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同中書門下三品張說兼知朔方節度使。
當大人物們都在琢磨這麼一個任命的意義,可在下頭小字輩中,卻正颳着另外一股不同尋常的旋風。崔家十一郎崔儉玄打頭拉了一支馬球隊,正在洛陽城中四處挑戰,因爲姜皎之子姜度和竇希攉之子竇鍔全都興致勃勃插了一腳,不但自己都親自上場,還拉了姜家竇家子弟上陣。
如此一來,其他世家子弟固然要迎戰,也不能只從家奴部曲之中挑選人,而得找身份相當的,一時打得如火如荼。七八場較量下來,常常交戰的三四隊人又定出了各式各樣讓人眼花繚亂的聯賽規則,一時間,幾支馬球隊端的是名聲大噪,最後這風聲都傳到宮裡去了。
李隆基音律造詣固然頂尖,馬球的本事昔日也同樣少人能比,還曾經和兄弟們搭檔,擊敗過來自吐蕃的馬球隊。當了天子之後,因顧慮到臣子的諫諍,他方纔稍稍收斂,但在宮中舉行馬球賽也是常有的事。這一天從武惠妃口中聽到外頭那些公卿外戚的小字輩們竟然如此拉起了隊伍對戰,據說還定出了什麼循環賽淘汰賽之類的規則,他上了步輦時不禁有些悠然神往。
要是時光倒轉一二十年,他興許也會和這些小傢伙們胡鬧一場
“大家,皇后殿下來了。”
正在沉思的李隆基聽到這一聲輕輕的提醒,他幾乎立刻回過神來。擡頭一看,見是盛裝的王皇后正由宮女宦官們簇擁着徑直往自己這邊而來,躲是躲不開了,他不禁微微皺了皺眉,隨即吩咐停下步輦。果然,待到近前,王皇后用冰冷的眼神令前頭的人讓出了一條通路,繼而就徑直來到了他的步輦前,隨即就這麼屈膝行禮。
“陛下。”
“皇后這是專爲朕來的?”李隆基見自己這一行人不得不停在了大道上,遠近的宮女宦官退避的退避,張望的張望,他不禁心頭異常惱怒,好容易才讓口氣顯得和顏悅色一些,“有什麼事不能等朕回了寢殿再說。”
“陛下回了寢殿,妾就未必見得着了。”王皇后這才款款起身,譏誚的目光掃了一眼左右那些不敢擡頭的內侍宮婢,這才詞鋒犀利地說道,“臣聽說,陛下令人收了藍田縣主私佔的兩萬餘畝地?藍田縣主就算有應得之罪,然所謂私佔兩萬餘畝,檢括時未免逼人太甚,難道就都是無可挑剔的證據?陛下素來待宗室禮敬優容,那王更是章懷太子唯一的血脈,如今待他的女兒如此苛嚴,傳揚出去有損於陛下的名聲”
倘若說剛剛只是暗自惱怒,那此時此刻,李隆基便貨真價實是滿臉嚴霜。見王皇后寸步不讓地站在那兒,他強捺痛斥其短視的衝動,淡淡地說道:“皇后所諫,朕知道了。”
見李隆基是如此一個不置可否的態度,王皇后知道剛剛那些話他根本沒有聽進去,心頭一時又是失望又是悲哀,咬了咬嘴脣便把心一橫,又擡起頭來說道:“再者,開元之初,陛下崇尚節儉,因而宮中固然鮮少華衣美飾,宮外百官亦是不敢恣意鋪張。然而,如今坊間世家公卿子弟,呼朋喚友跑馬遛狗不務正業,甚至於賭戲馬球爲樂,更有坊間閒漢以此博戲取樂,長此以往,焉知不是頹靡之風再次盛行?”
“夠了”
儘管皇帝已經喝止,但王皇后今日鐵了心要把該說的話都說完,索性再次屈膝下拜道:“妾知道那些世家公卿子弟的父輩甚至祖輩,都是陛下寵信愛重的親朋,然則陛下如今是君臨天下的天子,倘若他們這些人恃寵而驕,不能爲表率,反而讓陛下失卻人心,如此豈不是辜負了陛下厚愛”
說完這些話後,王皇后方纔深深行禮後站起身來,禮數週全地再次肅容頷首,繼而轉身離去。他這麼一走,天子左右的宦官宮婢覷着步輦上那位至尊的臉色,誰都不敢吭氣。就連高力士咀嚼着剛剛王皇后那一通諫言,也不禁暗自咂舌。
從前長孫皇后固然是在太宗皇帝面前每每正容諫勸,但那是因爲長孫皇后有三個嫡子傍身,底氣十足,更有長孫無忌深得聖眷,可如今王皇后沒有嫡子,兄長也並非御前得寵的人,還要學這一套無異於玩火。更何況,這種能夠清楚辨別出指向性,實則私心十足的所謂諫言,天子怎麼會聽不出來?
