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裡的房屋樓閣沉默安靜的站立着,還殘留着白日裡婚事的喜意,李殊慈看着頭頂高聳如山嶽的陰暗雨雲,心情沉重的如同一塊巨石。她的輪廓在橘紅色的燈影中模糊異常,幾乎整個人都要融入到波譎雲詭的夜色中去。
風起,屋檐下的大紅燈籠被攪的左右搖晃,窗櫺廊柱懸掛的紅綢飛來橫去,呼呼作響,各院守夜的丫頭下人們紛紛起身關門鎖窗,大顆大顆的雨點突然傾瀉而下,李殊慈抱着肩膀轉身進入屋內,姚氏靠在老夫人的牀邊閉目休息,李唯清也沒有離開,他坐在窗下呆呆的看着外面被風雨打亂的燈火,目光明滅不定。
大雨噼啪的砸在院中的青磚地上,這聲響終於驚動了昏睡在牀榻上的老婦人。她陡然發出一聲尖利至極的叫喊,瞬間讓周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這一生叫喊在狂風驟雨中顯得尤爲刺耳心驚,姚氏扶住手腳亂舞的老夫人,嘴裡喊着:“母親!母親!”
然而老夫人的眼睛雖然睜得很大,眼神卻毫無光彩,好似並未真正的清醒過來,猶如被噩夢魘住了。只有嘴裡還在不停的尖叫狂吼,李殊慈和李唯清上前幫姚氏穩住她,她的身體在顫抖,李殊慈不斷的重複着說:“祖母,沒事了,只是做夢。”
“做夢……”老夫人的又陷入安靜,片刻,她的眼睛緩緩睜開,渙散的目光重新凝聚。李殊慈聲音低小輕軟,柔聲安慰道:“祖母,是做夢,沒事了……別害怕。”
然而,當老夫人渾濁的眼珠定在李殊慈的面容之上,方纔的瘋狂舉動再一次爆發開來,李唯清從身後環住她還是無法阻擋她的拼命廝打掙扎,她的眼眶睜的老大,好似下一刻便能撕裂一般。這一回,她口中的呼喊清晰可聞,“李家完了!李家完了……”聲音悲悽痛苦,如同靈魂被什麼束縛着難以掙脫,不斷的重複這一句讖語或詛咒……
李殊慈直視着祖母的瘋癲之舉,呆愣愣的站在那,爲什麼祖母在看見她的那一刻說李家完了?祖母知道了什麼?難道她真的是李家敗亡的根本原因嗎?難道一切重來她還是逃不過如此命運嗎?她再三努力戒備,還是沒有保住祖母,她千方計算仍然讓一個小小的安綺容得手了,她什麼也做不了,她是在自作聰明,以爲一己之力可以改變命運。然而在她回來了那一刻,命運已經變得不同,卻也只是以另一種方式走向滅亡而已。
她的祖父,她的父親,她的婚事……當她知道了更多的隱秘和真相,這一切似乎更加醜陋。暴雨依然在暗夜中繼續,老夫人的癲狂沒有持續多久就耗盡了所有的精力,再一次沉沉睡去。李殊慈逃離似的穿越重重院落和無數迴廊,青鴿努力爲她撐着油傘,可這樣的天氣根本是徒勞。
耳邊之後大於傾瀉的嘩嘩聲,她一頭衝進自己的院子。終於回到自己的領地,這唯一一處讓她感到安全的所在,此時,她的身體被淋得通透,神思終於冷靜下來,烏黑的長髮已經披散下來,溼噠噠的貼在她的身上。
窗櫺內散出的淡淡暖黃光線,彷彿是這天地之中唯一的亮光和溫暖,而那一團亮光中隱隱約約的高大身影,讓她的緊縮的肩膀緩緩放鬆垂下。似乎感受到窗外有人,那身影停滯一瞬,然後挪移到門前,開門對她說道:“先去沐浴更衣,我在這裡等你。”
那聲音堅定深沉,讓李殊慈不自覺的想要聽信,她緩步朝偏閣走去,洗好之後任憑丫頭絞乾頭髮,當她整理好站在儒王面前的時候,已經去了小半個時辰,屋內只點了幾盞燭火,儒王的側臉在幽黃的暗影中恍恍惚惚,那顆小小的淚痣深暗而出衆,讓他的面容不再清冷淡漠。李殊慈突然覺得,這麼強烈的存在感,讓這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他這一瞬注目,再無其他。這目光讓她漸漸恢復力氣,浮在驚濤駭浪之上的心終於緩緩平靜下來。“讓王爺就等了。”
儒王看着她,似乎覺得她發呆太久,他沒有理會她的寒暄,而是問道:“你又在胡亂想些什麼?”
