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得了消息,但張興並不明白這和自己有什麼關係,高力士緣何多此一舉,可是,等到他如願得到天子召見,進入興慶宮興慶殿之後,他就明白了過來。因爲,李隆基的第一句話竟不是問杜士儀遣他來京的具體事由,而是徑直問了幽州節度使張守珪之事。
“有人舉告張守珪以敗爲勝,冒功請賞,你輔佐杜君禮多年,對此怎麼看?”
張興上一次有機會直面天子,還是在那一場宮中馬球賽上,他代杜士儀下場,在光王李琚壽王李瑁盡皆同場的情況下,表現搶眼,李隆基差一點便賜了他官職。此後也就大多是隨衆面見,再沒有單獨說話的機會。而這樣被問到一件大事的看法,這卻還是第一次。
好在昨天高力士透過這麼一個信,他在一愣神過後假作仔細斟酌了一陣,隨即就恭恭敬敬地說道:“陛下,臣並沒有見過幽州張大帥,只聽說過其幾次三番大敗契丹,功勳彪炳。如若是有人舉告張大帥冒功,而且舉告之人出自幽州軍中,臣覺得,不論是爲了張大帥的名聲,還是爲了表示朝廷對臣子的一視同仁,都應該派人前往嚴查。如是誣告,可以給張大帥一個公道;如是真的,那麼,也應該秉公處置,以儆效尤。”
這番話四平八穩,但卻沒有涉及到對張守珪本人品行操守的評判,可謂頗爲公正。果然,李隆基聽了之後面色稍霽,微微頷首道:“此事幽州那邊剛剛有人上奏,朕便聽到耳邊有人吹風,說什麼朔方杜君禮和幽州張守珪不和,必定是他嫉妒張守珪頻頻勝仗,故而暗中詆譭。你是杜君禮心腹,所言卻如此中肯,足可見有人居心叵測,離間朕的邊鎮節帥!”
直到這一刻,張興方纔明白,爲何高力士要暗中知會自己此事,原來這種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都有人藉此興風作浪!倘若不是杜士儀和宮中一些閹宦的關係着實不錯,這就被人算計了!
心中再暗恨,張興也沒有藉此繼續發揮,而是做足了虛懷若谷的態度,而後又提起十分精神,開始呈報杜士儀託付的大事。
大約是關係到北面大敵突厥的內亂和存亡,李隆基聽得極其仔細,只有在同羅部首領阿布思勸僕固都督乙李啜拔北投的時候微微色變,等聽到乙李啜拔主動上報杜士儀,杜士儀又以此定計的時候,他才輕輕舒了一口氣。聽完全盤謀劃之後,他微微沉吟了一會兒,就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了敲一旁的扶手。
“這麼說,因爲突厥內亂,左殺骨頡利敗於朔方,已然先死,如今登利又誘殺了右殺伊勒啜,自領其衆,朕想問,緣何之前左殺人選遲遲難產,登利和伊勒啜就沒有趁機吞併骨頡利的牧場子民?”
“陛下神目如電,一眼就看出了蹊蹺之處。”張興很嫺熟地來了一句頌聖,隨即才繼續說道,“沒錯,這正是如今那位左殺判闕特勒的高明。骨頡利死後,登利和伊勒啜原本是要吞併其牧場子民的,但判闕特勒在突厥之中大肆散佈是登利和伊勒啜害死骨頡利的消息,激起了各大貴族的不滿,因此兩人投鼠忌器,只能暫時觀望。而左殺無人,突厥左廂的諸多貴族立時開始爭位,這就進一步使得登利和伊勒啜打算坐山觀虎鬥,忽略了他。等到他橫空出世突然力壓羣雄的時候,登利來不及反應,只能承認既定事實,右殺伊勒啜亦是因爲忌憚此人,不敢輕舉妄動。”
“原來如此,那杜君禮就不怕僕固都督乙李啜拔前去投奔此人,會被其識破?又或者他翻臉不認人,殺了乙李啜拔,然後將僕固部兵馬收歸己用?就算此人真有雄才大略,取登利而代之,杜君禮可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李隆基說到這裡,後背已經挺得筆直,目光犀利地盯着張興。
這樣的壓力大多數臣子都會覺得戰戰兢兢,而張興面上惶恐,心中卻沒有多少懼怕。也許是因爲跟着杜士儀久了,心裡對於皇權的敬畏隱隱有些退化,也許因爲天子這些年來棄張九齡這樣的賢相不用,而任由李林甫獨秉大權,總而言之,他僅僅是遲滯了片刻便開始回答李隆基的問題。
“陛下,判闕特勒雖說野心勃勃,但問題在於,他雖說統合了的突厥左廂,對上登利卻依舊顯得實力不足,所以,同羅部的阿布思說,自己和僕固部同進退,那麼,如果判闕特勒能夠得到乙李啜拔的投效,就可以至少多出僕固部的一兩萬大軍。故而,陛下所言殺了乙李啜拔這種事,固然有可能,但也難度很大,乙李啜拔並非無能之輩。而判闕特勒固然有取登利而代之的野心,但此前進京朝賀陛下千秋節的回紇、葛邏祿、拔悉密三部也不是省油燈,漠北誰能笑到最後,誰都無法斷言,但朔方將近七萬雄軍,是左右亂局的關鍵,這卻毋庸置疑!”
