草地踩踏痕跡的樹林,小路很快便和一條官道重合在一起,竟是讓人再難尋找任何劫人盜匪的痕跡。
此時此刻,白姜終於止不住悲聲,眼淚奪眶而出:“娘子……”
不止白姜,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的那些衛士亦人人面沉如水。光天化日之下,這金仙公主的入室弟子竟是被人劫走,這簡直是膽大包天的案子於是,當即就有一個領頭的隊正策馬來到杜士儀面前,拱了拱手說道:“杜郎君,這官道應是通往彭婆的,不如立刻沿着這裡追下去,沿路再問問可有人看見?”
“好。”
杜士儀知道此刻不是猶豫的時候,便叫來一個從者說道:“你跟着這位隊正,帶四十人前往彭婆。其他人和我回長安。這些賊人身份不明,焉知不會反其道而行之想辦法進城?”
儘管杜士儀這說法有些匪夷所思,可剛剛那些來不及收殮的屍體上的傷,讓這些衛士也不由得在心中另有猜測。因而,衆人對於分兵兩處並無異議,一時間,兩撥人馬一處繼續往南往彭婆,一處則北上回東都城。眼看那洛陽城近在眼前的時候,杜士儀便勒馬叫了人來,分頭前往洛陽各處城門探問今日進城人。而他自己,則是帶着白姜直奔長夏門。
長夏門前正有不少等着進城出城接受盤查的百姓,他正要亮出那兩位公主的名頭,就只聽突然有人開口喚道:“杜拾遺”
他聞聲望去,就見一個膀大腰圓高鼻深目依稀面熟的中年人大步走了過來。他先是爲之一愣,隨即便驚喜地叫道:“可是康隊正?”
康庭蘭不想時隔好幾年,杜士儀竟然還記得自己,頓時爽朗地笑了:“好教杜拾遺得知,我如今已經是左領軍衛的旅帥了。今日正好輪值長夏門,不意想竟然又邂逅杜拾遺。”
當初杜士儀送盧鴻到東都來拜見天子,那時候第一次遇見康庭蘭;此後他見公孫大娘城門舞劍拜別洛陽父老,而後他和王維一行人出城之際,又是康庭蘭告知桃林大盜出沒。若是平日遇見,他必然要和人好好敘舊,此刻卻拱了拱手後就徑直說道:“康旅帥,事出緊急。今日金仙公主弟子玉曜娘子爲人誆騙出城,路上遭人擄劫,我正恰逢在景龍女道士觀,因而領命追緝,卻在官道交匯處失了人影蹤。如今一行人已經追往彭婆,想請問康旅帥,今日長夏門可有行跡怪異的人入城?”
康庭蘭頓時大吃一驚。他也沒了故人重逢話別情的心思,連忙細細沉吟了起來。好一會兒,他纔再次開口問道:“被擄劫的,是隻有玉曜娘子,還是……”
杜士儀立刻看向了白姜,只見她死死咬着嘴脣,好一會兒方纔低聲說道:“娘子的隨從都死了,應只有娘子一人。”
“只有一女子的話,之前倒是有一行三五壯漢入城,隨行有一婦人頭戴帷帽,爲一男子揹着進城求醫,因過所公驗一應俱全,所以就放了行。”說到這裡,康庭蘭躊躇片刻,便又補充了一句話道,“我還記得過所上寫的是伊闕縣,魏氏三子及其妻,並僕三人。而有一個小卒說風吹起帷帽時,那婦人容顏極美,我因此印象深刻……若真的是劫人,都是我一時失察之過……”
儘管這說不上是什麼確鑿證據,卻足以⊥杜士儀生出了一絲希望。問明是一個時辰之前進的洛陽城,他不禁微眯眼睛沉吟了起來。正當他考慮是否要派人去伊闕縣查找那所開過所的信息時,康庭蘭突然又想起了什麼,竟是猛地拍了一記巴掌。
“對了,他們這一行人之後還有一個彪形大漢,過所上所寫乃是楚沉,道是正在洛陽參加馬球賽。他彷彿行色極其匆忙,眼睛一直盯着前頭那一行人”
杜士儀登時愣住了。他也來不及多想,謝過康庭蘭之後便帶着人進了城。然而,站在裡坊分明的洛陽城內,那種大海撈針的茫然感便整個浮了上來。最終,他還是決定徑直以康庭蘭所給線索前去河南府廨。
果然,兩位金枝玉葉的怒火已經燒得這裡人人猶如芒刺在背,即便杜士儀曾經是擠掉了前任河南尹王怡的人,也沒有一個人敢給他臉色看。恰恰相反,因爲他打探到了過所以及持有過所人員的信息,甚至還很可能連帶着目擊者,河南府廨的司法參軍事簡直是如獲至寶,就差沒有對杜士儀千恩萬謝了。
等杜士儀回到道德坊景龍女道士觀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心中沉甸甸的他在門前下馬,瞥見白姜早已經昏厥在了身後女冠的懷中,他不禁越發覺得心頭沉重。下馬的時候,他只聽得耳畔傳來了一聲低沉的杜拾遺,一時間不禁愣了一愣。
今日怎的走到哪裡都有人認得他?