“回貞觀殿。”
本來心情不錯的李隆基被王皇后這樣在大庭廣衆之下攔步輦陳情諫勸,面子上極其拉不下來,陰沉着臉回到了貞觀殿之後,他既無心看奏疏,也無心於其他的,心煩意亂捱了兩刻鐘,他終於指着高力士道:“去,把那三個惹是生非的小子給朕召入宮來”
所謂三個惹是生非的小傢伙說的是誰,高力士不用問也知道,當即答應一聲立刻往外走。可出了貞觀殿,他卻並未立時三刻去找人,而是先支使自己的一個養子先去打探,待得知崔儉玄姜度竇鍔帶着人正在畢國公竇宅和另一撥公卿子弟打馬球,他方纔親自帶人趕了過去。
儘管從前宦官最爲微賤,但從武后中宗睿宗之後,常常隨侍天子身側的近身宦官漸漸地位不同,就如同高力士進出公卿貴第,固然有宋憬這樣的宰臣不假辭色,有王毛仲這樣的武臣叱喝如婢僕,但像畢國公竇希攉這樣的外戚卻素來客氣三分。這會兒竇希攉不在,不敢驚擾了少主人的竇宅管事,引高力士入內時便連番賠不是。
而即便見慣了宮中那些精彩紛呈的馬球賽事,這會兒到了竇宅後院馬球場邊,見場中紅藍兩隊縱馬揮杆,打得精彩紛呈如火如荼,高力士也不禁看住了。他叫住了那原本要上前通報的管事,抱手在旁邊看了片刻,直到這一輪五籌被紅藍兩方以四比一的懸殊得分一舉拿下,場邊的本場計分分別爲八比而勝負已明,他方纔授意那管事上前去。果然,隨着人高聲嚷嚷了天子傳召,本來亂哄哄的場內場外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竇十郎竇鍔那胡騰舞的絕佳身手,便是以堅實的馬術作爲支撐,此刻他頭一個縱馬到了場邊一躍而下,見高力士笑眯眯站在那兒,他便也顧不得手中還有馬鞭,一抱拳笑問道:“怎麼是高將軍親自來?未知傳召的是誰?”
“陛下聽說外頭諸位郎君把這馬球打到了城中口耳相傳沸沸揚揚的地步,故而好奇得很,令我宣召竇十郎姜四郎,還有崔十一郎進宮。”
落後一步的姜度和崔儉玄恰好此刻趕了過來,聽到這話之後,不禁彼此互相看了一眼。他們三個之所以會廝混在一起,卻並非因爲他們都是從小在東都長大的人,而是杜士儀從中牽線搭橋。打從一開始,杜士儀就對崔儉玄和姜度暗示過有如此情形的可能性。這其中崔儉玄是深信不疑,姜度是無可不可,而竇鍔卻是絲毫沒想到。此刻聽聞此言的他,儘管算是李隆基嫡親的表弟,可卻是最最意外的那一個。
就算天子從前是最好馬球的人,怎會真的如此就驚動了天子,還宣召他們三個一塊進宮?
正因爲如此,進宮的路上,竇鍔自然是想方設法從高力士嘴裡套話。奈何他固然巧妙,卻不比高力士老奸巨猾,一來二去什麼都沒問出來。而稍稍落後兩步的姜度卻不禁大大咧咧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崔儉玄,低聲說道:“接下來要是聖人問話,千萬別讓竇十郎頂在前面。”
崔儉玄知道杜士儀這一招更多是爲了自己,有福同享有難自己當纔是正理,因而想當然地說道:“要是陛下發火就我上,要是陛下高興,大家都有份。”
“要是好事,高力士會不給我們通氣賣好?多半是有人告狀。”姜度卻想得透徹,嗤笑一聲,音調壓得更低了,“惠妃之前就幾次對阿孃問過馬球賽的事,阿孃肯定添油加醋吹得天花亂墜。惠妃要對聖人吹個枕邊風說我們的好話,可那樣的聲勢,別人本就嫉恨,還能不趁機告狀?竇十郎這人油滑得很,要是他沒說清楚就先把杜十九郎賣了,你到時候就等着哭吧”
這進宮的時候旁人都是凜凜然小心翼翼,可高力士往後看了一眼,見姜度和崔儉玄勾肩搭背,嘀咕個沒完,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姜家四郎是遊手好閒的德行,他早就聽說過;至於崔家十一郎……因爲連着守喪,崔泰之又病過一場,崔家已經淡出朝堂有一陣子了,他對崔儉玄沒多大印象,只知道人彷彿曾經在嵩山盧鴻門下求過學。此時此刻一行人到了貞觀殿外,早有得了信的人通報了進去,這會兒便在白玉階梯下含笑躬身道:“聖人宣見。”
“好嘛,朕的馬球三傑來了。”
乍一入貞觀殿,三人拜伏行禮之後,上頭就傳來了這麼一個不鹹不淡的聲音。姜度的父親姜皎雖然得寵,但他自己卻並不是經常入宮的,這會兒只低頭不吭聲。竇鍔因父親是天子舅父,再加上跳得好胡騰,倒是入宮最多的一個,此刻聽出李隆基口氣彷彿不好,他不禁打了個激靈不敢吭聲。而從來不曾見過天子的崔儉玄,卻是膽子最大的一個,他不但擡頭掃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方纔低下了頭,而且還第一個開口說了話。
“陛下謬讚,臣等不敢。”崔儉玄想都不想地把這種話裡藏刀的責備說成謬讚,隨即方纔坦然說道,“當年陛下與諸位大王大勝吐蕃人的馬球隊,一時揚大唐之威,然則這些年來,世家子弟多熱衷於吟詩作賦,馬球之風是看得多,下場得少。可文風要緊,武風也要緊,但使人人能夠縱馬如風,揮杆如電,他日沙場上陣之時豈非人人勇士,個個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