“很好,不愧杜君禮當年對你如此稱許。”
李隆基終於開懷一笑,卻是神采飛揚地說道,“杜君禮當年三頭及第,朕以爲他本當是一介文吏,卻沒想到他到了雲州之後就突然大放異彩,在隴右朔方更是穩穩當當紮紮實實。而你能文能武,正好佐助於他。朕聽說,你能娶得宇文融的女兒,便是他撮合的?”
說到家事,剛剛還一直鎮定自若的張興反而有些不自然了,尤其是當李隆基問他有無姬妾,又有幾個子女,當得知他纔剛有一個兒子之後哈哈大笑,打趣他和杜士儀一樣,都是懼內如虎,不蓄婢妾,他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接下來,他就代爲轉呈了乙李啜拔請求北歸收攏僕固部舊部的奏疏,李隆基閱後便信手交給了一旁的高力士,卻沒有額外吩咐什麼。直到張興告退離去,他方纔對高力士吩咐了一句。
“你去政事堂,宣牛仙客來見。”
“只是牛相國?”
高力士很巧妙地連李林甫的名字都不提,果然,李隆基只是淡淡地說道:“軍略之事,牛仙客久在河隴,應該知之甚深。至於林甫,他日理萬機,就不要驚動他了。”
張興事先去見過牛仙客,這事有些人未必知道,但高力士卻絕不會忽視,而且,他還正打算利用這件事情警告一下李林甫,故而當即領命親自去了。果然,當高力士親自到政事堂,卻只宣了牛仙客,沒有叫上李林甫的時候,李林甫自己尚若無其事,那些中書門下的五科小吏卻無不驚訝,高力士一走,背地裡嘀咕的人不在少數。
有了張興那次拜訪,牛仙客在御前自然不會潑涼水。於是,乙李啜拔那封自請前往突厥收攏僕固部殘餘的奏疏從御前轉到中書令李林甫的案頭時,他幾乎咬碎了銀牙。他也不是沒想過授意御史羣起而攻之,可天子點頭,牛仙客也應該推波助瀾之事,若是因此掀起絕大風波,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好處。
於是,他只能捏着鼻子認了,按照天子的意思批答轉發,心裡卻把牛仙客罵了個半死。
你一介出身小吏的節帥入政事堂拜相,杜士儀三頭及第兩任節帥,這一入政事堂,還有你的容身之地嗎?
李林甫只是腹誹,而當牛仙客昔日用過的節度判官姚閎得到這些訊息,匆匆來見時,就是直接嘴上說出這一重意思了。然而,無論他如何痛陳利害,痛心疾首,牛仙客的回答始終都只是淡淡的。
“這是事關朔方以及漠北局勢的大事,我身爲宰輔,自然不可輕忽。陛下垂詢時,當然應該局據實而答。”
姚閎簡直要被牛仙客這種態度給氣瘋了,可別說牛仙客算是他這個侍御史的恩主,就只憑對方是宰相,他偶爾逾越一些不打緊,可若是態度太過,那隻會惹禍。於是,他只得心懷不忿地告退出來,等到了大街上,他就突然把心一橫,對左右隨從吩咐道:“張興一介寒士,在兩京諒他也置辦不起宅邸,應該住在宇文家。他不經科場,卻敢厚顏居節度判官之職,兩京也不知道多少文士瞧不起他。你們去找上七八個人,邀他文鬥!”
張興雖不是神仙,想不到有人會惦記上找自己文鬥,可他既是在宇文宅中被韋堅堵住,甚至還遭到人窺伺,他在思量再三之後,索性就對韋夫人和宇文審挑明,面聖那一日就悄悄搬了出去。於是,等到姚閎設計的帖子送到宇文宅,卻得到了門上一句冷淡的回答。
“我家姑爺已經走了。”
走了還是搬走了,這話不曾言明,姚閎只能暗罵張興狡猾。
而張興這位節度判官先是親自往王元寶家送了禮,然後出城到了終南山玉華觀,本是代杜士儀給王容送家書,可卻不想遇到了預料之外的人,那正是壽王李瑁!
他此前還曾經和壽王李瑁同場競技,記得那是個姿容俊俏的美少年,可時隔數年再次見面,他就只見李瑁面容憔悴,身體卻有些發福,整個人的精氣神看上去很不好。而更讓他眉頭大皺的是,在門前隨從一再阻攔下,就只聽李瑁扯起嗓門叫道:“楊太真,你莫非想讓我變成滿京城的笑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