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從來就不蠢。
無論是楊釗的小動作,還是葉暢的小算盤,他都看在眼中。他希望兩人相爭,避免再出現李林甫那樣一家獨大的權相,但同時又不希望這兩人之爭徹底爆發,造成你死我活之局。
所以當葉暢請假去祭拜李林甫時,他準了假,但當他一發覺長安、洛陽的異動,立刻繞開楊釗,遣密使來召葉暢回京。
他的打算很簡單:葉暢理財之能天下聞名,這個爛攤子,反正也是要算到葉暢頭上去,葉暢不收拾,誰來收拾?
而且,這些年,葉暢聚斂的財富讓李隆基也嫉妒,這麼有錢,免不得會生些別的心思,通過此次事件,想來葉暢要將事情壓下去,也須得耗費不少錢財
聽得那密使說出李隆基欲召他回去解決商會股票騷亂之事,葉暢頓時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
他心中冷笑了一聲,或許在李隆基看來,他這種種手段,還是恩典,是爲了全君臣之誼,是爲了葉暢的好。李隆基卻不曾想,葉暢能夠積攢下若大家財,確實是有朝廷支持的原因,但葉暢通過稅賦、捐贈等方式,也回報了朝廷,甚至可以說,回報的遠比朝廷給予的支持要多。
葉暢當然知道,自己要忠於華夏,自己所有一切,都屬於華夏。但他同樣也知道,李唐皇室,大唐朝廷,並不能代表整個華夏。
指望着他毫無保留地給李唐王室當忠臣,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此事我知曉了,只不知這商會股票之事,可是安東、雲南、安西商會?”葉暢道。
那密使臉色有些發窘:“這個……聖人沒有交待。”
“我手中有這三家商會每一份股票的記錄,從未向兩京普通百姓公開募集過一個銅板的資財。”葉暢徐徐道:“故此此事與我無關,誰主持操持這些商會股票,當由誰善後纔是。”
密使卷着舌頭,眼睛翻了幾翻:“可是當初這幾家商會發行之際,都說是葉公你……”
“果真如此?那麼我也是受害者,當朝執政爲何會縱容這等事情發生?”葉暢平靜地道:“楊相理財本領,舉世皆知,他定然會處置好此事。”
密使嘴巴張得老大,不免有些惱羞成怒:“葉公,此乃天子旨意,你遵還是不遵?”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葉暢道:“我爲遼東行軍總管,如今遼東四邊烽煙起,我當以軍國大事爲先。”
“你,你,你……”
密使眼見就要跳腳,葉暢又笑了:“你這使者好不曉事,這等事情,聖人豈是會派你這般人物來…若不想空手而返,就在這歇着,等聖人派來的別的使者,先出去吧,我這邊尚有軍務處置”
不等那使者再說什麼,左右便有人上來將他夾起推了出去,葉暢冷笑着搖了搖頭,向着衆人道:“大夥見着沒有?”
便是忠心李唐的岑參與王昌齡,此際也怒髮衝冠了。
“葉公所言不錯,如今天子與太子身邊,盡是小人當道,雖然有葉公、元公這樣的正人,卻也不得信用,倒是楊國忠與一羣閹豎上竄下跳,他們貪賄之事,天下皆知,那些烏七八糟的商會,分明就是他們折騰出來的,爲何要葉公去善後掃尾?”岑參憤怒地道:“以某之見,平息百姓之怒極易,罷楊釗之相以定人心,抄楊釗之家以止民損,則兩京自安,天下太平”
“泥人都有三分氣,何況葉公這些年勞苦功高,朝廷的爵賞卻總是慢上半步,倒是楊釗之流,升官發財極快,就連他那不學無術的兒子,如今都是三品的高官……”
衆人對長安的情形並非不瞭解,就算不是隔段時間就會到這來的《民報》,《旅順邸報》上也有朝廷中人事任免的消息,楊釗幾個兒子少年無功便得貴位,在遼東立下這麼多功勞的人,哪個心裡不膩味?