她腦中思緒紛亂,低落的聲音下意識的脫口而出:“楊衍……”
這個名字一出口,她忽然覺得周身空氣凝固,一種奇怪的氣氛在室內蔓延開來,燈影下的儒王面色雖然沒動,語氣卻不似方纔那樣溫和,道:“看來,即便是楊家早已捲入這場是非之中,你對楊衍還是有情的。”
李殊慈不知道爲什麼他會說這一句,她本來想說的是:楊衍和她的婚事也應早點解除。卻又想到如今祖母已在彌留之際,即便婚約不解除,她若堅持爲祖母守孝不談婚嫁,等過了孝期,說不定一切已經塵埃落定,實在沒必要在這個關口再橫生枝節。可現在她實在沒有心情去解釋過多,所以她也沒有回答儒王的話,只說:“我祖母的身體已經衰敗不堪,我卻一絲辦法也沒有。”
儒王站起身,面容從那一團暖光中脫出,又變得冷硬起來,他說:“在我看來,你如今的境地,若是不加反抗,順從的嫁給楊衍,沈家,楊家,李家三處勢力若真能相互平衡,你同樣能從另外的角度救李家於水火之中,保住你父母親人的性命。”
“我此生決不同沈家站在一處!”她生硬的打斷儒王的話,她在他面前從來都是小心翼翼,更沒有用過現在這般尖銳的語氣。
儒王擡眼看她,“所以,你完全可以和楊衍說明一切,讓楊衍來幫你完成你想要做的事。”
“王爺這話是什麼意思?”李殊慈莫名其妙的看着面色冷凝的儒王,不知道他今日是不是在哪裡受了氣,“楊衍是決不會背棄他的家族的,而且他又憑什麼爲了我……”
“你們不是青梅竹馬嗎?想必感情也十分深厚,如果你能說服你父親參與沈家的密謀,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王爺!”李殊慈有些生氣,“我說過了,我和我的父母親決不與沈家人爲伍!如果王爺現在覺得我是個累贅,沒有辦法幫到王爺,王爺自然可以明說,大不了咱們各謀其事,一拍兩散。爲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說這些話來傷人呢?”
儒王的臉色完全黑了,李殊慈幾乎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了陣陣冰寒氣息,他往前垮了一步,來到她面前,在她頭頂說道:“大不了各謀其事?一拍兩散?”
他比她高了一頭不止,她努力的擡頭去看他,卻愈發的摸不着頭腦,他們現在的對話到底是怎麼挑起來的?越想越覺得莫名其妙。她聽見他冷冷的說道:“你用過了本王,就想這麼輕輕鬆鬆的甩手走人?”
“我,我並沒有……”李殊慈辯解道,“只有王爺才能幫我,我又怎麼會這樣想……只是王爺似乎並不想在我李家的事情上參與過多,所以,本來我是想讓王爺幫我解除婚約,可又覺得不應該在這個節骨眼上再惹麻煩,圖生事端……”
“你想解除婚約?”儒王的緊皺的眉頭緩緩鬆開,換上詫異神色。
“嗯,可是想到我還沒有及笄,再加上我祖母的事……似乎這件事也不是十分緊迫,所以……”
“我會幫你。”
李殊慈驚訝擡頭,“什麼?”
“我會幫你解決。”儒王低頭看着她眼下濃重的青黑和一臉倦色,他忽然覺得,這個少女所承受的,似乎有點多。
李殊慈驚訝於儒王態度的變化之快,這個男人自從出現,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做到了。然而她沒忘記最初兩人是以交換條件爲基礎的,而此時她也終於有了一絲線索,在昏迷的那幾日記起了一些零星的東西。“王爺,上次我同您說的,沈豪利用君上委任他查探虧空的機會,暗中查找朝廷官員的把柄,妄圖加以控制。”
“是。你又有了什麼新的消息?”
李殊慈點點頭,“浮世樓的雅娘。”
“她?”儒王沉思片刻,“這樣一個在上京貴胄之間長袖善舞,頗有聲名的一個女人確實值得留意。可是據我所知,也就如此而已,我也曾懷疑過她,並且派人調查過,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不過是同其它淪落風塵的女人一般無二,你可有什麼新的發現?”
“我現在也只是猜測,想要確定她是否是沈家的人,還需要王爺幫忙確定一件事。”李殊慈眸光深沉,沈家的手段層出不窮,然而讓他們一直立於不敗之地的,就是因爲他們掌握了許多官員不爲人知的陰私,藉以威脅利誘。如果能在這件是上抽絲剝繭,也許能讓沈家多年的佈置毀於一旦,即便不能,也同樣是一個重大的打擊。“王爺不防去查一查與宮中各位娘娘都有幾分來往的芝蘭繡坊。”
儒王驚訝疑惑的一字一頓道:“芝蘭繡坊?”