然而,他只扭頭一看,那驚愕的表情登時變成了狂喜。他丟下繮繩便三步並兩步衝到了對方面前,竭力穩住了聲調問道:“你可知道玉曜娘子的下落?”
楚沉本就是爲了此事而來,不想杜士儀竟然彷彿事先知道了一般,他不禁先是一愣,隨即才微微點頭道:“我已經把人救出來了。只是她中了迷藥,如今已經安置在了妥善地方,一時昏迷不醒。可我跳牆進去救人的時候來不及收拾善後,那些死傷的人都還留在裡頭。而且光天化日之下那般拼殺,早已驚動四鄰通報官府,只能請杜拾遺善後了。”
對方爲人杜士儀自然絕無信不過之理,因而,問過那處救人的地點之後,他當即叫了赤畢和幾個衛士過來。當聽得人已經救出來了,這些人全都露出了大爲驚訝的表情,當即領命前去那處位於崇讓坊的宅子查證善後。而等到這些人都去了,杜士儀方纔吩咐那扶着白姜的女冠進去向金仙玉真二位公主稟報,然後就迴轉身對楚沉說道:“還請楚兄帶路”
宣教坊僻靜幽深,而楚沉安置人的那一處旅舍,亦是青磚黑瓦,顯得古樸典雅。當杜士儀把從者留在外頭,看到那三間正房門口,一箇中年婦人從裡間出來,見了他們含笑屈膝行禮後便默默退下時,他不禁看了楚沉一眼。
“這店主夫婦口不能言,因而此地幾乎沒什麼生意。我在洛陽期間,大多數時候都住在此地,也算是照應他們二人。”杜士儀微微點了點頭,拔腿要進房時,他便聽身後楚沉又低聲開了口。
“今日其實不是湊巧。我回洛陽之後,這位玉曜娘子之前曾與二位貴主觀瞻馬球,事後便使人見我,道是遭人覬覦,日後逢外出之際,請我時時暗中照拂。長安王元寶素來是樂善好施之人,玉曜娘子也常有惜老憐貧之舉,我便答應了。所以,這次方纔能夠正好趕上。只那時候對方足有一二十,她的隨從第一時間就被屠戮殆盡,我怕貿然行動反傷及她,故而一直跟着回城方纔覓到了動手良機。事急從權,我一時開了殺戒,這才背了她回來。”
原來如此,他就想楚沉怎會這麼巧恰逢其會,卻是因爲他當初從長安回來見到王容之後,曾經提起這位一再爲報恩而行險的仗義漢子,結果就給她記住了。幸虧她生怕人狗急跳牆預備下了這一招,否則今次的事件,真有可能落到那種難以挽回的地步
此時此刻,他便轉身對楚沉深深一揖道:“今次玉曜娘子能夠得以脫險,全賴楚兄智勇雙全,我在此替她謝過了否則若有萬一,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眼下勞楚兄在外替我守片刻,若屆時有人來,也煩請楚兄揚聲告知我一聲。”
楚沉連忙還禮不迭。然而,等到杜士儀進房,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異色。見杜士儀那如釋重負的樣子,彷彿不僅僅是因爲領二位公主之命救人,而是因爲還有些別的情愫。這位文采斐然剛直清正的杜拾遺據說幾乎不近女色,至今仍未締結婚約,難道卻在暗中和屋中那位玉曜娘子有所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