“依我看,這遼東之地,原是我們奪來的,不如葉公就在遼東稱王了吧,咱們對大唐稱臣納貢,但用不着總去……”
“休得胡言亂語”這話一說出來,有人就變了顏色,第一個喝斥出聲的,正是葉暢本人。
他心情顯得格外沉痛,掃視衆人一圈,然後道:“我不會爲大唐叛逆,當今天子只要在位一天,這等悖逆之話便休要再提”
王昌齡與岑參交換了眼神,兩人都有些隱憂。
葉暢沒有把話說死,當今天子在位……李隆基如今已經七十,就算活到八十,又還能在位幾年?
不過再仔細一想,以太子李亨同葉暢的惡劣關係,爲李隆基效力倒還罷了,再去替李亨效力,確實也爲難了葉暢。
“我雖是拒絕了這一使者,但料想天子聖明,很快也會意識到此次使者不妥之處,第二批信使想來用不了多久就會到。”葉暢嘆了口氣:“我終是大唐之臣,兩京百姓也終究花了不少錢來買咱們遼東的貨物,故此我還是要進京的
只此一話,羅九河、岑參、王昌齡等諸人便離席下拜,向着葉暢道:“葉公忠心,日月可鑑,若能如此,則國家大幸,萬民大幸”
此前種種作態,爲的就是接下來的一刻,葉暢沒有立刻迴應,而是向着葉英看了過去。
葉英果然跨步出來,也是一揖,然後揚聲道:“萬萬不可,郡公,你一身於系遼東兩百萬百姓存歿,於系這遼東三千里地界是否屬華夏,如今朝廷待你甚是不公,這兩京百姓之事,分明就是楊釗等奸賊設陷阱,你此番回去,必是自投羅網。岑公、王公諸位,雖是一片公心,可是置我葉氏一族如何?”
“正是,我們在遼東自是逍遙自在,哪怕不當官了,也不虞有性命之憂,終身富貴不愁,爲何去淌兩京的渾水?”葉挺也是出列道。
葉英、葉挺兩人的話,讓岑參他們多少有些尷尬,確實,葉暢再回長安,雖然不是重入虎穴,哪裡比得上他在遼東自在。而且安撫兩京百姓,葉暢可是要拿出錢來的
“這個……”葉暢有些猶豫。
“郡公,大局爲重,天下爲重,百姓爲重”王昌齡再勸道。
“什麼大局天下百姓,那是他李家的大局李家的天下李家的百姓若這大唐是我們葉家的,不待你們說,我們就護着郡公回長安了,但這天下是姓李的”葉英叫道:“岑公,王公,你們二位都是讀書人,都是講道理的,你說天底下哪有這般道理?此前雲南出了麻煩,是我家十一郎去的,安西出了麻煩,又是我家十一郎去的,如今連他李家天子屁股底下的兩京都出了麻煩,還要我家十一郎去——李家既然坐不穩江山,那就換個坐得穩的人來”
“葉英,你亦是大唐之臣,這等悖逆之話,要是我再聽得你說,休怪我不念兄弟之情”葉暢怒道:“此次去兩京,我意已決,你們不要再勸……岑公,王公,二位助我多年,我之心意,二位亦是知曉,還請二位莫要怪葉英口不擇言。”
岑參、王昌齡不疑有它,自是應承,那邊葉挺卻又陰陽怪氣地說道:“好吧,十一郎你非要將咱們葉家身家性命又賭上去可是若此次你僥倖辦成了事,結果朝廷還是這般,那當如何?岑公,王公,那時你們又當如何?你們自然無所謂的,朝廷再如何株連,也到不了你們身上,可我們葉家呢?”
