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霜殿側殿。
門前有兩個內侍、兩個宮女相對而立。
權策抵達之時,來賓大致已經到齊,他沒有進殿入座,而是吩咐了,要與人會面。
自有內侍省着手安排,沒多久,便得了這處所在,視野開闊,鳥瞰殿前廣場,四面臨風,後頭有飛瀑泉水,水聲潺潺,清雅幽靜。
他的案前,擺放着時令瓜果,有一盞香茗,熱氣升騰。
透過眼前霧氣,看着對面易釵而弁的雙鯉,愈發不真切起來。
冷,瘦。
印象中臉頰胖嘟嘟,活潑可愛,總是掛着無邪笑容的小娘子,變成了個弱不勝衣,素面朝天,冷清淡漠的大姑娘。
“雙鯉,在歐陽通府上,可是受了委屈?”權策心中躁動不已,卻儘量和緩了聲調,唯恐聲音大些,將眼前紙片一般的女子,給嚇碎了去。
雙鯉搖了搖頭,有些發白的脣邊擠出一絲笑意,“蒙相爺關照,歐陽相爺待奴奴如同己出,衣食用度,無不優渥,書法之道,也傾囊相授,奴奴罪臣之後,能有如此福緣,已是邀天之幸,哪裡還敢不知足”
簡單的一句話,權策卻聽出了異樣。
歐陽通是收了雙鯉做義女的,雙鯉卻稱呼他爲歐陽相爺,又將罪臣之後掛在嘴邊,顯然在歐陽通府上,過得並不順心,至少是他們府中有人借她是褚遂良後人之事,興風作浪,讓雙鯉無處自容。
權策沒有揭穿什麼,大家大族,都有情非得已,強權如他,面對蘭陵蕭氏老夫人的糾纏哭鬧,也不得不妥協,強悍如武后,面對自己子孫的自相殘殺,也無法狠心懲戒,只有和稀泥,盡力保全。
歐陽通畢竟是男人,又是朝中重臣,政務纏身,有些事周顧不到,也在情理之中,以此事苛責,有失公允。
“雙鯉啊,我行至今日,高處不勝寒,可託腹心之人,寥寥無幾”權策站起身,走到雙鯉面前,按着她羸弱得只剩骨架的肩頭,心頭不免一酸,“我有意召你回府,襄助崔鶯,打理格物書院,你可願意?”
雙鯉眼前閃起亮光,仰起頭,咬着下脣,牽着他的衣袖,“崔鶯娘子素有能名,一手創立兩家書院,哪裡需要奴奴多事?”
見此情狀,權策哪裡不知,雙鯉想回來,已經許久了。
“你有所不知,格物書院之中,五行教苑只是表面,另有更苑,纔是要害腹心,內中變故,足可翻覆天下,眼下是安樂和崔鶯掌理,安樂性情跳脫,崔鶯又有宗族羈絆,我心常感不寧,你去操持細務,我才安心”
雙鯉登時笑靨如花,掰着手指頭唸叨,“奴奴回去便收拾……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只有兩個丫鬟要帶着走,旁的都是歐陽相府的,奴奴不要……”
興沖沖說着,情緒又低落下來,“蒙相府恩養這麼久,只能日後再報了”
權策見她赤子本心不失,將行之際,不發惡言,只記恩情,撫了撫她的髮髻,笑着點點頭,溫聲道,“日後我來替你報”
雙鯉的小眉頭又皺了起來,猶豫了下,纔開口問,“主人,祝平安死了,真的是意外麼?”
權策對上她的剪水雙眸,搖搖頭,沒有說話。
“奴奴曉得了”雙鯉長出一口氣,似是卸下了一塊心頭大石,“奴奴曾有段時間,與他書信往來,字裡行間,頗覺其人性情大變,不知敬畏感恩,貪心野心勃發,任其下去,將貽害無窮”
“奴奴也想過提醒主人,但是,祝平安畢竟是瞧着長大的,總是不忍,幸好主人明察秋毫,及時消弭禍端,奴奴也可少些負疚感”
權策看了她一眼,沒有再溫柔以對,肅容道,“你有善心,這是好事,然而,對敵之時,有時一念之仁,會養癰成患,傷人傷己,你還須牢記”
雙鯉沒有捱了訓斥的低落,精神頭反倒更好了幾分,帶着討好的笑容,“奴奴記下了,主人莫氣,莫氣,嘿嘿”
權策搖頭失笑,搭着她的小肩膀,邁步出門,前往飛霜殿正殿。
在殿門前,碰到個不可思議的人。
太孫李重俊。
他還是來了。
他始終沒有弄清楚李旦爲什麼讓李隆業趕來參加宴會,但他寧可多行一步,在最後時刻,決定參加這次宴會。
至於結親之事,則見機行事,最好的結果,便是他不用結親,也讓李隆業結不成。
他的婚姻,是籠絡重磅奧援的最後手段,實不願浪費在區區倭國身上。
“權相爺有禮了”李重俊拱了拱手。
權策微微躬身回禮,“太孫請先行”
李重俊昂昂然邁步進去,頓時讓殿內一片寂靜。
光祿寺卿桓彥範一陣難受,完全沒有給李重俊設坐。
一溜煙小跑着到上官婉兒身邊,抹了把油汗,“昭容,太孫殿下坐席,如何安頓?”
上官婉兒正在詞臣羣中詩詞唱和,遊刃有餘,聽得桓彥範發問,眨了眨眼,“中山王坐席在何處?”
“中山王列在公卿勳戚首席”桓彥範指了指詞臣之後的紫金席位。
“唔,如此,便將中山王席位移出,公卿首席由衛國公、濟陽王、立節王兄弟列座”上官婉兒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在倭國女王和權相爺下首,各設席位,請太孫和中山王就位”
桓彥範不及細想,聽得分派,便跑去安排下頭安置。
上官婉兒豐腴的鵝蛋臉上泛起一絲笑意,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將李隆業和李重俊單獨拎出來,弄成雙方對壘之勢,衆目所矚,大大增加兩人較勁爭奪的火藥味。
他們還不能指摘,畢竟,將他們的地位凸顯出來,明明是好意,要是怪到上官婉兒身上,豈不是恩將仇報?
“拜見權相爺”
除了李重俊,殿中所有人齊齊施禮拜見,。
權策揹着黃昏餘暉入殿來,影子拉得老長,將御座上的龍椅覆蓋住。
李重俊直挺挺站着,顯得很突兀。
權策無聲笑了笑,在他面前有資格站着,並不是一件好事。
攬着有些侷促的雙鯉,緩步前行。
“走,咱們今晚看一場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