“此次葉公回京,我們與葉家共存亡就是”熱血上涌之下,不待岑參有所反應,王昌齡厲聲道。
岑參心中一動,看了葉暢一眼,卻見葉暢面上的神情是若有所思。
“你一人有何用,咱們遼東,不姓葉的可是佔了多數”
“老夫想來,羅公、岑公與老夫想法當是一般,其餘還有誰,老夫都負責說服他”王昌齡又道。
話說到這裡,葉英、葉挺終於不再糾纏,葉暢嘆了聲:“既是如此,那遼東戰事一律委與九河,我即刻回旅順,只待天子遣來的第二批使者到了,便啓程回中原。”
岑參到現在還沒有弄清,葉暢是在說真心話還是在說假話,或許他的話裡,半真半假皆有吧。無論岑參心底深處是怎麼想的,此次會上,整個遼東的高層,基本上統一了認識,對葉暢此次回去之後可能發生的事情,也有了個理準備。
未等葉暢回到旅順,第二批使者便又到了。如葉暢料想的那樣,這批使者帶來的旨意,就沒有第一位使者那麼無理,不僅許以葉暢兼任京畿採訪使,還許他在兩京便宜行事。
這一個“便宜行事”便將一些不方便的權力交與了葉暢,李隆基的想法很簡單,楊釗既然暗中吃飽,那麼也不能不吐出此來。這事情他自家不好去做,自然是要交與葉暢的。
得了這個旨意,葉暢回到旅順,先是將遼東的一些掃尾工作安排好來,然後便去李林甫墓前,與李騰空告別。
此次回中原,前途險阻,與李騰空告別,可以安她之心。但讓葉暢吃驚的是,在李林甫墓前,卻沒有見到李騰空。
見他的是一臉惶恐不安的李岫。
“舅兄這是何意,爲何說騰空不欲見我?”葉暢有些怒意:“還有,那邊的道觀,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記得當初與李騰空來時,李家兄弟將李騰空安排在草廬最中間的一處,但李騰空執意不肯,而是在離墓稍遠處另結草廬。現在再看時,發覺那草廬和當初模樣有了變化,竟然象是一處簡陋的道觀
“暢然,這實在是不於愚兄的事情……”葉暢一發怒,李岫就慌了,他惶恐地道:“空娘前些時日讓家中僕役將那草廬稍稍改一番,我等不疑有它,待改好了才發覺,她竟然是……竟然是要建一道觀。我等去問,她說她早有意出家,此時父親已逝,她又未能爲君誕生子嗣,願出家爲先父祈福……也爲暢然求子。”
葉暢勃然大怒:“祈福求子,難道非要出家不成?這些年來,我自問從不曾虧待她,她爲何要這樣”
葉暢是真怒,不象在建安城的會議時那樣七真三僞。他如今正面臨着人生之中一重大轉折關鍵,李騰空向來是他的賢內助,他也正需要李騰空爲他安定葉氏家族的人心,此時李騰空卻來這一手
若他對李騰空不好,那倒情有可緣,可是兩人成親以來,恩愛異常,雖然早幾年聚少離多,這幾年終於能夠長相廝守。他對李家也是甚爲照顧,甚至將鐘錶這個未來肯定要風行許多年的產業,交與了李家。
“空娘爲何會如此,你一定是知道的,如果你不知道,你問也要替我問出來”面色有些扭曲,葉暢厲聲向李岫道。
李岫暗暗叫苦,只覺得現在葉暢威儀非凡,便是與他父親盛時相比,也不遜色。這件事情,原本他不敢出來應承的,可是李騰空非要堅持,他也無可奈何。
回頭望了望那小道觀,李岫將葉暢拉到一邊,苦笑着道:“這個,暢然,空娘曾經去過梅花觀,就是年前你與空娘回來時。”
葉暢頓時啞然,梅花觀裡藏着一個化名爲江梅的梅妃,若是李騰空真爲此而生氣,他多少有些心虛。畢竟他可是將李隆基的妃子從冷宮中拐了出來,而且據他所知,李騰空是見過梅妃的。
“她若爲此事生氣,早就該生氣啊。”頓了一頓,葉暢皺着眉,怒氣稍緩:“必然還有其餘緣由,莫非是有人在她面前嚼了舌頭?”
“哪裡敢,我這邊之人,哪個不希望你們夫妻能夠和和美美,哪個有這膽量去在空娘面前說三道四?”李岫頓了頓足:“此事確實蹊蹺,暢然,你也莫急,我們這邊會慢慢勸解,你那邊……若是有合適的,也就娶進門吧。”
“你這是何意?”葉暢再次皺着眉。
李岫道:“暢然,你若無子嗣,遼東若大的基業誰人來承?空娘與你畢竟是夫妻一場,你若能有子嗣,那孩子便要呼我一聲舅,空娘將來老了,亦有孫輩可來伴於膝下……此事情不須別人說,我們自家就覺得當如此”
“這是空孃的意思吧?”葉暢盯着他好一會兒然後開口道。
李岫慚然應是,這確實就是李騰空的意思。
想起此次來遼東時途中李騰空種種異狀,葉暢的怒意漸漸平息,忽然之間,對李騰空的怒火全部轉成了憐惜。
離開你,也是爲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